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諷美國是對美國的最大誤判 特約
趙可金 清華大學國際關係研究院副院長、察哈爾學會高級研究員
持續了近一年之久的美國大選終於再次落幕了,唐納德.特朗普先生當選了第58屆美國總統,這一結果不僅出乎了全世界的意料之外,也大大出乎美國人的意料之外。特朗普憑藉其在大眾中的超強人氣,一鼓作氣擊敗了信心滿滿的希拉里.柯林頓,這個結果再次印證了民調結果的不確定性,也讓那些整天痴迷於預測美國大選結果的人十分沮喪。更加危險的一個傾向是,無論在美國,還是在世界各地,總是有那麼一種聲音,他們不是如何冷靜耐心地去研究美國政治中的這一反常現象,反而在談到美國大選時總是帶有一種揶揄的口吻,甚至認為美國制度陷入了困境,潛台詞就是美國不行了,果真是這樣嗎?
關注話劇,還是關注舞台?
毫無疑問,美國式民主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問題,這一點從美國制度被設計出來那一天就一直存在,那些設計美國制度的制憲之父也十分清楚。以總統大選為例,在費城制憲會議上,關於總統怎樣產生、總統應如何行使職權等問題,與會者並沒有展開多大的爭論,人們都傾向於認為總統如何行事應該交給喬治.華盛頓去決定,所以最初的憲法對總統選舉和職權只是做了非常模糊的限定。然而,美國人是幸運的,遇到了一位不那麼留戀權力的首任總統,華盛頓對美國憲法和制度的尊重,為美國式民主確立了不可撼動的制度化軌道。
雖然整天生活在美國,但對美國民主的研究並非是美國人的長項。在美國的大學中,關於美國民主的必讀書反而是法國人托克維爾寫的《論美國民主》,托克維爾的書之所以受到歡迎,原因就在於他更關注美國政治亂象背後的東西,發現民主對美國人來說就是一種生活方式,只要美國人還存在,這種生活方式就會一直持續下去。在中國人研究美國的眾多著作中,最具有啟發的還是王滬寧的《美國反對美國》,他將美國民主置於歷史-社會-文化條件的框架進行分析,發現了美國社會和美國政治強大背後的深刻內在矛盾,「凡是在能發現肯定性力量的地方,都能發現否定性力量。」英國人哈羅德.拉斯基的《美國總統制》也是美國人所看重的一本名著,在這本書里,拉斯基提醒人們不要關注美國制度本身,那只是美國制度的冰山之一角,真正應該重視的還是水面以下的更大更重要的部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誰當選美國總統都不重要,哪怕是偏執狂和神經病當選美國總統,美國的天都不會塌下來。
既然如此,人們就不必把那麼多的精力用於研究誰會當選總統、當選總統會讓美國發生什麼變化等問題,整天問這樣的問題本身就意味著是一個門外漢。其實,美國人關注的問題也並不是誰當選總統,分權制衡的體系決定了無論誰當選總統都要尊重美國制度,美國人不大相信一個人會有什麼治國安邦的神奇力量,而是更相信制度和程序,這一點和中國人存在著很大的不同。資中筠先生曾經感慨,「我國一直很少研究美國的政治制度,一般人想到美國政治就局限於誰可能當總統,具體政綱是什麼,而沒有從政治學的角度去分析美國的政治制度,三權分立是怎麼形成的,怎麼發展的,都沒有專門研究。」中國人更看重美國政治舞台上上演的各種鬧劇,對支撐舞台的鋼架結構很少關心,而美國式民主的關鍵問題是,不管舞台上演出什麼樣的話劇,只要舞台本身沒有腐朽,就會一直順利演下去,這就是美國式民主的力量所在。
反向懲罰的民主
在美國選舉的歷史上,向來不缺乏「黑天鵝事件」,無論多麼英明神武的政治人物,都隨時有可能在陰溝裡翻船,美國人早已經見怪不怪。為什麼會這樣呢?最主要的原因是美國式民主對美國人而言,本質上是一種反向懲罰機制。在美國人看來,那些在政治舞台上你來我往的人基本上都不是什麼好人,是一種「必要的惡」(necessary evil),美國人更關心的是如何避免把一個更壞的人選上總統寶座,即使選上的是一個壞蛋,美國人也不怕,而是想方設法捆住他們的手腳,讓他成為「跛腳鴨」或者「彈劾客」。
美國大選中更多看到的是候選人的負面消息,希拉里和特朗普競選中互相揭醜的近身肉搏是美國大選的常態,幾乎每一次總統大選都是如此。候選人和選民彼此都心知肚明,這就是一場遊戲一場夢,可能在相互謾罵之後馬上又會坐在一起舉杯言歡或者握手言和。儘管在選前雙方都發誓不會承認自己敗選,但真正選舉結果出來之後,希拉里還是主動打電話給特朗普承認敗選,並祝賀特朗普當選。反過來也是一樣,特朗普和希拉里都需要在規則下玩政治,不可能破壞規則。
因此,對於特朗普當選這件事,人們千萬不要認為他真的有這麼高的人氣和粉絲,對很多美國人來說,之所以投票給特朗普,更大的原因是不想讓希拉里上台。因為希拉里上台,美國的明天還會重複今天的故事,希拉里會延續奧巴馬的政策,不會有太大的改變。特朗普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為美國的未來增加了不確定性,但美國人就是喜歡這種不確定性,美國人相信無論特朗普怎麼折騰,都有美國制度管著他,甚至可能會有預想不到的收穫,反而是希拉里的穩健和不折騰,到讓美國人看不到未來。所有這一切,都是美國式民主制度使然,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還是如此。
感性嘲諷代替不了理性批判
當年,英國著名政治家丘吉爾在談到民主的時候說了一段不那麼容易理解的話,「民主是一種最壞的政府形式,但要與所有那些迄今一直以來嘗試的制度相比,卻是一種例外」。丘吉爾的意思是,民主制度是存在很多缺點的,但卻不是最壞的制度。自近代以來,代議制民主已經持續了數百年的時間,人們對它褒貶不一,美國人改造了這一制度,成為支撐美國超級大國的制度基礎。
毫無疑問,對於美國式民主需要繼續批判,它存在著明顯的缺陷和問題,比如金錢政治的問題、民主赤字的問題、否決性僵局的問題、政治衰敗的問題等,所有這些質疑在學界已經開始了,對美國式民主的反思不僅在海外隨處可見,在美國社會內部也已經汗牛充棟。多年以來,美國式民主也一直沒有逃脫批判的壓力,甚至是批判推動著美國前進。中國人要加入到這一理性批判的行列,在批判中洞悉人類社會制度的方向,尤其是把握中國政治制度發展的方向。
應該極力避免的傾向是,將理性的批判轉變為感性的嘲諷,因為對強大對手的任何不屑都會反過來懲罰自己。美國在國內行民主,在海外行霸道,這種雙重性格很容易讓人們在認識美國的時候帶入情緒。對中國人來說,憎恨美國在國際上的霸權是一回事,批判美國的國內民主卻是另一回事,前者可以肆意宣洩情緒,後者卻需要始終堅持冷靜理性的學術批判。換言之,嘲諷美國是對美國最大的誤判,美國研究絕不是對美國外交和中美關係的研究,更不是對美國政治人物奇談怪論的研究,而是將這一切都放在美國生態環境之中,用科學方法冷靜觀察和深入理解美國政治制度內在的邏輯及其發展走向,這才是美國研究的真正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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