紅樓夢與禪 之五(轉)
07-09
《紅樓夢與禪》之五 向上參究直透重關 何以知道行者已破分別我執呢?須知黛玉何以從前總是與寶釵格格不入,因未破我執之前,一切善行修為,總是有心,有心自然有我,有我則有人,人我分明,就難免勉強,行為與內心,大都難得一致,這就是有我執的緣故。 以布施來說,佛家有所謂三輪體空,既沒有施者,沒有所施的物質,也沒有受者。《金剛經》上說:「應無所住而行布施。」今既有我、有人,自然就有所施之物,這就名為住相布施。因此明知當施,也施予了,而內心又往往會有些捨不得,甚至會很後悔;又如忍辱、被辱之時,或也能忍受,而內心卻又非常難過。若無我執,就沒有能辱與受辱者,還有誰來難過?因為我執未除,所以黛玉總是嫉妒寶釵,今釵黛即已融和,是已經表裡一致,也正是破分別我執的證明。 作者恐後人不解此意,特又在第四十九回中,巧妙的點破。寶玉因見黛玉、寶釵親愛之情:「心中甚是不解,因想:『他兩個素日不是這樣的,如今看來,竟比他人好了十倍。』」因此等湘雲她們散去以後,曾悄悄的去找黛玉,探詢原由。從寶玉與黛玉,有一段頗為風趣的對話,就是點破這一點。 寶玉說:「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幾句說了取笑,你也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來你講講我聽。」 黛玉聽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來我聽聽。」 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五個字不過現成的典,難為他是幾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幾時接了?你說說我聽聽。」 黛玉聽了,禁不住笑了起來,因笑道:「這原問得好,他也問得好,你也問得好。」 寶玉道:「先時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沒得說了。」 黛玉笑道:「誰知她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她藏奸。」 因說錯了酒令,寶釵怎樣說她,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細細的告訴寶玉,寶玉方知原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小孩兒家口沒遮攔上,就接了案了。」 行者至此,已證知四大非我,照見五蘊皆空,自然心生歡喜,內外明澈,恍若琉璃世界,少不得呈詩作偈,以表悟境,而機鋒敏捷,更不似從前,賞雪聯吟等情節,就是暗喻此時光景。罰寶玉至櫳翠庵取紅梅一節,尤含鼓勵之意,因恐行者至此,耽著眼前樂境,不思前進,甚或畏難卻步,所以告誡他說:「不經一番寒徹骨,焉的梅花撲鼻香。」而行者此時並未在意,這從往後的情節安排,可以證明。 行者既破分別我執,傲氣也漸消減,晴雯的恃強而傷風得病,即為日後被逐而死的伏筆,諂曲心亦由此而暫伏,故襲人也恰於此時暫離開大觀園。那些聯吟、猜謎等安排,都是表示此時的喜悅。接著描敘寧國府除夕祭祖,榮國府元宵夜宴等情節,也不是普通閑文,亦是別有寓意。原來宗門常將最後一著,比作臘月三十日,所謂臘月三十日到來,依然手忙腳亂,呼爹喚娘去。這就是說宗門行者,若平時不真用工夫,沒有真參實證,任他說得天花亂墜,只是個口頭禪師,到了生死關頭,一樣沒有主意。 本書行者至此,既已破了本參,又斷了分別我執,自然了知生死本空,無所恐懼。看他除夕之夜,祭祀如儀,層次分明,秩序井然,不慌不忙,從容自在,如是等鋪張,無非表示行者對最後一著,已有把憑,臘月三十日到來,再不會手忙腳亂,呼爹喚娘了。賈母的破除陳腐舊套,正是說明世俗已經拘他不得了,從此妄心漸弱,假我也漸失勢。接著寫王熙鳳的失調等等,就是暗喻破分別我執以後的種種情狀。 人因為有我執,一切以我為中心,雖一切全屬虛妄,卻自成系統,井然有序。這正如舞台上的戲劇,一切皆假,而君臣父子,妻兒主僕,倫次分明,悲歡離合,喜怒哀樂,看來事事皆真,進退應對,無不循規蹈矩。 就我來說,亦復如是,七識為我執的根本,儼然君臨天下,六識一若七識的心腹大臣,隨時為主效命,前五識也忠心耿耿,以供六識驅策,各司其職,奉命唯謹。真箇是層層節制,級級服從,善善惡惡,或邪或正,無不以七識為依歸,以六識為司命,八識只是個傀儡的太上皇帝,虛有其位,毫無主意。 未破我執之前,雖是虛妄,卻有中心,諸識各守其位,不越毫釐,假我當道,故雖妄而不亂。今行者初破我執,假我失勢,乍獲自在,七識不再一味專權,這時了知體空而未明妙用,乃一時失卻把憑,以至各自為政,不知何所依附,翻成了紛亂局面。行者若就此止步,不為風流倜儻,才華超絕的雅人,亦可成為玩世不恭,放浪形骸的名士。 不管名士也好,雅人也好,在宗門皆是禪病,非參禪學道者的本旨,仍須繼續努力。接著寫王熙鳳因小產而身體虛弱,息養閨房而不能操持家政,探春初奉命主持大局,而賈母王夫人等,每日忙於後妃的喪禮,上朝下朝,榮國府群龍無首,主僕亂作一團,大觀園中,吵吵鬧鬧,秩序大亂,真是嗔鶯叱燕,召將飛符,偷雞摸狗,呼驢喝雉,什麼勾當都有,這些就是描寫行者初破分別我執時,那種滿不在乎,無所作為的景象。及至探春聲威已立,寶釵協理機微,始得草草就緒,放浪情形,方稍為收斂,大觀園中又有一番新安排,此即所謂「敏探春興利除宿弊,賢寶釵小惠全大體」諸般情節。 斯時行者真妄之念仍然未泯,凡聖之心猶在,不過已近真而知偽了。所以甄府恰於此時,遣人至榮國府送禮請安,因此牽出個同一模型的甄寶玉來,證明尚未到達真妄一如境界,寫賈寶玉夢中初見甄寶玉一段情節,就是暗示行者已悟真即假,假即真,真假不二之旨,所以藉襲人之口點破說:「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鏡子里照的你的影兒。」作者並特加註解:「寶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了。」這一笑,不可等閑看過,那是「原來如此」的意思,也是言下有省的別悟,真妄原本不二,因迷才成二,何須再向長安尋什麼甄寶玉,甄寶玉原就在這裡。真是「鎮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歸來偶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行者既已漸近妄息歸真之境,了知真正趣向,無奈這七識的執著難斷,大有望洋興嘆之感,這仍是不知回頭是岸之意,放舍即得之旨,難免向外祈求,甚至念起佛來,妄求加被。不知向上一路,千聖不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完全是自家本分上事,不與任何人相關。心外求佛,尤其無有是處,徒然自生障惑,阻塞悟門。故宗門有「念佛一聲,漱口三日」之說,祖師門中,也有「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的訓誡,故作者借紫鵑的口說:「你也念起佛來,真是新聞。」寶玉笑道:「所謂病急亂投醫了。」 因為行者被七識所纏縛,才不得超登彼岸,彼此痴戀,難捨難分,故才聞紫鵑說:「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少的……你總不留心,還只管和小時候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她,遠著你還恐來不及呢!」就「見了這般景況,心中像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著竹子發了一會呆。……頓覺一時魂魄失守,隨便坐在一塊山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直呆了一頓飯工夫,千思萬想,總不知如何是好。」(五十七回)才說一聲疏遠,就如有所失,不知如何是好,可知要七識息妄返真,轉識成智,是何等艱難,「治絕症,用重葯」,因此率性給他劈頭一棒,所以紫鵑特告以黛玉即將南歸,「寶玉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 黛玉聽說寶玉將死,當時也急的死去活來,這是宗門的霹靂手段,有時這一棒,就可打落行者無始以來的妄相執著,豁然見自本真。但這是千百萬之中,難得一個的利根漢子,本書所代表的行者,似不是這般根器,這一棒並未打破他的無始無明,雖也因之如痴如呆,死去活來,仍未透脫七識的牽絆,這隻看寶玉醒後那些言語,就知道了。 寶玉說:「我只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拼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煙,一陣大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又對紫鵑說:「我告訴你一句打賭兒的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五十七回)行者雖明知這是虛幻,但由於無始以來的積習太深,已認假成真了。正如第五十八回末段,芳官給藕官與葯官的那段評論,芳官說:「哪裡又是什麼朋友呢!那都是傻想頭,他是小生,葯官是小旦,往常時,他們扮作兩口兒,每日唱戲的時候,都裝著那麼親熱,一來二去,兩個人就裝糊塗了,倒像真的一樣兒,後來兩個竟是你疼我,我愛你,葯官一死,他就哭的死去活來的,到如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寶玉聽了這獃話,獨合了他的獃性,不覺又喜又悲,又稱奇道絕,接著囑咐芳官道:『既如此,我有一句話囑咐你,須得你告訴他,以後斷不可燒紙,逢時按節,只藉一爐香,一心虔誠,就能感應了。我那案上也只設著一個爐,我有心事,不論日期,時常焚香,隨便新水新茶,就供一盞,或有鮮花鮮果,甚至葷素菜都可以,只在敬心,不在乎虛名。』」 由此看來,行者此時正是明明知道,又明明犯著,未能至理事無礙之地,應該無疑,仍須真參始得。 行者既伏斷了分別我執,已接近境智圓融,色空無礙境地,眼看就要踏破重關,得大自在去,在菩提道上,只有前進,不會再有退轉,至此已越過了千山萬水,踏上了康庄大道,在修道過程上,可說是真正的分水嶺,實在是可喜可賀的大成就。此後只是一些清掃工作了,雖然尚未明大機大用,得到這裡,已屬千難萬難,故接著描寫的,是怡紅院慶祝寶玉的生辰,群芳夜宴,那種開懷暢飲,猜拳行令,唱唱鬧鬧,種種歡欣愉悅的情景,就是錶行者此時的心境,大有昨死今生的含意。 此處尤須留意的,是妙玉的「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一貼,須知妙玉原是表執空舍有,厭喧喜靜,趨凈避垢等法執之情,這正是禪人自塞悟門的大病。不知「意在無人,便成我相,心著於靜,便是動根,如何得人我一視,動靜兩忘境界」。又如古德說:「無風月花柳,不成造化,無塵情嗜欲,不成心體,只以我轉物,不以物役我,則嗜欲莫非天機,塵情即是理境矣。」故祖師門中,沒有生死涅槃,菩提煩惱,空有垢凈等許多葛藤,只論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說有道空,談凈論垢,都是兩邊語,難悟中道義。 妙玉之所以故作矜持,自高崖岸,全是不識生死即涅槃,煩惱即菩提的微旨,不解真俗一如的大義,所以說:「卻不知好高人越妒,過潔世同嫌。」因此「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今妙玉亦「遙叩芳辰」足證已悟前非,從此應已漸脫小乘見解,邢岫煙對寶玉說的一席話,就值得體味了。 岫煙聽了寶玉這話,且只管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她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緣故,她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她自稱檻外人,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她若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她個世人,畸人者,她自稱為畸零之人,你自謙自己乃世上擾擾之人,他便喜了。如今她自稱檻外之人,是謂蹈於鐵檻之外,故你如今只下檻內人,便合了她的心了。」 故寶玉聽了「如醍醐灌頂」,這正是「雲無心以出岫」,輕輕點破執迷;不過理雖明,而積習難斷,仍留下了「走火入魔」的禍根。 接著寫賈敬之死,卻是脫盡外道習氣,死盡偷心的意思,原來「道氣之術,總屬虛妄,更至參星禮斗,守庚申,服靈砂等妄作虛為,過於勞神費力,反而傷了性命。」行者至此,才算真正認清了本命元辰,把住了定盤星,不會再迂迴曲折,錯亂修習,這是由雜轉純,萬法歸一時節。既入坦途,親到「長安」朝「聖君」已有日在,只是遲早的問題了。 學道的人,破我執固然難,破法執更難,但這二者之間,可說有血肉相連的關係。若能破我執,而不以得少為足,耽著空寂,自亦能破除法執,終究獲大自在大解脫,坐微塵里轉大法輪,向無佛世界,稱孤道寡去。小乘極果的阿羅漢,所以被佛斥為焦芽敗種,就是以證我空為足,沉空滯寂,自得其樂,無視於三界的苦惱眾生。故佛門中教人,第一是發慈悲心啟宏願,行菩薩道,普渡眾生,這才是菩提正途,自了漢不是真佛子。 行者深明此義,並未陶醉於當前的勝境,林黛玉悲題五美詩,已是警語之兆,尤三姐刎頸報痴情,浪子柳湘蓮削髮歸道等諸般情節,正是揮慧劍斷情迷的佐證。 到此並又得一番指點,如「柳湘蓮便起身稽首相問:『此系何方,仙師何號?』道士笑道:『連我不知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過暫來歇腳而已。』柳湘蓮聽了,冷然如寒冰浸骨,掣出那股雄劍來,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哪裡去了。」(六十六回)從此智慧現前,覺照不昧,接著寫顰卿見土儀,思故里,已是轉識成智的發端,最需留意的是:這些土儀,是來自寶釵的惠贈。這絕不是信守拈來,隨意胡謅,而是另有寓意。 原來轉識成智,六識與七識,不是各不相干,而是一轉俱轉。黛玉的思故里,正是表示背塵合覺,返妄歸真之意。諸識既開始轉識成智,從此也由體而漸啟用,也就是新的秩序漸次建立,榮國府的紊亂,亦隨之而轉。王熙鳳的病恰於這時好了,但作為與前自是不同,不過尚在粗劣階段,離圓融無礙,尚有相當的里程,必待數數熏修,方可得大機大用,活殺自由。從此進入掃蕩階段,從行文布局來說,世俗的榮華歡欣景象,至此已成強弩之末;就俗情言,歡笑的日子,已成過去,榮寧二府以及大觀園,皆籠罩著濃厚的悲劇氣氛,那群天真無邪的女孩子,似乎都失去了笑容,各自滿懷心事,縱有歡笑,也極勉強。這是由絢爛趨向平靜,也是情降智升的必然景象。 聖境一天一天明朗,凡情一天一天脫去,凡情盡處,聖境方始澄澈。往後諸多情節,就凡情方面來說,似乎太殘忍了些,曾賺得多少人的眼淚;若以道眼去看,作者正是金剛寶劍在握,魔來斬魔,佛來揮劍的大手眼,大掃蕩,不如是,何得大休大歇去? 釋迦牟尼佛,曾在楞嚴會上開示阿難尊者說:「汝修菩提,若不審觀煩惱根本,則不知虛妄根塵,何處顛倒?處尚不知,云何降伏,取如來位。阿難!汝觀世間,解結之人,不知所結,云何知解。」這段開示,就是教修道人,必先明理,所謂悟後起修,正是這個意思。解而後行,方不致錯亂修習。「譬如國王,受賊侵擾,欲興兵征剿,必先知賊之所在,否則必是徒勞無功」。 一般的所謂悟道,不過是知道煩惱根本,知其所結,知賊之所在。而斷除煩惱,開解結纏,剿滅賊寇,這才叫做修行。佛曾誨示阿難說:「阿難!汝今已得須陀洹果,已滅三界眾生世間見所斷惑,然猶未知根本積生無始虛習,彼習要因修所斷得。」又說:「理則頓悟,乘悟並銷,事非頓除,因次第盡。」所以學道人,悟道是一回事,修道是一回事,已悟道的人,不過見處明澈,若依之起修,如明眼人,白晝行路,當不致落坑墮塹,胡亂摸索。 雖眼前明亮,見處清楚,若不依悟起修,依然是說食數寶,終不得真實受用,仍不能到達彼岸。如人井邊渴死,飯前餓斃,豈不更堪憐憫。 要知見處雖然明白,然無始來,積生習氣,絲毫未動,煩惱依然煩惱,生死仍舊生死,若沒有真正的修持,一旦大限到來,依然睜著眼睛,被無始以來的業力,牽著鼻子,向六道輪迴打轉去。 悟與不悟,有何交涉,悟了等同不悟,豈不更為可憐?所以宗門有「理可頓悟,事須漸修」的明訓,溈山禪師說:「如今初心雖從緣得,一念頓悟自理,猶有無始曠劫習氣未能頓凈,須教渠凈除現業流識,即是修也。」真凈文禪師,也有一偈,說得更為明白,偈曰:「圓滿菩提道,熏修乃得成,理雖頓悟勝,事要漸除輕,鏡藉重磨瑩,金須再煉精,勸君先自利,然後利群生。」 因為眾生自無始以來,塵垢山積,罪業如海,學道人豈是一悟就可了辦?故須「三祇修因,百劫煉行」,方能功圓果滿,登如來位。悟而不修,縱然見於佛齊,也只是個名字佛,相似佛,不是真佛。 從昔以來,許多宗門古德,那種為法忘身的熱忱,艱苦卓絕的行履,不是沒有來由的。如長慶大安坐破七個蒲團,趙州從諗八十猶參訪行腳,所謂「大事未明,如喪考妣,大事既明,如喪考妣」。實在因為徹悟難,而保任護持也大不易。 行者至此,既已悟解前非,識得煩惱根本,照見了虛妄根塵顛倒處,自當思如何降伏,此時「假我」雖然勢弱,但舊習未除,業力仍在,故王熙鳳疾病才好,就撥酸吃醋。哭鬧寧國府諸情節,這是借題發揮,暗喻舊習未除,執事抗理之意。觀其權謀機詐,殘忍狠毒,在靈明寂照之前,纖毫畢露,因果分明。 寫尤二姐夢中見尤三姐一節,正表大修行人,也不昧因果之意,如見尤三姐「手捧鴛鴦劍前來說:『姐姐,你為人一生心痴意軟,終久吃虧,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做賢良,內藏姦猾,她發狠定要弄你一死才罷,若妹在世,斷不肯令你進來,就是進來,亦不容她這樣,此亦系理數應然。只因你前生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你速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回至警幻案下,聽其發落。』」(六十九回)行者雖不昧因果,但卻不解方便,須知隨業受報,理數應當,何得違逆因果又造新殃。 不過行者到底已不同凡俗,一味執迷,乃爾念起即覺,頓領「隨緣消舊業,不更造新殃」之旨,所以「尤二姐哭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虧,今日之報,既系當然,何必又去殺人造孽?』三姐聽了,長嘆而去。」尤二姐終於吞金自殺,了卻一椿公案,結束一段業緣。 往後已漸進入掃蹤滅跡階段,行者正提起覺照,細尋方便。因為自破分別我執以後,照見生死虛妄之時,未免流於狂放,到此方警悟有差,乃始重拾精神,向前參究。所以接著有如下的描述:「寶玉因柳湘蓮遁跡空門,又聞得尤三姐自刎,尤二姐被鳳姐逼死,又兼柳五兒自那夜監禁之後,病越重了,連連接接,閉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的情色若痴,語言常亂,似有怔沖之病。」(七十回)這是行者警悟之後,功夫重上路的光景。林黛玉重建桃花社,是有死灰復燃之勢。 唯既悟前非,真強妄弱,總是欲振無力,不似先前那般興緻蓬勃,難免落日黃昏之憾,這隻細玩林黛玉那首《桃花行》就明白了,這首桃花行,不是用哀怨凄涼等字眼能夠形容其意境的,特照抄錄,以便仔細玩索: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憐人花亦愁,隔簾消息風吹透;風透簾櫳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閑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樹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欲蘸胭脂冷。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淚中觀花淚易干,淚乾春盡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見七十回) 因為這是強作的雅興,實已無心於此,所謂重建桃花社,不過是空有其名,到底不能再像海棠詩社那般熱鬧,大事未了,用功還來不及呢!因之接著就以寫賈政外放歸來,寶玉忙於準備課業,以備考問等情節而將詩社擱置。然積習太深,當不免進進退退,故又以賈政因故遲歸而鬆懈。雖然如此,但到底邪不勝正,真顯自然妄伏,接著的詠絮一節,實有深意,正如寶釵所說:「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的東西。」隨風飄揚。隨處零落,這正似眾生的妄塵煩惱,本自無根,明白了個中道理,可知詠絮一節,正是藉此喻彼。也是錶行者的悟境,在這次詠絮的幾闕詞中,尤以黛玉的《唐多令》,寶釵的《臨江仙》二闕,更須注意,我們先看黛玉的《唐多令》: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拾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見七十回) 這是七識的獨白,也是轉智的先兆。聞昔有一痴呆漢,在某寺內服雜役,人雖痴呆,卻深慕禪法,逢僧便問如何參禪,人皆知道他呆,多不予理睬,大約某日又問一新到僧,正夾纏不清,旁僧順口解交說:「隨他去!」而這個呆漢卻以為是對他的指點,認定這就是參禪的妙法,竟如奉綸音,「隨它去」三字,時刻不離心口,不論遇著什麼事,總是衝口而出說:「隨它去!」豈知終究被他撞著了消息,因此而悟了道。原來這三個字,正是破法執的最上法門,今行者悟此,應已知在破俱生我執上用工夫了。再看寶釵的《臨江仙》吧: 白玉堂前春解語,東風卷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萎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這是六識的覺醒,「幾曾隨流水,豈必萎芳塵。」二句,可說是自我體認,「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二句,一般人都解做攀龍附鳳,每以此而貶寶釵,不知卻是六識的真面目,七識若轉成平等性智,他也可以轉成妙觀察智,行者若功圓果滿,高證極果時,他也隨之而入如來位,佛有三身四智,他就是四智之一。若是凡夫俗子,自是必隨逝水去,任教萎芳塵,所以要「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須知六識雖如柳絮無根,到底由來有自,今此詞出自寶釵筆下,豈不恰如其分。 行者關照及此,六識轉識成智的時間,應亦不會太遠,其所以不能當下休歇去,只因還有掛礙在。故接著是放風箏一段情節,恰似某禪客與趙州從諗公案,某禪客問:「如何是團團轉?」趙州說:「只因繩未斷。」這風箏不論飛的多高,飄得多遠,只要一線牽著,終究不得自由翱翔。 黛玉首先鬆了篗子,將線放盡,讓風箏隨風飛去,應是預示將擺脫習氣,自由自在去,所以「眾人都說:『林姑娘的病根兒都放了去了,咱們都放了罷。』於是丫頭們拿過一把剪子來,鉸斷了線,那風箏都飄飄搖搖,隨風而去。」(見七十回)這正是一轉俱轉之意,行者覺照及此,所以「寶玉的功課,也不敢像先前擱在脖子後頭了」。 前面說過,悟道固然難,修道也大不易,行者雖然明明知道,但由於無始以來,曠劫的積習太深,實有不易擺脫的拘縛力,要想一刀兩斷,的確是「難!難!難!十擔麻油樹上攤」。因是之故,總不免拉拉扯扯,藕斷絲連。 昔日釋迦文佛證果之時,因鑒於眾生的難調難服,尚曾欲疾入涅槃,不想說法。學道人覺得菩薩道難修,所以有時也難免退歸小乘之念,作自了之計,修小乘法,就簡便得多,沒有如許羅嗦,斷了這個,又要斷那個。本書行者至此,也不免有畏難卻步之意,如第七十一回中,探春與寶玉那段對話,可說就是這一心理的反應,探春說:「糊塗人多,哪裡較量得許多,我說倒不如小戶人家,雖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兒們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人都看我們,不知千金萬金,何等快樂,殊不知這裡有說不出來的煩惱,更厲害!」寶玉說:「誰都像三妹妹多心事,我常勸你,總別聽那些俗語,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榮才是,比不得我們,沒這清福,應該混鬧的。」 如小乘人,斷我執後,得證我空就甘於寂滅,得少為是,自了自樂,眾生也好,佛也好,一概不聞不問。不像大乘行者,破了我執破法執,破了粗惑又要破細惑,尤其是斷微細惑,更是千難萬難,宗門古德形容此事,如斷四十里流沙。待障惑凈除,又要度生濟眾了,勞勞碌碌,永無休止。 從看普賢菩薩十大願,就可知道菩薩的卓絕,不知地藏菩薩的願行,不會了解菩薩的偉大,若非真俗兩亡,空有不著,實難履踐菩薩道。若不能向無住處安心。向無念處落腳,憂悲苦惱,必更勝於凡俗。這些道理,行者到此已經大明大白了;然掃除曠劫的無始積習,還有幾番周折在。這隻要看象徵假我的王熙鳳,那種倔強不服的態度。應可了知一二。 本來行者自悟道後,假我理應不再有何作為,因積重難返,知而又犯,學道人固所不免,悟道的人,也同樣不免。所謂持強羞說病,就是這個意思,明知是病,卻不欲說破,如平兒對鴛鴦說:「我的姐姐!你還不知道她那脾氣的?別說請大夫來吃藥,我看不過,白問了一聲,身上覺得怎麼樣?她就動了氣,反說我咒她病了,饒這樣,天天還察三訪四,自己再不看破些,且養身子。」(見七十二回)這不是明知無可為,而干這掩耳盜鈴的勾當嗎?明知是妄,硬想再順妄而行,這正錶行者因積習故,對世染猶有餘戀。然而行者到底是已經悟道的人,豈真願睜著眼睛跳火坑,一個悟道的宗門行者,自不甘再順妄識流轉,知非自當改過,關照不昧,真心自然現前,痴丫頭拾綉春囊公案,就是喻直心而行的開始。 《凈名經》上說:「直心是道場。」我們不要忽視了書中的傻大姐,就一般而說,在全書中她沒有顯著的地位,可是她正是直心的形象化,沒有她,本書無法結局。看她第一次露面,就掀起了抄檢大觀園的風波。第二次登場,就將代表七識的林黛玉,一棒打殺,使行者大休大歇去了。這是後話,暫且放過,回頭再來看當境的情景。 行者雖不甘再受習氣的支使,但一時實難擺脫其拘縛,故直心一現即隱,慢心隨即起而作祟。行者因感於習氣之難斷,正極力抖擻精神,向上參究,因用功過急,難免召魔,以致我慢伺隙而生,竟以一個虛妄想像,忽然散了功夫,寶玉裝病一段情節,就是描寫此境。 如「晴雯因見寶玉讀書苦腦,勞費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當,心上正要替寶玉想個主意,好脫此難,忽然碰著這一驚,便生計向寶玉道:『趁這個機會快裝病,只說嚇了。』這話正中寶玉心懷。」(見七十三回)本來丫頭口內的:「不好了,一個人打從牆上跳下來了。」原是子虛烏有的幻像,所以上夜的人:「打著燈籠,各處搜尋,並無蹤跡。」這一聲叫喊,卻被借作裝病的口實,這正是所謂家賊難防,內魔難伏。儒家也有同樣的說法,即「破山中之賊易,破胸中之賊難」。 由於慢心作祟,忽然鬆了功夫。然行者到此,到底已不是等閑之輩,念起即覺,覺即追根,因之由此,反牽出一大堆是是非來,探春有一段話,可作為總反映。 探春對賈母說:「只因鳳姐姐身子不好幾日,園裡的人,比先放肆許多,先前不過是大家偷著一時半刻,或夜裡坐更時,三四個人聚在一起,或擲骰,或門牌小玩意兒,不過為熬困起見,如今漸次放誕,竟開了賭局,甚至頭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的大輸贏,半月前,竟有爭鬥相打的事。」……賈母忙道:「你姑娘家,哪裡知道這裡頭的厲害,你以為賭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不知夜既耍錢,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未免門戶任意開鎖,或賣東西,其中夜靜人稀,趁便藏賊引盜,什麼事做不出……!」(第七十三回) 接著就寫迎春的乳母,盜取累金鳳事,這不過為賈母的話作證,也是家賊難防之意,已是抄檢大觀園的伏線。等傻大姐出現,誤拾了綉春囊,終於引起了抄檢大觀園的風波。 所謂抄檢大觀園,實即錶行者的細自檢點,本書前面曾道及過,大觀園實即行者心中物,今寂照現前,方知昔來萬般皆非,故表假我的王熙鳳懺悔了。 假我真我,原本不一不異,迷時即假,悟時即真,王熙鳳的懺悔,就是行者的懺悔,前面曾說過,王熙鳳病癒後,作為自是不同,至此已經應驗。如她在七十四回中對平兒說:「我想你素日曾勸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保養也是好的,我因聽不進去,果然應了,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反賺了一場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隨他們鬧去罷,橫豎還有許多人呢!我白操了一會子心,倒惹得萬人咒罵,不如且自家養病,就是病好了,我也會做好好先生,得樂且樂,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憑他去罷。」這就是王熙鳳轉變的明證,也是行者關照的心得。 宗門三祖說:「才有是非,紛然失心。」這是非之心若不舍離,終難證道,行者檢點至此,越覺非再細細搜尋不可,故接著的就是抄檢大觀園一大段情節了。 因為真心現前,恰似明鏡當台,一切妄塵煩惱,在明鏡鑒照之前,自然了了分明,無所遁形,諸如疑、妒、傲、謗、恨、忿等等煩惱,都在抄查大觀園一回中(七十四回),描寫得較為顯著,起因只是傻大姐拾得一個綉春囊,顢頇糊塗的邢夫人,把那玩意兒當做了一件大事,嚇得膽戰心驚,所以「嚇得連忙死緊攥住」先封住了傻丫頭的嘴,恐嚇著說:「快別告訴別人,這不是好東西,連你也要打死呢。」後又悄悄的交給忠厚庸懦的王夫人,她便經不起小人的奸讒,而決心抄檢大觀園,因此暴露了人心的諸多煩惱。 作者特創造了一個王善保家裡(邢夫人的陪房),卻是這一回的重心人物,王熙鳳名為主持人,實際上是空有其位,由此可以看出作者運思的善巧。 原來假我既悟,悟了就是真,所以他只是靜以觀變,一任王家裡去吆喝。從行文的次第來看,先是王夫人有疑,開始就懷疑那玩意兒是王熙鳳的,且一口咬定的說:「我想一家子除了你們小夫妻,余者老婆子們,要這個何用,女孩子們是從哪得來?自然鏈兒不長進下流種子,哪裡弄來的,你們又和氣,當做一件玩意兒,年輕的人,兒女閨房私意是有的,你還和我賴。」 因疑心先起,奸讒才得乘虛而入,這才順理成章勾出個王善保家裡來,將妒,恨,忿,謗,毀等煩惱,集於他一身而顯露之。先看作者的暗示:「王善報家裡,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鬟們不大趨奉他,他心裡不自在,要尋她們的事故,又尋不著,恰好生出這件事來,以為得了把柄,又聽王夫人委託他,正碰在心坎上。」 基於這些心理,自然不能放過「出氣」的機會,最好的手段,就是進讒,以便仗力泄忿,借刀殺人,所以急不及待的說:「這個容易……。」可知這個王善保家裡,對那些丫鬟們,含恨已久,蓄意報復也已非只一日,早已成竹在胸,原想把大觀園的丫鬟們,一網打盡,方消心頭之恨,但王夫人似乎不大理會,反說:「姑娘們的丫頭,比別人嬌貴些,這也是常情。」他當然不肯就此罷休,立刻見風使舵,隨機掉轉刀口,舍眾擊一,窺知王夫人的心性,素日好惡,乃從表傲的晴雯下手。 這晴雯平素要強好勝,又「色色比人強」(王夫人語)「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長得好。」(王熙鳳語)「晴雯這丫頭,我看甚好,言談針線,都不及她。」(賈母語)憨山大師說:「從來強弩弦先斷,每見鋼刀口易傷。」這晴雯的罪過,正是:「那丫頭仗著她的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長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得像西施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抓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她就立起兩隻眼睛罵人,妖妖調調,大不成體統。」看這段讒言,可知王善保家裡對她妒恨之深切,當非一朝一夕了,焉得不緊抓住這機會,趁熱打鐵,以泄心頭之恨,這番饒舌,竟輕取了晴雯的性命。 乍看似乎狠毒了些,其實這只是表內心的角斗,慢心重的人,妒恨心亦重,自己傲慢,絕不容許他人傲慢。這妒與慢,原是一心的二面,傲慢心受到阻礙時,結果如何,是可想知的。由此也可知晴雯先死,是其勢必然,傲心若死,妒念亦當隨之消失。因此王夫人聽信讒言之後,立即將晴雯喚來,痛斥了一頓,而後攆出了大觀園,終於因此喪了性命。王善保家裡得意之餘,又趁王夫人盛怒餘威,再進奸計抄檢大觀園。 傲心雖伏,余習猶在,在抄查怡紅院時,晴雯仍有與眾不同的表現,不過那已是迴光返照,一現即滅,從此傲心休歇去也。傲念既伏,妒心亦可漸弱,所以在抄至秋爽齋時,先挨了探春一記巴掌,這是當頭一棒。須知探春在十二金釵中,是世智第一,所謂庶出,就是對真而說,真俗原不過一念之隔,迷時是俗智,悟後即俗成真。 行者此時俱生我執雖在,但分別我執早除,故探春已在似真似俗之間,所以抄查大觀園時,獨她有恃無恐,不但不許搜他的丫頭,且賞了王善保家裡的一記耳光,這是摧破妒心的一棒;但仍有餘習未斷,所以「那王善保家裡討了個沒臉,趕忙躲出窗外,只說:『罷了!罷了!這是頭一遭挨打,我明兒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罷,這個老命要她做什麼?』」探春聽了,復命丫頭侍書給他一頓呵斥,侍書說:「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們的造化了,只怕捨不得去,你去了,叫誰討主子的好兒,調唆著考察姑娘們折磨我們呢?」 妒心雖伏,而恨海難填,才挨了一巴掌,到了惜春處,又要把一個無辜的小丫頭當犧牲品,以報「一箭」之仇。直到到了迎春住處,再經腦後一拶,才算完全折伏。原來迎春的得力丫頭司琪,是他的外孫女,本想藏私馬虎了事,豈知他人不肯,終被抄出了一段風流公案:「這王善保家裡一心只要拿人的錯兒,不想反拿住了自己的外孫女,又氣又臊。」這樣安排,最快人心,也最有趣,這是點睛的手法,不但說明了因果循環之理,自作自受之意,也暗示著因人而悟,難得徹悟,自悟方能自了。 至此妒、慢、恨等煩惱,方自了徹,只看他打著自己的臉罵道:「老不死的娼婦,怎麼造下了孽了,說著打嘴,現世報。」這比探春的巴掌,侍書的呵斥有力得多。 抄檢大觀園,到此已畢,經過了這番檢點之後,假我越發有氣無力了。所以王熙鳳在抄檢大觀園方畢,「次日便覺得身體十分軟弱起來,遂撐不住,請醫診視。」接著是惜春說出了一番道理,就是一劑好葯,惜春因為丫頭入畫被抄出了「官鹽反變成了私鹽了」的東西,執意逼著尤氏將入畫帶走,尤氏生了氣,說她年輕糊塗,惜春不服,乃冷笑道:「我雖年輕,你們不看書,不識字,所以都是獃子,倒說我糊塗。」 這是呵斥一些愛輕後學的啞羊僧,自以為年長,又用過幾天死功夫,平素又不看經,也不研教,專好高唱禪悟,自以為是,其實是黑漆一團,所以尤氏不服氣的說:「你是狀元,第一才子,我們糊塗人,不如你明白。」惜春再呵斥道:「據你這話,就不明白,狀元難道沒有糊塗的,可知你們這些人,都是世俗之見,哪裡眼裡識得出真假,心裡分得出好歹來,你們要看真人,總要在最初的心上看起,才能明白呢!」這已是老婆心切,正面點破,真偽邪正,總須在起心動念處勘過,方能明白。 世俗之見,無不顛倒,然芸芸眾生,幾人識得個中旨意,就算有個一知半解,也無能去勘驗他人。因為自尚不知什麼是邪是正,是真是妄,只憑妄想知解去定是非,以愛憎別善惡,終究有什麼相干? 有人以為看過幾部經綸,略有一點知解,能言善道,就以為得了道,佛法不過如此。有人以為在戒相上有點行持,做了幾件好事,就認定必是善人。俗見大率如是,惜春這些話,直截了當的說破,讀書人不一定就明理,也就是說經師、論師,並不一定都能見性悟道。畢生埋首藏經樓上,鑽他故紙,與道了無交涉的,大有人在。 昔日德山禪師,出家受戒後,精究律藏,於性相諸經,貫通旨趣,常講《金剛經》。因其舌燦蓮花,發揮妙義,當時人稱為周金剛(師俗姓周),素極自負,常告人說:「一毛吞海,海性無虧,纖芥投鋒,鋒利不動,學與無學,唯我知焉。」後聽說南方有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禪宗,大為不滿,斥為邪說,竟要:「摟其窟穴,滅其種類」。於是攜其得意的著作《青龍疏鈔》。出蜀南遊,豈知一出山門,被個賣餅的老婆子一問,就啞口無言,不知所對,至此方知自己不濟,乃放下驕慢,往參龍潭,始得個休歇處,也才知「窮諸玄辯,若一毫置於太虛,竭世樞機,似一滴投於巨壑。」並將《青龍疏鈔》付之一炬。 又如神贊禪師的本師,一生潛心經教,始終未得了悟,直至神贊參南泉禪師大悟歸來,其師仍在故紙堆中打轉。贊師憫之,為報慈德,乃思方便指點,一日侍立中,見有蜂投窗紙求出不得,遂藉機說:「世界如許遼闊不肯出,鑽他故紙,驢年去。」並說偈:「空門不肯出,投窗也太痴;百年鑽故紙,何日出頭時。」其師方覺有異,請說法要,始悟玄旨。 這兩則公案,足證經師論師,也未必就沒有糊塗的,若不從心地上勘過,何能證知,世俗之見,何能分辨?在宗門來說,有見地沒有功夫,尚不能了生死,但畢生鑽他故紙,如何得見自性,我佛分明道:「凡有言說,皆無實義。」宗門祖師也曾說:「三藏經中無佛性。」由此看來,惜春這番話,豈是無的放矢,正是查抄大觀園的結論,也是行者的覺照功夫。 接著輕輕點出甄府真正被抄,分明道破即假是真之意。如何清除這些妄塵煩惱?經過這番檢點,當知應從六識下手,所以接著就寫寶釵遷出大觀園一段情節,就是堵塞六根門頭,截斷意識流之意。 這完全要自覺自製,非關外力強制,因此尤氏笑問探春為何攆起親戚來的時候,她就冷笑道:「正是呢!有別人攆的,不如我先攆,親戚也好,也不必要死住著才好,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六識既停止攀扯,妄想分別當然暫伏,因而對世俗的一切,自不再介懷。由是接著描寫的中秋佳節,情景顯得分外凄涼,王熙鳳既因病卧床不起,賈母自然失去作用,她本是佛門所謂的臭皮囊,沒有了王熙鳳,他還有什麼意義?雖也有賞月等排場,到底是勉強的應景,一個個都無精打采,最後竟只剩下一個探春相陪,黛玉和湘雲雖不曾先去睡,卻悄悄的跑到凹晶館玩月聯吟去了。 原來「黛玉見賈府中許多人賞月,賈母猶嘆人少,又想到寶姐姐家去,母女兄弟自去賞月,不覺對景傷情,自去憑欄垂淚。」(七十六回)這時寶玉早已離座,探春又因近來為家務事惱著,也「無心遊玩」,和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太相合」,只剩下湘雲一人寬慰她,因說:「你是個明白人,還不自己保養著,可恨寶姐姐、琴妹妹,天天說親道熱,……咱們兩個人竟聊起句來,明日羞他們一羞。」(七十六回)黛玉見她這般殷勸慰,也不肯辜負她的雅興,又嫌凸碧山莊嘈雜,才悄悄的跑到凹晶館去聯吟;湘雲那段明暗、高矮、山水的議論,正是道出了世間相的常態,也是行者的體認。及至吟到:「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二句,才顯出行者當時的悟境來,這正是古德所說:「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過而潭不留影。」的旨意。 徹悟了主客之意,原來此心本自澄澈,本未動搖,但除妄想執著,事來始現,事去隨空,隨緣應物,何思何慮,任他千變萬化,此心只是寂然常照,如如不動。所以吟至此處,妙玉忽然現身印證,連道好詩好詩!行者至此,已見自本心,悟知客塵煩惱之虛妄,乃決心剿滅,接著的第七十七回中,從迎春的得力丫頭司琪起,被逐的被逐,配人的配人,死的死,散的散,有的被拐騙,熱熱鬧鬧的大觀園中,立刻顯出荒涼凄慘景象,不知賺得多少讀書人的眼淚。 作者如是安排,乍看起來,真是狠心了些,實在這些是表智與情的決鬥,正是大丈夫的手眼,非一般世俗作者能解,非真參實悟者,不知如是著筆。昔龐蘊居士有一偈,可作此回的註腳:「護生須用殺,殺盡始安居,會得個中意,鐵船水上浮。」 小果阿羅漢一名詞,內也含有殺賊一義,所謂殺賊的賊,並不是一般人說的盜賊的賊,而是指人心的煩惱賊,龐居士所謂護生的生,也不是一般所指的生命的生,而是指的慧命,殺盡煩惱賊,方能維護慧命的安寧。 本回所被逐的,無非都是表示各種煩惱的人物。要特別一提的是晴雯,作者也對她用墨最多,有人說她是黛玉的影子,這話雖然不算太錯,但一般人概念中的影子意義,可能不符實際。原來這晴雯是表我慢,我慢是七識四大根本煩惱之一,所以她也是孤苦零丁,同樣沒有親爹親娘,從賈母處長大,心裡眼裡,一樣只知道個寶玉。對外無緣,她也沒有襲人那些勾當,也和黛玉一般,是潔來潔去。這我慢是最難降伏的,尤其是已少有成就的修行人,有時我慢越高,這隻看晴雯被逐後,寶玉那種失魂喪魄,傷心悲憤的情懷,就是證明。我們看作者描寫行者當時的情形吧! 寶玉從王夫人跟前回到怡紅院時,「一面想,一面進來,只見襲人在那流淚,且去了第一等的人,豈不傷心,便倒在床上,大哭起來,襲人知他心裡別人猶可,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七十七回)可知降伏我慢是如何的不易,其原因應是不易發現我慢的罪咎在哪裡,因此寶玉道:「我究竟不知道晴雯犯了什麼彌天大罪。」(七十七回)並懷疑是襲人的陰謀,曾指著襲人道:「怎麼人人的不是,都知道了,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又諷刺她說:「你是出了名的至善至賢的人……只是晴雯,她也和你們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裡過來的,雖生的比人強些,也沒什麼妨礙著誰的去處,就只是她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竟也未見她得罪了哪個,可是你說的,想是她過於生的好了,反被這個好帶累了。」(七十七回) 我們知道,大凡「色色比人強」的人,言談舉止,必是與眾不同,當事者原出本心,並非有意矯做,自難覺察到這就是驕傲。但在不如你的受者來看,這就是驕慢了,如指摘人說:「你知道什麼?」就算是一句如實的評語,受者心裡一定不服,必認定你是驕慢,瞧不起人的。行者竟不識「性情爽利,口角鋒芒」原是晴雯的致命傷,正是世俗公認的我慢癥狀,所以我們從沒聽誰說過,有人自承他是很驕慢的(只有現在一些半瓶醋的假洋人,常有「值得驕傲」一說)。 這點區區也有較親切的體驗,因常被人視為驕傲,而自問從沒有驕傲的意念,反覺得自己是很虛心的,從不曾想到自己有什麼可驕傲的。可是朋友也好,同僚也好,明裡暗裡,總難免有此批評,今年始覺察,招致此咎的原因,大都是因為「性情爽利,口角鋒芒」的緣故。 先聖先賢常叫人學渾厚,誡人莫露鋒芒,不是沒來由的。其實,從理邊說「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並不是什麼大過,只是世俗不容,因而成病,因這個緣故,晴雯被逐後,寶玉分外念念不忘,特偷偷的去探望她,晴雯曾嗚咽地對他說:「……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雖生得比別人好些,並沒有私情勾引你,怎麼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今兒既擔了虛名,況且沒了遠限,不是我說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潔來潔去,何罪於人,故死後仍封她為芙蓉仙子,這並不是小丫頭的信口胡謅,實是作者的匠心獨運,不特瞞卻世人耳目,且亦恰符真實,那篇情詞並茂的芙蓉誅就是此意的註解。末後又以「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一聯,輕輕點破,晴卿即顰卿之一部分,說晴雯是黛玉的影子,如是才是正說。 寶玉在查抄大觀園前後,接二連三遇著精神上的刺激,實即描寫行者道心與凡心的激戰,晴雯的被逐而致死,特別令他傷心,這是別有緣由的。從此大觀園的歡樂景象,轉眼化成了愁雲慘霧,一片凄涼,偏偏他那懦弱老實的迎春姐姐,又所遇非人,那夫婿竟是個「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驕奢淫逸貪歡媾,覷著那侯門弱質同蒲柳,作賤的公府千金似下流」。 迎春好容易才得回一趟娘家,不禁向王夫人哭訴真情,寶玉聽了,真如萬箭穿心,曾向王夫人建議,索性把迎春接回娘家長住,卻被王夫人訓斥了一頓,且不許在賈母跟前提起這回事。因此「憋著一肚子悶氣,無處發泄,走到園中,一徑往瀟湘館來,剛進了門,便傷心地大哭起來」。弄得黛玉也摸不著頭腦,問這不是,問那也不是,卻沒頭沒腦的說:「我只想咱們大家早些死的越好,活著真沒有趣兒。」(八十一回)黛玉聽了這話,更覺驚訝道:「這是什麼話,你真正發瘋了不成?」寶玉道:「也並不是發瘋,我告訴你,你也不能不傷心。前兒二姐回來的樣子和那些話,你也都聽見看見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時候,為什麼要嫁,嫁出去受人家這般苦楚。還記得咱們初結海棠詩社的時候,大家吟詩做東道,那時候何等熱鬧,如今寶姐姐回家去了,連香菱也不能過來,二姐姐又出了門子了,幾個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處,弄得這樣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訴老太太,接二姐姐回來,誰知太太不依,倒說我發獃渾說,我又不敢言語,這不多幾時,你瞧瞧,園中光景已經大變了,若再過幾年,又不知道怎麼樣了,故此,越想不由得人心裡難受起來。」(八十一回)黛玉聽他這麼一說,果然也傷心了。寶玉又得再去安慰她,悶悶的回到怡紅院中,真是百無聊奈,隨手拿起一本《古樂府》。信手一翻,恰見到曹孟德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不覺刺心。因放下,再取一本,卻是晉文,當讀到「放浪形骸之外」句,不禁讚賞,恍若有悟。 接著安排的「四美釣游魚」一段情節,(八十一回)就大有意思了,切不可作為遊戲閑文放過。這段公案,卻是有些來歷的,胡適之輩,說八十回以後,是高顎續作,應是不識這一貫脈絡的緣故,此處暫不詳談,待以後另文再論。 一個真修實證的道人,在般若觀照之下,發現某些煩惱,而又斷除某些煩惱的當時,一方面固有欣慶之感,同時也會產生一種悲戚之情。在抄查大觀園後,對寶玉的種種描述,就是顯示行者這種心境。至讀到:「放浪形骸之外」句,乃有所感悟,才有一齊放舍的覺醒。 接著四美釣游魚一段情節,自不是偶然的湊合,從這段情節的布置看來,其中含義,恰似夾山善慧禪師參船子德誠禪師公案。看探春才把絲繩拋下,就釣了一條楊葉鼠兒,輪到李紋,也釣了一條鯽爪兒,獨有寶玉是「姜太公釣魚」,結果釣竿折作兩段,絲也斷了,鉤也不知到哪兒去了。釣魚本是遊戲的玩意兒,作者借來填在此處,卻不是遊戲閑筆,只要與夾山參船子公案對照玩味,必有會心處。 原來昔有德誠禪師,從葯山會下悟道後,乃隱跡華亭,每日泛一小舟,隨緣接眾,人稱船子而真名隱,一日夾山專誠參禮,師問:「垂絲千尺,意在深潭,離鉤三寸,君何不道?」山擬開口,被師一橈打落水中,山才上船,師又說:『道!道!』山又擬開口,師又打,山始豁然大悟,乃點頭三下,師說:「竿頭絲線從君弄,不犯清波意自舒。」山遂問:「拋綸擲鉤師意如何?」師說:「釣盡江波,金鱗始遇。」山乃掩耳,師說:「如是!如是!」讀了這則公案,應知四美釣游魚的意旨何在了。 在寶玉罷釣之後,緊接著就是寫馬道婆和趙姨娘,在第二十五回中,陷害寶玉叔嫂那段陰謀敗露,賈母道:「這麼看來竟是她了。她姐兒兩個,病中的光景,合才說的一樣,老東西竟這樣壞心,寶玉枉認了她做乾媽,倒是這位和尚道人,阿彌陀佛,救了寶玉性命的。」(八十一回)至此方知從前認賊作父,錯用了心。原來「說起寶玉的乾媽,竟是個混賬東西,邪魔外道,如今鬧破了,被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監,要問死罪的了……。」(八十一回)至於趙姨娘,也不管她了,「等她自作自受,少不得自己敗露的。」(八十一回)從此寶玉又要上學了,只可惜仍要「單要學習八股文章」。因此寶玉曾向黛玉說:「還提什麼念書,我最厭惡這些道學語。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還罷了,還有一種更可笑的,肚子里原沒有什麼東西,東扯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哪裡是闡發聖賢的道理?目下老爺口口聲聲,叫我學這個,我又不敢違拗,這會子你還提念書。」(八十二回) 這段議論,不但是給那些尋章摘句之徒的呵斥,一些空腹高心,故弄玄虛,釣取名聞利養的漢子,讀此更該痛切懺悔,力改前非,因此黛玉才說了一句:「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寶玉就不開心,以為她也利欲熏心起來了。隨後又得了一番指點,寶玉乃依著去用功夫,自然又有了進境,八十二回末尾,描述黛玉的一場惡夢,就須要特別細細玩味了,尤其那寶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這簡單數語,卻是這場夢的緊要所在,這一夢境的描寫,正是行者破七識的前奏,不過尚在迷離彷彿中,故以夢境顯示了。 行者一向妄執緣慮心為實有,認賊為子,致失真常,而流轉生死,今一旦悟知此心非實,不禁惶恐驚怖,以為沒有心了,所以才大驚小怪的道:「不好了,我沒有心了,活不得了!」這正是佛陀住世時節,阿難尊者在楞嚴會上,聞佛說「此非汝心」的情形一般。 當時佛在七處征心之後,佛陀悲憫阿難等大眾,大慈開示法要,曾有如下一段經文: 佛告阿難,汝今答我,如來屈指,為光明拳,曜汝心目,汝目可見,以何為心,當我拳曜?阿難言,如來現今,征心所在,而我以心推窮尋逐,即能推者,我將為心。佛言:咄!阿難!此非汝心。阿難矍然避座,合掌起立白佛:此非我心,當名何等,佛告阿難,此是前塵,虛妄相想,惑汝真性,由汝無始,至於今生,認賊為子,失汝元常,故受輪轉。阿難白佛言:世尊!我佛寵弟,心愛佛故,令我出家,我心何獨供養如來,及至遍至恆沙國土,承事諸佛,及善知識,發大勇猛,行諸一切難行法事,該用此心,縱令謗法,未退善根,亦因此心,若此發明不是心者,我乃無心,同諸土木,離此覺知,更無所有,云何如來,說此非心,我實驚怖……。 若能細玩這段經文,當知和那「沒有心了,活不得了」意趣很為相似,這夢是寫黛玉的,與寶玉又有什麼相干呢?有的,不見襲人告訴晴雯道:「昨日晚上睡覺還是好好的,誰知半夜,一疊連聲的嚷起心痛來,嘴裡胡說白道,只說好像刀子割了去的是的,直鬧到打亮梆子以後,才好些了。」(八十三回) 從這時起,黛玉的病情,更加沉重了,賈府的衰敗癥狀,也日益暴露出來,鳳姐有一段話,說得很明白,在周瑞家裡告訴她外界很多謠傳的時候,鳳姐說:「這些話倒不是好笑,倒是可怕的,咱們一日難是一日,外面還這麼講究,俗話兒說的,人怕出名豬怕肥,況且又是個虛名兒,終究還不知怎麼樣呢!」(八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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