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視民間儒教 復興「禮儀之邦」
明代以來,中華帝國即以「禮儀之邦」聞名於世。這個美譽,最先是由天主教傳教士利瑪竇(1552年-1610年)傳播開來的。《利瑪竇中國札記》中說:「中國這個古老的帝國,以普遍講究溫文有禮而知名於世,這是他們最為重視的五大美德(作者註:指仁、義、禮、智、信)之一。他們的著作(作者註:指《儀禮》、《禮記》和《周禮》等)有著詳細的論述。對於他們來講,辦事要體諒、尊重和恭敬別人,這構成溫文有禮的基礎。他們的禮儀那麼多,實在浪費了他們的大部分時間。熟悉他們風俗的人實在感到遺憾,他們為什麼不摒棄這種外在的表現?在這方面,他們遠遠超過所有的歐洲人。」
利瑪竇是羅馬天主教耶穌會的傳教士,他一邊讚美中國人的「美德」,一邊也批評儒教太重視「禮儀」,過於「外在」,這在當時是個頗為敏感的問題。利瑪竇時代,耶穌會在歐洲的死敵是「宗教改革」。新教運動領袖馬丁·路德正是因為反對天主教會的「繁文縟節」,才主張「因信稱義」,率眾脫離天主教。利瑪竇既覺得中國儒教比歐洲的天主教更加重視禮儀,是個榜樣,可以勸導「不耐煩」的歐洲人;同時,也意識到官方的「繁文縟節」確實是個問題。
果然,傳統禮儀在現代社會開始遭遇困境。20世紀初,清末的知識分子對儒家「禮教」展開了猛烈攻擊。時至「五四」運動時期,「打倒孔家店」,摒棄「三綱五常」,摧毀「吃人的禮教」,「新文化運動」集矢於禮樂制度,幾乎可以稱為中國人的「宗教改革」。
從那時起,中國主流文化逐漸褪去了昔日禮樂文明的榮耀,視禮儀為迂腐,不行禮尚往來,已經是日常生活中不爭的事實。如今中國人見面,連握個手的相互尊重都簡省了。不講文明,不懂禮貌,不守規矩的行為更是觸目皆是。對於目前社會的「失范」局面,我們不能用「禮崩樂壞」的儒教式指責來批評,也不能完全歸咎於「五四」時「新青年」們的實踐。在20世紀全世界的世俗化過程中,禮儀的淪喪以及儀式感的消失,曾經是一個普遍的現象,非常注重禮儀的法國人、英國人,也在近代放棄了很多「繁文縟節」,變得不那麼「高貴」和「紳士」。
在現代中國社會,對宗教現象中包含的「世俗」和「神聖」缺乏共識。因此,這裡特別需要澄清的問題是:日常生活中施行的世俗禮儀,如禮貌、禮節、禮俗等等,與宗教性的禮儀,如祭祀、祈禱、誦讀,有著密切的關係。世俗與神聖的禮儀,不可能截然切割。換言之,一個人懂禮貌、守禮節,和他有信仰、尊禮儀、知天命有著直接的關係,這一點在宗教學領域已經是常識。法國宗教社會學家塗爾乾的宗教定義說:「宗教是一種既與眾不同,又不可冒犯的與神聖事物有關的信仰和儀軌所組成的統一體系,這些信仰和儀軌將所有信奉它們的人結合在一個被稱為『教會』的道德共同體之內。」在這個定義中,「信仰」、「儀軌」(禮儀)和「道德」結合在一個共同體中,相互之間有著聯動的關係。不過,現代中國人往往認為「懂禮貌」、「知禮節」只是物質富裕以後的自然結果,所謂「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殊不知,管仲是在《牧民》篇中說了這句「經濟決定論」的話。那時候,為政者是把民眾視如動物來豢養,句式和邏輯與「飽食思淫慾」是一樣的。這個理論否認了在任何環境下,人之為人都還有堪稱高尚的自主精神。
禮儀生活中的經濟決定論非但邏輯不通,在歷史上也沒有依據。孔子時代的「禮崩樂壞」,戰國時期的「征伐無度」,以及明末儒家學者驚呼的「天崩地解」,都不是中國歷史上的物質貧乏社會。這幾年興起的「國學熱」、「儒學熱」和「佛學熱」,也伴隨著相當意義的「禮儀復興」,並不能完全按照「倉廩實則知禮節」的模式來解釋。相反,倒是應該把這種復興看作一種信仰復歸的現象。
稍許令人欣慰的是,經歷了百多年來的禮儀淪喪之後,目前中國大陸似乎正在出現一股「禮儀復興」現象。清明節,已經確定為每年的全民假日。節日當天,幾乎所有的人都會參與家族裡的「掃墓」活動。事實上,在儒教廢除100年之後,中國人的祭祖活動又以巨大的規模恢復了,只是「廟祭」改成了「墓祭」。現代中國人這樣地慎終追遠,懷念祖先,具有「宗教感」,說明中國民間社會的文化修復能力是很強的。宗教學、民俗學者很容易察覺到,儒教節令「春節」、「元宵」、「端午」、「中元」、「中秋」、「冬至」、「除夕」,從來都不是純粹世俗性的,而是與「鬼神」祭祀相伴隨。在城市裡,「炮竹除舊歲」、「初五迎財神」都有祈求、酬報的含義。也就是說,當代中國人的禮俗,仍然含有宗教信仰的因素。
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奉行的「禮節」,與他在宗教生活中舉行的「禮儀」可以有著良性的互動。按宗教心理學原理,適當的祭祀禮儀,在增進人格完善、人際交往、家庭凝聚和社會和諧方面都有好處。儒家《中庸》有「鬼神之為德」的理論,意即:在祭祀現場參與禮儀活動的成員,「祭神,如神在」,會感受到一種「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左右」的「盛氣」。這種祭祀氣氛,對參與者的身心、行為,都能產生一些健康的「德行」,有益社會。儒家的「禮樂文明」,正是通過對於天地、山川、帝王、祖先的祭祀化生出來,也就是《周易·賁卦》所謂「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含義。
最近幾年,在中國社會的各階層生活中間,恢復了一些傳統禮儀,有不少確實淵源於儒教「禮樂」制度。據報道,今年9月1日,南京夫子廟小學370名一年級新生來到夫子廟舉行「開筆禮」。「開筆禮」看似當代小學教師們的發明,他們帶小學一年級新生去孔廟拜祭,上第一堂課。其實,這差不多就是科舉時代在家塾中舉行的「發矇禮」。在江南的「海濱鄒魯」嘉定,宋代文廟因改造成「科舉博物館」而保存下來,自2010年以來,那裡每年都舉行「開筆禮」,老師們設計的禮儀程序為:一、正衣冠,學生自正衣冠,互正衣冠,老師助正衣冠;二、點硃砂,在學生額頭點上硃砂,意思為頭腦開竅;三、茶敬親師,學生向老師和父母敬茶,感謝養教之恩;四、贈書送禮,老師向學生贈書和文具;五、擊鼓鳴志,學生髮願、立志,向親、師、天地宣誓,好好學習;六、啟蒙描紅,學生在宣紙上用毛筆寫上一撇一捺的「人」字,開啟智慧人生。
此外,「開筆禮」在曲阜、濟南、天津、成都、寧波、廣州、番禺、佛山、三水等保存孔廟的城市都有舉辦,已經逐漸固定為常規禮儀,民間儒教的活力可見。
現代中國人需不需要傳統的「禮樂文明」?原來的答案大都是否定的。在傳統與現代的關係問題上,「意識形態」和「理想主義」的態度都要不得,要的還是實事求是的客觀精神。事實上,如果仔細地辨別儒教傳統,就會發現「禮樂文明」中包含有許多合理、合情、合法的因素,可以為現代人所沿用。
封建社會時期官方主張的儒教,主張「三綱」(君臣、父子、夫婦)原則,目的在於維持上下、長幼和性別之間的等級差別,肯定不適合現代社會,應該淘汰。然而,民間奉行的儒教,是以「五常」(仁、義、禮、智、信)的方式,通過民間的「禮儀」活動,來維持一種文明的規則和秩序,讓人們知禮儀、懂禮節、講禮貌,是有益於社會的,是應該繼承的。中國古代的儒學、儒家和儒教,以及所謂的「禮樂文明」,分為「官方」和「民間」兩類。「官方儒教」是以天子「祭天」(郊祀)為核心的祭祀,用「禮樂」來維繫一個道德化的王權統治秩序。「民間儒教」很不同,它是以百姓「祭祖」、「社壇」等祭祀為核心,以維繫本土和方域內的家國社會。順著當代中國「民間社會」重建運動的脈絡來看,「民間儒教」中所包含的「禮樂文明」,仍有重要價值。經歷了100多年「反傳統」的現代中國人,應該已經有能力辨析傳統,與傳統和解,並對「禮樂」制度重新發掘和整理,從中感受到文明的滋養,將其轉型為當代中國的「禮樂文明」。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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