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寶德文選》漢寶德(2002)
漢寶德文選
漢寶德(1933-2014)
筆糊塗帳⊙寶德2001.05.28
請了解建築,尊重建築 漢寶德
糟蹋建築的民族 漢寶德
找回市民廣場 漢寶德
塑造都市空間,難! 漢寶德
建築藝術的復興 漢寶德
故宮該有一個新面目 漢寶德
純建築之美 漢寶德
魂兮歸來 漢寶德
廣場夢 漢寶德
財富、教育與建築漢寶德90.08.09
拆了鐵柵養盆花漢寶德90.08.13
跟著感覺走漢寶德90.08.20
新校園的契機漢寶德90.08.27
空間的虛胖漢寶德90.09.03
尋找現代宗教象徵 漢寶德90.09.10
戰爭與建築之間 漢寶德90.09.24
關於台北的往事與奇想 漢寶德90.10.01
天人合一之道 漢寶德90.10.08
屋與家之間90.10.22
征服自然的渴望漢寶德90.10.22
失掉了情意的高樓 漢寶德90.10.29
重新思考建築的意義漢寶德90.11.05
全球化就是西化漢寶德90.11.19
建築家的未來 漢寶德90.11.26
落後的台北市 漢寶德90.12.03
城市再生的奇蹟漢寶德90.12.10
全球化就是西化 漢寶德90.12.19
圓圈、方塊看土樓 漢寶德90.12.23
造反有理的建築 漢寶德90.12.31
暫時感的建築美學漢寶德91.01.07
方.圓之外-談客家士樓之美 漢寶德91.01.11
不和諧的時代 漢寶德91.01.14
古建築是資產還是記憶 漢寶德91.01.21
住宅是建築的靈魂 漢寶德91.01.28
公共藝術是建築的延伸漢寶德91.02.04
立於傳統才能傲視後代 漢寶德91.02.11
梁思成的建築意 漢寶德91.02.18
建築的保存與再利用 漢寶德91.02.25
典範與象徵之間 漢寶德91.03.04
民主就是平凡◎漢寶德91.03.11
是藝術,也是用具◎漢寶德91.03.25
鹿橋的方圓之間◎漢寶德2002.04.01
筆糊塗帳
漢寶德
漢寶德,山東日照人,歷任東海大學建築系主任、中興大學理工學院院長、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館長,及台南藝術學院校長,從事教學外,亦多建築實務經驗,屢有作品問世;多年熱心於古蹟維護,平日關心文化、藝術,在各大報及著名雜誌撰寫遊記、評論及專欄,出版文集數冊。
楊澤兄邀我參加他的少壯陣營,寫一年的每周專欄,我推辭了一陣子,禁不起他「你尚不老」的鼓勵,半推半就,又被套在框框裏頭了。
記得近三十年前,高信疆到東海大學去約我在人間副刊寫專欄的往事,恍如隔世,當時尚不到四十歲,在東海擔任建築系主任,有雄心壯志,面對世事卻萬般無奈。自己辦雜誌,寫寫專業的文章,對於與國計民生頗有相關的建築,實在沒有多大幫助。可想而知,能在一個大報上寫寫專欄,不失為發洩悶氣的理想好管道。所以開始以也行的筆名寫「門牆外話」是滿當一回事的,每天都在盤算著寫作的題材。信疆喜歡我的文章,一年不到,就寫了上百篇。並由時報出版公司出版了「龍套的哲學」的集子。
以後的若干年,在忙碌的公私生涯中,幾乎一直用筆名寫方塊,逐漸成為生活中的一部分。但是隨著歲月的逝去,越發體會到專欄中言論的成份實在沒有甚麼作用。原本希望通過文字,對於時政中我們了解的部分,溫和的表達一些意見,盡讀書人的一份責任。然而我逐漸發現,主其事者極少參考別人的意見。他們對建議多嗤之以鼻,對批評卻記恨在心。他們喜歡沒有聲音的人。而不痛不癢的方塊文章,過去叫做報屁股,除了在讀者中得到少數知音外,無補於實際。
年事漸長,心情有很大的改變。對人間世有了相當的了解,已不再相信文章濟世之說了。回頭看看今天少壯作家朋友的文章,比起我們這一代,他們聰明得多了,他們寫的若不是人生的智慧,就是專業的知識,對於讀者是很實際幫助的,我應該向他們學習才對。
再次拾筆,以本名混在年輕朋友間寫專欄,要寫些甚麼呢?想來想去,只有回到我所熟悉的建築。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好好的寫建築了,有一度自認完全離開了這一行,把建築丟在腦後。這些年來,我沒有認真的做建築,寫建築,但卻沒有停止看建築,想建築。生活在現代的都市社會中,怎麼可能對建築環境沒有反應?「人老心不老」,我對環境反應之敏感度並沒有稍減。我會欣賞年輕人的創意,也會為惡劣的作品感到不能忍受,對令人不愉快的環境感到憤怒。對於建築,我真的沒有老的感覺。
然而歲月也使我更能體會建築人的辛酸,人類與建築真有糾纏不清的關係。自有文明以來,人人都需要建築,卻不真正了解為甚麼需要建築,因此人類建造居住環境的歷史,實在是一筆糊塗帳!它表現出人類的聰明與愚蠢,真誠與虛偽,可愛與可恨!在這樣一個愛恨難分的關係之間,建築人能做甚麼呢?
其實這筆糊塗帳就是所謂建築文化。這筆帳既然不容易釐清,建築文化就不是一門說得明白的學問,我很願意把我雙老眼觀察到的一些建築現象,藉人間副刊之一角向讀者們做個報告。由於人與建築的關係充滿了矛盾,我所看到的恐怕也是模糊不清,難以滿足讀者的好奇心。然而人生本不就是這樣嗎?【人間90.05.28】
請了解建築,尊重建築 漢寶德
上週我參加了一個結婚喜筵,在筵會上遇到了一位多年不見的、晚我幾班的同學。他最近當選了建築師公會的理事長。在熱切的寒暄之後,問我建築師公會可以做些甚麼事情。我立刻回答說,讓我想想,有很多事可做,其實答案我早就有了。
我的答案是:讓社會了解建築師的貢獻,為建築師爭得一定的社會地位、創作的空間。
建築師公會在各種法定的民間社團中是得天獨厚的。它不但自入會的會員收取高額的費用,而且通過為會員預收設計費的機制,累積相當多的利息收入。這些錢做甚麼用呢?過去若干年來沒有做過真正有利於這個行業與社會的事,大多變成有些會員的福利金了。
在數年前,建築師們並不真正需要這些福利,如高額的開會費或旅遊津貼等。需要的是讓社會大眾更需要我們。建築是一個很重要的行業。它不但是經濟發展的動力之一,而且是生活環境的創造者,住在城裡的人,舉目看去,無不是建築師的作品。不論在自己的家裡,或走在路上,進入公共建築,都不期然的受建築環境的影響。有時是愉快,有時是煩惱,有時是痛恨。可是對我們的生活有如此相關的建築師,為甚麼老是被別人視為無足輕重的小商人呢?一個社會不重視建築與建築師就不可能產生優美的生活環境,這個道理社會大眾知道嗎?他們不知道。建築師公會應該負起說服大眾的責任,才是為這個行業、為社會做一件好事。
其實建築師的地位在美國也受到歧視。美國的《建築》雜誌上曾有報導,敘述紐約無線電城(Radio City,紐約市中心的大樓)中音樂廳修復重新開幕的情形。這座音樂廳已有六十幾年歷史,經建築師花了七千萬美元,恢復到當年新建時代的風采。開幕當日,湧進一千數百人參加盛會,人人都為此一建築的再生而感到興奮。可是在開幕典禮中,各類表演藝術家都請遍了,還請了名人演講,只是沒有請建築師上台,也沒有提到他們的名字,好像大家享受的建築是平空出現的。《建築》雜誌的評論為建築師抱屈;可是抱屈又有甚麼用呢?
在台灣與在美國,建築師的問題是不會推銷自己。為了職業的尊嚴,建築師在傳統上是要人家找上門的。可是在今天的商業社會裡,除非你向大家證明你的價值所在,人家怎麼知道應該尊重你呢?在美國不準自我推銷,以免造成惡性競爭。在台灣表面上不推銷,暗地裡搶生意的大有人在。建築師們忘記了,推銷不一定要推銷自己,可以把整個行業推銷出去,而且在民主社會中,在議會中要有適當的代表。
公會應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對大眾進行建築教育。告訴民眾何者是好的建築,何者是壞的建築,為甚麼建築師的服務不可或缺,是最重要的第一步。在台灣民間缺乏審美能力與良好環境的意識,建築師公會以其財力,做教育部與文建會該做的事,對於社會是一大貢獻。但是話說回來了,一個經過建築啟蒙的社會,豈有不尊重建築師的道理?【人間90.06.04】
糟蹋建築的民族 漢寶德
一個社會如果學著愛惜建築,環境的品質就會提高。很可惜,中國文化中沒有愛惜建築的觀念,所以凡是中國人居住的地方,不論在世界的那一個角落,都予人以亂烘烘的感覺。熱鬧與紊亂是我們熟悉的感受。
不愛惜建築,是因為我們把建築當作一種純粹的工具,沒有把它提升到精神的境界。在我們的知覺中,沒有它的存在。這就是為甚麼,在我國,建築一直被視為匠人之事,從來沒有升級為藝術。愛惜一件東西不外乎兩種感覺。一是珍惜,一是尊重。對建築,我們既沒有珍惜,又沒有尊重。
珍惜是來自愛。我們喜歡一樣東西,才會珍惜它。喜歡也許是因為它很可愛,打動了我的心;也許它勾起我的回憶,撩起我甜蜜的鄉愁。每家都有幾件珍愛的東西,滿足我們愛物之心。尊重是來自敬畏,我們尊重的東西是在我們的觀念中有價值的東西。這種價值也許為我們所體察,也許不為我們所理解,但是不能輕忽。就好像小學生要對國父遺像行三鞠躬禮一樣。
建築因為體型龐大,很難使人像玩物一樣的珍愛。可是設計良好的居住建築,常使人產生不願離開的感覺,同樣會令敏感的主人生珍惜之心。然而西洋人愛惜建築,主要因尊重建築為一種藝術,逐漸形成的傳統。
在西洋,建築等於藝術是淵源流長的。在古希臘時代,建築家的名字就流傳下來了。到了文藝復興,大藝術家米開蘭基羅、拉斐爾等都是大建築家。所以提到建築家,就聯想到這些偉人,不禁肅然起敬。因此把建築與繪畫放在同一個層面。即使是歐洲的中世紀,到了後期,建築的工藝極其精巧,天主堂固然提供膜拜的場所,建築匠師也成為社會尊重的人物。
所以西人提到建築,若非藝術家的創作,就是工藝家的心血,不能不自心坎裏尊重。久而久之,他們習慣上把建築物視為獨立人格,不輕易更動。因此西洋的建築,如無天災人禍,都很小心的以原貌保存著。哈佛大學校園裏有一幢最古老的建築,不過是普通的紅磚房子,實在看不出有甚麼高貴的價值,可是三百年來,一直很小心的被使用著。
為甚麼在西方的城市裏,招牌都很少見?那是因為大家很自然的覺得不應破壞建築師精心設計的外貌。雖然在程度上不無差別,建築物經過建築師設計者,都花了心思,希望呈現美感。為了整體環境,為了對專業的尊重,也不應該在外面掛上大招牌。可是國人沒有這種感覺,他既不能體會美感,無法生珍惜之心,又不理解建築家的專業知識,無法生尊重之意。
世上的國家很少像中國人,把建築盡情蹂躪的。在外面,隨便掛上招牌不說;亂加鐵柵,改造陽台,屋頂加蓋,懸掛各式冷氣機等已是家常便飯,甚至有私自戶外貼面磚者,真可說是破壞得體無完膚。至於內部,每每為了裝修,敲牆去柱,置建築安全於不顧。簡直到了剖腸破肚的程度。建築師想到在圖版上所花的心思,被使用者如此糟蹋,真是情何以堪!然而,我們就是這樣的民族!【人間90.06.11】
找回市民廣場 漢寶德
幾天前,我因公去市政府,車到大門前,發現被一座臨時的表演台擋住了。為甚麼這樣無法無天?不是的,這是市政府親民的德政,特別允許表演者在門前搭台的。可是我不明白,要表演,那裡不可搭台?一定要擋住大門,阻斷府前的車輛交通嗎?
市政府這個動作,事實上是慷他人之慨。因為大門雖然屬於市府,卻是為市民所用的。為市民造成不方便,就算不上親民了。這件小事情,使我感受到公共空間的利用也有其政治的意涵。
在傳統的公共空間裡辦活動,如廟前廣場,表演地點多在廟的對面,因為演戲是給神明看,民眾看戲是沾神明之光。如果因故不在對面,在兩邊,這樣神明就看不到了,重點在與民同樂。現在是民主時代,市政府與民眾的關係當然不能自視為神明;完全相反,市長是為市民服務,我們不會表演給他看,應該他表演給我們看。馬市長不是粉墨登場嗎?所以市政府門前搭台,實際可解釋為市政府就是戲台!
認真的說,公共空間是不應這樣用的。
若干年前,信義計畫尚在報告書裡的時候,我記得規劃者的想法是在市政府的前面,設一個市政廣場。為了這個廣場,才建議把斜在前面的基隆路放到地下去。空間規劃是一門有趣的學問。等到一切建設完成,圖面上的那座廣場居然不見了。代之的,是府前的丁字形路口,也就是都市設計家最不願見到的情形。怎麼會有這樣的結果?殊令人不解。
空間還存在,只是規劃技術使它消失而已。最近恰巧有機會上到世貿大樓的頂層,館前的空間赫然在目。原來這個寬廣的廣場被丁字路分割成兩塊,成為市民們無法感覺到的裝飾性花園了。市政府花了不少錢去建設這兩座花園,用意是市民休閒吧!可是誰會跑到市政府前面去逛花園呢?因此那裡闃無人跡。其中一邊還有供民眾活動的建築,遠遠看去,與深宅大院無異。
真可惜,花龐大的經費建一座政府大廈,坐落在全市最注目的地點,居然沒有反映民主時代的開放精神空間。規劃者完全沒有把人放在心上。這是用西裝料做內褲,糟蹋了一個好機會。
其實民眾廣場不是到民主時代才有的,自歐洲的中世紀後期,市民政治萌芽的時候就產生了。從象徵的意義看,市民廣場做為城市活動的中心,其重要性不言可喻。今天到歐洲去觀光,最令人感動而難忘的就是那些廣場。大型的如威尼斯的聖馬可廣場、布魯塞爾的大廣場不用說了,小型的市鎮、山城,幾乎無處不是觸人心弦的公共空間。台北市政府新廈的決策者難道沒有去歐洲看看嗎?
如果當年市政府新廈與廣場把市民放在心上,就該不讓汽車在府前穿過。建築物應該與公共空間擁抱在一起,創造一種市民來到這裡就不想離開的感覺。在這裡,有很多可以搭台表演的地方,不必擋住市府大門,同樣可以為民眾所注目。
市政府正在舉辦總統府廣場改造計畫的比圖,其實比較重要的是市政府自己的廣場。市民與總統的關係是很遙遠的,與市長的關係卻很直接。建設一個良好的市民空間,可以拉近市民與市長間的距離。
改造當然要費不少手腳,卻並非不可能。如果市府也來一個比圖,相信不必外國名師參加,也可以有令人滿意的方案。只要先狠起心來,把目前廣場上那些隱藏的花園拆除,把車道移走,就完成了一半,剩下來就看有那一位巧師為我們塑造一個親切、動人的空間了。這個工作要比改造總統府廣場容易得多,市政府何不試試看?【人間90.06.18】
塑造都市空間,難!
漢寶德
台灣的整體建築環境有沒有希望改善?這樣的問題可能與台灣的政治環境有沒有希望提升一樣的沒有答案,令人感到百般無奈。記得去年總統大選的末期,李遠哲先生發表了一篇宏論,希望台灣的未來是升上去,而不是沉下去。那篇文章感動了很多人,也許是因此促成了政權輪替。可是開春以後是升是沉,恐怕又不免使我們感到無奈了。
很少人注意到,整體環境的塑造不是建築的問題,而是政治問題。建造一座城,是很多力量形成的。先要有土地利用的政策,有發展先後的考慮,有建築容積的規定。這些都涉及龐大的利益,是市井小民無法想像的。建築家卻夢想一個優美的都市環境,可是他們那裡能掌握這種利益與權力間的複雜關係呢?
記得在懵懂的學生時代,到美國求學,正遇上流行都市設計。哈佛大學首先成立了都市設計課程,想為戰後的美國正敗壞的市區找出復原之道。學生們在課堂上發揮想像力,興奮得不亦樂乎。完全沒有想到,他們所學與所研究的,根本沒有實現的機會。
在美國,情形尚不至於如此悲觀,是因為尚有不少市長抱持著塑造環境的理想;有不少市民為同樣的理想奔走。可是真有所成的地方,也是政治家多方協調,使利益達到平衡的結果。建築家在整個戲劇裡,所佔的地位是配角,絕不可能像他們在課堂裡,以純粹的空間美學所構思的都市環境!因為美國有認真塑造環境的市長,卻因無專業素養而感到種種困難,所以其國家藝術基金會曾資助建築師協會辦理市長修習城市設計的計畫,使有心的市長帶著問題參加專家們主導的研習會。這是因為他們很清楚的知道,靠建築師是沒有用的,要靠握有決策權的行政首長。最有效的辦法是市長懂得都市藍圖為何塑造。
在台灣,如果文建會要幫助建築業辦理同樣的研習會,市長們會不會參加呢?我看不會。他們特別忙不用說了,他們大多沒有感到優美環境的塑造有政治上的優先性。同時,他們感受到的也許是城市發展課題相關的種種政治壓力,即使他們想做,為了政治的前途,也不能不隨波逐流。
說到這裡,想起最近去世的美國著名先輩景觀建築家麥哈先生(Ian McHarg)。兩年前他應邀來台,為南投縣提出一套的整體景觀規劃。老先生極為興奮,還到台南去找我,希望我幫忙,參加他的規劃團隊。當時我很小心的告訴他,不要太興奮,地方首長在他面前說的話可能只是一個願望,未必真正大力推動。他不相信,還把他的規劃構想用詩的形式表達出來。我的話不幸而言中,他來了兩次以後,發現連基本的作業費用都沒有著落,老先生就懷著一肚子怨氣回國了。
他也不想想,如果南投縣果然有這樣的認識與魄力,台灣的整體環境怎麼可能醜、亂至此,令他不忍卒睹?環境的外觀很誠實的表達出社會內部的秩序。老先生名滿天下,見識竟不及此,豈不令人慨嘆!【人間90.06.25】
建築藝術的復興 漢寶德
西方的藝術史,把建築定為主要藝術,而且認為中世紀是建築主導的時代。在中古的歐洲,藝術的創造力完全發揮在教堂建築上。雕塑不過是建築門廊上的裝飾,繪畫不過是窗子上的玻璃畫而已。那時候人類的智慧全部都呈現在建築上,為建築所感動,只要看看巴黎的聖母院就知道了。
文藝復興以後,建築的主導地位就讓給繪畫了。人類還是很喜歡建造富麗堂皇的建築,歐洲人甚至發明了大圓頂的結構,但是建築蓋得越多,越顯得千篇一律,平淡無奇,大家的注意力完全為繪畫所吸引了。尤其是文藝復興以來,畫家喜歡在建築裡面畫,把建築的牆面與天花板當畫布,建築的空間就消失在繪畫空間裡了。德國有些巴洛克建築,建築物不過是繪畫的註腳而已。
自此之後,建築就抬不起頭來了。到了二十世紀,現代建築來臨,雖然建築仍然勉強被列在藝術裡,大部份人都把它視為工程。首先是德國人把建築教育放在工學院,後來是巴黎藝術學院把建築排除,影響所及,全世界都把建築看做生活中有用的器具,與藝術不再相干了。有趣的是,大建築家如柯比意氏,明明是一位藝術家,他的繪畫在現代美術史小有名氣,他的建築與雕塑無異,卻在重要的著作裡,硬說建築是生活的機器。在二十世紀,一位建築師若被稱為藝術家,都會不自覺的臉紅。
可是這種情形在二十世紀的最後十幾年開始大有改觀。因為科技的發展所累積的財富,把建築藝術的地位大大的提高,人類再度回到把智慧與創造力表現在建築上的時代,再度為建築所感動的時代。
在廿世紀六○年代,雪梨建那座標誌意味的歌劇院,因為花錢太多,建築師受到很大的侮辱,憤而退出工作。可是二十年後,成為澳洲人的驕傲。到今天,幾乎每一座城市都希望有一座聳人耳目的文化建築,如同中世紀每一市鎮都要建一座高聳入雲的教堂一樣,做為時代的標誌,地方的象徵。
二十世紀之末,西班牙一座衰頹的工業城-畢爾堡,由於古根翰美術館的建築忽然成為全世界聞名的城市。成千上萬的遊客,不遠千里而來,就是要看看這座建築。拉開了建築藝術新時代的序幕。
最不重視建築文化,只知每年到歐洲去浸淫在優美的建築環境中接受文化陶冶的美國人,忽然間覺悟了。一個最有錢的國家,在科技上領導世界的國家,卻不能為自己創造出偉大的建築,使藝術在自己的土地上開花結果,是很可恥的事。一旦覺悟,他們就開始行動了。目前在全美國至少有二五家大型美術館在規劃、建造中,尚有很多小型美術館也動起來了。
廿一世紀將是藝術的世紀,自八○年代開始,美術館就迅速增加,但那是以擴大繪畫展示為主要目標的運動。近年來,目標改變了,美術館把重點放在「館」上,大筆的經費要花在創造動人的館舍建築上,而不是購買藝術品。據報導,目前全美就有三十億美元的美術館建館計畫在進行中,為了要得到一流的作品,他們到歐洲、日本去找最有創意的建築師,在造型上互別苗頭,頗有中世紀時,各市鎮在教堂建築上比高的心情類似。可以想像,一個以豐厚的經濟與高超的科技為後盾的,在表現上卻是為藝術而藝術的文化建築的時代已經降臨。
建築作為一種表現的藝術,沉寂了那麼久,當其得到新生命時,我們不禁為它額手稱慶。但是這種尖端的藝術只能在西方世界或西方人手裡創造出來,我們又不能不廢然而嘆!廿一世紀還不是我們的世紀!【人間90.07.02】
故宮該有一個新面目
漢寶德
在全世界的美術館都在擴大館舍,甚至改變館舍造型迎接廿一世紀的今天,故宮博物院應該有什麼打算呢?
幾年前,上任的院長曾提出一個很有野心的計畫,打算把故宮向前延伸,保持原有的中國宮殿式樣,那個計畫在報上披露後,受到多方面的批評。有人認為把大家熟悉的故宮改變了,難以接受。這是當前流行的保護主義的觀點。建築界則認為該計畫太保守了。在全世界都在尋找新的建築語言的時代,故宮準備花那麼多錢,居然沒有創造新故宮形象的野心,實在可惜。有人自選擇方案的程序上,認為未經比圖,沒有利用機會,找到更有資格的建築師操刀。意見雖多,真正使該方案胎死腹中的,是政府沒有錢。
新政府接手,故宮的展示與館舍日漸落後的情形仍然存在,就準備進行小規模的改建。經過一陣子的作業,不久前,新的計畫案也在報上披露了。然而這一次沒有聽到任何方面的反應。看樣子,只要不花太多錢,不作太多的變更,大家是沒有意見的。
其實故宮的再造是一個令人頭痛的問題。
保存原有建築的形貌,改變內部展示空間,必要時增加一些周邊的或地下的空間,是最不會受到批評的解決辦法。但是故宮的建築在造型上,實在不很理想。主體建築雖花了不少精神,在比例上,主屋頂太小,顯得不夠莊重。而後來在右側增建的部分,又沒有下統合的功夫,令人生任意拼湊之感。這樣一個全國最重要的文化機構,而沒有相當的,代表國家水準的建築,是很令人遺憾的。如果有大規模增建的機會,而不提高整體建築的水準,豈不可惜?
可是要改得好,需要一位真正的天才。他不但能重視空間,把故宮提升為世界一流的美術展示,而且是一位非常敏感的美學家,知道如何揚美遮醜。他不但能駕馭時代的潮流,給故宮一個嶄新的面貌,同時,他也能體察到台北人的鄉愁,為他們保留些記憶,當改建的時機來臨的時候,故宮的院長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找出這樣一位天才,把故宮推進第二十一世紀。
要再造故宮,還需要一些政治上的擔當。當羅浮宮再造的時候,誰都知道會遭遇到反對聲浪的衝擊。羅浮宮是法國重要的史蹟,位居巴黎最中心的地帶。若在台灣,碰一碰就會有人大叫破壞古蹟。法國人沒有那麼歇斯底里,但改變了史蹟的景觀還不免有人反對。所以密特朗總統親自聘請建築師,為改革的方案背書,因此才有那座玻璃金字塔的降生。開始時不習慣,日子久了,巴黎人也把它視為記憶的一部分了。歷史就是這樣創造出來的。
所以我是主張大膽創新的。故宮的建築不過四十年的歷史,又是「中體西用」式建築中不太出色的作品,實在沒有太過憐惜的道理,何況不同時期的建築,樣式不同,放在一起,只要通過建築師靈巧的手,並沒有無法協調的問題。最近報載,維也納的美術館也增建了一座當代美術館,在外觀亮麗的古典式樣的老館的一端,是色調濃重的麵包形的超現代建築。開館後,觀眾趨之若鶩,並沒有抗議之聲。在維也納可以做的,在台北又怕什麼?
坦白的說,我生性保守,喜歡古老的東西,但是看在西方世界的歷史古城裡,在那麼多美麗的古建築群中,一座座具有藝術性的新建築誕生,實在不能不覺得,在東方的我國不能再放棄創新的機會,自甘落後。巴黎市的中心地帶,二十年前就建了超現代的龐貝度中心。他們在除舊佈新上展現的勇氣,與在古建築保存上的努力,都不能不使我們欽服。相形之下,在故宮展現新的面貌又算得了什麼呢?【人間90.07.09】
純建築之美
◎漢寶德
我對學生說,一個能欣賞純建築的民族才是高雅的民族,才是真正文明的民族。
甚麼是純建築?就是用普通的材料與技術,為了一般的生活而建造的建築。這樣的建築豈不是舉目皆是嗎?正是如此。一個民族如果能在普通平凡的建築上表現美感,體會到美的愉悅,是多麼不容易的事!世上極少有這樣的民族。
大多數的人對建築的欣賞,並不是欣賞素樸的建築的本體,而是欣賞附著在建築上的裝飾。以中國傳統建築來說,大家注意到的常常就是雕樑畫棟。在二十幾年前,我們宣揚傳統建築維護的時候,總要找到古建築上的精美雕刻來引起公眾的痛惜感。因為只有雕鑿的與加彩的裝飾,才使民眾有價值感,從而產生保護的意念。其實裝飾與建築是不相干的。
可是大部分的民族,在農業時代經營的聚落,都是靠建築的裝飾來代表建築的品質的。中國的南方,包括台灣在內,一般農村的建築樸質無華,而有地位、有財富的人家,必然在建築上佈滿了裝飾。在長江流域,及皇帝的政令被嚴格遵守的地區,沒有五顏六色,但是精細的磚雕、石刻等在門牆之上是缺不了的,而門窗版壁則佈滿了花格、木雕等,展現了傳統手工藝的美。這種情形在其他民族也大同小異,有興趣古聚落保存的建築家,到了古老的村落所感受的一般百姓家那種單純的建築的美感,當地人反而是無所覺的,所以當經濟發展帶動地方財富成長後,破壞素樸美感,把庸俗的裝飾帶進來的,常常是當地的居民。過去幾十年,這種情形在台灣,在大陸發生得太多了。
愛好素樸的建築的民族雖不多,還是可以見到的。比如東方的日本,天生就不太喜歡裝飾。除了寺廟受中國的影響仍有少許裝飾外,住家幾乎完全是素淨的。不但一般市井小民普通的住家沒有裝飾,即使是富有的家庭所建的大型住宅,也不過是屋宇軒敞,廊道曲折而已,絕少彫鑿。我曾參觀過東京與京都的皇宮,只是建築空間極為廣闊,細部非常精緻,材料特別考究,並看不到繁麗的裝飾。
在我的經驗中,美國東部的建築予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在波士頓的古老社區裡,街面的建築是很單純的紅磚、白窗框的市屋。除了屋頂上突出高高煙囪外,簡直毫無裝飾。哈佛大學老校園裡的校舍,就是這種樸素的磚屋。即使查爾斯河岸邊的學生宿舍群,也是同樣的殖民地式建築。這些建築的使用人不是窮人,都是殷實的中產階級。直到今天,美國東部的知識分子還有很多人喜歡住外型極為簡單的紅磚、白窗的屋子。即使是佔地遼闊的「豪宅」,有時也是殖民地式樣。美國東部的這個傳統來自十八世紀的英國與荷蘭。
能自純粹的、素樸的建築得到美感的民族,是崇尚理性的,這樣的民族在生活中比較喜歡清潔,美好自然,在思想上容易受到啟蒙,很快的脫離迷信,進入現代文明世界。因此在二十世紀初,現代建築來臨的初期,有人甚至把裝飾看作罪惡。
裝飾當然不是罪惡,卻是感性的沈迷。過份喜歡裝飾的民族,不容易結合理性與美感。喜歡一面砌得很精緻的紅磚牆壁,或江南園林中的一面雅壁,並不是很容易的。可是能在普通的材料與技術上認真考究的人,才是認真的面對生活,不逃避、不沈迷,尋求生命理想的人。
我這樣的說法也許只是個人的觀察,因為後現代以來,裝飾又被視為必要的了。可是這不一定表示新的裝飾是心靈的進步,相反的,高科技時代帶來的是另一種沈迷。而我認為文明與建築一樣,也許需要很多美麗的裝點,但卻必須附著在一個樸質而高雅的置架上。【人間90.07.16】
魂兮歸來 漢寶德
今天的建築究竟到了甚麼時代?建築師,尤其是著名的建築師,究竟在搞些甚麼名堂?這是一個誰都不願意回答的問題。
五十幾年前,新建築當紅的時候,建築是有靈魂的。它的靈魂是理性,是高雅的美感。想當年,現代主義的大師們,以高貴的人文的精神投入到建築的創造上,認真的要找到一個時代的語言,希望能得到全人類的共鳴。他們寫的文章充滿了理想的色彩,創造新時代的熱望,讀來令人感動。他們留下的作品確實表達了他們的心聲,足為後世人類所景仰與寶愛。
到了二十世紀的六○年代,出現了後現代的聲音。那是因為現代建築的追隨者學藝不精,應付不了龐雜的都市社會問題,才招致批評。可是那時候的批評者,仍然掌握了建築的靈魂。在肯定理性與追求美感的基礎上,擴充現代建築的語彙,以尋找人文內涵,彌補歷代大師思慮上的不足。
這種思想實在無法用來建造城市。即使半生不熟的用用,也會破壞城市結構。因此六○年代的批評者就提出複雜的觀念,予以補充。令人遺憾的是,複雜反映的是生命。建築作為一種靜態的藝術形式,不容易完整的表達出生命的律動。
所謂後現代的建築師們,在建築上沒有抓住生命的律動,卻把高貴的精神丟棄了,學者阿世媚俗,爭著做些靈淨與甜美的東西。當然了,在民粹主義快速發展的時代,建築要贏得大眾的激賞,不再容易要求大眾提高品質的水準,建築家只好俯從「民意」,遷就眾人,以權宜的手法來取悅庸俗的市民。為了安慰自己,建築師不過是玩弄文字遊戲來自欺欺人。
至於建築的本身,套上大眾古典主義的外表,就把靈魂丟掉了。建築師失去了精神的指導,開始隨波逐流,明目張膽的成為商業社會的附庸。上焉者,以奇形怪狀驚世駭俗,譏諷人生,下焉者,就成為世俗品味的包裝者,專在炫目的外表上耍花樣。這些玩意兒,很快就淪為二流的服裝設計,只在表演台上炫耀一番,骨子裡是很空洞的。
有頭腦的建築家,一方面不願意承認自己是隨波逐流的後現代主義者,卻也承認,丟掉高貴的身段,來應付瞬息萬變的商業世界,不失為一種有趣的遊戲。然而建築究竟是怎樣的藝術呢?除了包裝之外,它的價值在那裡呢?在企業主導、市場優先的國際化社會中,建築的角色又是甚麼?新時代的建築,丟棄了高貴的人文情操,你的靈魂在那裡?【人間90.07.23】
廣場夢
◎漢寶德
總統府廣場的國際徵圖,經過幾個月漫長的過程,在沒有結論的情形下落幕了。國際的評審找不到一個理想的方案,只好推薦了三個作品供市府參考。它代表的意思是甚麼?可能是台北市無法為總統府前的改造找到答案。
在一般徵圖中,這是不會發生的,都市發展局預防沒有理想方案產生,特別推薦了七位世界聞名的建築家,以重金邀約他們參加競賽,也就是保證了這次比圖的參與作品有國際一流的水準。其他入圍的八家則是國內外積極參與的數十家中,經過評審團慎重選出來的。在這樣仔細的籌劃下仍然不能產生理想的方案,可知總統府廣場的再造可能是無法解決的問題。
城市廣場的產生原是很自然的。歐洲自中世紀的後期到十八世紀,城市文化成長期間,市中心建造了大教堂、市政廳、商業公會等公眾使用的建築。由於這些建築經常有民眾進出,不時要舉辦慶典活動,建築物的前面保留一塊空地幾乎是必要的。南歐的廣場上的主建築多為教堂,中歐的廣場上的主建築多為市政廳,也有兩者兼具的。在現代商業時代來臨前,這些廣場也是市場,是城市中最有生命力的地方。今天我們所欣賞的威尼斯的聖馬可廣場,布魯塞爾的大廣場,都是這樣產生的。在原有的功能喪失後,才成為觀光客的樂園。
十八世紀以後,歐洲城市文化被君主國家所壓制,廣場的性質就改變了。君主建城,首重大道,不重廣場,即使要建,也是炫耀其權勢,照今天的話說,就是顯示其威權。莫斯科的紅場與北京的天安門廣場是政治性廣場最極端的例子。台北的總統府前本沒有廣場,只是一條特寬的大道,勉強稱之為廣場,也是日本人殖民統治的權力象徵。不論是當年的總督府,或今天的總統府,都與市民廣場扯不上關係。
把這條特寬的大道,改為廣場,在建築上並不困難。歐洲也有些政治性廣場的例子可供參考。只要利用對稱的紀念性建築,圍成一個壯麗的空間,配襯著總統府的建築,加上公共藝術的點綴,未始不可能創造吸引人的廣場。如果要熱鬧些,則可引進商業與娛樂活動,形成一個真正活潑的市民廣場,可是台灣的民眾有強烈的去威權化的意識,也有強烈的反商意識,使這些傳統的廣場建設的辦法一開始就被排除了。
所以這個廣場的改造不再是提升建築與空間品質的問題,而是尋求一個政治象徵可以滿足大家不同期待的問題。這已經不是建築師可以決定的問題了。
台北市民究竟需要怎樣的府前廣場呢?大家只知道要還給人民,做為民主勝利的象徵,卻沒有具體的想法。這裡是一個可供遊行示威之用的政治活動廣場呢?還是一個遍植樹木的森林公園,供民眾帶孩子散步之用?對於總統,有沒有必要在空間上表示對他的尊重,留一個供他在國慶時對我們演講的場地?對以上的問題,沒有人有答案。因為台灣的民眾從來沒有做過廣場的夢,尤其沒做過總統府前廣場之夢。【人間90.07.30】
財富、教育與建築
漢寶德
美國有一位研究文化的教授哈伯?甘斯先生,曾用社會階級的分析來了解文化。他發現在美國,不同的階級愛好不同的藝術。比如上層社會,生活富裕,受良好的教育,愛好古典音樂,定時上歌劇院,看哈潑雜誌,欣賞抽象畫,喜歡理性的現代主義的建築。中層社會,生活普通,愛實用的教育,愛好流行音樂,看百老匯的表演,欣賞印象派的畫,喜歡有傳統風味的建築。基層社會的民眾,勞力者多,沒有受足夠的教育,喜歡看電視連續劇,欣賞寫實畫,喜歡有懷舊味的老式房屋。這種分析的方法是把藝術價值判斷的絕對性,改變為社會階級的相對性。
甘斯先生也承認,近幾十年來,美國社會因經濟持續成長,階級的流動性加大,有混同為單一「中等文化」的趨勢。可是高級文化與大眾文化之間的差異仍然存在。照他的意思去推論,後現代主義的建築就是為應中等文化而產生的。
這種階級文化論能不能使用到台灣社會呢?需要專業的文化學者從事較深入的研究,自表面上觀察,台灣與美國比起來,階級的差異並不明顯,由於教育普及,經濟發展快速,我們的社會流動性高過美國。日本佔領時期留下來的,喜歡西洋音樂、西洋畫的上層階級社會,也因政治的變動逐漸消散。因此要在台灣為社會分層就顯得非常困難。
要分,只好用財富與教育來分。雖然有些學者強調財富與教育機會之間的關係,但在台灣,教育確實已有效的突破貧富的樊籬。窮人家的孩子用功讀書,甚至出國留學,成為社會菁英的人太多了。相反的,經濟發展造就了不少暴發戶,單純的財富,並不能劃分社會階層,至於分析其文化就更談不上了。
美國近年來因經濟掛帥,社會分層也要重新洗牌。傳統的上層社會逐漸消失,過去的財富定位的階級,也改以知識與教育水準來定位。高級文化的愛好者除了專業者之外,就是知識水準最高的一群。時代潮流改變中,美國與台灣一樣,知識與教育將成為社會文化分層的唯一依據。
可惜的是台灣的教育缺少文化的內涵。過去政府規劃的教育是以智育為主的教育,不包括文化素養在內,出國留學讀的是研究院,也不再涉及文化教養,因此教育與文化脫節了。一個擁有博士學位的高級知識分子,並不一定有熱愛高級文化的品味。台灣缺少支持高級文化的上層社會,是文化失去上進力量的主要原因。
一般說來,高級文化的純粹的知性與美感為追求的目標,是超乎社會性象徵價值的。現代建築的精緻性與合理性,正是它不為大眾所喜的原因。基層社會的基層文化,純粹的美感極少,知性成分很低,卻充滿了信仰的與情緒的內涵。大眾喜歡被感動,因此喜歡熟悉的象徵。近幾十年來逐漸形成的中層階級的「中等文化」,就是要把現代主義的精緻與理性美,糅進傳統社會所熟悉的象徵,產生了後現代建築。
台灣上層社會的文化,不出中華文化的範疇。這是一種令人滿足的文化。在我的窗外,可以看到遠處有兩棟高級的大廈,採用了西洋宮殿的象徵,以顯示住戶的財富與地位。這是標準的下層中產階級的心態,卻反映在台灣上層社會的品味上,是台灣文化的問題所在。我們需要的是高品味、高創造性的文化。在財富、教育、文化素養的關係呈現普遍混亂的台灣社會,誰來領導我們追求高級的文化呢?
一個在精神與物質上都感到幸福與滿足的社會,並不需要具有高度藝術價值的建築。因此我們可以推斷,在台灣不會產生革命性、前衛性的建築。
【人間90.08.09】
拆了鐵柵養盆花
漢寶德
有一位讀者問我,台北市的市容令人不敢恭維,我們市民可以做些甚麼?
都市的景觀涉及的問題很廣,其奧妙處且與政治息息相關,做小市民的確實幫不上大忙。都市的計畫我們搞不懂,都市的設計我們管不著,我們能在這大都市中經營起自己的住處已經很難得了,還能做甚麼呢?
其實對台北市來說,市民的環境意識是很有幫助的,台北市的市容不佳是兩個原因所造成,其一是計畫與設計工作沒有做好,其二正是市民缺少對市容的關懷。一個城市的景觀,自大處著眼,是看市街是否井然有序,廣場是否親切近人,公共建築是否壯麗,一般建築是否悅目,公園綠地是否可令人騁目暢懷。自細處看則看街面是否平整美觀,人行道是否清潔無垢,且無車馬之擾,建築物是否細緻潔淨,花木宜人。
這兩個觀察的角度,表面上看來,似乎是前者比較動人耳目。可是城市的建設要達到以建築空間感動大眾的目的,只要有愛好建築的政治家,委任能幹的建築師放手去做就可以做到。而自細處看城市,才能看出市民的修養,國家真正的文化水準。
最近二十年間,巴黎市的公共空間有相當大的改變。自龐畢度中心開始,法國的幾位總統大刀闊斧的從事文化建築的新建,甚至自十九世紀的凱旋門延伸向西幾公里外,建造了代表新世紀的超大型的凱旋門及新巴黎中心。可是巴黎的真正的水準還是要走到街巷中,或自小旅館的窗子裡看到市井小民的生活品味。
記得三十幾年前,我到歐洲旅行。自德國過瑞士到義大利,是搭火車走的。在瑞士時,朋友告訴我,跨越國界進入義大利,在火車上就感覺到了,我當時無法理解。等到親身經歷以後,才知道國家的財富與國民的水準是很清楚的反映在環境品質上的。
阿爾卑斯山區的建築,並沒有因族群不同而改變,改變的是人民對建築的感覺。進入義大利區,建築突然暗下來了。原來白牆壁不再雪白了,深色的木質的結構也不再潔淨如洗了,最重要的是,窗口上五彩繽紛的鮮花不見了。偶爾看到,也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因此我一直覺得,台灣城市環境的改變不能等官僚體系的大手筆、大動作,應該自市民的環境覺醒開始。我們的經濟條件既然已經脫離了貧窮,就要生活得像一個先進國家國民的樣子。第一件事是把窗外的鐵柵拿掉,第二件事是放一盆鮮亮的花在窗台上。能做到這兩件小事,我們的市容就邁進了一大步。
在窗上裝鐵柵是為了安全,可是在高樓上裝鐵柵實在不是安全問題,是心理問題,而且是中國人特有的心理問題。全世界只有中國人居住的地方,才能看到高樓上的鐵柵,在台灣看得到,在香港、九龍也看得到。設計的原本乾淨俐落的高層國民住宅,一旦裝上五花八門的鐵柵,立刻就像垂直的貧民窟,誰也想不到那是內部裝修得富麗堂皇的住家。
其實窗上的鐵柵妨礙逃生,是很不安全的,今天的科技有自動警示系統來代替鐵柵,台北市民應該可以漸漸習慣沒有鐵柵的街景才是。除去鐵柵,可以恢復建築的本來面目。很多人家利用做鐵柵的機會,向空中突出一尺,等於討了市政府一尺的便宜。除去鐵柵後,仍可以保留那一尺的空間,只要整齊劃一,就成為自然的放置花盆的地方。
如果台北市的鐵柵都由花盆所取代,如同歐洲的小鎮住屋,人人家裡都在窗台上放置整齊的花盆,盡看鮮麗的花朵,台北的市容就完全改觀了。除去鐵柵,建築師當年構思的造型與比例可以呈現出來,花盆可以在不破壞造型的情形下,為市容增加一些浪漫的風味。台北市民能有這樣一點敏感,就是環境變化的契機。【人間90.08.13】
跟著感覺走
漢寶德
不久前,看到台北市立美術館展出法國國家收藏的當代傢具的消息,就麻煩黃館長安排了一次參觀。經過解說,使我對近若干年來的「後現代」設計多了一層體會。
記得在八○年代,推動「後現代」建築最力的查理?金克斯,曾對建築的內涵重新加以定義;西方人自羅馬時代以來就把建築的要義定為「合用、牢固、美觀」。自羅馬帝國到二次大戰勝利,一千多年,建築家總是環繞著這三個名詞做文章。金克斯認為,到今天,只是合用、牢固、美觀已經不夠了,要加一個「象徵」。象徵指的是含意。他認為光好看、好用是不成的,要有意義。而且意指些甚麼,要搞得清清楚楚。
今天看來,金克斯先生雖是後現代理論的泰斗,但他講理講得太多了,仍然不脫現代主義的積習。其實後現代並不需要擴大理論基礎。真正的後現代主義者就應該把理字丟掉。
現代主義的核心是科學,科學來自理性,是文明的基礎,所以現代主義的精神已在世上流傳了近兩千年了。二次大戰以後,人類的感性開始覺醒,而感性的基礎是開放,是自由。所以一方面科學技術正快速的發展,核能成為重要的能源,人類並登上月球,向宇宙探索,另一方面則在心理上反抗科學的獨斷,抵制技術社會對人類自由的限制。因此文化人開始清算理性與光明,找回神祕與黑暗,希望回到感性的母胎裡。
金克斯先生用象徵來解釋後現代心靈的需要,實在是不夠的。想在建築的三要素,外加一要素,絕不是所謂象徵,也許是想像力。因為今天的人類已經把想像力視為最重要的資產,早已超越常識與理性之上了。如果容我做建議,我會把第四要素改為感覺。在我看來,象徵太深奧了,想像力太奧妙了。既然今天的人都喜歡跟著感覺走,感覺是人人都具備的官能吧!
老實說,象徵對於建築家來說也許是嚴肅的,深刻的,對於一般的大眾,由於使用的都是古老建築上的語彙,加以簡約,看上去就免不了輕率、逗趣的意味,它並不真能象徵什麼,用得過分,就有點暴發戶味道。反而有缺乏想像力的嫌疑。難怪近十幾年來,這種「象徵」慢慢不再流行了。而向想像力的開發前進中。
跟著感覺走的新設計與後現代的象徵派有一個很大的分別,就是後者偏重在裝飾上,其本體仍然是現代主義的。也就是說,形狀也許老氣橫秋,但用起來與理性的設計沒有什麼兩樣。而感覺派的後現代,則為了想像力的表現,好不好用也不在乎了。這才真是耍得開呢!
我在北美館的展覽中看到的設計中,有一個作品是抽屜櫃,是把大小、寬窄、厚薄不一的抽屜盒,連同一個電視機,用一根帶子綁在一起。來表達雜亂堆積的觀念。它不像傢具,更像一個裝置藝術品。在我推想,這些抽屜也許勉強可以使用,但因歪斜,不會很合用的。在這裡,合用、牢固、美觀都不重要了。感覺才重要。
一位名為阿拉德的設計師,設計了一種書架,命名為書蟲。他用曲線代表蟲子的形象,以螺線的形狀固定在牆上,然後按不同的角度做些隔板,用以置書。這樣豐富的想像力,這樣銳敏的感覺,實在太可愛了。我恨不能也在自己書房的牆上安裝一具呢!但是唯一的問題是這個書架放不了幾本書,更不能放本頭比較大的書,如果放上去就不容易取出來。
後現代予人的感覺就是真好玩!丟棄了象徵主義的造型,大家開心的玩吧!這是富裕時代,公子哥兒的設計觀。可是在台灣的我們真有玩開的心情嗎?這,也許就是後現代設計在台灣呈現出模糊面貌的原因吧!【人間90.08.20】
新校園的契機
漢寶德
我恍惚的記得,在三十年前,曾應邀到當時的「學校建築研究社」演講,那是已經去世多年的蔡保田教授所領導的組織。我記得在那次演講中,我提出校園建築與教育精神的關係,我認為建築的空間應該反映教育的思想。我記得曾對所聽的教育界的朋友說,為了人性的發展,小學的規模應該小,大學的規模可以大。校園不應該當成軍營,甚至監牢一樣的設計。
這篇演講稿,後來收在我的集子《建築的精神向度》裡。但是我站在台上說話的時候,一點也不相信台灣的校園建築會有所改進。由於盤根錯節的種種因素,要改變校園建築的現況,要有國父革命的精神才成。誰有這種精神呢?蔡保田教授持續努力了若干年,但缺乏共同奮鬥的同志,在政治上又沒有著力點,所以一無所成,齎志而終。
時代演變,國家進步,這三十幾年,我們已成長為中度開發的國家,過去十年來,教育改革的呼聲甚高,自思想的層面,到制度的層面,可以說進行得如火如荼。這個過程到今天仍然在進行中,而且改革並沒有達到全民共識的程度。可是有趣的是,在教育改革聲中,校園建築都沒有受到任何注意。只是國家富有了,教育經費充足了,學校建築不再寒酸,甚至可以說富麗堂皇了。許多都市地區的國中、國小,校園建築的規模與氣勢,簡直可以超過大學。然而教育的精神在那裡?學校建築除了一些後現代的噱頭之外還有什麼?
也許是上天懲罰我們吧!這個問題要祂來替我們解決。九二一地震摧毀了中部地區幾百所學校,等於上天使用了最嚴酷的手段,讓我們有所覺悟。學校本來是鄉間僅有的公共建築,遇到地震,應該是鄉民躲難的地方,而這些學校卻比民房倒得更徹底!這純粹是工程問題,卻把學校建築長久以來的弊端暴露出來了。嚴格說來,工程問題與建築問題不盡相同,但由之而促成改革的契機,這不是造化弄人嗎?
可是並不是上天給我們的機會,我們都能掌握。九二一地震對南投的自然景觀與地方風貌的重整提供了機會,我們卻沒有掌握,白費了上天的苦心。對比起來,「新校園運動」就覺得難能可貴了。
地震把校園摧毀,朝野之間迅速籌足了經費進行重建,並不表示是一個機會。地方上傳統的力量早就等在那裡,準備舊事重演了。新觀念要怎樣發揮作用,如何排除困難,得到實現的機會,是要一些條件的。
客觀歡的條件,首先是民間力量的介入。民間的捐助使得校園建築與政治脫鉤。捐助者,或代辦的民間團體,雖未必了解建築,卻有把校園建得非常理想的心意,這就是契機。主觀的條件是教育改革的觀念之深透人心,前後兩個政府的教育部的領導人,都銳意改革,希望藉此機會改變台灣校園建築的風貌。教育部堅定的立場,壓制了地方上飢渴的傳統勢力,實在是成功的關鍵,使「新校園運動」得以順利推行。
另一個重要的條件,是一群有理想、有熱誠的年輕建築師。建築沒有理想就是生意經,台灣的社會已經許久沒有預留多少空間給有理想的建築師了,因此建築界已忘記了可以揮灑的空間。有點天份的都為開發商絞腦汁,想花樣,以便每坪多賣幾萬塊。大部分的建築師,如果仍有點業務,就是奉命唯謹的聽業主指揮而已。
因此新校園運動中,建築師回到主角的地位。一個理想的校園固然要贊助者有開放的胸懷,要教育工作者的充分配合,提供教育的理念,但把這些理念通過建築空間表達出來,仍然非建築師不可。在這個運動中我們很高興看到年輕一代建築家的信心,與他們的組織力量。在作品上,他們也許並未成熟,但是已為台灣建築的未來開拓了一條途徑。【人間90.08.27】
空間的虛胖
漢寶德
前些天自淡水過士林回台北,在汽車上看到一個龐然大物在興建中,詢問下,原來是未來的國立科學教育館。我知道一座花費數十億的新科教館正在施工,但看到高大的鋼骨架構,仍然很難相信有這樣大的規模。不但使附近的空地顯得狹小,相形之下,鄰近的太空館簡直像個玩具一樣了。實在很難令人了解,一座科教館何必蓋得那麼大,那麼擁擠呢?
這要回溯到幾年前「台灣錢淹腳目」的時候。當時的教育經費花不完,誰花得多、花得快,誰得獎。新設文教機構的計畫一個比一個大。後來財政有點吃緊了,才略加約束,可是教育部對文教建設的真正需要了解有限,基於「公平」的原則,每一國立新館不分功能、不分性質,一律以甫完成不久的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所花的經費為準。可是科博館在多期的計畫中,是按照先進國家博物館發展的通則所建設的綜合性自然博物館,負有相當廣泛的研究與收藏的任務。其規模應該最大、人員應該最多。這是法國、美國、英國自然史館的情形以美國國立史密生機構來說,其轄下近三十個單位,自然館的地位非常突出,在經費上遠遠超出其他各館。這是根據需要分配的,其他各館,尤其是近年來所設的新館,不需要也不可能比照辦理,比如不久前成立的建築博物館,其規模有限,經費與人員是不能與大館相比的。
科教館究竟是甚麼館?負有甚麼任務?教育部並沒有明確的政策,在遷建計畫的初期,陳石見館長曾把該館定義為頗受國外科教界重視的科學中心。我很佩服這種想法,因為科學中心是以親身體驗的方法進行兒童科學教育的機構。如果是科學中心,這館的規模並不需要很大,設備也不需要很昂貴,若做得好,其教育效果可能超過一座大型博物館。其實當年我向李煥部長建議擴大科教館規模的時候,心裡也是這樣想的。
可是後來的主持人都抱著「要幹就大幹」的心態,不能讓自然科學博物館專美於前。為了擴大規模,一方面不肯放棄舊科教館與學校教育雷同的部份,一方面卻增加純娛樂性的設施,使得新科技教館的內容「五味雜陳」,不知其目的何在。然而,政府就基於這樣豐富的內容,籌出幾十億來建館。台北土地寸土寸金,市政府只給了一公頃多的土地,因此就出現這樣高大、旁若無人的建築物了。
所以當我接到徐國士兄的電話,他被任命為館長,承接新館發展任務的時候,是頗為科教館慶幸的,該館的建設進行到今天,軟體是沒有多少可以修改的彈性,新館的方向究竟朝向何方,相信他會有明智的判斷。然而我也相信,要撥亂反正,在政府的僵硬制度之下,也是十分困難的。最近我聽說新科教館的組織條例草案二度被退件,行政院要求以公辦民營的方式來經營。我才知道未來的科教館真正要迷失方向了。
今天的政府面臨嚴重的財政危機,可以說人財兩缺,已經無力支持這樣一座龐大的科教館了。不幸在科教館的計畫中也許過分強調了以娛樂設施吸引觀眾的觀念,使政府誤認為科學教育可以由商人代辦。否則為什麼在科教館中設置昂貴的、純娛樂性的「動感劇場」呢?既然已分不清科教與娛樂的界線,要求自給自足似乎是很合理的。
世上推行科教最成功,聲名最著的科學中心是小而美的舊金山的「探索館」。面積不過數百坪,設備簡單粗糙,然而其人力卻是充足而堅強的。因為成功的科學教育不是宏偉的建築與昂貴的設備造成的,靠的是熱心而能幹的教育工作者,所以我很難想像也很擔心這座龐大的科教館由民間經營者運作的後果,難怪國士兄隨時有捲鋪蓋回校教書的準備呢!【人間90.09.03】
尋求現代宗教的象徵
◎漢寶德
很多朋友問我對於最近落成的、世上最高大的佛寺,建於埔里的中台禪寺有甚麼看法。這座佛寺已經傳聞很久了,可惜我一直沒有機會親往拜觀,只自報紙上的照片與報導了解個大概。以這種皮毛的了解是不能發表意見的。要說話只能就表象談一點觀念。
在九二一震災的災難仍無力恢復,國家經濟陷於低潮的今天,聽到一座佛寺可以花費四、五十億元,心裡的感受是很複雜的。第一個感覺就是自宋代以來歷經七、八百年的衰退,在台灣,佛教復興了。宗教建築高聳入雲,俯視市井塵埃,在中國只有在唐代,在西洋只有在十三、四世紀的西歐才看得到。寺廟應不應該建造得高大雄偉,美輪美奐呢?至少在西洋,自十二世紀以來就有爭議。究竟宗教建築是虔誠的信眾,仆臥於地,謙卑修持的場所呢?還是誇耀神佛的力量,贊美神佛的榮耀的殿堂呢?今天我們到歐洲所看到的大教堂,尖塔與拱頂一個比一個高,說明是後者勝利了。宗教的力量結合世俗的權勢,為今人留下了不少建築的傑構。可是也因此引發了改變世界潮流的宗教改革運動。
中國唐代的宗教建築,史籍很少記載,我孤陋寡聞,知道得不多。但自日本奈良東大寺金堂的規模來看,相信長安的佛寺在王公貴族甚至帝室的支持下,必然是雄偉壯觀,不輸皇宮。大概是佛教的力量太過囂張了吧,才有滅佛的舉動,大文豪韓愈先生對佛教信仰的批評,開啟了知識分子對佛教的排斥。
我很高興看到佛教在台灣復興。因為中國人太缺乏宗教信仰了,是現代化之後,社會亂象的原因之一。在我看來,宗教的目的是培育高貴的心靈。可是,無可諱言的,今天已是二十一世紀。宗教主導政治與社會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宗教建築駕凌市鎮之上的時代也過去了。我們不能回到中世紀那樣愚昧的、迷信的,代表落後與黑暗的時代。今天的宗教應該以不同的方式建立起信眾團體,以不同的心態面對社會大眾。也許今天的佛教所需要的是服務社會的建築,而不是以建築的威勢顯示個人權威的建築。
所以今天的佛教建築要尋找一個適當的樣式是很困難的。宗教,尤其是大乘佛教,基本上是入世的,因此宗教建築應以親切近人為本。近年來,很多佛教組織積極於興學、甚至興建醫院,把宗教的精神呈現在愛社會、愛世人的事業上。這樣的發展方向與近代西方國家的宗教如出一轍。慈濟功德會在這次九二一地震後,認養中、小學校園重建數十所,可以說是宗教精神發揮到極致的表現。今天的社會已經不再喜歡雄偉高大的寺廟了,低矮的、無名的,為社會所用的建築,使人生虔誠之心,崇拜之念,才是真正的宗教建築。
西方自十九世紀以來就沒有產生甚麼重要的宗教建築了。這是因為宗教式微,理性抬頭,同時也是宗教人文化的結果。歐洲大陸數百年的宗教建築屹立至今,其中仍然在進行著宗教的儀式。新大陸雖有少數模倣歐陸古教堂之作,但整體說來,美、加的教堂逐漸社區化、親切化,成為最基層的社區活動中心。經過一段時間的醞釀,在二十世紀的中葉,發展出一種新宗教建築的樣式,那就是兩片屋頂象徵雙手合十的樣子,為大家所普遍接受。
台灣雖有佛教復興的跡象,但不論是宗教組織本身或社會信眾,都沒有脫離中世紀的心態,因此缺乏宗教建築現代化的動力。宗教建築雖如雨後春筍,大都仍是拙劣的傳統形式。偶爾有尋求新樣式的嘗試,因為動力不足,尚不足觀,也無法發展出普遍辨識的象徵。自此看,中台禪寺只是一個個案,它是老和尚的紀念碑,也許可能成為旅遊的觀光點,但是對於台灣新宗教建築象徵的建立,尚看不出有什麼幫助。【人間90.09.10】
戰爭與建築之間
漢寶德專欄
九月十一日,紐約市的雙子星世貿大樓被恐怖分子以自殺方式攻擊而倒塌,開啟了廿一世紀的、新式戰爭的序幕。自此而後,建築要以不同的角度下判斷了。建築的角色不再只是居住、生活的場所,不再只是一種表現的藝術,而因其象徵性與功能的重要性,成為新戰爭的攻擊目標。建築的身價忽然提高了。
真的,在九月十一日以前,人類史上不知經過多少次的戰爭,其中包括了可怕的兩次世界大戰。在歷次戰爭中,建築只是被蹂躪的對象,用以破壞敵人的城市,毀滅其財物,殺傷其軍民,以求得最後勝利。
建築是以無名的房舍的角色,被大量焚燒或炸毀。除了原本就準備迎接戰爭的軍用堡壘之外,建築無論如何精美,也無關於國家的安全與社會的安定。充其量,建築是文明社會的裝點而已。
在過去的戰爭中,對於敵人的特別重要的建築,通常是尊重的。國家之間的戰爭是權力與領土之爭,戰爭的兩邊都雅不願負起破壞文明的罪名。所以清朝末年,列強兩度侵入北京,都沒有破壞宮殿、壇廟等歷史性建築。只是燒了圓明園,已經為舉世所指責。歐洲的大戰,由於是結實的炮火之戰,對建築造成無情的摧殘,但兩邊都盡可能保存教堂建築。歐洲主要的教堂自中世紀至今,八百年都安然無恙,固然因為建築技術高明,受到刻意的保護,使之免於戰火,不能不說是重要原因。因此有些建築是在戰地元帥的憐惜下留存下來的。
二次大戰的後期,由於德軍頑抗,盟軍不得不用毀滅性的地毯式轟炸來逼降,因此德國境內一片焦土。但盟軍在轟炸時仍然希望保留一些重要史蹟,只是在密集的城市中,炸彈不長眼睛,有些史蹟仍不免受到波及。科隆的大教堂是保住了,但該城有好幾座重要的仿羅馬式教堂中彈。戰後西德政府致力於城市的復建,首先修復了這些教堂。
民國七十三年,我因公去了一趟東德,當時鐵幕低垂,但有機會訪問了幾座名城,包括曾經是最美的城市德勒斯登。城中斷垣殘壁舉目皆是,城市之美已蕩然無存。可是建於十八世紀初的、最著名的巴洛克宮殿│茲威格,似乎毫髮無損。盟軍的轟炸顯然經過挑選,有意予以維護的。
可是在九一一之後,情勢就大不相同了。
未來似已不太可能發生強國與強國之間勢均力敵的戰鬥,因此毀城的戰爭的機會幾乎已消失了。可是自覺受欺壓的極端份子,出其不意,對強國進行報復的新式戰爭就要登場了。在高科技的時代,有想像力的藝術家曾假想恐怖份子的計謀,發動各種形式的戰爭,但在九一一之前,沒有人相信這些故事會成為真實。這一點攻擊行動總算證實了新式戰爭的可怕。而新式的戰爭不但不規避建築,反而是以特定建築為對象的。
紐約的世貿大樓在建築界看來並不特別重要。美籍日裔建築師山崎實擅長細條子的哥德式裝飾,使用在這兩個龐然大物上,只是徒暴其短而已。可是它體型特別高大,自然成為美式資本主義的國際象徵。在過去,精美的建築,不論是教堂還是宮殿,被視為文化遺產,而今天的商業大樓,不論設計有無特色,在反霸權、反強勢的極端份子心目中,正是攻擊的理想對象。今天的大樓,面積越蓋越大,集中的人群動輒以萬計,而在其中活動的人群常是資本主義社會的菁英。它常都是一個國家的金融中心,在全球化時代,是神經重要結點。毀掉它,比起在傳統戰爭打上幾十個勝仗更能破壞資本主義國家的戰鬥力,且可影響全世界。這是以小搏大最高明的戰略。
這些國際的亡命之徒,會不會轉而攻擊主要的文化設施,恐也無法預期。因為阿富汗並不在乎文化遺產。顯然地,在未來戰爭中,建築的角色徹底的改變了。【人間90.09.24】
關於台北的往事與奇想
漢寶德專欄
一場颱風豪雨把台北淹了,也淹掉了台北人的萬丈豪情。市長馬英九以下,人人都垂頭喪氣。嘴裡說要趕快恢復光榮的台北,心裡卻沒有把握。說著說著,第二個颱風又來了。上天簡直是打落水狗嘛!若真的再來一場同樣的大雨,大家都要考慮移民上海了。
窗外的急雨令人感到大自然的無情。台北地區在過去三十年的開發惹了神怒了吧!這使我想起一段往事,一段奇想來了。
三十年前,台灣尚是聯合國的會員,當時經建會的前身經設會中,有聯合國派來的都市計畫專家,在記憶中,這些專家不見得非常高明,可是在他們的領導下曾制訂了一個台北市的發展計畫。其中最重要的觀念就是不與大自然抗衡。
當時的台北,敦化南北路以東尚是農田,北到士林、南去永和都有出城的感覺。專家們所看到的未來的台北市為一圈綠地所環繞,這些寬廣的綠地,他們稱之為氾洪區。台北盆地本是一個大湖,經過長期的淤積才形成陸地。但是大雨來的時候仍然是一片汪洋。因此在台北盆地建城只能在地勢較高的地方建築,要為洪水留下足夠的空間,才能氾濫而不成災。平時這片空地就是公園、農田與樹林,西方都市計畫家稱之為綠帶。
這樣規劃,台北的人口成長怎麼辦呢?要在綠帶的外面建造衛星市。在當時曾準備先開發林口新市鎮,很可惜,這樣的構想不為地方官員們接受,他們一時看不見洪水的威脅,又禁不住地方政、商勢力的壓迫,怎能眼看與台北市連接的昂貴土地被劃為保護區?因此林口的開發失敗了,台北縣境內的氾洪區被全面開發。台北市及其郊區因此隨時都會受到洪水的侵襲。為了減少災害,建造了數米高的擋水牆,設備了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抽水站,可是仍然經不過納莉颱風一擊。
二十幾年前,台北的發展計畫已經確定要用人力來抗衡水患,我就發過一次奇想。既然我們捨不得劃定氾洪區,台北的安全無法保障,應該把台北市設想成在湖面上建造的城市。也就是建築的活動盡量向高處發展,除了在地勢較高的區域外,一律把地面層當成空地。街道分為兩層,地面層走汽車,高出地面的一層走行人,商店就設在上層。平時是人車分道,洪水來時,地面可供氾洪,街道可以泛舟。
我這個奇想當然不足為外人道,但在技術上是可行的,而且可以創造全新的都市環境。其實在二十世紀的二○年代,法國建築大師柯比意先生就著書建議把巴黎市改建架高的大樓。他想到是大地回歸為綠地。這當然無法為熱愛古老巴黎又沒有水患的法國人所接受。用在沒有什麼重要史蹟的台北市,再考慮傳統市街的觀念,台北市民應該沒有理由反對才是。可是這種瘋話只能偶爾在課堂上說說。
後來大家都談捷運,我是唯一不贊成在台北建地下捷運的人,並曾在天下雜誌著文反對。我並不反對台北市建造大眾運輸系統,而是反對花大錢建在地下,所以李前總統做台北市長時,倡議木柵線建輕運量高架道,在一次聚餐的機會便問我的意見,我立刻表示支持。我主張在台北市建輕運量高架捷運網,是與高架商店街的奇想一致的。很可惜,交通專家堅持要把木柵線改為中運量,幾座大而無當的車站,把復興南北路破壞了,台北市建造了世界上最愚蠢、最昂貴的捷運系統,不過是為了解決市郊發展區的問題,幫助建商創造利潤,對於住在台北市內的市民,幫助是有限的。既然建了,偶爾被洪水淹沒,也是在預料之中的。
柯比意先生曾說,建築不是一種職業,是一種機智的習慣。所以建築家創造性的思考只是好玩的,永遠無法為政、商的當道者接受。這是建築家的宿命。【人間90.10.01】
天人合一之道
三少四壯集◎漢寶德專欄
利奇馬颱風造成的災害不算大,但關渡的台北藝術大學的游泳池基礎被掏空了,情況嚴重,報載行政院長都去視查了一番。其實在山坡地上建屋,基礎被掏空的例子不只藝術大學,樓房傾倒都是同樣的原因。雨量太大成災當然是禍首,可是建屋時未曾慎重的選擇地點,也脫不了干係。
有人問我,在山坡上建屋要怎麼選擇地點呢?我通常會籠統的說,應考慮一下風水的條件。在台灣,風水受到普遍的重視,但是所重視的部分大多是迷信。這也難怪,在城裡建屋,或買一戶公寓,在環境上你能控制的實在有限,所以風水先生就只好在門戶、隔間、配置、甚至安床、置灶上發揮了。今天的風水師與室內裝修合作的較多,就是這個緣故。新官上任大多要挪動一下辦公桌的位置,甚至要調整大門的朝向。說起來可以當笑話,但大多數的中國人還真相信這些玩意兒呢!影響所及,很多人以為風水就是趨吉避凶之術。
在我年輕的時候,尚有少數長者喜歡談中國古人的智慧,其中最動人的一句話就是「天人合一」。對年輕人來說,這話太玄奧了些,想得太多,很容易流為空談。其實在建築上,就是人類生活的環境與大自然的力量相配合的意思。風水的道理就是天人合一的古老智慧最具體的呈現。古人在自然中擇地而居就靠這智慧。風,就是避風;水,就是排水。古人的房屋簡單,在大自然中找一個安身立命之處,安全第一,所以風水的第一要義,就是避免風雨之災。
後來風水與超自然的信仰混為一談,以風水的原則來擇地就被解釋為「藏風聚氣」。有了氣的觀念,風水就變得很抽象、很玄奧了,非一般人所能了解。原來避風之處,空氣不太流動,可以勉強解釋為藏風、聚氣,排水就很難解了。台灣有一種流行的觀念,把水視為財氣。台灣的建築施工不良,家家戶戶都有漏水、滲水之苦,但大家並不特別怨恨,原因之一可能就是在大家的內心深處,接受了水就是錢財的象徵。如果漏水不嚴重,還頗受歡迎呢!然而這次颱風帶來的大水要怎麼說呢?台北市的大樓地下室與捷運灌水,難道也要解釋為聚財不成?
可見不合乎常識的解釋是與古人風水的智慧相違背的。更談不上天人合一了。
基礎被淘空,顯然是沒有良好的排水系統所造成的。水直接沖刷到建築物,自風水術說是最不理想的情況。按照傳統的風水理論在山坡擇地,要有背山依靠,左右要有圍護,自環境條件上看,是為了避風,也可以說是為了藏風。這還不夠,坐落的位置一定要是中央略略高起來的平地,與後山與左右護龍之間,有一自然的排水道,當大雨來時,水會在左右形成水流,繞過建築,流到山下的平地,匯入河川之中。因此水流是彎曲的,沒有沖刷的問題。風水理論中要求水流呈「之玄」狀,就是減緩水的流速,可以避免沖刷,孕育生命。
自然界中並不都是風水的福地。最可怕的就是山形奇禿,怪石嶙峋,雨來時不能蘊涵水量,而水流一衝而下,把山根處沖得土石暴露。這就是所謂惡山惡水,是不適宜於居住的。即使是樹木蓊鬱的山坡地,若無起伏,又過於陡斜,也不宜營居。可是現代的山勢建築商人為了開發地產,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最常見的情形是在山嶺的單面坡上攔腰開一條道路,把天然的排水道割裂。如果坡度太大,山上水量又多,道路不免受到沖刷,建在道路邊的建築,只能靠擋土牆抵抗。一旦工程上出現瑕疵,後果就不堪設想。林肯大郡等的災害都是這樣造成的。今天的工程技術確實可以克服很多困難,可是考慮一下風水的條件,既可免自然災害,又可趨吉避凶,又何樂不為呢?安德森座談會【人間90.10.08】
屋與家之間
三少四壯集 ◎漢寶德-
對於建築有兩種觀察的角度,一是常人的角度,一是專業的角度。兩者之間始終有如鴻溝,不易跨越,在西方社會,這個問題已經存在了幾個世紀了。
此種差異反映在居住建築上最為顯著。因為居住建築是最與常人生活相關的建築。我發現在英語字眼的使用上,就可看出兩者態度的分別。
我們都知道,英語中有兩個與居住有關的字意思相近而不同。一是屋,house,一是家,home。在學英語的時候,老師告訴我們兩者不可亂用。學建築的人都照規矩,為人設計住家應該稱為屋,或住宅,也就是house。著名建築師的住家作品,也都以房屋稱之。所以當我在美國聽到很多人稱住屋為home時,感到大惑不解。美國人未免太俗氣了吧!
原來屋與家的不同,屋是客觀的描述,家是主觀的認定。當我們說這棟房屋的時候,我們並沒有想到是誰的住家。它只是一個住宅,具備了住宅應有的一些條件,包含了功能與美感的適當性在內。當我們說這是一個家的時候,它暗含著感情的因素,除了具備住屋的基本條件之外,還有家庭的溫暖。也許因為美國人特別重視家庭吧!販賣房地產的商人,習慣上對客戶稱房屋為家,予人以親切的感覺。久而久之,大家就習以為常,家、屋不分了。
這種常人的住屋觀,建築師很難接受。而且越是有獨特風格的建築師,越難接受。建築家把住宅視為藝術品,它並不屬於任何人,因此美感最為重要。人在其中只是過客,只是建築藝術的道具。所以在建築專業出版物中,建築室內的照片從來沒有人出現。在真實生活中,居住者必須過著非常精神性的生活,隨時約束自己的行為,以免破壞室內的美感,尤其不能移動由設計師所著意安排的飾物。在美感至上的建築空間裡,最多餘的就是不聽話的孩子。
常人的住屋觀是相反的,他們既不重視建築的獨創性,又不太在乎超乎人性的美感;他們要的就是家庭的溫暖。怎樣才有溫暖的感覺呢?要像一個窩。因此舒服、安全、自在最為重要。這就是為甚麼紊亂令人感到溫暖。孩子在家裡是天使,少了他們就沒有溫暖了。家也是自戀的展示館,牆上掛滿了自己與親友的相片,雖然並非美女俊男,卻越看越滿足。
美國廿世紀最令人懷念的建築師是萊特。他是在建築上實現美國夢想的人。而美國的夢想就是一個溫暖的家。萊特把自己的建築稱為有機建築,就是要與純淨的現代主義美學區隔。可是作為建築家,他也不可能與常人一樣接受紊亂與平庸的住家觀。他很聰明的把舒服的觀念加以擴大,重塑家的形象,為美國的住宅建築開了一條新路。他的作品令人懷念,因為他努力在常人與建築家之間搭一座橋。
家的感受既然以溫暖的感覺為主,他老先生就用壁爐做為住宅的中心。到了寒冷的天氣,熊熊的爐火使四周的房間都可感受到溫暖。坐在火爐前面,有說不出的舒服與滿足。他把中國人為炕加熱的方式用到地板下,使腳底下踩著溫呼呼的,油然而生幸福之感,因此不期然的就坐在地毯上了。放在地上的東方式的軟墊就是這樣被借來的,家於是更像窩了。
萊特把空間造形與家的舒適感融在一起的才能,並不是人人都有的,因此在他之後,除了模仿者之外,沒有看到把家與屋完全合而為一的設計。七○年代以後,現代主義風氣消退,常人的住屋觀在建築界重新得到肯定,但是一種新的美感時尚又進來了。建築家不得不忙著去應付同儕間流行的新品評標準,不免又把常人所關心的家忘記了。到今天,我們仍然在等待新時代家、屋的誕生。【人間90.10.15】
三少四壯集◎漢寶德專欄---
人類不但有建築的飢渴症,對於環境的改造也有內在的渴望,這也許是上帝設計人類,藏在基因中的元素吧!
在過去有一種說法,認為西方人要征服環境,因此他們發明了各種技術,改變了人類的生存環境,這是以人為中心的思想造成的結果。他們認為東方人要順遂自然,與自然融為一體,所以沒有改變生存環境的願望,因此就沒有發展科技的必要了。這是在環境主義盛行的時代,東方人乃喜歡聽到的文化理論,因為這真是恭維,可以掩飾科技落後的事實。
中國文化中欣賞自然是有的,卻沒有屈從於自然這件事。
我們小時候大多讀過愚公移山的故事。這位老先生家的門前有一座山擋住他的去路,他就不避艱辛的,一鏟鏟的把山移走。這是一個寓言,為了教我們做事時有毅力,克服障礙完成志願。可是沒有人告訴孩子們,只要把前門封住,開後門就可輕鬆的解決問題,而且合乎環境的原則。其實中國人這點環境觀念是有的,風水理論上就要我們背山面水,這位老先生怎麼面山建屋呢?說他愚,一點都不錯!在那個年代,他大概不知道把山移走是破壞環境吧!
自遠古以來,中國人就有改造自然的想法。女媧補天,后羿射日雖然是神話,卻可看出古人是有氣魄的。西洋人的神話把大自然的形成歸之於神,比起中國人來,他們是很謙卑的。這是他們宗教發達的原因。就以大家都相信成分的大禹治水來說吧!在那樣原始的時代,這位偉人帶著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三年就把中國的河系整理清楚,比起西方的挪亞方舟來,我們的想像偉大得多了。在真實的歷史上,自秦始皇把蜀山上的樹木砍光建阿房宮,到毛澤東的大躍進,都說明中國的領袖不斷的改造自然的願望,是一點都不謙虛的。
中國人如此,東方以自然為立國精神的,就只有日本了。其實西洋人提到東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日本。日本的住宅在西洋現代大師心目中是最合乎自然原則的建築,因此歆羨不已。可是日本人一旦得到了西方的科技,所表現出來的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遠的不說了,最近美國新聞周刊報導,日本已經染上混凝土癮,小泉首相想戒掉,還不知能否成功呢!
日本過去十多年連續的經濟不景氣,並沒有使他們回歸自然,相反的,他們為了刺激景氣,就不斷的投了大筆的資金,從事公共建設。開始時乘機加強基本建設,未嘗不是好事。可是日本是先進國家,公共建設原本就很完備,所以到一九九○年就無此需要了。可是他們停不下來。就繼續不斷的籌畫港口、水壩、橋樑、海岸、高速公路與高速鐵路。日本多了若干沒有幾部車子走的橋樑,終點沒有幾戶人家的公路,沒有用途的海埔新生地,沒有必要的水壩。美國人認為這是日本政商結合,政治家依賴工程公司的緣故。可是在骨子裡,我認為他們迷上了自己建造的這些美觀的工程傑作。他們也要作創造者,當自然的改造者。至於對自然環境的破壞,對地方人文環境的衝擊,一時都無所覺了。
現代的國家領導人應該警惕自己,不要陷到工程的狂熱中。建設這兩個字太吸引人了,政治的報酬率太高了,政治家很難拒之於門外。尤其是在渴望現代化的開發中國家。比如自台北市到桃園機場,不過一小時左右的汽車時程,有建捷運的必要嗎?你搭車到捷運站要多少時間?
報上說,政府每年要花一千億來投入公共建設,用意也是在振興經濟,維持就業。可是千萬要注意,建設要為國家所需要而建設,不要為建設而建設。陶醉於工程計畫之中,很容易重蹈日本人的覆轍!【人間90.10.22】
失掉了情意的高樓
三少四壯集-◎漢寶德專欄
一年多的光景,上海的天空又增加了不少高樓。
人類史上沒有一個時代、一個城市,這樣瘋狂的建造高樓。就憑這一點,上海人就可以睥睨全世界,使他們藉著全世界領袖來此開會的機會,用前所未見的燦爛得驚人的煙火吸引全球人類的眼光。高樓群似乎使中國人重新登上歷史的舞台。
在過去十年間,上海自由的開放土地與天空,完全放棄都市規劃的傳統觀念,給了全球建築界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各國的大建築師,通過各國企業投資的引介,或憑著國際的聲望受政府單位的邀請,參與了這個高樓造型競賽的盛會。
沒有人提到競賽二字,可是大家心裡明白,要在這個史無前例的高樓群中出類拔萃,非在造型上高人一等不可。因此建築師們被迫絞盡腦汁的出花樣,以求贏得大眾的讚賞。
有一位上海朋友用很驕傲的眼光看著我,問我有何感想。我生來不懂的奉承,就說上海的天空使我緊張。這個機會暴露了建築的造型是很貧乏的,建築師的頭腦是簡單的。他們在為大樓的外觀找花樣的時候,想像力與孩子們實在沒有兩樣。他們不過是用大量的財富,在拙笨的玩龐大無比的積木遊戲而已。
在市中心新闢的文化區,市政府建造了一座現代化的都市規劃展示館,裡面有一個碩大的新上海市的模型,把已建好的,與正興建或已完成設計的大樓,全部呈現出來,使我們可以看到即將實現的上海全貌。這些高樓的外觀,有些比較傳統,採取高塔的形式,但大多使人感到變花樣的痛苦。有的像錐子,有的像鋏子,有的像斧頭,有的像螺絲。我不能說這些造型不好,或不美觀,可是我無法了解他們除了驚世駭俗之外,在思想上,或在情意上,為人類帶來了些甚麼。
高樓在人類歷史上佔有的地位主要是以建造的技術對抗地心的引力。最早的目的不過是在狹小的城市中,可以居住較多的人口。在西方文明中,城市是核心,為了防衛,為了生活的利便,大家必須擠在一起。所以羅馬人就住五層的樓房了。可是有錢有勢的人,還是寧願住到鄉下。羅馬郊外的莊園反映了當時人對居住環境的最高理想。這時候,高樓並沒有造型的觀念。
到了中世紀,歐洲人開始建造高大的天主堂,並且以天主堂的富麗來讚美上帝。他們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精研建築技術,利用石頭來建造數層樓高的拱頂,使人進到殿堂,感到上帝的偉大,人類的渺小,因而生謙卑之心,敬畏之念。為了頌揚神,他們在教堂上建造高塔,使人因仰望而感念神的無所不在。高樓因此成為西方文明的象徵。
中國人建造高塔始自南北朝的佛教建築。可是印度並沒有高塔,可見建造高樓不但是中國人的技術,而且是中國人對佛教的一種詮釋。最早的佛教建築只是一座塔而已。北魏洛陽的永寧寺塔總高一百丈,百里之外可見,它顯然是寺院的精神中心,其他建築不過陪襯而已。高塔不但崇高華麗,而且因風有鐸聲,使宗教的氣息籠罩了整個城市。這是結合建造的技術、宗教的信仰與視覺美感的建築文化的極致。
後世的中國人在宗教信仰之外,體會到高樓的另一精神價值,那就是登高望遠使心胸開闊的價值。因此文人雅士就逐漸把佛塔轉變為拓展心靈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建築。所以唐代之後,佛寺高塔就少建了,反而在有山水之勝的地方建塔以供登高遠眺。杭州的六和塔就是很好的例子。
對於今天的高樓,我不期然的期待在商業價值之外,透出些文化的信息。然而在高樓如林的上海,只使人感到奇形怪狀的精神壓力,卻看不出任何情意。難道建築的技術完全克服了地心引力之後,建築家就完全失掉了詩情了嗎?【人間90.10.29】
重新思考建築的意義
三少四壯集◎漢寶德專欄
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幾年前,世界經濟一片大好,台灣景氣一片榮景,人人富裕,個個笑容滿面,對於未來充滿了信心。
誰會知道這兩年間會發生天旋地轉式的大變化?廿一世紀似乎沒有為人類帶來幸福,世界經濟莫名其妙的向下急降,而可憐的台灣又受到九二一地震的打擊。到了今年,我們正在幾個幾百年來最惡毒的颱風下戰慄,美國卻遭到九一一的劇變,眼看一場另類世界大戰又要開始了。我們預期的幸福、安樂、和平的新世紀消失於無蹤!
過去幾年,對年輕朋友們談論建築的未來時,我總是以樂觀的口氣告訴他們,要思考超級富裕社會與建築的關係。建築的發展與技術有關,但是在根本上,受經濟力量的影響。這是天真的建築界的朋友們常常忽視的。建築界談理論有兩個大方向,一是美學相關的理論,一是政治與社會學相關的理論。前者多是談造形與美感,後者則是談建築產生的背景。可是似乎沒有人認真思考建築與財力的關係。也許他們認為這是當然的,沒有特別研究的必要吧!
建築被視為人類必不可少的居處,在原始時代也許是不易解決的問題,到今天,居住的需要早已不是問題了。建築已成為一種慾望,跟著經濟的成長而成長,與衣、食之欲一樣不斷上升,無限的膨脹。回想我的童年逃難的時候,全家幾口擠在一間房裡的情形,與過去幾十年居住空間不斷擴大的歷程,到今天,一個人住幾十坪的房子已經有不夠用的感覺,實令人不勝感慨。這不是拜經濟成長之賜嗎?
建築的美學理論也是與經濟息息相關的。現代建築的思潮發生在二十世紀之初,與歐戰後的民生凋敝不無相關。在窮苦的時代,以簡潔、素樸為美,自最節省的建築構造方法中,找出建築的哲理;自最實用的空間安排中找出精神的價值,是時勢之必然。現代建築的運動發動之後並沒有得到廣泛的回響,美國簡直毫無所覺,到了二十世紀的三○年代,美國遭遇到一次空前的經濟大恐慌,才為這種理性的美學準備了良好的發展環境,終於導致歐洲的現代主義在美國生根。
在我看來,自上世紀七○年代以後的建築發展,基本上是富裕社會的壓力所造成的。現代主義素樸的美學已無法滿足荷包滿滿的中產階級的願望。他們要多花些錢,希望佔有更多的空間,擁有華麗的外觀。現代主義的理論無法容納這些觀念,才想些新理論出來,為富裕的建築找到說辭。可是幾十年過去,雖有「後現代」的大帽子,總無法找到一個為建築界共認的思想架構。這實在是因為吃飽了撐出來的毛病,有錢人難伺候有以致之。
所以八○到九○年代的二十年間,建築家絞盡腦汁,無非為了花掉業主多餘的錢而使他滿意。可是經費寬裕確實也為建築界帶來較大的表現空間,可以在造形上推陳出新,在細微處求精緻高雅。不幸在建築界還沒有把問題想通,好日子就過去了。
然而今天的經濟雖忽然緊縮,比起傳統的世代,我們還是富有的。其實在被財富沖昏頭的時候,來一段收縮期,可以使我們保持清靜。對於建築的合理化,有盤整的作用。試想如果每一座重要建築都出盡花樣,以譁眾取寵為目標,二十一世紀的建築環境豈不是瘋子世界嗎?偶爾有一棟畢而堡的古根翰美術館是可以的,到處都是,誰受得了?
荷包扁了能使頭腦清醒未嘗不是好事。大家到北京故宮去參觀,不妨看看乾隆皇帝理政的養心殿,雖少不了皇家的雕鑿,但其規模不及今天中產之家的客廳。那不是節儉,只是合乎需要而已。這一波建築業的大蕭條,可否使社會大眾與建築界一起來重新思考建築的意義呢?【人間90.11.05】
建築家的未來
三少四壯集◎漢寶德專欄
二十幾年前,我在東海當建築系主任的時候,常告訴學生們建築不是一種職業。這當然不是很正確的,學了建築而不從事建築,學了何為呢?我只是希望年輕人不要太現實,要放寬胸懷去理解建築這個行業,把它視為人文的現象,而不是賺錢的工具。所以東海建築系的課程與教學都沒有考慮如何使學生考取執照。有人提到這個問題,我的回答是大學教育不是職業訓練班。
我的建築教育觀如果使東海畢業生遇到事業發展的困難,我會感到遺憾,但是我不會改變自己的看法。我離開建築教育界已經多年了,也很少參加建築職業界的活動,可是我仍然認為建築師自我認知的格局實在太狹窄了,狹窄到壓迫了自己的生存空間,不用說社會責任了。我曾認為建築的職業組織應該有成為社會領導者的野心,而不必每天為取得工作擔心,匍匐在權勢人士的腳下。
有一度,我極力提倡建築的藝術化,希望建築界在空間與造型的創造上殺出一條為人所尊重的生路。這也不是很容易的。建築師在學校裏並沒有被視為藝術家,到社會上就不可能成為藝術家。尤其是在現實社會中,真正有條件把建築當成藝術的學生,實在是有限的。即使做得到,也限於少數幸運的同行,不是建築界大部分成員所可能企冀的。
近年來,台灣經濟大幅下滑,建築業幾乎停滯。建築的同業也許可以乘此機會調整一下自己的思維,自忙亂的職業生涯中抽身,思考一下生命的價值。建築師忙於業務其實不是什麼好事。除非你的作品被人稱頌,除非你努力為社會解決了某些問題,否則不論你的業務做得多大,就是不折不扣的生意人。其實今天我們所看到的建築,包括高樓大廈,都不需要真正的建築家,只是工商業社會中的商品而已。建築師這種行業要想受社會尊敬,必須改變職業結構。
未來的建築師應該分為兩類。一類是與營造業合併的企業建築師,負責大部份功能性建築的生產。為了產業的效率,自設計到施工一貫作業是沒理想的。在這裡,建築師與工業設計師無異。企業性建築師的服務是全面的,順著社會的脈動與科技進步的大勢,配合時潮的需要,他們接受企業家的領導或自己成為企業家。
另一類才是我們所熟知的建築師,也就是以自由業面目出現的藝術家建築師。這類建築師之業務不宜過大,要以他本人能主導的規模為限。他們的業務或為文化性建築,或為個人住宅,以及有特別意涵的建築。他們要與藝術家一樣,不只是建築外皮的設計者,而能掌握時代文化的精神,充實建築人文的內涵。
然而不論是企業建築師,還是藝術家的建築師,都應該有超乎純職業的胸襟。到目前為止,建築界,包括美國在內,都沒有能力配合高科技之進步,更不用說因應社會、政治上的快速變化。建築師到今天基本上仍然是以手工為主的服務業。
美國建築界深深感到這一點,已經開始設法了解未來。在近期出版的美國建築雜誌上,報導了第二屆「應用天才討論會」的內容。建築界每年一度邀思想界的領袖,有科學家、管理學家、文學家,共聚一堂,談論未來的世界,及一切可能發展的方向。十八位演講者都是各行最有創意的,最勇於改革的領導者。開場的演講者為一位理論化學家,收場的演講者為詩人與製片家。他們以不同的角度看到世界的改變。
值得建築師思索的問題實在太多了,要有所突破,帶領風潮,必須下很大的功夫,了解社會,認識人生,掌握未來。改變者是價值觀的改變,只埋頭畫圖,是無法抓住急速變遷的世界的。有使命感的建築師非在觀念上站在時代的前端不可。【人間90.11.26】
落後的台北市
三少四壯集◎漢寶德專欄
大陸近年來的發展一日千里,早已不是吳下阿蒙了。北京、上海都已儼然現代化大都市,相形之下,台北好像退步了。有一位企業界領袖說,從北京、上海回台北,好像回到鄉下一樣!
以都市的發展來說,這是事實。但北京、上海對比於舊金山、洛杉磯,恐怕也有類似的感覺。今天任何國家要在都市建設上與中共比賽,都是要失敗的。因為今天的大陸,朝野上下一心只有發展經濟,只有建設新都市。而在他們前面沒有任何阻力,尤其沒有政治上的阻力。可見建設一個現代化的新都市,雖不是一夜可以完成,十年、八年就要甚麼有甚麼了。條件是一個蓬勃的經濟,一個全能的市政府,不受市議會及都市法規甚至土地所有權的約束,以及非常勤勞、能幹的民眾。這是人類史上沒有出現過的情形。
對於這樣的現象,我並沒有多少不安的感覺,重要的是,我們自己有沒有進步?在APEC之前,我恰好在上海,看到他們為了取悅外國領袖,把上海打扮得花枝招展。花了不少錢把高層建築的外皮裝了臨時夜間照明,甚至高架公路都用燈去照亮。這是中國人好面子的毛病作祟。可是我也看到,為了外國人的安全、舒適,在市內公共空間的秩序與衛生上,也大有改進。我並不介意上海在高樓大廈上趕過台北,卻很在意他們在市民行動的公共空間的品質上超過台北。因為我認為一個國家是否為文明又進步的國家,只要看市民安步當車,是否安全、輕鬆、愉快就可以了。
不幸的是,在這一點上,上海也趕過台北了。七、八年前那個擁擠及窒息又令人無處置足的上海市,如今已有開闊的公園,乾淨得一塵不染,絕無機車衝撞的人行道。這是在台北無法企及的。
在台北,我住在環境條件比較好的仁愛路。可是我每天散步的人行道,卻仍然充滿了危機。人行道是在近年才改舖的,看上去有點樣子了。但是卻不是專為徒步者準備的,自行車堂而皇之在上面飛馳,他們自認為這是他們的權利。對於年紀大的人也是一大威脅。人行道是第二機車道,自從在路角上設了漂亮的殘障坡道之後,我沒有看過殘障者使用過,倒成為方便的機車道。機車在人行道上行駛也是理直氣壯的,因為市政府准許機車停在上面。有些地方可以停兩排,一排停在騎樓下,一排停在道路邊,准他停放不准他開過去嗎?當然了,這些機車滴油難免,人行道就清潔不起來了。我每天散步,瞻前顧後,因為他們不知是自前面來,還是自後面到,擋了他們的路,不免受人白眼。
除了機車之外,很難想像在台北市這樣的通衢大邑,還有人會在人行道上倒水。一種是純為清潔為目的,這是土路小鎮鎮民的習慣。一種是洗菜水,是餐館當街處理魚肉、蔬菜的剩水,這是鄉下人的習慣。其效果是一樣的,髒水滿地,絲毫沒有想到行人的權利。以我這種年紀,要小心翼翼,以免滑倒。據說外國有法律規定,在誰家門口滑倒或跌倒,誰要負起賠償的責任,台北的市民卻沒有任何保障。
只注意腳下是不夠的,到了夏天,樓上的窗型冷氣機會不停的滴水,不小心就被淋了一頭,政府對於窗外懸出的設備,也沒有保障行人安全的規定。這是落後國家的設備,也是落後國家的心態。
我每天散步,每天感到做為台北市民的悲哀。我曾在過去三十年,寫過不少短評,希望政府注意市民的公共生活空間,尤其是人行道的水準,但歷代市長總是忙得來不及低頭看。因為他們都是乘車的。可是上海居然在七、八年間在這方面趕過我們,豈不令人氣結。
我不禁想到,政府要用公共建設來提振經濟,可否不再建高速公路,把錢用在改善都市公共空間上呢?【中國時報人間90.12.03】
城市再生的奇蹟
三少四壯集◎漢寶德專欄
最近去美西住了幾天,對城市的生機頗有體會。
在二、三十年前,加州北部的舊金山是大家心目中唯一值得稱道的城市。舊金山位居海灣的出口,擁山抱水,景緻宜人,氣候四季如春,建築亦頗有特色。不遠處有著名的柏克萊加州大學,即使海灣之南的史丹福大學好像也在它的心理範圍之內。加州南部的洛杉磯雖為該州第一大城,文教設施也很豐富,但對建築家而言,絲毫沒有城市的吸引力。
至於灣區的其他城市,更不起眼了。在舊金山之東,海灣的對面,有一相當規模的城市--奧克蘭,最受建築界歧視。當年它被建築界視為自舊金山到柏克萊之間的,常被人忘記名稱的地方。它不但面目模糊,毫無特色可言,而且生命力衰退,市心破敗,成為貧窮與罪惡的所在。中產階級提到奧克蘭就避之唯恐不及。在灣區的最南邊,也就是史丹福大學的附近,有一城市,名為聖荷西。不知何故,更大名聞於世界,鄰近地區都是高級的住宅區,聖荷西竟也淪為過路小鎮,地產無人問津。記得近三十年前,我曾因汽車需要加油,自高速路上下來,在該鎮轉了一圈,居然找不到一家周末開店的加油站,市容非常蕭條。
真是風水輪流轉,今天灣區的風光完全改變了。
當高科技在史丹福大學附近求發展的時候,領航者乃自然的找到南灣便宜的土地建造工廠。這就是帶領世界進入二十一世紀的矽谷高科技工業區。
聖荷西得到了新的生命力,就起死回生了。一個人口不足十萬的小城市,二十年間發展為一百七十萬人口的矽谷區的核心城市,聖荷西因而脫胎換骨。
比較起來,聖荷西仍然是一個中型城市,市中心到處有新建的樓房,市街與公園都已亮麗可觀。尤其使我印象深刻的是市中心設立了科學館、美術館、兒童探索館。科學館的規模也不大,是由市政府的再開發局與企業界合作建成的。不足四千坪的博物館,花了一億一千三百萬美金,算得上大手筆了。內容以高科技的創新精神為主軸,展示非常充實、生動。使我不禁想起台灣建造的龐大而空洞的國立博物館來了。難能可貴的是,市政府善於利用文化建設的機會,把博物館當成地標,提升城市中心的品質。在台灣,文化設施總是被推到郊外去的!
至於奧克蘭,我有前往一探的興趣,主要因為在雜誌上看到一個消息,把奧克蘭視為明日之星。故事是說一位做過加州州長的年輕政治家,願意把心力投注在這個為人遺棄的城市,降格以求,選上了市長。在幾年之內,居然把一個幾乎不堪居住的地方,改變為北加州最有吸引力的城市。一個人的聰明智慧能改變多少呢?是我感到好奇的原因。
與聖荷西一樣,奧克蘭也是靠市中心的再開發進行改造的。它們都是有百年歷史的城市,有些廿世紀新建造的頗有古風的建築,只是衰退之後,就像明珠丟在垃圾堆裏,與一些被遺棄的商業建築同樣蒙塵。這樣的城市一旦得到新的生命力,就以再開發的手段,把精美的古建築擦亮,拆除老舊的一般建築,建造大樓或開闢為開敞空間。優美的開敞空間是吸引人的要素,大樓則是提供生產力的工作場所。一個成功的再開發計劃,就是再造一個城市。
果然,奧克蘭的老市政廳再度成為亮麗的地標,而對著清潔、親切的廣場。它的一邊是再開發的市中心,結合了新舊建築與地下鐵的出口,創造了全加州最有變化,最有人性的核心活動空間。我到這裡的時候是天氣晴朗的下午,使我真正體會到有陽光、有魄力的一個人,可以對城市造成多大的改變!這與台灣的城市二十年來繼續不斷的鑄成錯誤,真不可同日而語!【人間90.12.10】
全球化就是西化
三少四壯集 ◎漢寶德專欄
我們終於踏進了「國際貿易組織」。最近的媒體上幾乎都在討論,一旦進入這個國際組織,各行各業會受到怎麼的影響。文化界的反應比較慢,對於經濟的脈動感受不強,即使談起來,也說不出什麼名堂。對建築界會怎樣呢?
國際貿易組織的設計,是要達成商品的自由流通,促進經濟活動的全球化,如果用中國古人的觀念來解釋,是走向世界大同的一個步驟。在過去,每一國家是一個單位,國家的主權神聖不可侵犯,所以動不動就會打起來,如今門戶全面開放,看上去只是為了毫無障礙的互相通商,然而一旦全球結為一體,國家的觀念會趨於淡薄,民族的意識會為人類整體前途的觀念所取代,地方的色彩會被國際共通的價值所涵蓋,因此邁出這一步,對於人類文明與民族的文化都有很深遠的影響。
世界大同原是中國人的理想,可是我國的古人是把中國當世界的。今天要玩真的了,卻不能不承認,全球化是以西方富強國家為中心。仔細想想,徹底的全球化,就是徹底的西化,也就是消滅了國界,消除了民族特有的價值觀。文化界爭辯了若干年,被認是永遠沒有答案的大問題,卻被經濟與貿易輕易解決了。回想若干年前中西文化的大辯論,甚至在建築界的現代與傳統之辯,都成過眼煙雲。文化在經濟面前,就像侏儒一樣,在全球化的課題上,誰問過文化界的意見?
有趣的是,我們戰戰兢兢的踏進國際貿易組織的門檻,生怕被人排擠而不得其門而入,卻沒有任何反抗全球化的聲音。反而是西方社會的文化界中有很多異議分子,代表弱小民族,不斷的抗議西方霸權的擴張。然而台灣對於文化本土化,在地化是喊聲最響的國家。我們要怎麼思索全球化與本土化的衝突,而得到雙贏的成果呢?
在遠東建築獎的評審中,發現進入決選的作品,在地化的性格都很明顯。一般的通例,建築獎大多是選擇合乎國際標準的作品,即使是台灣的建築雜誌獎,仍然要以國際流行風格為選擇的依據。如果沒有非常理想的作品,只好選第二、三流的作品,因此台灣的建築好像一直是西方文化的邊陲。雖然也有少數建築師在傳統語彙上下功夫,卻不受建築界的重視,一直沒有成為台灣建築的主流。所以看到遠東獎的評審們的價值觀有所不同,較偏好於在地方風格上努力的作品,雖作品未必成熟亦在所不惜,故令人感到一股清新的氣息。
問題是,這樣的地方性的發展會不會因全球化的來臨受到壓抑呢?
進入國際貿易組織以後,理論上說,國際的建築師就可以自由到台灣來承攬業務。他們經由本地朋友的引介,按照採購法的辦法,承攬建築或其他設計的業務。如果照一般國人崇洋的習性,很可能在不久的未來,大多數的公有建築,有形無形出自外國建築師的手筆。其結果,非常可能有效的提高了台灣建築的設計水準,逐漸接近先進國家;同時使台灣的建築逐漸完全匯入國際的大潮流中。
其實大陸的建築已經受到全球化的衝擊。上海的高樓大廈不少是外國建築師的作品,因此迫使當地的建築師競相抄襲雜誌的流行語彙,沒有人注意到地方風格的發展。他們放棄了民族主義的驕傲,寧為西方文化的流亞。這就是建築界為天安門廣場上即將興建的超前衛的國家劇場憤憤不平的原因。
相形之下,過去幾十年的台灣建築,雖無了不起的成就,但甘於土生土長,不中不西的自求發展,才能有今天這一點點的體會,產生幾位受了西方教育,卻自傳統與本地的土壤中長大的建築人。我衷心希望,全球化的潮流不會把這些幼苗席捲而去。【人間副刊90.12.19】
圓圈、方塊看土樓
目前保存的最小的圓樓「如升樓」內一景。
【漢寶德】
三十幾年前,在大陸鐵幕低垂的年代,我就自中共的出版物中看到福建土樓的圖片。其中的圓樓特別令人感到訝異。中國各地的民居雖各有千秋,但可以看出一些形式上的共同特色,反映了漢民族的文化精神。只有福建的土樓,圓圈、方塊,完全無法歸結到中國建築的原型上。所以我在課堂上介紹中國建築文化時,幾乎很少利用這部分資料。它的產生,實在令人納悶。
近二十年前,在一個小型國際討論會上,一位日本朋友送給我一張大陸的郵票,上面印的就是一棟福建的圓樓。我雖看過類似的圖片,可是看到中共居然把它印上郵票,心中不免一動。他們也很重視地方文化嘛!而郵票上呈現的多層同心圓的圖案,令人印象深刻。在全世界的人類文明中,各民族發展出不同的建築形式,有如此之特色的實不多見。這應該是世界級的文明遺產才是。難怪在冷戰時代,美國的衛星攝影拍到這些大圓圈,會懷疑它是秘密軍事設備呢?說不定是專門對付台灣的飛彈基地!
幾年前,《漢聲》雜誌出版了福建圓樓的專輯,我就有一探土樓究竟的打算。可是這幾年雖有機會去大陸訪問及旅遊,總因種種原因,無緣到離開我們最近的福建。今年春天,靜極思動,在上海的登琨艷建議去看土樓。大陸的朋友知道當地春天多雨,建議我們選擇秋高氣爽的秋天。因此我們夫婦才就到上海之便,與幾位年輕朋友,匆匆走訪了閩西,償了我多年的宿願。
土樓原是客家族群的發明
我們先到了福州,拜訪建築設計院的費院長,承他安排車子及行程,並派人帶路。先在福州略事停留,經泉州,看了重要的宋代古蹟,就過漳州轉閩西。過了漳州尚無高速公路,但一般公路及產業道路都已接近台灣公路的標準,交通尚稱方便。
到了福建,知道大家所特別感興趣的圓樓,不過是客家土樓的一種,因此土樓之名稱比較通行。土樓者,以夯土建造之樓房也。稱之為客家土樓,乃指客家這個族群所擁有的民居建築,是用夯土建造的樓房。土樓的種類簡單的說可以分為三類,要詳細說,可以分為九種。其中數量比較少,歷史比較短的是圓樓。
大陸研究土樓的學者,包括我們的朋友費院長在內,覺得圓樓在閩南也很多,土樓是否為客家人所專有很值得懷疑。可是我比較相信客家學者的說明,土樓是客家族群的發明,而後期由於它的防禦性十分優越,才逐漸傳播到閩南去。如果以行政區劃來看土樓集中在屬於閩西的永定縣,與屬於閩南的南靖縣,而後者的數量不下於前者。永定的河流是汀江的支流,是流到廣東出海的;南靖的河流,為自漳州、廈門出海。可是兩地相連,處於閩西、閩南的交界處,建築並無多少差異,地理形勢亦頗類似,應該是土樓王國的所在地。南靖的土樓居住者也是客民,可以說明這一點。
我們的行程是先到龍岩市附近,土地較寬廣的鄉鎮,訪問兩處著名的土樓,就到永定落腳,由該縣文化局長為我們安排下一步的參觀。我們在永定與南靖的山區各花一天時間,在景色秀麗的丘陵、狹谷間繞行。到南靖時則由該縣博物館的館長帶路。這個山區正是兩條小河的分水嶺,所以平地甚少。而客家著名的方形與圓形土樓,正是在這些狹谷中產生的。
當初的發明者必是摩西型的領導人
客家的學者們認為土樓是他們的精神長城。根據記載,客家人於兩晉之間自中原南遷到長江流域,唐宋之間再遷到粵閩贛的山區,正式建立獨特的客家文化。因此他們是承繼著中原漢文化的精髓,到貧瘠的山區求生存;又要面對少數民族的鬥爭,與歷次改朝換代時,敗軍的騷擾,土匪的襲擊,才創造了土樓文化。天高皇帝遠,他們歷代為求生存,建立起獨特的生活環境,是值得他們驕傲的。
他們很驕傲於夯土的建造技術,視之為來自中原文化的明證。這是他們特有的奧秘,不輕易示人。我提醒他們在我小的時候,中國北方仍然用夯土築屋,他們不以為然。夯土技術是用版子夾起做模,用黏質的黃土夾少量纖維質的草木之屬,用力敲打,層層築起。古人稱為版築,實在並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們聚族而居的生活方式,把北方一村的人,集中在一棟樓房裡。
開始建設這樣的民居,必然有一摩西型的領導人,具有偉大的創發力,才能說服族人,教他們如何建屋。我猜想他們舉族南遷,尤其是大族,除非有軍隊式的統御是很難做到的。他們自長江流域到閩西,沿途都是崎嶇的山嶺,歷經歲月,必然都是聚族而居。所以到了永定一帶,舉族共同生活已經成為傳統了。
地理環境是他們不能不建樓的另一個理由。在狹窄的河谷中求生存,少有的平地必須用來耕作生產,樓房可以減少房屋佔有的空間,又可以排除外來的侵襲,是很有創意的解決方法。客家土樓在喜歡平地建屋的漢民族建築中,乃成為唯一的例外。
圓形土樓的 防禦性能極佳
按照當地學者不甚嚴謹的研究,客家最早的土樓自宋代開始,目前尚存的馥馨樓建於北宋。土樓的技術與今天並無分別,但是早期的形式比較接近華北的大宅子,座北朝南,後面是最高的建築,兩邊護龍向前,高度遞減,中間的廳堂、中庭、中門等中軸線,前面並有富麗之正門。與北方民居之不同,在於建築物緊密的集結於方形空間,庭院甚狹小,而採樓房形式,至少二層,多至四、五層。由於其高度,土壁就顯現出來,尤其醒目的,是屋頂用的是明代以後民間不準使用的歇山頂,為了保護土壁,又突出牆面很深,在外觀上兼有穩固與飄逸的特色,所以予人印象深刻。這種早期的府第式土樓,後來就發展為三堂二落、五層飛檐的「五鳳樓」的式樣。到今天,「五鳳樓」仍然是保留下來最多的。而且分佈在較宜於農耕的平川地區。
進入山區,社會不安寧,匪患多,這種府第式建築的防禦性不夠,就把兩翼與正門的外壁全面提高,與後樓等。這樣一方面把居住建築的外觀改變為一座堡壘,同時可以容納較多的族人居住,以策安全。何時才有這種方樓呢?沒有明確的紀錄。可以推想其發展期應在明代早年,晚明到清初則為其盛期。至今尚保存了一座六百年歷史的日應樓。
發明了正方形的土樓,就把中原傳統的民居格局改變為堡壘,失去了空間上的尊卑之分。自此發展為圓樓,只有一步之差。在幾何學上,正方形與圓形的精神是很接近的,只是圓形的外觀更動人、更具震撼性而已。在土樓建築上,圓形的夯土牆可能需要更熟練的技術,更嚴格的施工管理。據當地學者的報告,他們建屋不用工人,而是族人在族長的領導下建成。
圓樓的防禦性更強,分佈在貧瘠的山區,所謂「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地區。似乎越是山區,土匪越多。可惜的是沒有記載可以告訴我們在甚麼時代,是哪一位發明了這樣動人心絃的建築。只能推論發生的年代可能在明清之間。據記載,郵票上出現的承啟樓是崇禎年間始建的。
農民用種菸葉致富的錢去造圓樓
對於一個好奇的旅客來說,看到這樣奇特的建築出現在只有梯田的山區,不免懷疑這些農民怎麼有此財力建造可以使用數百年的樓房。後來我查了些資料,發現自明代後期,事實上山區可能比平川還要富裕。自萬曆前後,這些山區開始生產菸草。中國人何時吸菸,不是我研究的範疇,可是種菸製菸就成為該地區的主要生計。這種經濟作物會使資本集中,造成些富人。其結果,使比較美觀的圓樓大行其道。
不能避諱的事實是,到了清代社會漸漸安定,中葉以後,永定的菸葉發達,後期更有僑居南洋經商致富者。聚族而居與防禦的性質漸漸減少,財富象徵的性質漸漸增加。所以有錢人建屋不為居住,而為家族發達的標誌。清末到民初,圓樓建得最多,僑民在抗戰之前也有建屋的紀錄,最晚有一九六五年建成的。大致說來,後來建造的圓樓,規模屬於中等,建造比較考究,使用人極少,所以保存良好。【90.12.23聯合副刊】
但見圓圈、方塊一簇簇的嵌在河谷的岸邊,使我們大開眼界。這時已是夕陽西下之前,河谷升起淡淡的霧氣,使得這些碩大的幾何形,有來自外太空的不真實感……
有兩百年歷史的承啟樓內外共有四環。
在這次訪閩中,我們的主人安排了兩次自山頭俯視河谷土樓景色的機會,使我們飽覽土樓的盛景,而且對它們的大環境有了更深入的體會。
土樓是人類文明的奇觀
客家的圓樓與方樓分佈於鄉鎮,比較集中的是兩條河谷。一條在永定,自東北向西南流,名為南溪,經高頭、湖坑、下洋等地入廣東境匯入汀江。另一條在南靖,自南向北流,過書洋、梅村等地轉東行匯入船場溪。這兩條河谷,像兩條鍊子,串起了圓形與方形的土樓,是人類文明所創造的,最令人感動的景觀之一。可是要從天上看才成,走到土樓群中,並感受不到它的魅力。好在兩個河谷都很狹窄,兩岸的山嶺高聳,可以上得去,就有機會看到此一奇觀。
第一天,我們的車子經過七轉八彎,爬上了稱為蛟塘的地方。胡局長終於帶我們穿過村落,走到觀景點,可以俯視河谷數公里。但見圓圈、方塊一簇簇的嵌在河谷的岸邊,使我們大開眼界。這時已是夕陽西下之前,河谷升起淡淡的霧氣,使得這些碩大的幾何形,有來自外太空的不真實感。我的照相機的望遠鏡頭倍數不夠,登琨艷借我大鏡頭一用,照下兩張做為紀念。但是整個山谷所發現的景象卻只能保留在模糊的記憶中。
第二天,改由南靖縣博物館簡館長帶領,同樣繞到山上去看河谷的土樓群。本打算鳥瞰河坑村,但視角不良,道路不佳,改去另一山頭,俯瞰田螺坑。在這裡視界非常理想,縣政府建了一個大亭子,立了柵欄對參觀者收票。大陸已經沒有一個值得看的景點是不要錢的,所以也不必大驚小怪。走過亭子,再下幾步到平台,河谷中三個圓圈與一個方塊自然結合成美妙的畫面,才覺得門票是值得的。
圓樓與方樓,其外圈的屋頂已經完全把傳統中國民居中的變化排除了,只剩下一個連續的、簡單的屋頂所構成的幾何形輪廓線,好像是一隻巨靈之手在大地上畫出的帶有哲思的圖案。我們留連不忍離去,可是因行程另有安排,就要下到河谷中,去近距離的尋訪名樓了。
一座樓必是住著一個家族
在數千座方樓,數百座圓樓之中,通常以永定高陂鎮的遺經樓為方樓的代表,以高北村的承啟樓為圓樓的代表。根據主人的安排,我們一行是把遺經樓當成進入土樓世界的第一站。
遺經樓建於清道光年間,在群樓中真是比較老的了。佔地一公頃,面積也真大的了。高五層,應該是最高的了。可是此樓並不非常典型。它的主樓要高一些,屋頂並未連成一體,還看得出主從關係。而主樓不但高,而且內院外壁也是厚厚的土牆,不像其他三面是出挑的走廊,似乎是防衛的最後陣線。另一個特點是,內院的廊子都用直木條封住,顯得特別安靜。
在四方內院中,有一個小的四合院,其中軸線對著正門,後面較高大,就是祖先廳。這是客家土樓的共同特色,祖先廳是家族的精神重心。在一般的土樓中,常利用小合院的兩廂當學堂,遺經樓的家業大,他們是在正門外面大院子的兩邊建有學堂。外院之外又有大門,高大寬廣,可以容車馬進出,氣魄宏偉。
一座樓內是一個家族,住了幾十戶的成百口人。公共事務靠一位公推出的長輩管理,費用則由公田的收成來維持。由於有公款,所以自日常管理,到年度祭祖、慶典活動,都可暢快的推動。公款還有一個作用:如有不肖子孫,窮困至於破產,要賣掉他的一份房產時,規定不能賣給外族人,可先用公款買下。而樓中分為幾十間,好像完全連在一起的透天厝,自地面到最上層,屬於一家。地面原是廚房,二層通常是倉庫,三層以上是住屋。這一點,方樓、圓樓都是近似的。
自建築上看,遺經樓本身量體簡單,白色的灰壁與暗色的原木之對比,高雅大方。屋頂灰瓦,歇山出挑,既壯觀又飄逸。除了祖堂略為雕飾以外,可以稱得上簡單、樸素而有古風。可惜大樓外緣的建築已經破損不堪,地方政府並無力修復。
土樓皆有一中軸明顯的祖堂
訪問土樓當然不能遺漏印在郵票上的、永定高北村的「圓樓之王」承啟樓,這座樓據說建於明末清初,是屬於大型圓樓。據大陸作者,當地有一民謠,概括其特色:
高四層,樓四圈
上上下下四百間;
圓裡圓,圈套圈,
歷經滄桑三百年。
另有人為了形容圓樓之大,後面兩句改為
我樓東,你樓西,
共住一樓不相識。
約自天空看承啟樓,可以看到這座近兩百年歷史的土建築,與它近鄰的幾座近期建築的較小的方樓與圓樓是大不相同的。不只是因為大,而是因為它有一種自然灑脫的線條。它並不是圓規畫出來的圓形,很像新石器時代手工磨出來的玉鐲,有天然的不精準的美感。只是整體看來,它是圓形。後期的土樓內部,很注意院內空間,可是這承啟樓的院子裡尚有三圈,除了最內圈為祖先堂外,第二圈外壁與土堡無異,自夾道進去,仍有四十餘房間。第三圈才是平房,供學堂之用。圈與圈間如同夾道,像一個小村落。住在這座直徑七0餘公尺的圓樓裡,如你住樓東,我住樓西,確有可能整年不謀面,因此見面亦不相識。
土樓,不論圓、方,都有一中軸明顯的祖堂。所以自正門進入,沒有絲毫土樓的感覺,反而很接近閩南的小型廟宇。進門後就是一個小院子,兩邊的建築已破敗。進了二門,又是更小的圓形的內院,前面就是正廳。如果不抬頭仰視,幾乎不知在圓屋之中。只有走上樓梯,到了四樓向下俯視,才知道中間的小廟是由圓屋層層包被著,像一朵花一樣,祖先堂是花心。層層圓屋只是花瓣而已!
土樓的美感就在單純與樸實之中
自建築的外觀,到內部的空間,以承啟樓為代表的客家土樓,確實稱得上一大奇觀。很難想像,中國黃河流域的正統文化,歷經歷史、地理因素的影響,在社會特有的條件下,會產生這樣美妙的結果!經過幾百年的演變,蛻盡了傳統中國建築的形式,演化出最簡單、最悅目、最具韻律感的圓形。
它的美感就在單純與樸實之中。樓之外觀,在出挑深簷的陰影下,為一平坦的圓形黃色土壁,上部有一排小窗,正門是拱形白粉壁中開了長方形大門,上有「承啟樓」匾額,簡單大方。樓之內全為木造,最上層突出,構造合理、輕巧,層層弧線,形成動人的韻律。而暖褐色的木質與內圈屋頂的冷色灰瓦形成愉快的對比。陽光照射下,其美感如同音樂盒子一樣,令人感受到無聲的樂音。
很可惜的是這些土樓雖經一再宣揚,地方政府並無經費維護。承啟樓的第二環已有部分倒塌,大多數有歲月的重要土樓都面臨維修問題。在訪問行程中,除了建於雍正年間的方樓,和貴樓,被列為國家級文物,將有經費修復外,大多只能空等。他們為了爭取聯合國文教組織的世界文化遺產的頭銜,已經拆除了或準備拆除重要土樓前面的破損建築或新建,可是要等聯合國的專家投下寶貴的一票,實在還有相當的距離。
古老的土樓群耐得住寂寞,也經得住風雨,但世人忍心讓它們等待嗎?【90.12.24聯合副刊】
造反有理的建築
三少四壯集◎漢寶德專欄
登琨艷在不久前為時報文化公司設計了一個臨時的廣場,是為亞洲廣告會議使用的。這個廣場只有幾天的壽命,可是有人如果在這段時間恰巧走過市政府前,也許會注意到一塊紅花布的造形。他用長短不一的竹桿,直一根、斜一根的支撐著花布,頗一新外賓的耳目。他自己認為這是要「顛覆」建築的傳統。
「顛覆」這個字眼是新新人類為了革除舊的傳統所喜歡使用的。在過去,我們常用「創新」二字;在比較嚴重的情況,則使用「革命」。創新的字義最明顯,就是創造前人所沒有的東西或觀念。這是很不容易的。社會進步,需要很多創新,但是改造或改善已有的東西,就已經是進步了,真正的無中生有的創造僅偶而有之。比如創造汽車是了不起的大事,以後逐步改善到今天,雖與當日已不可同日而語,仍然是汽車。
「革命」似乎是指大規模的創新。當舊的傳統落伍到不可救藥了,非自根拔除,徹底從頭做起不可時,就要革命了。比如我們在習慣上把現代建築在二十世紀的改革行動稱為革命。因為當時的建築先驅們所倡導的建築是要徹底的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所以他們不只是為建築創造一個新形式,還要構想整個都市的組成。自此以後,人類文明就大轉彎了。
不論是創新,或是革命,有一共同的特點,就是以人的福祉為思考的主要原則,也就是要使人類生活得更好。創新與革命都會遇到阻力,那是因為人類天生有守舊的本能,要花很多力量改變他的習慣,並不是向人類的基本需求與價值觀挑戰。可是「顛覆」的意義就大不相同了。它的目的正是挑戰傳統的價值觀。
過去幾千年的建築,形形色色令人目不暇給,可是有意無意的,仍依賴兩大基本價值為支柱。其一是美感,以形式與空間的美來感動人,其二是功能,按照當時的特殊需要,營造某種特定的形式與空間。所以事隔千百年,今天的人類仍能依照這些基本價值去欣賞它,了解它,並未感到任何困難,而且還擬定一些原則,選其特優者列為人類文化遺產。
「顛覆」在表面上看來是一種激烈的創新,是強力的革命,好像有一股壓抑不住的創造力,非把傳統徹底推翻不可。然而仔細看看,顛覆者並沒有那麼多創新的力量,也沒有神聖的革命理念,只是為叛逆而叛逆,試圖標新立異而已。這是毛澤東「造反有理」哲學的產物。它的心理動機不是光明的期待,而是苦悶的爆發。所以我告訴登琨豔,顛覆二字不是隨便用的。
建築界的「造反有理」的信徒雖有些理論解釋反叛的行為,卻只是承認因苦悶而抗議的心理,在藝術理論上稱為反諷。很難想像通常在文學上表達的譏諷,會在繪畫雕刻上呈現,何況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建築物上!可是九○年代以來,各類顛覆型的建築確實相繼出現。
我認為最明顯的顛覆式建築絕對不是高科技建築,更不是登琨豔的建築,而是喜歡東倒西歪的醉酒式建築。自古以來,蓋房子的最大麻煩是要抵抗地心引力,所以才發明柱樑系統。柱子要挺然特立,以大力士的神氣出現在建築上。一根古希臘的柱子就是建築學會的標誌。可是卻成為今天顛覆者的第一個目標。他們造反,先弄幾根歪柱子,其次是把房子建成傾斜,暗示樑也歪了,顛覆了人類希望安居的期望,與對地平線的心理上的依賴。顛覆就是天翻地覆,這種紅衛兵觀念如果一直發展下去,都市環境就真正成為「昂貴的垃坡場」了。
偶爾有孩子做些俏皮的事情吸引你的注意力,可以增加生活的情趣,但不能容忍真正的叛逆。即使在多元價值的時代也不能違反人類的基本價值。因此顛覆的心情還是要以創新來實踐;紅衛兵是會長大的。【人間副刊90.12.31】
暫時感的建築美學
◎漢寶德專欄
不久前,遠東建築獎選出了二○○一年的首獎,是一個沒有封閉起來,永遠也沒有完工的棚子。結果公布後,有些朋友開始憂慮,這是不是對建築定義的挑戰。其實在決審的委員會中,並不是沒有委員想到這一點,但是在「創新與突破」的大前提下,最後還是幾乎無異議的做了這樣的決定。
這件事使我覺得「建築」的觀念確實在改變中。對於世上的芸芸眾生,這也許不代表任何意義。不論在先進國家或發展中的國家,對大多數人而言,最重要的問題仍然是尋求比較好的居住環境。可是對追逐時代精神的建築界的朋友們,這個世界已經不是往日的世界了。
建築的價值,在過去的人類歷史中,大多是建立在永恆感的追求上。建築能感動我們雖有很多理由,最重要的還是超越時代的感覺。雅典的神廟、羅馬的鬥獸場,甚至法國的天主堂,都予人以千古不磨的感受。因此使用的材料是最耐久的石頭。石頭加工困難,運輸需要甚多的人力,建造的過程極為繁複。今天我們撫摸古建築上的石頭,就感受到古文化的生命力,與個人生命的短暫與無常。
這種價值的追求一直到二十世紀初新建築來臨時才改變。鋼鐵與水泥、現代的建造技術大幅的降低了建築永恆感的價值,合用成為建築界最關心的課題。有些藝術的觀念開始把輕快、飄浮當做建築的美感。鋼骨、玻璃的建築領風騷於一時,幾乎成為現代建築的標誌。
可是現代建築家的嘴裡歌頌著時代的精神,心裡卻仍懷著永恆感的渴望。所以大多數的建築家喜歡使用比較接近石材的混凝土。到了上世紀中葉,厚重的永恆感就回來了。革命家的精神消失,建築的傳統價值捲土重來。七○年代以後的所謂「後現代」建築,實際上是懷鄉病的發作而已。人類實在可憐,既無勇氣接受冷冰冰的科技時代,又無法回到過去,只好使用一些勾起回憶的零件,聊以自慰。
令人訝異的是,美國是創造新科技的國家,也是建築傳統最微弱的國家,卻無法從心底裡接受一個新時代的建築。戰後的歐洲已經落後於美國,卻能繼續維持新建築的革命精神,一直在尋求時代的象徵。最明顯的事實是歐洲的前衛建築家不斷的在鋼骨玻璃的使用上做文章,當美國人沉湎在懷鄉的情緒中時,他們利用新科技把鋼與玻璃的表達力推到極處,再度驚醒了美國人。
有趣的是,美國的鋼骨玻璃建築也在追求永恆感。最近因被列入國家文化遺產而進行修復的伊里諾理工學院建築館,就像一座鋼骨玻璃的廟宇,有一股歷萬世而不惑的精神力量,只是把古人的石柱換上鋼柱而已。在今天的歐洲就完全不同了,他們真的要把建築的量感消滅。他們要努力使柱樑在建築的造型上消失,換上沒有量感的桁架式結構體系。因此,一套新的建築美學就展開了。
拜新科技之賜,今天的金屬材料、玻璃的性能已大大不同於往日,已不需混凝土的保護,今天的高科技提高了建築工程的能力,使前衛的建築家徹底把建築支解為沒有重量的,鋼管與鋼索的組合體。為了貫徹使重量消失的美學,歐洲的建築師在外壁上也使用反光的金屬。
這樣的建築表達了怎樣的價值呢?它需要我們以絕大的勇氣來面對的,是暫時的價值觀。世界在不斷的變動中,一切都是虛幻,都是過眼煙雲。在心理上,我們沒有甚麼永恆的價值可以依賴,只有靠我們自己不斷的努力,不斷的向前邁進,才能肯定我們存在的意義。這是現代人的宿命。
「創新」在某種意義上就是這樣。暫時性取代永恆性,也許是建築新紀元的開始。在這種意義上,耗資鉅億的公共建築與一個永遠沒有完工的棚子是沒有多大差別的。【人間副刊91.01.07】
方、圓之外
談客家土樓之美
◎漢寶德
客家土樓村落的美,大多是由於大型土樓與小型土樓自由組合形成的。
在這裡,大型土樓的外面又建了些小屋。這些小型建築的屋頂成為大型屋頂與地面間的過渡,使得土樓雖有四、五層,亦能與環境融為一體。
閩西客家的土樓民居世界聞名,主要是因為在這裡產生了聚族而居的圓樓與方樓。簡單的幾何形建築構築於山嶺狹谷之間,形成強烈的對比,引起國際人士注目可是方樓與圓樓的感動力,一定要自上方俯視才能顯現出來。
十月中,我有機會偕內人與數友人去閩西旅遊,目的當然是去親訪方樓、圓樓之盛。可是自進入閩西丘陵地帶,就開始為土樓的景觀所吸引。同行的年輕人叫著說,圓樓有什麼好看,這些成排的個別民居才真好看!
閩西客家的土樓村落自然、率性,美過於奇
這話是真的。圓樓、方樓是看氣派,予人的感覺,奇過於美。這些小型建築組成的村落,才是美過於奇。粗看上去,與一般鄉間的建築並無不同,但呈現出來的自然、率性之美感,又絕非中國其他各地民居所可見到的。回憶起來,歐洲的山城有這種趣味,可是不及土樓村落瀟灑。真可惜,由於閩西的圓樓太有名了,報導土樓的訪客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幾棟大圓圈去了,完全忽視了村落的天然美感。因此我決定為這些村落說幾句話。
為什麼閩西村落特別動人呢?有好幾個原因,其中最重要的是「土」樓。這些村落的建築,不論大小、高低,都是版築的土樓。土壁原本可能外塗白灰,可以看到一些白灰的殘餘。但大多因年久未保養,露出土黃色的壁體。這種土樓,由於夯土的性質不適於開大窗口,又因為防禦的目的,壁體上看到的窗子很少、窗口很小,因此牆壁有面的感覺,房屋有塊體的味道。這樣的建築只有在貧窮的歐洲山區才看得到。但他們用石頭砌,量感是夠的,卻沒有平滑的平面。
第二個原因是土樓村落建築格局變化很多。我們習見的閩南建築,大多是三合院,且是一層。村落如同棋盤一樣,整齊劃一。可是客家土樓就不同。經過一千年的發展,他們開拓出很多種式樣,隨各人的需要與際遇,選擇建築的形狀。
外人以為客家土樓只有方、圓兩種,其實根據當地的學者研究,共三十多種。這麼多種,無法備述,只能認定客家建築格局並無成法,可因時、因地、因勢而建。而他們可以舉出的名稱,不過九種而已。
客家土樓之齊平屋頂的方、圓,雖著稱於世,其實是比較後期的產物,且數量不多。本質上,客家人的空間觀念,傳承自中原文化,是前低後高、左右對稱的。同時他們又有因地制宜的自由精神。把這兩項原則加起來,建築變化多端。
土樓大型民居的原型是北方宅第式的殿堂,但北方宅第只有中軸上有高低,最高點不一定在最後面。客家依山而建,為適應地形,就自然誇張了前低後高的特色,連廂房都層層提高。其屋頂變化最多者,被稱為五鳳樓。
土樓之數量最多的還是一般民居,其原型是北方三間屋子的「一字樓」。依當地的地形,多為山坡或河邊,一字形最為適當。但可視腹地的寬狹,於後面增建為曲尺形或U字形。這種建築多為二樓,二層用木材挑出一個走廊,可以透空氣,稱為走馬樓。也許因為平民不太恐懼土匪,宅小或無須防禦之故吧!
第三個原因是地形變化。閩西「八山一水一分田」,只有十分之一的平地可種田,建築只有蓋在山坡與水邊。可想而知,基地面河,多為前低後高,而山勢略有起伏,每戶建築的基地高度都不相同,因此建築錯落有致,充滿了山城的色彩,其變化是天成的。
第四個原因是屋頂。中國的民居建築在屋頂上是沒有變化的。因為自明代之後,強制民間放棄了比較複雜的歇山頂,只能用懸山與硬山,也就是兩面坡的簡單屋頂。尤其是南方,為了高密度的城市街巷的防火與斷火,使用很高的山牆,因此屋頂都以硬山為主。這種情形在閩南,因為密度較低,山牆不會過分誇張,卻也有裝飾性馬背山牆出現。
硬山房在南方,長江流域表現在小牆上,閩南則表現在屋脊上,屋頂本身都不是主角。在雲南的大理、麗江一帶,保留了懸山頂,兩端有很深的出挑,民居的造形,屋頂成為主角,就呈現了與北方及江南截然不同的風貌。
屋頂保留了歇山頂,青灰色瓦頂顯得飄逸
不知何故,客家的土牆保留了歇山頂。據他們的專家研究,他們去閩西定居已千餘年,也就是宋代。當時民間是可以用歇山頂的。何以明代以後,政府的制度不能貫徹到這裡,今天已無從得知。在這裡,不但自由使用歇山頂,而且為了防泥土牆面被雨水沖刷,青灰色的瓦頂伸出特別深遠,使得屋頂飄逸,對比於堅實的土壁,特別生動。
我們的汽車進入閩西不久,行經一個河岸的高坡,看到河對岸一組建築,我們過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富於變化的村落(圖一)。
客家的村落之美與大小、坐落的方向完全沒有章法有關,是純粹的自然、天成之美。大戶人家的大樓房已高低錯落,其間蓋了個別住戶的小型建築,它們的屋頂出挑很深,因此遠遠看去都糾結在一起。主人說這是很普通的景觀,要我們上車趕路,以便參觀大型方樓「遺經樓」。
第一天晚上在永定留宿。清晨文化局胡局長來,聊天時建議我們按原計畫繞一下路,清晨出發可先看下洋的永康樓。去下洋的山路崎嶇,沿途並沒有看到大型的方形與圓形住宅,可是轉過某一山頭,忽見路邊一個小山頭下有一組小型建築,在早晨的陽光照射下,幾乎有地中海建築的風采,使人恍然不知置身何處。就請主人停車拍照。
這組建築之所以醒目,因為牆壁上新刷了白粉。由於白壁很搶眼,屋頂反而成為配角了。定睛看去,不過五、六棟小屋子,而且都是簡單的一字樓,卻因為高低不同,方向各異,在幾乎沒有開口的牆壁上的小窗口也位置互異,才有這樣立體派的視覺效果。可是這樣令人震撼的景觀也引起我一些疑慮,除了那座二樓有走道的「走馬樓」之外,其他建築之中恐怕陰暗得可怕吧!客家人竟這樣畏懼自然嗎?
自下洋轉回到洪坑村,這裡有幾座大型的土樓,其中振成樓為圓樓,已成為土樓中之明星,因此縣政府就把這一帶圍起來,門口設崗,收取門票。
振成樓的後面有一溪,溪邊一排大小不同的土樓,溪邊的兩座大型土樓,其中的一座是標準的所謂「五鳳樓」形式,整個建築完全對稱,一個四合院,加上中央的廳堂,共五個屋頂,每個屋頂都分為三段,是最有中國正統象徵意味的大宅。歇山頂有飄逸的風采,黑白對比感人(圖二)。
在大型的五鳳樓與一座方樓之間,有一座小樓,使我感到極大的興味。它在兩大之間,一點也不覺得拘束,呈現出雍容大度的現代建築的姿態。屋頂是丁字形,歇山,因此並不對稱,門也開在一邊,在屋頂出山的一邊。為了顯示門的位置,附近塗了白灰。開門的另一邊則突出一個單面坡的小屋,大概是庫房吧!這是一座很像出自現代設計師之手的建築,是怎樣產生的呢?(圖三)
客家土樓村落的美,大多是由於大型土樓與小型土樓自由組合形成的。在這裡,大型土樓的外面又建了些小屋,大約是為了樓內住戶的附屬設備,有時是外圍防護圈,有時是學堂或臨時庫房。這些小型建築的屋頂成為大型屋頂與地面間的過渡,使得土樓雖有四、五層,亦能與環境融為一體。
第二天,我們到了閩南的客家土樓地區,該地的「田螺坑」是圓樓中的一景。看過該坑以後,過石橋村等去廈門。
閩南的客家土樓,在錯綜的變化上不及永定,但卻出現了一種秩序,似乎是受閩南建築的影響。這裡沿河岸的村落中建造的土樓規模屬於中等,大小相類,排列也很整齊,卻有一種整齊的西方文藝復興式的美感。離開石橋不遠,有一村落,我們看到一列土樓,均三層,寬度、高度都相同,屋頂略有變化,但深遠的出簷,幾乎連成一線。建築的正面,中央為大門,上層的小窗子很整齊的排列著,每棟比例勻稱,有義大利文藝復興的意味,放射出一種醉人的古典美感。義大利文藝復興的樓房屬於新興貴族,由建築師執筆設計;客家土樓則屬於一般的農民,由農民自己建造!
汽車行過河岸的公路,忽見對岸出現了一座孤立的樓房,這是一座方形的小樓,高三層,寬三間,以優美的比例聳立著,頂上是略帶曲線、出簷甚深的歇山頂。這是最美觀的一座有西方古典精神的小樓。在對稱軸上,大門用白灰塗出輪廓,第二層的窗子也略大些,三樓的屋簷陰影裡是退縮的陽台與黑色的木欄桿,即使受過學院教育的建築師,也未必設計得如此得體。建築物的下面有幾座一層的附屬建築,適切、巧妙的把這棟小樓連結到地面上。
看了客家土樓,我深信美感是人類共有的天賦。中國人在一定的社會與天然環境下,必須建造多層的樓房時,在建築形式美的追求上,就自然與西方相會合。我們看到的那座小樓,與文藝復興時期任何一座宮室相比都不遜色。
大家下車照了幾張相,才放心的回到車上,安然而滿足的小睡起來。等睜開眼來,就看到處處在開發的沿海地區,在夕陽的天色中,進入已現代化的廈門。而土樓的影子一直在腦海中縈繞不去。【人間副刊91.01.11】
不和諧的時代
三少四壯集◎漢寶德專欄 (2002.01.14)
近年來引起大陸建築爭議最多的建築就是北京的國家大劇院。大陸在開放改革之後,一切建設都在令人訝異的速度下完成,只有這座建築自倡議到今天已五、六年仍然在施工中。他們是一九九六年做成政策性決定,到次年才決定設置在天安門廣場區域,再隔一年舉辦全球性比圖,到一九九九年七月才取了法國建築師的方案。只是這個三年已經出奇的長了,可見在國家政策的層次有些猶豫,對如何建這座大劇院有點舉棋不定。方案一公布,建築界譁然,原來所錄取的首獎是一個超現代的設計,如同一個大水銀球落在石板上,與四周的中國古建築風貌全不搭調。所以到了二○○○年新破土的時候,有幾十位院士,上百位著名建築師表示反對。連向來獨斷獨行的中央政府也縮手了。
中國大陸的領導人與年輕一代極想突破傳統的藩籬,與國際活動接軌。文化部的評審委員會能在天安門廣場接受一個超現代的設計,表示他們求新求變的決心。可是中年以上的學者與建築界名家就嚥不下這口氣了。在文化核心的北京天安門前居然接受外國人設計的,完全不尊重中國文化的東西!經過幾個月的再評估,進步派與傳統派相持不下,仍然沒有結論,就於二○○一年的年中復工了。
傳統派堅持反對的態度,我曾經在不同的場合中聽到過,他們所依據的,基本上是和諧的原則。天安門廣場上已有的大型公共建築,包括兩座博物館與一座大會堂,都是混合了西洋古典與中國傳統的風格,因此,即使是俄共思想掛帥的時代,也沒有丟棄和諧。而在這一原則上,冷戰時期的東方與西方的建築界並沒有任何異議,雖然在其他方面有很大的差異。
西方建築界在大戰之後,感到現代建築在都市中的發展,忽略了和諧原則,使都市空間品質下降,乃提倡都市設計之學。哈佛大學於六○年代初首次開辦都市設計課程,主要是希望都市中的建築與空間應互相協調,像音樂會演奏一樣,形成一種美的和音。這就是近三、四十年來,美國城市更新的最高指導原則。
可是到了九○年代,多元的價值觀與高科技的造形技術發展成熟後,就把和諧視為將既有價值定於一尊的落伍的觀念。和諧並不要求雷同,而是要於異中求同,但新觀念則是同中求異,要百花齊放,壓根兒就不考慮鄰近建築間的協調關係。
和諧是不是落伍的環境觀念呢?實在值得認真思辨。在台大的校園裡,過去若干年內建造了不少新校舍,但沒有很突出的建築出現。原因之一是台大校園奉行著嚴格的和諧的原則,使新校舍的建築師都要遵從老台大的新仿羅馬風格。甚至花了上十億建造的新圖書館,也是老氣橫大的十二世紀的歐洲風味。老實說,連我這樣保守的人也覺得過份了些。我認為台大校園中需要一座領時代風騷的建築,為台大在學術上的龍頭地位做見證。台大校園為了和諧,犧牲了很多機會。
以求新求變為基調的今天,犧牲互相協調的立場成乎是必然的。西方的文化界似乎已經在心理上準備接受視覺上意想不到的衝擊。近來的報導,不時出現文化建築如博物館、音樂廳、大學校舍等,完全擺脫環境影響的作品。在最近美國出版的《建築》雜誌上,報導了埃及亞利山大利亞城新圖書館的設計。這座圖書館建在數千年光榮與殖民歷史的基地上,完全沒有考慮鄰近的建築環境,建成一個向海邊傾斜的,陷於地下的圓桶。評論家認為這可能是另一個畢爾堡,靠一棟著名的建築帶動一個城市的生機。
自此著眼,破壞和諧的關係,才能再創新機,產生新的和諧關係。這是生命的法則,在建築上也可以成立,為此,我們應該為北京得到一座超現代劇場建築而慶幸吧。【人間副刊91.01.14】
古建築:是資產還是記憶?
三少四壯集◎漢寶德專欄
近來我檢討自己的思路,忽然覺悟我對古建築的保存並不像年輕一代那麼執著。
回想三十幾年前,我開始推動古建築維護的時候,困難重重,做調查還要靠外國人出錢。可是曾幾何時,古建築已經成為大家搶著做,爭著做的事了。談到保存,有文化資產四字壓頂,誰也不敢說不。短短幾十年的功夫,時論的向背怎會有這麼大的改變?
今天回憶起來有兩股力量促成了這一改變。一股力量是輿論界大力支持的「思古幽情」。在鄉土文學論戰的時候,建築只是邊緣,主張保存地方建築風貌的言論不但沒有受到打壓,而且乘機得到社會大眾的注意。當時建築界沒有反應,可是施翠峰、席德進、林衡道等文化界人士的鼓吹,形成一股風氣,使古蹟保存常有相當的宗教氣息。尤其是林先生,自從到東海大學演講之後,就成為第一號鼓手,在整體不利於保存的氣氛下,擔當起傳道者的角色。
可是光靠宣揚是沒有用的,在威權政治的時代,官方的態度才是最重要的。當時的省主席謝東閔先生,對於地方文化的保存有極高的興趣。後來成立了文化建設委員會,出任主委的陳其祿先生又以古蹟保存為該會的主要業務。他們才是把古建築保存提升為國家政策並建立全民共識的大功臣。
自從成為國家政策,又建立一定的制度之後,不出幾年,古蹟的範圍就不斷擴大。古建築的保存不再是文化資產的問題,比較流行的一句話是「歷史的記憶」。其實記憶是懷鄉情緒的合理化,正是台灣古建築保存形成風潮的內在動力。用歷史的記憶來解釋古蹟維護的動機,比起文化資產要切合實情得多。台灣在過去的二十年,快速的社會變遷,新時代帶來的心理壓力,雖累積了財富卻感到心靈的空虛,因此懷舊的情緒特別濃厚,兒時的記憶特別香甜。他們要保存的不只是建築,連貧窮時期的一草一木都抓住不放。台灣人變得特別多愁善感起來了。
我覺悟到,我對古建築維護的立場與年輕一代不同,是因為我一直努力推動的是文化資產的維護,不是兒時記憶的保存。文化資產與歷史的記憶只有一部分重疊,卻是不同的兩個觀念。前者是基於理性,保存有價值的文化產物,以免自世上消失。後者是基於感情,希望抓住自己逝去的歲月。
這兩種不同的觀念推演出兩種不同的態度。最顯著的差異是在古建築保存的標準方面。持有文化資產的觀點在衡斷某一古建築是否應該保存時,尺度是比較嚴格的。世界各國在古蹟保存上都訂定了相當高的標準,比如建築物本身一定要有相當的年代,一定要有藝術或科技上的重要性與影響力,一定要有特殊的文化傳統上的意義。因為稱得上文化資產是比較嚴肅的,可是歷史記憶就不同了。
歷史可以是長遠的文化傳統,也可以指最近的過去;記憶可以是記錄較生動的說法,也可以指我們即將忘懷的,卻不想自腦海中消失的記憶。如果是後一種說法,只要是老東西幾乎都是好東西了。因此只要能激起我們回憶的火花都有保存價值。年代也不需要久遠,建物也不必有確實的年代,也不需要有特殊的審美價值。倒是與當代人物的相關性受到特別的注意。最後一點由於很容易受到時代偏見的影響,正是世界文化遺產的大準則中最不希望依據的。
這就是近年來政府公布了很多古蹟,使我不感覺有奮力維護的決心之緣故吧!年輕的一代是感性的,因此還增加了「歷史建築」的名稱,以便網羅一切看上去還像樣的老建築。然而在面對開發壓力的今天,有沒有需要訂定一個比較理性的標準呢? 【人間副刊91.01.21】
中時藝文村_人間咖啡館
住宅是建築的靈魂
三少四壯集◎漢寶德專欄
去年的秋天,哈佛設計學院出版的雜誌介紹了上世紀五座著名的住宅,都是所謂的經典之作。我隨便翻翻,覺得都是熟悉的東西就丟在一邊。日前心機一動,就再找出來看看,重新溫習一遍。發現熟悉只是認識那幾張常在出版物上看到的老照片而已,對於建築本身,值得細細品賞的地方太多了。
我忽然想起這些經典建築,是因為有一位朋友問我,台灣有沒有令人稱賞的住宅?腦筋轉了一下,才發現台灣的建築界似乎對住宅繳了白卷。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在三十幾年前,曾訪問過王大閎先生在台北市仁愛路的住宅,後來聽說被拆掉了,不免感到遺憾。我自己很想設計住宅,腦子裡盤算過,但找不到業主。只有在二十年前,在台北華城,說服業主,他們不加干預,讓我設計了兩戶。但因向他們保證可以賣,心裡丟不掉市場,又受基地所限,並不過癮。在台灣,住宅似乎並不被視為重要的建築。
可是在我們學建築的時候,我們向國外的大師學習,其經典作幾乎大多為住宅建築。建築的理論也多與居住有關。在那個時候,似乎住宅是建築師最重視的一種建築類型。有些大師一生幾乎只設計住宅,即使偶有機會設計其他大型建築,也不是他心力之所及。記得我在大學讀書時,看了很多外國雜誌,住宅建築佔大宗。那時很喜歡美國大師萊特的作品,後來又研究紐特拉的作品,幾乎全是住宅。在我心目中,建築的迷人處就是住宅。遇到喜歡的作品總要一一分析研究,反覆描繪,細細欣賞,希望從中體會到其精髓,其他類型的建築,雖規模龐大,卻乾燥無味。如果有些空間的趣味,大多也是延伸住宅建築的精神。比如大師密斯.凡.德.羅的巴塞隆那展示館,舉世聞名,近幾年又經復建,只是一座沒有主人的住宅而已。
所以有人說,廿世紀的建築師都是從住宅發跡的。他們自設計住宅中尋求自己的獨特風格,因此而自我肯定並揚名立萬。即使比較年輕的前衛建築師也大致如此。記得八○年代初,我去洛杉磯公幹,我的學生帶我訪友,到了聖塔蒙尼克的一條街上,指著一棟古怪的住宅對我說,這是最近頗惹人注目的一棟建築。我停步片刻,看到一個鋼架與浪板鐵絲網搭起來的房子,不甚了解其用意,隨口問問,我的學生亦說不明白,找到朋友就把這件事忘記了。那裡知道這棟住宅是今天炙手可熱的大建築師,蓋瑞的發跡之作,自此才拋棄商業建築,成為高科技建築的翹楚。那是他的自宅,下筆時才能忠於自己的感受,完成後才能成為終生的指針。
如果說台灣沒有產生偉大的建築師是因為建築界沒有在住宅上下工夫,應該八九不離十。台灣只有蓋大廈的建築師,每一位建築師都夢想著有設計大型建築的機會,住宅就全丟給開發商了。他們因此失掉了鍛鍊自己的機會。因為缺乏住宅設計中深度的哲理思考,只有靠建築體型的大小與數量的多寡來決定自己的成敗。久而久之,都成為商業建築師了。
為什麼台灣建築界如此自外於住宅建築呢?一個原因是業主的態度。他們喜歡住大廈,要蓋別墅時又不肯出足夠的設計費,沒有接受建築師意見的雅量。做住宅會挨餓,又很容易失掉業主的友誼,因此建築界視住宅設計為畏途。另一方面,責任在建築師。台灣的風氣重量不重質,已經成為文化的病態。接住宅設計的業務從心裡不甘願,那有可能下大功夫,產生劃時代的作品呢?庸俗的業主加上功利的建築師,台灣就沒有可看、可讀、可賞的住宅了。
可見要提高台灣建築的水準,不再以抄雜誌為創造,不再惟西方人的馬首是瞻,先要改變對住宅的看法,自住宅設計上開始。可是台灣的業主們有這種智慧嗎?建築師有蓋瑞的氣魄嗎? 【人間副刊91.01.28】
公共藝術是建築的延伸
三少四壯集◎漢寶德專欄
前一陣子,報上說台北市要從五月一日起,對未設公共藝術的公有建築開罰。使我想起了一連串的公共藝術設置的問題。
黃健敏老弟告訴我,在公共藝術的研討會上,有藝術家主張公共藝術不能由建築師主導。我了解藝術家的立場,同時知道政府主其事者也有類似的主張。很多人把公共藝術當作戶外的博物館,以為是藝術推向大眾的一種手段。事實上,政府目前就是這樣推動,並沒有建築師主導其事,而在我看來,這正是公共藝術設置失敗的原因。
何以言之?我們知道公共藝術的經費是來自「文化藝術獎助條例」,該條例規定公有建築物新建,必須編列百分之一的經費,設置公共藝術。為甚麼讓公共藝術的經費跟著建築工程費走呢?立法時大可規定全國每年必須編列若干數目的公共藝術的經費,由文建會去管理支配!事實上,立法之後的前幾年,政府並沒有依法行事,正是每年編些預算在文建會,供各單位申請。要知道,該條例之所以規定自建築工程費中提撥,因為立法的原意是新建的公用建築物應有藝術來妝點、搭配,以提高公共建築與公有空間的氣質。這些藝術是自建築中延伸出來的。
談到這裡,我們必須回顧公共藝術的來源。我們的規定是自外國人學來的,而外國人則是向他們的祖先學來的。大家去歐洲旅行參觀,一定會訪問他們重要的歷史性建築。如果你看的是中世紀的天主堂,就會發現建築的渾身上下都是雕塑與繪畫。在那個時候,建築是藝術之母,藝術附著在上面是很自然的。如果你看的是文藝復興以後的宮殿,建築已與雕塑、繪畫分離了。壁畫當然仍需要附著在建築物的牆上,可是雕塑已可離開建築。這時候雕塑就成為建築延伸出的戶外空間中的重要組成原素。大家都去過凡爾賽宮,其後院的雕刻雖與建築分離,卻是建築軸線兩邊不能缺少的妝點。雕刻表達的主題也配合了園景的精神。這類例子實在不勝枚舉。
我們了解了這一點,就知道文化藝術獎助條例是希望我們建造一些充滿藝術氣息的公用建築。可是我們的文化主管從來就沒有了解這一點,因此把這筆錢之運用完全與建築脫節。其結果,建築家在構想建築的時候,沒有主權把藝術規畫在內,而是建築完成後,再設想要塞些什麼藝術進去。繁複的評審制度,又很難掌握建築的精神所在。在此情形下,即使認真做,以交通部的研究所大樓為例,公共藝術的意義也非常有限。
不但如此,失去了與建築的關聯,公有建築的定義就模糊了,就有可笑的情形發生。試想公有建築包括了一切政府出錢的建築,居然沒有劃分哪類的建築應提公共藝術經費,哪些建築無此必要。結果呢?公共廁所與停車庫都要有藝術經費了。如果略寬一點解釋建築二字,很多工廠、工事都要受公共藝術條文的約束了。其實以常理判斷建築與藝術的關係,只有大眾使用的建築才用得上公共藝術,比如文化性的建築如博物館、戲院等,群眾使用的車站、集會場所、公園、廣場、政府的辦公廳等。這些建築本身都應該具有地標的意義,有提高其審美標準的必要。
由於缺乏對公共藝術的認識,不出幾年,就感到處處都需這筆經費,不但增加各單位的行政負擔,而且有形成視覺汙染、妨礙公眾行動的問題。大家都熟知在歐美已有幾個有名的事例,民眾對公共藝術之設置,破壞建築和諧、阻擋戶外動線或視線,表示了極大的不滿。在民主時代的今天,在公共空間設置大型藝術品,勉強他們接受,是非常不適當的。開一個公聽會並不能解決這個問題。何況重要的,大型的公共藝術常常只是為外國藝術家提供機會呢! 【人間副刊91.02.04】
立足於傳統才能傲視當代
三少四壯集◎漢寶德專欄
在建築界,很久沒有人談傳統與現代間的矛盾與融合的問題了。海峽兩岸的建築師都努力的希望追上國際的腳步,匯入全球化的潮流中。尤其是彼岸,建築正隨經濟蓬勃發展,有一股壓抑不住的求新求變的力量。但因為發展太快,創造力趕不上,若不是請外國建築師來操刀,就是自己抄襲外國的建築雜誌。回想當年我們尚年輕的時候,沒有多少機會參與建築的實務,然而胸中多了一份文化的使命感,一天到晚想的就是未來中國建築的風貌應該如何。由於讀得多做得少,缺乏實在的印證,傳統與現代就成為論辯中的陳腔濫調。即使如此,此一議題仍然是嚴肅的建築師心目中努力的標的,希望有一天能創造出立足於傳統,傲視當代的作品,讓我們的下一代可以建設出令人驕傲的、現代的、帶有傳統文化風貌的建築環境。
為甚麼中國建築界談此問題近一個世紀,自大陸談到台灣,又自台灣談回大陸,到今天仍然沒找到一條路呢?在我看來有三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我們的傳統建築所代表的文化與現代文明相去太遠了。西洋人鬧建築改革,只要改變建築的樣子就可以了,在生活方式上只有進步,沒有革命。而我們則是翻天覆地的大革命,等於推翻了傳統的價值觀。換句話說,軟體已經換過了,硬殼子要套用實在非常勉強,也非常困難。
第二個原因是,對有理想的建築師而言,機會太少了。二、三十年前,建築工作甚少,自從台灣經濟起飛之後,建築業蓬勃,但政治與商業掛帥,缺乏理想,又因發展快速,建築幾乎都是急就章,即使有想法也無機會表現出來,不用說形成風氣了。
原因之三是建築業至今沒有出現天才。海峽兩岸所建大廈以萬計,出頭的建築師不在少數,能不事抄襲,堅持自己的風格者已寥寥可數,作品動人且植根於傳統文化者簡直絕無僅有,為什麼沒有天才出來領一代風騷,實不可解。
也許因為有天份的建築家都不承認傳統的重要性,認為國際的風尚才真正是他們的未來。在全球化的時代,胸懷壯志,要打破國家的樊籬,未始不是令人嘉許的立場,但是要想突破時代的迷霧,提出令人感動的形式語言,並不是可以憑空臆造的,回頭看廿世紀的歷史,重要的建樹還是要自傳統中抽引出來。
舉例來說吧,二十世紀影響建築界最大的建築師,是荷蘭出身的密斯.范.德.羅。此君就是發明了鋼骨、玻璃火柴盒樣式的大師。他這種建築於二十世紀中葉在美國風行一陣後似乎銷聲匿跡,可是卻一直在歐洲以不同的方式大行其道。到了廿一世紀的今天,又在美國復活了。這可以說明,鋼構與玻璃所構成的簡單明快的造形已經是人類文明的重要資產。可是這樣「損之又損」、簡單高雅的造形觀是怎麼產生的呢?是來自荷蘭的文化傳統。這個小國自十七世紀以來在建築與繪畫上就表現出一種極端平靜、以線條與平面組合的畫面。只有自當地的鬱金香花圃上可以反映出這樣理性、高潔的秩序。
在美國產生的所謂前衛建築是不是胡思亂想的結果呢?確實如此。然而並不是建築師真有本領突破時代的限制。它的背景是美國的通俗文化。為什麼那些駭人聽聞的前衛建築不發生在美國文化的重鎮,如波士頓、紐約呢?為什麼由洛杉磯領先呢?因為南加州才是美國通俗文化的中心。那裡有好萊塢的影城、有狄斯耐樂園。在我看來,解構的建築不過是影城佈景的延伸,前衛造形多是狄斯耐精神的發揚。你到畢爾堡只看到那些大鐵桶,要注意門口的那隻由立體花圃構成的碩大無比的看門狗。沒有狄斯耐的成就,建築師有那個膽嗎?他們也是立足於傳統的! 【人間副刊91.02.11】
梁思成的「建築意」
三少四壯集◎漢寶德專欄
對於傳統建築有興趣的人,沒人不知道梁思成先生。他在民國二十年代,與夫人林徽因女士聯手,實際上創立並奠定了中國傳統建築研究這一門學問。今天學習中國建築史,對唐、宋、遼、金等中古建築的知識幾乎全是他發現後告訴我們的。今天的建築師動不動就設計清代宮殿式建築,完全是依據他調查、訪談所得的結果。他之能成為大陸建築界的偶像,實在是無可爭辯的。
他創辦了東北大學與清華大學的建築系。在那個年代,留美回國的學人是很值錢的。他並不是我們印象中只對古建築有興趣的人。只是回到貧窮的祖國,沒有機會發揮設計的才能,除了教書,眼看未曾記錄、未經調查研究的建築瑰寶,散佈在鄉野與城鎮,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怎能不立刻採取行動,完成重建歷史的任務?這個工作比起建造幾座大樓重要得太多了。
我在民國四十五年在台南讀書時就聽到梁思成的大名了。可是當時自大陸來台的教師並無清華出身者,所以除了使用他的清式營造講義外,沒人告訴我們他在中國建築史上的具體貢獻。直到民國五一年,我到東海教書,自汪康洵先生處買了一套《中國營造學社彙刊》,讀了梁先生等當年的研究調查實錄,才知道他在中國建築研究上開疆拓土的地位。他的文章對我後來回國在東海推動古建築維護,多少有一些激勵作用。
梁先生的文章動人處在於兼有遊記與學術調查兩種性質。在當時,中國極端落後,交通十分不便,遠出從事古建築調查,要經過不少波折,旅行之苦非今天我們所能想像。他把這些經歷,連同途中風光,生動的寫出來就能引人入勝。他的便利之處是當時的古建築沒有人管,他們可隨意測繪,作成紀錄。到今天,我們想認真的看看都不容易了。以他最重要的發現,唐代五台山佛光寺大殿為例,他雖旅途勞頓,但到了那裡還可以動手處理樑上的表層,找到唐代的紀年。可是幾年前,我們很舒服的乘車去參觀,雖有古物專家帶領,還是沒有辦法進到殿內,不用說測繪、攝影了。說起來,開拓的一代是辛苦的,也是幸福的。
最近天下文化出版社出版了一套書,上下兩冊,題為《薪火四代》,收的是梁啟超、梁思成夫婦,及他們的子、孫四代的文章,使我有機會再讀一遍梁先生的調查報告。發現我三十幾年前讀他的文章太注意調查的結果,對他情思的發抒並未為意。今天再讀,就別有一番滋味了。
有一篇文章,當年隨便翻翻,未曾細讀的,是〈平郊建築雜錄〉。這篇文章情思多於實測,今天讀來特別有味。最有趣的是,他於文章開始的幾段,使用了一個新名詞,「建築意」,並予以定義。他覺得古建築的美,在「詩意」、「畫意」之外,還應感受到一種「建築意」的愉快。
究竟什麼是「建築意」呢?照梁先生說法解釋,是古建築的歲月情意。他提到一塊頑石,經過大匠的手藝,年代的磋磨,就蘊涵著一種生氣,這話就有點像紅樓夢開頭中說到那塊石頭的口氣了。一件藝術品,經歷了年代,都會「引起賞鑑者一種特殊的性靈的融和,神志的感觸。」他的這種感受,我是深有共鳴的。這是古建築與古物令人著迷的主要原因。
從此觀點,「建築意」似乎就是「古意」。其實不然。古建築帶給我們的不只是歲月,還有古人的智慧與古人的生活與信仰。古建築是古代歷史刻下的殘蹟。這時候的詩情、畫意之外還有「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的人世興衰之嘆!幾年前,我去河北薊縣看梁先生發現的觀音閣,在它的前門的一角看到一塊壓角石,上面深雕的獅子好像訴說著千年的歲月一樣令人感動。也許就是梁先生所說的「建築意」吧! 【人間副刊91.02.18】
建築的保存與再利用
三少四壯集◎漢寶德專欄
轉眼間,現代建築的經典作都有半個世紀以上的歲月了。半個世紀說老不老,但卻足以使一棟建築歷經滄桑,多次易主,甚至被棄為鬼屋,因風雨之侵蝕而破敗。當其新建完成,正當現代之盛期,我輩後生於敬佩之餘,不遠千里前去瞻仰、學習。一旦目睹今日之慘狀,實在不能不深自感嘆!此等重要建築之命運尚且如此,我輩微不足道之作品,若干年後,不過廢棄物一堆而已!所謂建築之永恆價值,其意義何在?
也許是這種同行的感觸吧,全世界的建築團體都在努力推動重要建築的保存。因為年歲談不上「古」字,只合一個「舊」字,要把它們列在建築紀念物中,不無勉強之感,可是做為時代的表徵,有時候他們可以成功的說服縣市政府,把這些有藝術史價值的建築物保存下來。因此,我們偶而可以在報導中看到現代建築的作品,大多是住宅,被保存下來的情形。
重要建築的保存有其尷尬的一面。那就是:進行保存時的心情與保存一件古物或古畫並無不同,但建築的體型很大,必然佔有一塊土地,且常常是市內有價值的土地。四周環境經開發後,很難保存其周遭氛圍。這且不說,建築物無法收藏起來(除了大博物館的展示外),所以要暴露在大自然的不斷侵蝕之下,因此要繼續不斷的花錢維護,才能保持不墜。
不但要保存,還要考慮如何使用。一棟建築空著不用,維護反而困難,這是大家都有的常識。但要怎麼用呢?這幾年來,全世界都在談「閒置空間再利用」,台灣文化界也跟著嚷,可知這是另一套學問。我們先要知道世上原沒有「閒置空間」,只有被丟棄的空間。建築過了時,不合用,就被丟棄,等待下一代人拆除,建造合用的空間。「閒置」,是因為好事之徒要把過時的建築保存、修復。修好了不宜再丟在那裡不加利用,所以才要動腦筋想要怎樣利用。
如果是有價值的古建築,保存並加以封存就好了,如大陸山西的唐代遺構,花多少錢由政府負擔。最怕的是介乎「古」、「舊」之間的建築,不利用就覺得沒有維護的價值,要怎麼利用呢?首先要考慮它的文化價值。最常想到的是開發觀光。如果一棟舊建築經過維修可以吸引民眾前來參觀,那就太好了。可是這種情形太少了,因為建築的價值通常沒有大眾性。比如在芝加哥大學校園裡的,萊特的經典作「羅比之家」,在現代建築史上赫赫有名,去參觀的人卻寥寥無幾。
其次是做為與原設計近似的用途。舉例說,原為住宅,可用為小型辦公室,或設計師的工作室。近似的用途可以不必動到內部隔間與裝潢,可以保留原味。有時候,也可以提供少數的參訪者進入參觀。又如舊廠房可以做為藝術家的工作室,或大型藝廊。既可保存原有的風味,又可供大眾參訪。台灣前幾年搞「再利用」,是花錢去「再創造」室內空間,做完全不相干的用途,其實是等而下之的辦法,難怪外國專家批評我們太注重建築。這是因為忘記了「閒置」的意義中有維護意味之故。
實際上,最不得已的情形才是把內部空間改變,換上性質完全不同的用途。比如今天的當代藝術館,原是市政府辦公廳,之前原是小學辦公室。這樣的建築適合租給自由職業者,做為創業辦公室。改為大眾性的建築,就不能不拆除一些隔間。由於可用於展示的空間很有限,實在是勉強的。
近來紐約為了保留機場中完成於六○年代,著名的TWA航空站建築,也是因為再利用引起一些抗議。這棟老鷹振翼型的航站,未來會被改為餐廳或會議中心之用,一般旅客就無法享受其建築空間趣味了,實在與原有的航站用途相去過遠。建築界眼看這樣的保存,等於保留了軀殼,失掉了靈魂,怎不為設計者沙凌南先生感到委屈呢? 【人間副刊91.02.25】
典範與象徵之間
三少四壯集◎漢寶德專欄
一位年輕朋友問我,為什麼台灣的建築界不可能以住宅設計揚名立萬,有些理由我已經在前文中說過了,還有些理由,我可略做補充。
建築師對於自己的事業有兩種態度,一種是企業家的態度,他們是以業務的量為成敗的判斷標準。業務所的規模越大表示他們的事業越成功。這一類建築師很高興自己成為企業體系中的一個重要環節,也把建築當建築業來經營。在經濟快速發展的時期,社會上很需要這種有經營頭腦的建築業者,為火車頭工業加一把勁。對於他們,建築的藝術面只是便於銷售的化粧技術而已。
另一種是藝術家的態度。他們是把建築當成創造性藝術看待,因此其成敗與業務規模無關,而與藝術的創造性有關。其成就感不在對企業體與經濟的貢獻,而在於文化上的貢獻。由於藝術家的成就不容易度量,尤其是特別具有創新性的建築,只能為極少數人所欣賞,相對的說,成功的可能性較低。
當然了,大多數建築師落在這兩者之間。有些人左右逢源,也有些人兩頭落空。凡是建築師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流傳下去,為眾人所稱頌,但只有在建築業上發展成功,或在建築藝術上得到藝術家肯定,才能真正有流傳下去的可能。
一般人認為只有建築藝術家才能使自己的作品流傳,甚至成為經典,被永恆保存。這是不實際的想法。事實上,一棟建築因其建築上的成就而被保存是極為困難的。因為建築史上的價值常常只有建築學者的認定;而建築界是沒有影響力的。何況建築界內部對價值判斷仍有不少的爭議。試想要通過多少討論、認定與後輩的折服,才能使一棟建築成為典範之作?
相反的,在現代社會中,建築企業所產生的大體型建築,縱未必有藝術上的價值,卻可能有另一種價值,那就是圖象上的,也就是象徵上的價值,被社會大眾接受為永恆的指標。舉例說,總統府是日據時期建造的重要建築,自藝術面看是很失敗的,建築界不可能肯定它的價值,但是自完成至今,歷經日據時代、威權時代到今天的民主時代,它都是政權的象徵,並無形中成為代表台灣的符號,受到周全的維護。
你也許認為這是「大而有當」的特例,其實不然。以紐約的大樓來說,哪一棟被視為紐約的象徵呢?是帝國大廈。可是荃迪恩(S.Giedion)氏則大力推薦的洛克菲勒中心,在空間與造型上有時代的意義,卻至今鮮為人注意到。帝國大廈的形狀模仿中世紀教堂的尖塔,並無刻意,只是因為特別高,造型為大家所熟悉,就為大眾自然接受為紐約的頭號地標,甚至被全世界視為美式資本主義的圖像。
這個現象在建築界代表的意義是甚麼?是價值觀的轉移。建築的永恆價值自藝術的典範,轉移到體型的碩大,政治、經濟的象徵。建築師只要爭取最重要的業務,除了生意興隆,生命感到充實,生活因而富裕之外,同時也可達到留名後世的目的。相對於這些風雲級的建築師,立意在藝術上有所建樹的人,卻如同被社會放逐的一群,努力掙扎求存,並希望把極有限的機會,轉化建築為藝術的創作,以肯定自己生命的價值。其實他們成功的機會是很渺茫的。
這就是為甚麼在台灣,在大陸,建築界一窩蜂的搶著建大樓的緣故。乘著經濟奇蹟的翅膀,建築師們在短短幾年間在大陸建造了上萬棟高樓,並意氣飛揚的繼續建造更高的大樓。誰會注意到那些沈默的,全心投入在空間塑造的住宅建築師呢?
在大眾時代,量是一種品種。真正的品質反而隱而不顯了。每一位業主都喜歡住「豪」宅、住高樓,住宅自然就在建築的類型中消失了。【人間副刊91.03.04】
民主就是平凡
三少四壯集◎漢寶德專欄
幾天前我在一次公開演講中批評台北市的開放空間與公共建築,認為台北市是沒有風格的城市,講完後心裡很不安。我說的是心裡的話,相信很多朋友與我有同樣的看法。可是公開的說,居然感到不安,覺得自己犯了放言高論的毛病。
為什麼?因為我知道這是誰也無能為力的,即使我去做三任市長,恐怕也改變不了什麼。平凡是台北的宿命,多說也沒有用的。
冷靜的說,世上的城市而有空間特色的,大多是十九世紀以前所建設完成的,而且都集中在歐洲。美國人建國兩百多年,除了有山水之勝的舊金山等少數城市,只有以密集的高樓大廈眩人耳目,該城市的人文特色,即使是華盛頓特區都不足與歐洲相比類。
動人的都市空間有兩類,其一是經由建築家設計出來的,其二是自然發展出來的。自然發展的城市是長年累月,由匠師們的智慧,在相當自由的環境中所逐漸累積而成的。中世紀的歐洲與其他地區的傳統城市都是如此,其空間特色是富於變化,小街小巷,曲折懸奇,令人有步入歷史中的感覺。建築是傳統地方的特色,有時並無顯著的吸引力,只是很多建築密集在一起,廣場、巷道串連,就形成浪漫的趣味。今天我們在歐洲旅行,走到義大利或德國的山城中所感受到的,就是這種天成的美感。德國有一條觀光道路,叫做「浪漫之路」。串連南部的一些山城,我在近三十年前走過一次,至今印象深刻。大陸的古城,如山西的平遙與雲南的麗江,雖沒有歐洲那麼浪漫的風味,卻也頗具令人留連忘返的吸引力。
然而這種中世紀風貌是天成的,除非仿造,不可能在今天的世界上再現,今天的人顯然沒有耐心也沒有技藝來打造那樣的城市空間。所以美國的城市何止千百,沒有一座令人感受到空間之美,美國人有了文化的渴求只好成群結隊的到歐洲去朝聖,希望沾染到一些文化的氣息。
當然他們去歐洲欣賞的不只是浪漫的中古市鎮,還有經過設計的大型都市空間。巴黎為典範的城市,其市中心都有動人心弦的廣場,四周有優美的公共建築,是在美國看不到的。這些動人的空間大多是在文藝復興之後,尤其是十九世紀,由愛好空間文化的帝王指揮他們選定的建築師設計出來的。它們的成就是專制帝王的權威加建築家的天才所造成的,兩者缺一不可。沒有拿破崙第三那裡有今天的巴黎,沒有哈普斯堡王朝那有今天的維也納?即使在城市空間上不太起眼的倫敦,也是維多利亞女王時代所鑄造的。它們都是專制王朝的產物。在民主的美國是無法產生偉大的空間文化的。
在上世紀的六○年代,美國開始重視都市空間之美,哈佛設計學院設置了「都市設計」課程,希望通過公共政策與設計才能的結合來為美國塑造優美的空間。在二次大戰後,美國主要的城市都已有百年的歷史,受到汽車交通的衝擊,中心區都有衰頹現象。所以各地有眼光有魄力的市長,藉著這個機會成立都市更新單位,來為老城塑造新生命,得到一部份的成功。可是在基本上,要想大刀闊斧的改造,在民主社會是無法推動的。
以台北來說,短暫的清代風貌被日本人破壞了,而日本統治的階段,實施都市計畫卻沒有都市設計的觀念,只建立了威權統治的象徵。所以歷史留下來的資源是有限的。戰後地方自治下的都市建設,既缺乏大建築家的胸襟,又沒有推動大規模建設的權力,所以都市建設只是修幾條寬廣的馬路而已。
民主社會本來就是追求平凡、樸實生活的社會。而大眾的意志滿足於富裕與安全,對於都市空間既沒有期待,自然也不肯為之有所犧牲。台北就是這樣一個務實的、自信的卻又平凡的城市。【人間副刊91.03.04】
是藝術,也是用具
三少四壯集◎漢寶德專欄
最近應邀去參觀一座新完成的博物館建築,適逢天氣晴朗,經過特殊設計的建築予人深刻的印象。由於造型獨特,表面的細節也很認真的設計與執行,我忍不住讚了幾句。台灣年輕一代的建築師真有些令人期待的能手!自從看過中部震災後新建學校中有些不錯的作品後,我就一直期待未來會看到更多的新東西了。
可是業主一方面很驕傲的接受我的讚揚,一方面卻忍不住有所批評。當然,這位富於創意,又有野心的建築師一定是為實現建築的理想,堅持自己的想法,才不惜與業主對抗的吧!有趣的是,在這座博物館上,業主一點也沒有討到便宜,這位年輕人頗有折衝的本事,最後幾乎絲毫不改的把自己的設計理想完全兌現了。在今天台灣的社會上,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業主告訴我說,建築有很多不會用的地方,在設計過程中要求更改,都被拒絕,只好等驗收後再慢慢修改。這建築是只能看不能用的。我笑他,他可能是台灣最受建築師歡迎的業主。
建築就是這樣一種古怪的行業。如果你把它看作藝術的創作,建築家就應該有藝術家的骨氣,和則來,不和則去,以剛強的態度面對業主的壓力。如果運氣好,遇到一位謙和的業主,就可以得逞。可是十之八九,你會被業主一腳踢出門外,永不錄用。所以大多數的建築師都是可憐蟲,遇上強勢的業主,頂多解釋兩句,就只能哈腰彎背,唯唯諾諾。為的不過是保有這一份工作。
可是這樣的態度也有一個說詞:建築不只是藝術,它也是一種生活的用具,既然是用具,自然是合用第一。合誰之用?自然是合業主之用。是否合用,建築師有專業的知識,然而業主也有獨特的需要。所以聽信業主的意見,也可以視為一種職業道德與修養。巧妙之處在於,如何不卑不亢的接受業主的意見,並把它結合在建築的創造之中。
這樣的做事方法就是一種高度的藝術,是在學校裡學不來的,要經過社會的歷練與折磨。可是坦白的說,沒有一個態度嚴正的建築師願意遇上一位經常「耳提面命」的業主。這就是很多優秀的建築家寧願留在學校裡,當象牙塔塔主的原因。
時代在進步中,台灣的社會逐漸受到教育,了解建築是一種藝術,當他們有些覺悟的時候,建築師就會受到些尊重。業主也就學著委屈自己,接受建築師的創意,並逐漸還給建築師的職業尊嚴。在進步的西方國家,一旦聘定建築師,業主除了表達對建築的願望之外,對設計極少干與。有一些跡象顯示,台灣的中生代、中產階級的業主,已漸漸為建築師留出表現的空間。這幾年,在各種建築獎中出現的中生代建築師,大多是在業主的合作下有所作為的。所以我們看到的這座博物館的設計之所以能為業主所容忍,一部份原因就是這種漸轉變中的進步所造成的。這表示台灣社會已漸成熟。
然而當建築師得到表現空間的時候,是否可以自由發揮藝術家的權利,對業主予取予求呢?
這就涉及於職業倫理的問題。建築師為社會服務,一方面是創造為社會喜愛的作品,一方面是提供業主一個用具,最後才是個人的表現。作為服務大眾的行業,滿足業主需求是必要的。在社會開始對建築師表示尊重時,會出現過度言聽計從的現象。考慮業主的利益應被視為最高的原則,與醫師、律師一樣。
真正成熟的社會,業主與建築師之間應水乳交融,共同為一理想而努力。當然,有老闆威嚴的業主,自藝術家個性的建築師是永遠存在的,共同的衝突也會持續發生。但建築師信守忠實服務的承諾是很重要的從業條件。建築家應該立志,不但要創造一件令人稱羨的建築物,而且要使業主在完工後盡心呵護,愛之如己出。【人間91.03.25】
鹿橋的方圓之間
三少四壯集◎漢寶德專欄
報上說,吳訥遜先生去世了。對於《未央歌》的廣大讀者群來說,是一位受大眾敬愛的文學家走進歷史,可是我對這位「延陵乙園」的主人,卻另有一番懷念。因為他是一位天生的建築家。
我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是在民國五十年代,於到東海任教時。東海建築系創系的陳其寬先生是他的好朋友,曾不時提到他的言行。吳先生讚賞陳其寬先生的繪畫,並為文推介,對現代中國畫的前景有獨特的看法。我到東海後,辦建築雙月刊,曾寫過討論中國古建築史的文章,他透過陳先生看到,但沒有表示意見。後來他出版了《中國與印度建築》,陳先生希望我在建築雙月刊上寫一篇介紹的文章,我年輕時為文特別喜歡批評,陳先生還委婉的告訴我,不要老看人家的缺點。我寫了一篇頗為正面的評介,不是因為陳先生的話,而是因為吳先生的觀點確實有發人深省之處。
那本書篇幅很少,文字不多,全是圖樣與照片。正因為如此,吳先生的寫法是很思想性的,沒有介紹建築的細節。他把印度的空間觀以圓來表示,圓象天,是出世的。把中國建築的空間以方來表示,方象地,是入世的。雖然有些過度簡化,但是以圓與方來理解兩個文化的特質,確實把空間上推到思想的層次。其實他不只視印度空間文化為圓,也把來自印度的佛教對中國文化的影響,乃至古中國對天道的觀念,綜合的視為圓形。所以他把傳統中國士人的生命觀用八個字來表示,那就是「天人之際,方圓之間」。這樣的體會,透徹的表達了中國士人的理想。所以他在耶魯大學附近山邊建造他自己的住處時,就在這八個字之後加上住處的名稱「延陵乙園」。
後來我到哈佛讀書,於民國五十四年結婚,乘蜜月旅行之便,途經耶魯大學,到「延陵乙園」訪問了吳先生。他的住宅簡單樸實,以美國的標準是很小的,是他自己所建造。據他說,他先建一小屋,當孩子來了,有空間之需要,再在小屋之外緣建一較大之屋,像脫殼一樣,對於建築,他有奇妙的生命觀。詳細情形,可能要看《延陵乙園》一書的出版了。他的園很大,是利用山邊原有的石頭與樹木,略加清理而成。不做假,但有野趣。有點近似唐人柳宗元文章中的園子。吳先生與夫人親切接待,令人感到長者的風範。
可是當時的耶魯大學是美國名校中對教授要求最嚴格的。鹿橋先生優游林下,以詩文自娛,為人風趣,言談多犀語,是學生心目中的偶像,教中國藝術史,早已名聞天下。然而他就是沒有美國學者那種翻遍資料,寫出厚厚一本書,卻讀來乏味的興趣。因此該校不接納薄薄的《中印建築》可以升等為正教授。他是正宗的中國讀書人,讀書與著述是增進人生的智慧,不是增加人生的負擔。
不久後聽說他被聖路易的華盛頓大學禮聘去擔任講座教授去了。他的智慧仍廣為學生所崇拜。若干年後,我應邀到聖路易參加一次討論會,遇到吳先生,他風采依舊。我問起延陵乙園,他說等退休後,還會回去康州,重整該園。他並沒有出讓。
中國時報刊登《人子》的那段時期,他比較常來台灣,但因種種原因,都沒有見面的機會。
幾天前,楚戈兄來信,提到他的新書中對天圓地方有不同的看法。他認為這是一種誤解,中國人不至於會無知到把大地看成方形。楚戈這樣說,是因為我把鹿橋先生的方圓說視為中國人空間文化的智慧,曾在文章中借用並加引申。其實吳先生與我都沒有認定中國人對大地這樣無知。這是自遠古傳下來的概念,轉變為人生的體悟,它不是科學,是思想。
吳先生去世,使我感到某種失落。今天的世界到那裡去找一位自空間觀尋求文化精神的學者呢? 【人間91.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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