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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課 | 《論語·雍也》30

子貢曰:「如有博施⑴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⑵其猶病諸!夫⑶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注 釋

楊伯峻《論語譯註》:

【譯文】子貢道:「假若有這麼一個人,廣泛地給人民以好處,又能幫助大家生活得很好,怎麼樣?可以說是仁道了嗎?」孔子道:「哪裡僅是仁道!那一定是聖德了!堯舜或者都難以做到哩!仁是甚麼呢?自己要站得住,同時也使別人站得住;自己要事事行得通,同時也使別人事事行得通。能夠就眼下的事實選擇例子一步步去做,可以說是實踐仁道的方法了。」

【注釋】⑴施——舊讀去聲。⑵堯舜——傳說中的上古兩位帝王,也是孔子心目中的榜樣。⑶夫——音扶,fú,文言中的提挈詞。

朱熹《論語集注》:

施,去聲。博,廣也。仁以理言,通乎上下。聖以地言,則造其極之名也。乎者,疑而未定之辭。病,心有所不足也。言此何止於仁,必也聖人能之乎!則雖堯舜之聖,其心猶有所不足於此也。以是求仁,愈難而愈遠矣。夫,音扶。以己及人,仁者之心也。於此觀之,可以見天理之周流而無閑矣。狀仁之體,莫切於此。」譬,喻也。方,術也。近取諸身,以己所欲譬之他人,知其所欲亦猶是也。然後推其所欲以及於人,則恕之事而仁之術也。於此勉焉,則有以勝其人慾之私,而全其天理之公矣。程子曰:「醫書以手足痿痹為不仁,此言最善名狀。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認得為己,何所不至;若不屬己,自與己不相干。如手足之不仁,氣已不貫,皆不屬己。故博施濟眾,乃聖人之功用。仁至難言,故止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欲令如是觀仁,可以得仁之體。」又曰「論語言『堯舜其猶病諸』者二。夫博施者,豈非聖人之所欲?然必五十乃衣帛,七十乃食肉。聖人之心,非不欲少者亦衣帛食肉也,顧其養有所不贍爾,此病其施之不博也。濟眾者,豈非聖人之所欲?然治不過九州。聖人非不欲四海之外亦兼濟也,顧其治有所不及爾,此病其濟之不眾也。推此以求,修己以安百姓,則為病可知。苟以吾治已足,則便不是聖人。」呂氏曰:「子貢有志於仁,徒事高遠,未知其方。孔子教以於己取之,庶近而可入。是乃為仁之方,雖博施濟眾,亦由此進。」

解 讀

趙帥鋒:

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這段話有很多值得討論的概念,比如「仁」、比如「聖」、比如「方」等。然而主幹意思應該是孔子認為子貢所提出的關於「博施濟眾可否謂仁」的問題,太過高遠馳鶩,而應之以「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

如果對於本段話給予更加細緻的分疏,子貢所提出的問題是,博施濟眾這樣一種「行為」能否稱得上「是」仁,其深層的含義則是,如果有一個人能夠做到博施濟眾,那麼可以稱得上仁者嗎?也即,在子貢的問題中,包含有何謂仁(「仁」的標準)和如何為仁(為仁的方法)這兩個層面。相應的孔子的回答也從這兩個方面展開。

關於「仁」的標準,孔子認為博施濟眾這樣一種行為不僅可以稱得上「是」仁,而且可以稱得上「是」聖。從這個標準出發,堯、舜都或有不及。然而令人疑惑的是孔子對堯、舜一貫有著很高甚至是至高的讚譽。

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論語·泰伯》)。

朱子注曰:「物之高大莫有過於天者,而獨堯之德能與之准。故其德之廣遠,亦如天之不可以言語形容也。」(《四書集注》)。

那麼在孔子那裡如天一般廣遠的堯舜,博施濟眾,為什麼卻是「其猶病諸」?

《集注》也給出了自己的解釋:

「濟眾者,豈非聖人之所欲?然治不過九州。聖人非不欲四海之外亦兼濟也,顧其治有所不及爾,此病其濟之不眾也。」

簡言之,就是堯舜所治理的面積還不夠廣,所施濟之人還不夠眾。

這樣的解釋是讓人疑惑的,甚而是絕望的,因為畢竟九洲之外還有九洲,四海之外更有四海,那麼多廣才算廣,多眾才算眾呢?

對於此,船山也意識到了這樣解釋是有問題的:

子貢大端以有量言博眾,亦非果如程子所謂不五十而帛,不七十而肉,九州四海之外皆兼濟之。但既雲博雲眾,則自是無有涯量。浸令能濟萬人,可謂眾矣。而萬人之外,豈便見得不如此萬人者之當濟?則子貢作為博者非博,眾者非眾,徒侈其名而無實矣。(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也即,所謂「博」、所謂「眾」,「自是無有涯量」,而「無有涯量」之「博」,之「眾」,只能作為概念上的虛指,而無法作為行動上的實際對象。「故夫子正其名實,以實子貢之所虛」。

這樣的解釋可謂別出心裁,然而也存在著曲解子貢的嫌疑,正如船山自己所講「子貢大端以有量言博眾」。亦即「博」、「眾」既可以「有量」言之,亦可以「無量」言之,非必如船山所駁之「自是無有涯量」。

後來的李光地也看到了這一點,並重新解釋說:

「子貢以仁用言此必有德有位者……然亦非全全無用處,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隨其分以及人,此自崇高富貴至士庶皆可行者,顧不取必於其博與眾耳。」(《論語札記》)

也即,無論是「崇高富貴」還是「士庶」,關鍵在於能夠「隨其分以及人」。這是一種折衷的說法,也頗合於夫子「能近取譬」的訓導。

然而這樣的解釋卻忽略了我們一開始所提出的問題:

在孔子那裡如天一般廣遠的堯舜,博施濟眾,為什麼卻是「其猶病諸」?

顯然,孤立地從「博」、「眾」的「量」上來討論「仁」的標準問題,是難以自洽的。

鑒於此,筆者嘗試從另外兩個角度來提出一些不同的思考。

第一,本篇不是孤立地討論「仁」的標準的問題,換言之,本篇關於「仁」標準的問題回答並不具備絕對的普遍性,甚而是僅僅對於子貢的回答。

子貢在論語中,曾多次呈現出「言過其實」的傾向,如:

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論語·為政》)

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論語·公冶長》)

孔子對於「博施濟眾」的回答,與其說是在批評堯舜「其猶病諸」,不如說是在引導「有馳鶩傾向」的子貢「能近取譬」。或者說孔子這樣回答的重點就是在於引導子貢 「能近取譬」。

然而,如若僅就是為了引導子貢,為什麼還要拉上堯舜呢?

筆者以為這就涉及到了第二點:

仁的標準,不能從外在於己的「量」上來考察。換言之,從「量」的角度來衡量「仁」,本身可能就是一種錯誤的路向。

《論語》中關於「仁」的討論有很多,而不僅僅是這一處。筆者僅舉以下幾例作為說明:

(1)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論語·述而》)

(2)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顏淵》)

(3)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論語·顏淵》)

(4)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訒。」(《論語·顏淵》)

(5)樊遲問仁。子曰:「愛人。」(《論語·顏淵》)

(6)子貢問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 (《論語·衛靈公》)

(7)子張問仁於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於天下,為仁矣。」 (《論語·陽貨》)

在這些回答中,孔子都沒有涉及到「量」的問題,甚至對於「廣遠」也並非一律從「馳鶩」的角度禁絕之,相反,還鼓勵其弟子有廣闊之胸襟,比如第(7)條對於子張的問答。這也從側面印證了我們上一個判斷:對於「博施濟眾」的回答,更多地是為了引導「子貢」。

另外,從以上分析,我們還可以看出:

無論是子貢的問題,還是夫子的回答,所關涉的其實都不僅僅是對「仁」的標準的概念性認知,還關乎到「仁」的具體行動的展開。這兩方面也不是分割對立,而是貫通融匯。「何謂仁」和「如何為仁」這兩個方面渾融於「為仁者」的生命之中,並具體展開於其生命中的每一個當下。

簡言之,「仁」不僅關涉到概念性的認知,更是行動實踐的具體展開。「仁」不是一面旗幟,也不是一種口號,更不是一種熱血沸騰的激情滿懷,而是切實行動之後的實有諸己。人之切實行動,必因於人自身而展開,也即夫子所謂的「能近取譬」。

若「博施濟眾」、「萬物一體」之類,一方面需待具體行動之展開,實有生命之擴充而後可謂。如夫子曰「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論語·里仁》);孟子云「盈科而後進」(《孟子·離婁下》),皆此謂也。另一方面,或者說在更深層的意義上,能近取譬,必有所本,盈科而進,必有所由。其所本、所由皆基於其自身之所不容已者。這種「不容已者」,即如孟子所謂「乍見孺子入井」而生之「惻隱之心」,是人心之所本然,人事之所當然,是「我欲」則「至」,是「由我」而「不由人」。 建基於此的「仁」,並非外在之「量」所可以衡量。如若用外在之「量」來衡量之,則必然如孔子所說的「堯舜其猶病諸」。

也即堯舜之所病者,非堯舜所施不夠博,所濟不夠眾,而是用「博」、「眾」來衡量「仁」的進路本身就是錯的,乃至於堯舜都不得不因之而病。

對於這種「不容已者」,不求則失之,激之則枉之。不求而失之者,易察而易知,激而枉之者,則往往不易分辨覺察,如孔子對微生「乞諸其鄰而與之」的批評(見《論語·公冶長》),對「冉子與其粟五秉」(見《論語·雍也》)的否定,再如孟子對「鄉鄰有斗者,被髮纓冠而往救之」的質疑。

簡言之,脫離自身之不容已者,必然疏於「能近取譬」的實有諸己而輕言「博施濟眾」、「萬物一體」,也必然會走向以外在之「量」來衡量是否為「仁」的功利主義取向。

故夫子與諸子言志,僅對曾點「浴乎沂,風乎舞雩,泳而歸」,喟然嘆曰:「吾與點也」。心體之自然流行,「不容已者」之自然發用,如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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