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工具·四
07-09
來客,「盤飧市遠無兼味」,舉箸前照例要客氣一句:「沒什麼菜,湊合著吃點吧。」題目「湊合」就是由這種意義來。與散行文字相比,作詩詞是高難動作,因為要在體制、字數、句數、押韻、平仄,也許還有對偶等多種限制中成篇,還要確有詩情詩意,並顯得精巧自然。高難,又勢在必成,於是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在成篇的過程中,就不能不藉助於「湊合」。這裡湊合有進退兩種意義:進時間靠前,是在作的過程中拼湊,即這樣不合適,換為那樣之類的動作;退時間靠後,是成篇以後,看看,格律方面沒問題,可是總覺得平平庸庸,乏善可述,想改,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只好寬大處理,湊合著吧。退的湊合沒什麼可講的,以下主要談進的湊合。湊合,或者不能算上策,可是作詩詞,即如李杜、秦周等名家,至少是有時,也不能離開它,這樣說,是它有用。至於我們一般人,不敢望李杜、秦周等的項背的,就不只有用,而且可以看作成篇的訣竅。訣竅,有不光彩的一面,是亮出來,原來如此,未免泄氣。這裡想談談這不光彩的一面,又因為褪去脂粉的黃面,只有自己容易看到,所以有些地方也要厚顏,現身說法,用今語說是坦白,希望對初學能夠有些用。 由古人談起。湊合,可以大到情意,比如本來是希冀或想表現為希冀的,因為感到這樣表現,深度不夠,或力量差些,於是表現為悵惘。同樣大的可以是體制,比如本來是想寫為七律的,因為時間不夠或一時靈機不來,於是勉強成篇,寫為七絕。由大縮小,句的組織,韻的選擇,以至於字的抉擇,等等,都會有這種本想如此、變為如彼的情況(這類情況,上一篇也曾言及)。但這類情況,大多是只有天知地知己知的;讀者所能見是最後的寫定本,一般總像是天衣無縫。所以談古人作品中的湊合,只能找一點點尚有形跡可尋的。可尋的形跡有程度之差。例如前後兩聯相接不妥貼,開端或結尾不鮮明,等等,是程度淺的;程度淺,作為湊合的例,說服力不強,只好不舉。例如受格律的限制,想順應而沒有取得天衣無縫的效果,是程度深的;程度深,舉目可見,說服力強,所以舉例限定這類的。格律的限制,主要是押韻、平仄和對偶(句數、字數的條件容易滿足;失粘、合掌之類罕見),以下就此三類舉一些湊合的例(多用近體詩,因為最明顯)。 先說押韻方面,如: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讀仄聲),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讀仄聲)花。(孟浩然《過故人庄》)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讀仄聲)千。本為聖明除弊政,敢將衰朽惜(讀仄聲)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韓愈《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前一首,山在郭外直立,不能斜立,為了湊合麻韻,用「斜」。後一首,雪大,馬不能快走,為了湊一先韻,用「前」,是將就,因為即使前可以表前行,與快行終歸有別,何況不前的字面意義可以是在後。再說平仄方面,如: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讀仄聲)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讀平聲)簪。(杜甫《春望》) 重幃深下莫愁堂,卧後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元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讀平聲)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李商隱《無題》) 前一首,依格律,第七句應該是平平平仄仄,白髮搔更短是仄仄平仄仄,不合,一不論,二不能通融,不得已,換「發」為「頭」。後一首,依格律,第六句應該是仄仄平平仄仄平,說桂花香不成,因為二四六必須分明,不得已,換「花」為「葉」。再說對偶方面,如: 青山橫·北·郭(讀仄聲),白水繞東城。此地一(讀仄聲)為別(讀仄聲),孤蓬萬里征。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李白《送友人》) 干戈未定欲何之,一事無成兩鬢絲。蹤跡大綱王粲傳,情懷·小·樣·杜·陵詩。鶺鴒音斷人千里,烏鵲巢寒月一枝。安得(讀仄聲)中山千日酒,酩然直到太平時。(王中《干戈》) 前一首,實際是山橫郭北,為了與「東城」對偶,改為「北郭」。後一首,與「王粲」對偶,最好用姓名(杜甫),可是相對的字要平仄不同,不得已,用住地的「杜陵」;情懷無所謂大小,稱為「小樣」,是為了與「大綱」對偶,強拉來的。 湊合,也可能,或說有更多的可能,妙手偶得,其結果就像是天衣無縫。不過也可以這樣看:惟其天衣無縫,反而可以證明,是一試再試,由精心錘鍊中來。這最明顯也最多地表現在對偶中,如「雲標·金闕近,樹杪·玉堂懸」,「·絳帳恩如昨(讀仄聲),·烏衣事莫尋」,「誦《·詩》聞國(讀仄聲)政,講《·易》見天心」,「·匡·衡抗疏功名薄(讀仄聲),·劉·向傳經心事違」,「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讀仄聲)古來稀」,「·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讀仄聲)·往·時」,一是金對玉,二是顏色對顏色,三是書名對書名,四是人名對人名,五是借音對,六是流水對,像這些,碰巧的可能很小,也就只能從另一條路來,拼湊的。 拼湊是成篇以前的事,我們讀古人之作在成篇以後,近乎誅心的挑剔就較難抓住,也較難證實。為了泄漏偷巧的心機,以下想不避自吹自擂之嫌,舉自己的打油句為例,以說明這類不光彩的拼湊竟是無孔不入。無孔不入,如果巨細不遺,那就會罄筆難書。所以只好抓幾個重要的方面為綱,用輕點法以顯示全面。 一、標題。著文,文不對題,不好。詩也是這樣,內容要恰好是詩題要求的。且說不久之前,我所在的出版社要慶祝成立四十周年,我理當寫點什麼。謅詩容易,因為字數少,並且話可以不沾滯,於是以《祝本社成立四十周年》為題,謅了一首五律: 潛夫成庶老,季子未輕裘。亦有書興,應無乞米羞。亡羊憐舊學(讀仄聲),待兔愧新猷。欲獻鴻都賦,冰桃祝萬秋。 成篇後一看,也許因為直寫祝不容易,還是老習慣,由己身方面下筆,到尾聯才轉到題內。文不對題,怎麼辦?重新來,費力,於是乞援於湊合,改題為《本社成立四十周年述感》,也就交了卷。 二、篇章組織。先抄拙作《自傷》一首: 大道嘆多歧,龜蓍問所之。中原常水火,下里少胭脂。有感皆成淚,無聊且作詩。樂清仍履濁(讀仄聲),慚愧寸心知。 成篇之後看,像是沒有拼湊的痕迹,其實不然。由寫作時的心情方面說,可以指出三點。其一是首聯兩句的次序,本來是可以顛倒過來的,只因為全篇是仄起(大道),所以「龜蓍」句就不得不退居第二位。其二是第三句,曾經想用「中朝多傅保」,與「下里少胭脂」對偶,比較,斟酌,覺得「常水火」分量重,與己身更切近,所以用了這一句。其三是四聯八句降生的歷史,讀者必以為老大哥或老大姐是「大道嘆多歧」,其實又不然。是第六句「無聊且作詩」,因為自己感觸最深,就先上心頭。第六句先得,隨著來的當然是第五句「有感皆成淚」,因為孤掌難鳴。然後才是首聯或頷聯,最後是尾聯。作的次序打亂,是典型的湊合。 三、詞語的抉擇。這種湊合幾乎篇篇可見,句句可見。常見的一種是兩可,比如寫了一句「悵望西天一抹紅」,想換換,小換,可以用「悵望西天一樹紅」,大換,可以用「悵望枯荷對晚風」。有時不是兩可,而是有妥與不妥之分,只舉一例。那是10年以前,得機緣住在香山之麓,一時高興,謅《香山漫興四首》。最後一首是: 玉勒連錢馬,金輪步輦車(讀chā)。何如煙岫里,畢世作山家。渴飲雞嗚露,飢餐枸杞花。恩波今浩蕩,擊壤勝丹砂。 過了些年,偶然翻看,覺得第七句不妥,因為近於熱,與通篇的恬靜情調,也應該恬靜的生活之道不合。必須改,又不想大改,於是只換「今」為「應」,算作希望,一湊合,過去了。 四、押韻。前些年,按舊演算法年滿七十,附庸風雅,謅了《古稀四首》。第一首總說,是: 粥飯隨緣慶古稀,旅囊猶貯舊緇衣。三冬宛委嘗尋道,百歲窮通未見幾。輦轂風高懷硯老,濠梁夢斷看魚歸。賞心欲共春冰盡,回首應憐四九非。 這首詩押五微韻,顯然是因為第一句宜於亮出「古稀」二字。其後是,「稀」字已定,其餘四個韻字只能從五微韻里找。找到「衣」、「幾」、「歸」、「非」四個,嵌進去,像是順理成章,其實則未必。可以設想,寫生活,寫感受,有粥吃粥、有飯吃飯、得樂且樂之後,一定有多種可寫、值得寫的情況,而「衣」、「幾」、「歸」、「非」所寫,恰好是最值得寫的可能,也許最多不過百分之五十吧?但是寫詩就只能這樣容忍,因為不能不藉助於湊合。還有一種情況,比如先得一聯,用七陽韻,再拼湊另外三聯,費力而不能如意,最後只得放棄七陽,試試十一尤,成了,這是更重大的湊合。更常見的是遷就韻而選用不同的詞語,比如用酒器表示喝酒,如果是十灰韻,就得用酒杯,四支韻,就得用酒卮,其他可以類推。 五、調平仄。先抄拙作《戊辰四九感懷》一首: 海外徒聞大九州,郊園斗室度春秋。回天浩氣輸裙帶,畫地幽懷付釣鉤。育女生兒誰作馬?刊書試硯自為牛。可憐從獵仍心喜,橐筆填詞問舊愁。 依事理,第一句應該是「徒聞海外」,依語言習慣,第五句應該是「生兒育女」,只是因為依格律,第一句應該是仄仄平平仄仄平,第五句應該是仄仄平平平仄仄,前四個字都是仄仄平平,不得已,只好把「海外」和「育女」移前。因平仄拘束而選字、換字的情況更多,比如名詞「天地」與「乾坤」間,「日下」與「春明」間,「太白」與「青蓮」間;動詞「看」與「觀」間,「熟慮」與「凝思」間;形容詞「赤」與「紅」間,「岑寂」與「寂寥」間;代詞「你」與「君」間,「彼」與「伊」間;數量詞「兩」與「雙」間,「幾度」與「幾番」間;副詞「又」與「仍」間,「共」與「皆」間,等等,都是,應該仄聲,用前者,應該平聲,用後者。萬一同義、近義之間不能解決,還可以大動干戈,即換個說法,如「郊園斗室」可以換為「把酒呼朋」,「育女生兒」可以換為「披風戴月」,等等。總的原則是,從語言庫存里選,拼到一起,然後看看是否有違格律,有違情意,不違,就算順利通過。 六、對偶。先抄拙作《春山行旅圖意》一首: 雨霽山猶濕(讀仄聲),風和水不漣。千家花吐艷,一路柳含煙。未與清明祭,仍懷漢晉年。酒帘行漸遠,明日在誰邊? 前面說過,唐以來,文人作近體詩,在對偶方面用了最大的力量,編造了多種花樣。多費力量,就因為精巧的成品,不是來於自然生成,而是來於人工拼湊,名句如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杜甫的「江天漠漠鳥雙去」,下聯都配得無神,可以為證。我的些須經驗也可以為證,即如這首拙作的頸聯,上句說離家,下句說懷舊,意思不壞;用對偶表達,清明對漢晉是朝代名對朝代名,手法也有可取。這是碰巧嗎?不是。是在幾種可用的詞語中選,最後才定下來的。這用的就是湊合法。也就是用這種湊合法,我也玩過借對的花樣,如上面引的《古稀四首》的第一首,「輦轂風高懷硯老,濠梁夢斷看魚歸」,「硯」是借音(聽來同「雁」),與「魚」構成借對;第四首頷聯是「半偈南無(nāmó)多築塔,真如豈有未銷兵」,「無」是借形(看來同有無的「無」)與「有「構成借對。這樣,我們幾乎可以說,像樣的對偶都是湊合的工藝製造的。 七、用典。先抄拙作《乙丑冬至即興》一首: 歲歲長安住,欣然說(讀仄聲)不難。獨行周兩榻,從眾日三餐。浩氣仍螳臂,殘軀未鼠肝。冬閑何所事,畫鬼與人看(讀平聲)。 這首拙作用典不少,專說頸聯。上句表示仍有可憐的幻想,用《莊子·人間世》「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下句表示還活得好好的,用《莊子·大宗師》:「偉哉!造物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也可算是發揮了用典的力量(語少而意切)。而究其所自來,當然是湊合的結果。因為典故是隱語性質,放著平常話不用,繞彎子,不費些搜尋的力量是不成的。 八、次韻。湊合成篇,以在次韻之作中用得最多,也表現得最明顯。還是舉自己的經歷為證。是一年前的夏末,接周汝昌先生來信,內附五律一首,曰《再題負暄瑣話》,詩云: 感嘆復感嘆,斯人何代人?文兼詩史哲(讀仄聲),義重怒嚴真。大美期無飾,深情矯不仁。從來臧否事,豈為媚時新! 這是再捧拙作《負暄瑣話》(一捧見重印本的跋)。受寵不能不謝,依慣例,要也來一首五律次韻。於是先寫下「人」、「真」、「仁」「新」四個字,情意和文字當然都要拼湊。結果就湊成一首,題曰《拙作負暄瑣話重印解味翁再賜詩題之即步原韻卻寄》,詩云: 執筆仍多事,還珠又幾人?何妨行獨(讀仄聲)樂,未可問全真。憶舊知常幻,談天嘆不仁。睡餘重展卷,慚愧意無新。 表面看,全篇由謙退之意下筆,也可算得體。而從誅心方面檢尋,總得承認,獨樂也罷,慚愧也罷,都是剪裁碎布縫在一起的。 九、借兵。語言文字來於約定俗成,公有,嚴格說,張口成話,下筆成文,無論零件還是整體,都是借來的。不過習慣上比較寬大,如說「滿頭白髮」,「簡直有三千丈高」,「白髮三千丈」,只說最後一句是抄成句,前兩句算自出心裁。其實,抄成句與自出心裁間並沒有明確的界限,比如說「正是高級賓館酒肉臭,窮鄉僻壤還有吃不飽的」,「酒肉臭」十之九來自杜詩「朱門酒肉臭」,可是並未全引,算不算抄成句?這裡我們無妨扔開辨析而專取實利,就是情動於中,哼平平仄仄平,如果有成句合用,就不妨取巧,或全抄,或半抄,以求事半功倍。這是借外力以促成湊合。手頭碰巧有個例,就抄出看看。那是不久以前,周汝昌先生來信,說《恭王府考》將印修訂本,希望我題點什麼。我不得不從命,搜索枯腸,湊了一首《浣溪沙》: 貴邸名園水一方,崇垣內外說(讀仄聲)紅妝。也曾深院問天香。 幻境奇言誰解味?新編妙筆自流芳。十年辛苦不尋常。 寬而又寬,貴邸、深院等不算,「水一方」和「十年辛苦不尋常」總得承認是借來的。「水一方」是半借,「十年辛苦不尋常」是全借(下應注「用曹雪芹句」,以表示是借,不是偷)。還可以略改裝借,如拙作有「一生能見幾清明」、「詩書多為稻粱謀」之句,就是借蘇東坡詩「人生看得幾清明」,龔定庵詩「著書都為稻粱謀」,小變化嵌在篇中的。借,尤其用典,常常比自出心裁省力,雖然辭非由己出,本諸「不管黑貓白貓,能捉老鼠就是好貓」的原則,我看是無傷大雅的。 十、集句。這是句句用古人成句以湊成一首的作法,少數人曾經玩這種花樣。如果願意排位次,次韻是一號湊合,這是特號湊合。可是有啟發力,是可以告訴有興緻哼平平仄仄平的,情意是自己的,表達則無妨隨手拈來,因而舉一隅而以三隅反,下筆時就可以東拼西湊,使難變為易,或較易。也舉個現身說法的例。是若干年前,某老友寄來一首《高陽台》,是聽說當年有情人未成眷屬的某女士早已寡居,住在西部某地,不禁感慨系之而下筆的。因為是有病呻吟,情摯而語妙。總是本人看了也大為欣賞吧,所以寄來請和。我無病,呻吟不出來,只得乞援於集句法。不敢集唐,只集李商隱,居然湊成三首七絕: 遠書歸夢兩悠悠,同向春風各自愁。縱使有花兼有月,他生未卜此生休。 良辰未必有佳期,萬里南雲滯所思。卻憶短亭回首處,黃蜂紫蝶(讀仄聲)兩參差。 不信年華有斷腸,古來才命兩相妨。離鸞別鳳今何在?萬里西風夜正長。 集成寄去,不久得回信,說與心意正合。東拉西扯一些成句,拼湊到一起,也能合心意,這就可證,湊合之法也未嘗不可以大顯神通。我想,初學就此,像參禪那樣深入參之,大概就可以窺見一些作詩詞的此中消息吧。 最後總的說說湊合的進退兩義。進是可以希望有大收穫。人,得生,依新看法,由墜地到火化,只此一次,就己身說,寫心是一件天大的事。而寫,以宜於抒發深情的詩詞而論,成篇不容易,成精美之篇更不容易。幸而完成大事業的身旁並不排斥小動作,即容許多種形式的湊合。而湊合,如果條件、機遇等齊備,也未嘗不可以高到妙手偶得。蘇東坡的《和子由澠池懷舊》是個好例: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這也是次韻(原詩見《欒城集》),不只一點拼湊的痕迹也沒有,還多有神來之筆。這就是湊合的小動作也可以顯大用。但也要知道,那是蘇東坡,就才說,宋朝第一,見賢思齊,如願以償的可能是微乎其微的。所以就用到湊合的另一義,退,即由自知之明而知足,看看,成了篇,沒有語言和格律錯誤,多少有點詩情詩意,就收場,甚至閉門吟誦一兩遍,自得其樂也無不可。 top
辭藻書
上一篇談湊合,用大話說是舍浪漫主義而取現實主義。夢中得句,神來之筆,固然好,無如經常是夢不成而神不來,只好讓步,東拼西湊。但無論如何,這種拼湊還是從腦海里找材料,竹頭木屑,終歸是自家的。有時,甚至也不少見,左找右找,竟連竹頭木屑也沒有,怎麼辦?還有個辦法,昔日有不少文人也用,或常用,是到辭藻書里找。說不少文人,因為如李善、蘇東坡之流,幾乎所有典籍都裝在腦海里,就用不著這樣費事。但是世間,像李善、蘇東坡這樣的究竟太少了,所以辭藻書還是有用;至於現在,像我們這樣十之九腹內空空如也的,應該說有大用。 辭藻書,是適應文思枯竭而仍想作的人的需要而立名的,在舊日的目錄里入子部,名「類書」。顧名思義,是把散見的文獻資料歸類,以便於檢尋而編印的書。起初是為有權的忙人(或兼懶人)編的,始於曹魏,名《皇覽》,皇指奪漢獻帝寶座的曹丕。其後,許多皇帝,以及雖未即皇帝位而有錢買書的,也樂得從這條省力的路得些知識財富,於是類書(多是大部頭的)就相繼而興。單說有大名的就有唐朝的《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初學記》,宋朝的《太平御覽》、《冊府元龜》、《玉海》,明朝的《永樂大典》,清朝的《淵鑒類函》、《駢字類編》、《古今圖書集成》、《佩文韻府》,等等。這多種類書當然各有特點,這裡用不著介紹。單說歸類,大多是按所講內容的性質,重大的在前,細小的在後;先分大類,後分小類。以不見經傳的《詞林典腋》為例,先分為30大類,是:天文門、時令門、地理門、帝後門、職官門、政治門、禮儀門、音樂門、人倫門、人物門、閨閣門、形體門、文事門、武備門、技藝門、外教門、珍寶門、宮室門、器用門、服飾門、飲食門、菽粟門、布帛門、草木門、花卉門、果品門、飛禽門、走獸門、鱗介門、昆蟲門;然後各門再分為小類,只舉天文門為例,分為43小類,是:天文總、天、日月、日、春日、夏日、秋日、冬日、月、新月、殘月、月桂、中秋月、星(景星、北斗附)、天河、雲、慶雲、雲峰、風雨、風、春風、夏風、秋風、冬風、雨、夜雨、喜雨、春雨、夏雨、秋雨、冬雨、雷、電、虹、霞、露、霜、雪、喜雪、春雪、霧、霽、煙。這樣,大類乘小類,文獻資料就分別放入幾百個堆堆,腹內空空而短時間內想有或裝作有的,就可以按圖索驥,到一個相應的堆堆里去找。 找是找有關某項事物的古董(古事古語)。這,有的書收得多,有的書收得少。分得最細、收得最多的是《古今圖書集成》,不好舉例。手頭有不登大雅之堂的《角山樓增補類腋》,意在簡便合用,篇幅不大,舉其第一個小類「天」為例,包括穹蒼、九野、閶闔、顥穹、太清、如笠、大圓、曾穹、蔚藍、碧翁翁、聖琉璃、卵色天、碧羅天、倚杵、鄒衍談、萬物橐、張弓、鍊石補、天受藻華、九鴻、調泰鴻、左旋、管窺、覆盆、蟻磨、三十六天、青圓、尺五、三清、大羅、車蓋、劍倚、紫落、碧虛、坐井觀、兜率、濕融融、翠笠、化匠,共四十條。各條都注出處,如第一條穹蒼下註:「詩:以念穹蒼。爾雅:穹蒼,蒼天也。春為蒼天,夏為昊天,秋為旻天,冬為上天。」謅文作詩,牽涉到天,一時想不出什麼雅詞可用,就可以翻檢這部分,看看有沒有合用的。 販賣辭藻的類書,最大號的(自然也就最豐富)是清朝早期官修的《佩文韻府》。這部書按平水韻的106韻分卷,各韻的條目以單字為綱,下收該字收尾的詞語,其下並註明使用情況,條目之後還附「對語」和「摘句」。近年商務印書館印本編有兼收條目和詞語的索引,編排以首字的四角號碼為序。這樣,如「穹蒼」這個詞,就既入由「穹」字起頭的一堆(索引),又入由「蒼」字收尾的一堆(原書),搜尋辭藻,就真可以左右逢源了。為了鮮明易解,舉以下查尋的三個方面為例: 其一,例如作詩,需要湊個顏色對,一個詞語第一個字打算用「紫」,其下想不好用什麼,於是先翻索引,查紫字,四角號碼是21903。翻看紫字下排列的詞語,計有紫童、紫痣、紫亭、紫鹿、紫方傘、紫衣師號等共1016個,選一個合用的當然就易如反掌。 其二,也是一個詞語,末一個字打算用「冬」,上面配個什麼想不好,那就可以查卷二上平聲二冬韻的「冬」字,看其下收的詞語,計有御冬、孟冬、仲冬、季冬、飲視冬、刑以秋冬等共88個,從其中選用一個也就不會有困難。「冬」字條末尾還有附錄兩種,一種是由這個字作下聯的「對語」,如祈歲、賀冬,四始、三冬,待臘、迎冬等,可以作湊對偶的參考;另一種是由這個字作尾字的「摘句」,如瑤草拾三冬,閱武向嚴冬,樹色異三冬等,可以作造句的參考。 其三,還有時候,想到一個詞語,打算用,可是拿不準,因為對它的出身和職能還不十分清楚,那就可以先查索引,看看有沒有這個條目,如果有,就到索引標明的處所去查。以「征衣」為例,查索引,在卷一的204頁第一欄,找到,看它的使用情況是:「韓愈詩:夜宿驛亭愁不睡,幸來相就蓋征衣。許渾詩:朝來有鄉信,猶自寄征衣。王安石詩:卻愁春夢短,燈火著征衣。梅堯臣詩:到家逢社燕,下馬浣征衣。朱子詩:瞳瞳朝日出高岩,簌簌征衣曳曉嵐。戴復古詩:簦笠相隨走路歧,一春不換舊征衣。」看過,捉摸捉摸,抄襲可以不必,或說不應該,總可以受到啟發,或用化入法,寫入自己的詩作吧? 《佩文韻府》部頭太大,昔日沒有索引,又不便於由上查下。於是應一般文人(大多是治舉業的)的需要,有些嘗過甘苦的文人,大概是與頭腦靈活的書坊主人合作,就編印不少有如現在高考複習資料之類的書。這類書不值得有學有識的人一顧,可是銷路廣,能賺錢。與各種目錄書都著錄的書相比,這類書可以稱為應急的俗書。也就因為俗,接近群眾,有普及性,反而最流行。也確是有用,只舉一種人人必備的《字學舉隅》為例,小本本,內容不多,而且算不了學問,可是它能告訴許多半通不通的文人,應科舉考試,某些字要怎麼寫,如果差一筆,中秀才、舉人等就無望了;牽涉到高高在上者的詞語,某些要一抬(轉行移上一格),某些要二抬,某些要三抬,如果應抬不抬或抬錯了,中秀才、舉人等也就無望了。這樣有用,又事關重大,也就難怪有志向上爬的,不能不買來擺在案頭了。還是專說辭藻書,也有一種幾乎人人必備的,是(以手頭有的一種版本為例)《考正增廣詩韻全璧》。也是小本本(5本一函),制服下層口袋裝得下,可是性質同於小型的超級市場,幾乎凡是有關辭藻方面的貨色它都能供應。且說內容的名目就雜亂得可以,除正文參照《佩文韻府》,排列由平聲一東到入聲十七洽的諸字(所屬詞語的收集有改進,即兼收該字起頭的)以外,還收有《初學檢韻》(按部首查某字入某韻)、《虛字韻藪》(虛字之、或、誰等的古昔使用情況)、《月令粹編》(按一年的節令月日排列古典》、《文選題解》(按韻排列各韻字在句末的一些古文句)、《詩腋》(按帝治部、仕進部等分大類,帝德、聖壽等分小類,每小類下列歌詠其內容的五言對聯)、《賦匯錄要》(按天象部、歲時部等分大類,天地、乾坤為天地等為條目,各條目下列歌詠其內容的賦中句)、《詞林典腋》(分類情況見上,每小類下排列與其相關的構成對偶的詞語)、《金壺字考》(分天、地、人、物4部,每部下列若干有關的詞語,解釋其音義)、《賦學指南摘要》(按押虛字、因韻法等分部,每部收若干古事條目,條目下舉散行對偶句)、《字學正訛》(按平、上、去、入分部,每部舉若干字,指明正體及俗體的寫法)。內容這樣多,這樣雜,塊頭這樣小,而兼有謅詩、應世、取資歷、升高官等等功能,如果循現在起書名的時風,就可以叫《萬能辭典》了。 還是就作詩詞搜尋辭藻說,這樣的俗書縱使非萬能,總可以算是用處不小。舉一點點例。比如一年一度的七夕又來,或者因想到鵲橋而真有所感,或者本無隔河相望之恨而受人的慫恿,不能不附庸風雅,可是腹內缺少七夕的古典,想謅平平仄仄平而無話可說,那就無妨向這類俗書求救。可以先翻《月令粹編》,找到七月初七日,看其下,有神光(下舉出處的古典,其他條目同)、魏太祖生、祭杼、漢武帝生、西王母至、雲中蕭鼓、九色斑龍、鳳文舄、上元夫人、朱雀窗、采守宮、緱山乘鶴、安公騎龍、鵲橋、暴(曝)書、相連愛、穿針、乞巧、駕五龍、玉壺十二、晒衣、寫《陰符經》、武陵池、百蟲將軍廟、五色雲墜、神童賦詩、步虛歌、蜘蛛小盒、登舜山詩、初置七夕、摩羅、水上浮、穀板、清商曲、花瓜、果食將軍、雙頭蓮、鶴背仙人、錦江夜市、乾明節、渡河吉慶花、青苗會、化生、拜銀河、七寶枕、仙女泉、灘哥石硯、造酒膾、慎火花,共49個條目,選一兩個合用的,或直抄,或拆改,拼湊拼湊,也就可以敷衍成篇了吧?還可以看看《詞林典腋》,時令門有「七夕」,找到,看內容,都是用對偶的形式排列的:T字、花瓜,粉席、斜樓,新思(讀仄聲)、舊愁,月燭(讀仄聲)、星橋。一年別(讀仄聲)、萬劫(讀仄聲)緣,支機石(讀仄聲)、乞巧絲,穿針客、曝衣樓,曬書客、掛犢人,槎浮客、鵲填河,楊妃語、柳子文。女郎呈巧、兒童裁詩,明年重見、閏月兩回,銀漢橫秋、翠梭停織(讀仄聲)。子晉控鶴以登仙,西母乘鸞而來集。晉師鑄鏡,丁氏得梭。訝神光於竇後,問指爪於麻姑。天上之赤龍方去,空中之綉幄遠過(讀平聲)。百子池頭,每見蟾兒之戲;七襄機畔,時聞鳳管之歌。登元(玄)圃以吟哦,降舜山以瞻眺。這是一箭雙鵰的辦法,既指出可用的詞語,又代勞湊成對偶,其參考價值似乎又加了一等。 簡化《佩文韻府》的正文也是這樣,雖然也以韻為綱,卻增加了由某字起頭的詞語。以全書第一個字上平聲一東的「東」為例,其下的排列可以分為四組。第一組收由東字收尾的詞語,計有南東、侯東、河東、桑東、百粵東、隴畝東等111個。第二組收由東字起頭的詞語,計有東陸、東逝、東序、東塾、東山府、東流水等97個。第三組收斗柄東、春蘭被其東、勾芒在東等古事古語7條,其下都註明出處。第四組引由東字結尾的詩句,大多是蘇東坡的。與《佩文韻府》相比,這像是掛一漏萬,體例也嫌蕪雜,但對於健忘的人,它能起提醒的作用,所以舍其所短而取其所長,手頭如果沒有《佩文韻府》,翻檢以濟燃眉之急也未嘗不可。 只是這類俗書,舊時代遍地皆是,清末廢科舉以後,有用變為無用,又因為不為藏書家所重視,就由減少很快變為稀少,現在是想找一兩種看看也不容易了。目前通行的辭書,尤其《辭源》,也收不少古詞語,那就也可以利用。比如一個雙音詞語,決定上一個用「玉」字,下一個一時想不好,或者想到一個而不盡如意,就可以翻檢,看看玉字的條目下都收了哪些詞語,那裡總比自己記得的多,因而也就常常可以碰到一個合用的。如果決定用的不是上一個字,而是下一個字,那就沒有辦法,因為現在的辭書排列詞語,都不是以尾字的韻為線索。 最後說說,作詩詞,靠辭藻書成篇,或至少是借其一臂之力,會有缺點,是情動於中而不能形於言,甚至情本未動而從古詞語中拾些破爛,拼湊成篇,這就很容易成為不是寫心,入了詩詞的魔道。擴大了說,腹中貧乏,靠類書支撐門面,總會出現這樣的問題。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在子部類書的總論中所說:「此體一興,則操觚者易於檢尋,注書者利於剽竊,轉輾稗販,實學頗荒。」作詩詞也是這樣,「實學」很重要,「實情」尤其重要。所以關於辭藻,我們要記住兩點,或兩個方面。一個方面,情意是本,辭藻是末,因而沒有情意就寧可不作,或寧可容忍辭藻差些,切不可反過來,以至於辭藻華麗而情意稀鬆。另一個方面,情意是不可見的,甚至迷離恍惚的,變不可見為可見,變迷離恍惚為具體真切,要靠語言文字。使用語言文字,有恰當不恰當的分別,生動不生動的分別,甚至優美不優美的分別,因而為了情意能夠表達得恰如其分,有較強的感己感人的力量,又不能不重視辭藻。這兩個方面會擠出一種折中的對付辭藻書的態度,打個比方說,可以把它看作葯,沒病,或小病可以挨過去,就最好不吃;但人非神仙,有時總難免患病,如果靠己力過不去,那就不要充硬漢子,還是低頭吃些葯為好。 top
勤和慎
有關讀寫詩詞的種種,我自己所能想到的,到上一篇為止,都說了。是下場的時候了;還想說幾句總括的話,是取法乎元明戲曲,挑簾進去之前要湊一首下場詩。這裡的下場詩有叮囑之意,是想作(不敢說作得好),就不能不「勤」,不能不「慎」。入話之前,還要說一點點近於辯解的話。本書談讀,談寫,走的都是老路,並像是或明或暗地表示,也應該走老路。推想這所謂應該,有人會不同意。不同意,可以表現為溫和,也可以表現為激進。溫和是認為無妨通融,比如作近體詩,東冬同用,江陽同用,兩個平節或仄節連用,次聯與上聯不粘,填詞,調寄《憶秦娥》或《賀新郎》而不押入聲韻,等等,有何不可?對於這樣的有何不可,前面已經說得很清楚,是困難很多,因為打破規律的門一開,擠進來的就不只是東冬同用、江陽同用等等。到你不想容納的什麼也隨著進來的時候,你總會一愣甚至一驚吧?所以這裡再說一次,通融的路並不是容易走,而是很難走的。還有激進一路,是認為可以取舊詩詞之神,或之形,至於格律,也無妨另起爐灶。創新,依時風是不當反對的。問題在於新到什麼程度。這個問題不簡單,大事化小,我只想指出一點,或者算作舉例,如果韻腳有平有仄,標題仍是「七律一首」,以五、七起句,標題仍是《臨江仙》,那我就想奉勸,還是不用這樣的標題,表示乃是與舊詩詞水米無乾的另起爐灶,以求名實相副為好。我是尊重名實相副的,所以前面絮絮叨叨說了那麼多,總的精神是「仍舊貫」。幸而在這方面,舊新間似乎沒有對錯問題,因為抒發情意,人人有選擇表達形式的小自由,如果你利用自己的自由選擇了創新,那就最好不作舊詩詞,也就可以不看這本書了。 說了先決條件的仍舊貫,接著可以談勤和慎。先說勤。勤有偏於泛泛的,前面已經談了不少,這裡再提一下。首先要勤於讀,因為表達的能力都是由讀學來的。讀還要方面廣,不只要讀詩詞,還要讀詩詞以外的文言典籍。原則是越多越好,越熟越好。多,用的時候才可以從大堆里選取合用的;熟,用的時候,那合用的才會自己跳出來。多,熟,急不成,要細水長流,關鍵是不間斷,用習慣培養興趣。有了興趣,麻煩事就會變成樂事。寫也是這樣,必須勤,常常拿筆。俗話說,熟能生巧,塗塗抹抹中總會靈機一動,一動積累為多動,就會如李白之夢筆生花,拼湊平平仄仄平之難就成為不難。早期可以不求好,笨拙,俚俗,也容忍;不求全,只得一聯,一句,甚至半句,也無妨放入奚囊。還無妨先草率成篇,其後慢慢推敲。總之,也是求多,求熟,以期終歸能夠化難為易,化遲為速。 勤還有偏於切身的,也包括兩種,一是勤於記格律,二是勤於改。格律不難,因為不是理論的深奧難解,而是方面多,瑣碎,怕麻煩會感到頭疼。化難為易之道,也只是勤。要多重複,記;慢慢地記變為熟,瑣碎、麻煩就可以一掃而光。作詩填詞,常常不是在書桌之前,《詩韻》、《詩詞格律》之類不能總在身邊,所以要記得。記得的更上一層樓是熟,靠感覺知道對不對。這本領,不勤是不能養成的。勤的另一種是改。任何文體,成篇之後都要改。可是詩詞不同,因為文簡意微,用字,即使一個像是無關緊要的,也要求恰當而有力。這就要多推敲,從許多可用的詞語中選。一次選得合適的可能是有的,但未必很多,所以要改,換另一種說法試試,甚至如王荊公「春風又綠江南岸」的「綠」字,換幾種說法試試。有時候,一時覺得改合適了,可是放些日子再看,又會發現不妥,也就還要改。改來改去,像是沒完沒了,這股耐力由哪裡來?只能由勤來。 再說慎。由大處看,慎包括兩個方面:情意方面和表達方面。前面已經說過,情意乍生乍變,很複雜。從心所欲而不逾矩,修養高如孔老夫子,也要到古稀之年才達到這個境界。至於常人,尤其血氣方剛的,情意乍生,很濃,而恰好宜於寫入詩詞,這種機緣也許不多吧?所以要甄別,不可有喜怒即形於色。還可以降一個檔次看,有些人,熱心時務,於是今天,某某升堂了,就來一首什麼,歌頌一番;明天,某某下堂了,就又來一首什麼,辱罵一番。這樣,日久天長,白紙黑字,小而言之,自己看見,不好辦;大而言之,蓋棺之後,有好事者編全集,也會看見,更不好辦。所以要慎。有情意,應該先用鼻子分辨一下,香,無妨寫入詩詞;臭,最好快開窗,把它趕出去。 再說表達方面。有情意,用詩詞的形式表達,寫之前,寫之時,要注意什麼,前面已經談了不少,不重複。這裡想針對時風,著重說兩種應慎而不慎的情況。 一種,是我推想的,存僥倖心理。推想,要有根據,這在報刊上幾乎隨處可見。不宜於指名道姓地舉實例,可以泛泛地說說。如有一次看到,形式是七言8句,而韻腳則不只十一真與八庚相押,而且有仄聲,看題目,卻是用體裁命名,是「七律一首」。又一次看到,形式是長短句分行排,念念,摸不清是什麼體裁,幸而文後有題,是「調寄臨江仙」,可以用格律衡量了,結果是韻用多部,句的長短都不合。非律而標曰律,非臨江仙而標曰臨江仙,何以如此大膽?我想就是存僥倖心理,以為詩詞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大筆一揮,也可以成為合作,於是就寫,就拿出去。君子愛人以德,所以我想提醒一下,詩詞的格律雖然沒有什麼了不得,可是不學而碰,對的可能是沒有的。所以不作則已,作就要循規蹈矩。而且不管規矩熟不熟都要小心謹慎,因為就是唐宋大家也間或有失誤(當然不多),那就是一時大意的結果。 另一種是用舊名而走新路,有如持五戒而吃狗肉,喝般若湯,我行我素。這或者是除「四舊」精神的產物,其意若曰,老一套,有什麼可貴的?為了表示不同流俗,要破。我不反對破,或多種表達形式之中有取有舍。可是舍要全舍,不當藕斷絲連。就詩詞說,押韻、平仄、譜調等等都不要了,而仍舊名曰絕,曰律,曰《生查子》或《念奴嬌》,總是不應該的。就一定不能我行我素嗎?這要看什麼素,怎樣行。我的想法,比如用瓶子裝飲料,傳統的酸梅湯喝膩了,可以改裝可口可樂,至於打破瓶子,那就不必。有些現代人就是這樣處理的,舉詩詞各一首為證: 少小欠風流,而今糟老頭。學成半瓶酣(用平平仄平仄格),詩打一缸油。恃欲言無忌,貪杯孰與儔?磋跎漸白(讀bò)發,辛苦作黃牛。(楊憲益《自題》) 檢點平生,往日全非,百事無聊。計幼時孤露,中年坎坷,如今漸老,幻想俱拋。半世生涯,教書賣畫,不過閑吹乞食簫。誰似我,真有名無實(讀仄聲),飯桶膿包。偶然弄些蹊蹺,像博學(讀仄聲)多聞見解超。笑左翻右找,東拼西湊,繁繁瑣瑣,絮絮叨叨。這樣文章,人人會作,慚愧篇篇稿費高。從此後,定收攤歇業,再不胡抄。(啟功《沁園春》自敘) 兩首的意境和用語,都大異昔人,這是酸梅湯換成可口可樂;可是瓶子沒換,格律仍是唐宋人嚴格遵守的,一絲一毫不含糊。其實,這道理很淺顯,用不著多費口舌申辯。詩,稱絕稱律,詞,標明某調,當然都是舊的。舊有舊的形和質,例如孟子之束髮加冠,口不離仁義,如果換為西服革履,滿口卡拉OK,那還是孟子嗎?所以再說一次,作舊詩,填詞,應該要求眼明的讀者看到,認為確是舊詩詞,縱使與古人相比,火候還差得很遠。遺憾的是,有些變為鉛字之作,竟連這一點也做不到。做不到,換來的就可能是冷笑或者皺眉。所以,照應本題,我想,現代人,吃羊肉串、喝果珍、看電視之餘,如果還有興緻弄弄舊詩詞,而且不只讀,還想寫,想發表,就要切記,勤重要,還有個同樣重要的是慎。以戲曲演員為喻,在後台沒啥,挑簾出來,總要讓觀眾覺得不是胡來才好。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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