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旬報》點評《聶隱娘》：色彩魔力

最近兩天打算髮幾篇日本知名電影雜誌《電影旬報》關於聶隱娘的點評或是訪談，獻給那些喜歡這部電影的觀眾。感謝日翻組的幾位。

色彩的技巧 / 魔術般的魅力

撰文/伊藤俊治

翻譯/紫菜 校對/拿鐵、joria

細微變化中的色彩流轉

夜裡，無數篝火燃起，白牡丹含露盛放，刺客隱娘悄然潛入了官邸。暴君田季安之愛妾瑚姬此刻正被綠色毒煙侵襲，隱娘於是救她於危急之中。片中的這一幕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初更的喧鬧宴會上，瑚姬與身著深紅和朱紅顏色華麗衣裳的一眾宮女起舞嬉戲。在返回房間的途中，瑚姬忽然感到一陣噁心。她想著也許是害喜，便將身子靠在廊柱上。一股不祥的墨綠煙霧自地板之下悄無聲息蜿蜒而上，纏繞廊柱，從瑚姬身後侵襲，她掙扎著抽搐起來。在她昏厥倒地處的粗壯廊柱底下，被塞入了一個紙人。原來是因為瑚姬對身孕隱瞞不報，以雞血偽冒月事，結果遭到田季安正室元氏嫉恨。受命於元氏的巫師在燭台詭異的光照下，撕紙成片，製成人形，在眼睛及心臟處點上或綠或黑之標記，浸入水瓮，遂變成被賦予詛咒的紙人。

那個時代的唐王朝擁有著廣袤的領土，正沉浸在全盛治世的驕傲中。然而彼時地方勢力日益壯大，王朝開始風雨飄搖。隱娘在女道士麾下修行苦練13年，被培養成為一名刺客。之後她回到了故鄉——一個名為魏博的藩鎮，身上背負著刺殺魏博君主、節度使田季安的使命。可田季安原是隱娘許下婚約之人，直到最後，隱娘也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手。田季安與擁有強大兵力的元家聯姻，而嫁進門的元氏正是意圖詛咒殺死瑚姬的那個人。而她用來襲擊瑚姬的紙人，與當年田季安父親離奇死亡時所發現的紙人一模一樣。田季安得知此事後，察覺到了正妻元氏的可怕陰謀，愕然失措。片中，色彩揭露出了這些隱藏無形的東西，詛咒就因為有了顏色而栩栩如生，更顯威力。

縱觀全片，細微變化的色彩流轉貫穿始終。你看那遙遠樹叢中模糊不清的喧囂，漸漸溶入暗夜的晚霞，你看那倒映出森林的如鏡水面掀起的漣漪，層層紗帳遮蔽的屋中縈繞的煙氣，你看那水面升騰而起的蒸汽與濕氣，地板牆壁上如烈焰燃燒般明滅閃爍的紅色人影。屋內外光束激烈交錯，青色霧靄如蛟龍般流動，移動的火把晃悠著跨過門檻、在黑暗中穿梭，一切如同泛著光芒的珠玉，挑動著閃爍的光影。

賦予無形以生命

色彩如振翅的蜻蜓般遊盪。與其說是色彩，或許將它稱之為有顏色的光更加貼切。細膩的情感波動與浸染的紛繁色彩發生共振，在大銀幕上製造脈動。說到大銀幕，侯孝賢就是個執著於膠片的電影創作者。本片也全部用膠片拍攝完成。雖然電影製作因成本控制、操作便利的緣故早已進入全數碼時代，但仍有不少電影創作者執著於節奏獨特、色調深邃的膠片拍攝。從黑白到彩色，從無聲到有聲，從膠片到數碼，電影在這百年中經歷了令人眼花繚亂的技術革新。但在20世紀末期，數碼攝像機的畫質還不如35mm的膠片，所以先用膠片攝像機拍攝，再轉換成數據格式，在數碼化的基礎上進行後期製作，那時候都是以這樣的DI作業（DI: Digital Intermediate 數碼中間片）為中心。即使進入了21世紀，膠片放映依然是主流，於是在進行DI作業之後，需要將數據再轉制回膠片，對其進行所謂底片到最終放映拷貝的複雜工序。然而2010年以後，受到DCP放映方式（DCP:Digital Cinema Package 數字電影包）的全面影響，不用再把數據轉制回膠片，而是在DI作業處理之後直接將其轉化為DCP數據，這一工序正在逐步標準化。

創作者出於種種不同的考慮選擇膠片拍攝，比如在將現實抽象化的過程中所存在的差異、物質性的強度等等。但觀看了侯孝賢的電影后，不禁覺得他執著於膠片拍攝的原因正是考慮到色彩的流動性吧。單本片呈現的「紅色」而言，就有淡淡的紅色、不祥的紅色、空虛的紅色、鬱鬱不樂的紅色等能夠從感知上識別的不同色調，導演靈活運用其中的細微差異，將燭光、陽光、爐火、黃昏等重要場景的色彩飽和度有機地聯繫在了一起。

《刺客聶隱娘》是一部精細運用色彩技巧、賦予原本看不見的東西以生命的電影。在表達現實故事的同時，它疊加了某些異次元中活動的事物。大量使用朦朧的原色，色彩在逐步重建形態的過程中，生成了獨特的光感與生命感。顏色擺脫了色彩的固有形式漫溢而出，記憶與情緒也隨之滲透進入。運用色彩的技巧，電影帶出了某些隱藏在現實背後、不同尋常的東西。侯孝賢的電影就是做好準備以全新的形式來展示這些玄幻超現實的部分。

雖然我認為數碼時代也不會永久，但所謂色彩魔術般的魅力應該是，無論上述數碼技術如何發展，電影都必須持續面對的一個主題。侯導重新認識了色彩的魔幻魅力，在《刺客聶隱娘》這部傑作中作出了諸多耐人尋味的嘗試，企圖表達出通過電影能夠窺見人生的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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