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老炮兒》的法理迷思（深度好文）

07-09

作者田馨睿，成都市人民檢察院偵查監督一處副處長，四川大學法學博士研究生。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這句金庸的名言之於武俠界，正如霍姆斯的「法律的生命在於經驗而不是邏輯」之於法學界、張明楷的「刑法不是嘲笑的對象」之於刑法學界一樣，已經成為經典中的經典。如果論俠，《老炮兒》用的是古龍的外殼，包裝的卻是金庸的思想。《老炮兒》中的煙、酒和古龍小說中的酒、女人有類似之處，六爺對待女人，也和古龍小說差不多，當然，「話匣子」更多的是兄弟。六爺過的是古龍式的快意恩仇、行俠仗義、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但是最終，古龍式的俠道終結於或者說升華於舉報貪官。

當然，筆者這裡主要討論的是《老炮兒》中的法理問題。但在此之前，也看了些評論文章，發現還有個問題還想吐一下：提醒廣大粉絲，不要輕易模仿，不要雞湯灌腦。不要被六爺一直自詡的「小老百姓」所迷惑。他真的是小老百姓嗎？請看細節：（1）輕易查清小飛官二代的身份背景；（2）隨意出入至少是副總理級人物（從四合院一進的大小、養鴕鳥、行色匆匆隻言片語透漏出的對大政方針的決定權）的府邸看鴕鳥；（3）小弟隨時能再叫一幫小弟去打砸；（4）強大的武力；（5）強大的財力。關於最後兩點，看官們不要被題目所設定的一些干擾項給迷糊了，比如他都病得要死了（真實情況是不影響功力，且看幾次抓手指）或者到處籌錢（真實情況是從不缺錢，隨時在「疏財」，隨時能來錢，並且如果不經過大範圍大規模的仗義疏財行為，他是不會有如此大規模的人脈關係的）。答案很清楚了，六爺是一個他所在的那個圈子的領銜人物，有錢、有權、有力。他是規矩的制定者，因此，才敢說出在這裡要按照我的規矩來的話，才具有和小飛及其幕後勢力叫板的力量。

閑話完了，下面進入正題。

一、自然法與制定法的衝突

《老炮兒》自始自終表現出對自然法的追求。所謂自然法，是文藝復興時期由霍布斯、盧梭等人興起的自然法學派的思想，並在二戰後經歷的自然法的復興。自然法與實證法相對，二者的主要分歧在於如何對待法與道德的關係，惡法是否法的問題。自然法認為法不外乎人情，法與情理、道德是一體的，無法割裂，惡法非法。而實證法的觀點則相反。目前自然法思想是占統治地位的思想。自然法思想與我國傳統中的「禮」也非常契合，中國傳統法制中「禮法不分、諸法合體」、「出禮入刑」是法、道德一體的重要表現。

《老炮兒》中的六爺，儼然是自然法的化身。這裡的自然法用他自己的話作了詮釋：規矩、理；進一步詮釋：仁、義。電影為了展示這種自然法的魅力和合理性，特別設置了一幕和城管人員的衝突場景。這裡就引出了自然法和制定法的衝突問題。以城管為代表的制定法，在影片中同樣強調符合自然法屬性，借用城管隊長的話來說：「合理合法吧？」但是顯然，其執法行為並沒有取得公眾認同，與六爺為代表的一般人（同樣也是導演）所理解的「合理」有差別。而最終的結果是制定法敗給了更加具有合理性、正義性的自然法。在此，影片雖然沒有否認制定法「無證經營應當被處罰」等內容的有效性，但是實際上是以「打臉」的藝術表現形式將其權威性、正義性完全踐踏在地。所以實際上勝利的是自然法的內容「為了養家糊口無證經營不應當被處罰」。

當然，自然法與制定法的衝突問題本來就是武俠小說的永恆的前提。如果都遵守現行法律秩序，那就根本沒有俠客和江湖存在的必要。而他們存在的必然基礎就是在秩序之外另立一種新的秩序，在制定法之外另設習慣法或行業規範，而這種規範就是源自自然法精神。因此，《老炮兒》中六爺一直堅持用自己的規矩即自然法來解決問題，而永遠排斥制定法——不報警。

遺憾的是，這種正是俠文化精髓的自然法精神沒有貫穿始終。當六爺發現貪官線索時，我已經猜到了結局。以貪官被查處的結局是廣電總局審核下的必然結果。但是這時候的勝利是屬於制定法的。而六爺所堅持的言必信、行必果的自然法則完全被拋之腦後。小飛還是太嫩了，他相信的六爺是他所看的古龍小說中的人物，而古龍小說中是沒有官府存在的。當六爺選擇舉報貪官而不是信守諾言時（或者壓根就是在騙小飛），他已經化身為鎮守襄陽城的郭靖夫婦、抗蒙義士楊過大俠，已經實現了向「俠之大者」的蛻變。

筆者在此不評價「俠之大者」的正確與否，但是影片展示的自然法與制定法之衝突與選擇卻實在可讓法律人回味無窮。這裡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有沒有永恆的法、或曰有沒有一成不變的法的價值位階？影片的例子是：一諾千金這一誠信原則可以讓位於保護國家重大利益（舉報重大貪腐）。同樣的例子如我國古代有親親相隱的規範，但是對於謀反、謀大逆、謀叛等重大危害國家安全犯罪不適用。而更具爭議的事例如：能否以刑訊逼供甚至殺害犯罪嫌疑人的方式來拯救被害人的生命（如被害人被犯罪嫌疑人綁架，生死不明，犯罪嫌疑人零口供）？如果讀者認為不能，但在題目條件變化的情況下，答案是否還是一樣呢？如：犯罪嫌疑人所安放的定時炸彈可能導致成百上千人傷亡時，能否採取上述方式？或者恐怖分子所劫持的飛機將撞向摩天大樓，能否將其擊落？另外還有更著名的扳道工難題：列車正常行駛前方有五個孩子在鐵軌上將被軋死，此時唯一能挽救危局的只有一位扳道工，他可以將火車改道至另一軌道。但另一軌道上有一個無辜孩子將被軋死。扳道工是否應當扳道？以筆者的專業和功力，尚很難得出具有嚴密邏輯性的確切答案。在此只是提出問題，供讀者思考借鑒。

二、程序與實體並重的思想

《老炮兒》難能可貴的展示了法律的一個重要面相：程序與實體並重。實體的重要性毋庸多言。而程序正義是歷來為中國傳統所忽視而由西方法制特別重視的方面。程序正義是法治乃至整個制度正義的重要體現。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制度必然是人治。只重結果不重過程很可能產生惡果，因為誰也不敢保證你不會「被過程」，被犧牲。

《老炮兒》中，六爺極端重視程序的重要性。解決問題的結果是一方面，但是對於在到達結果之前的過程中出現的不尊重人、罵人、打人等行為，均要一筆一筆的算。當然，非法拘禁我兒子就算了，反正他也沒掉根毛，做錯了事受點懲罰也是應該，況且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是吧。這個不重要，可以忽略不計。沒錯，這就是六爺的想法。但是，如果你都不會叫我「六爺」，還想讓我給你指路，那真是見了鬼了。甚至為了達到結果，還抄我家、殺我鳥、打我兒子……這些先不給個說法，還談什麼結果？所以我們發現，電影里懷念的那片逐漸老去的江湖還真可能是一個離法治理想反而更近的地方。我們對老炮兒們的幽幽相思，是否也模糊的有著對法治理想的追求而不自知？同時，影片中反映出年輕一代對規則的蔑視、對秩序的反感值得我們警惕。這是一個真實現象還是藝術虛構？是否會對現實世界的法律秩序的未來發展有一定影響？如何應對？值得我們法律人深思。

三、法律的後盾是強制力

從六爺身上，我們可以真實的看出法律的後盾是強制力。對制定法來說，其後盾是國家暴力。對六爺的自然法來說，維繫秩序的根本在於六爺的實力。所謂法律，永遠是先禮後兵。對盧梭的社會契約假說來說，法律是人們共同願意讓渡出一部分權利形成的，因此公民都應當自覺遵守。但問題是，永遠會有個別不遵守法律、秩序的個體存在，正如永遠有病人一樣。根據刑事人類學派，還有「天生犯罪人」存在；根據敵人刑法理論，有的人具有反社會性格，就應當將其排除在國民之外。就像曉波所說，只要我得到好處就行，別人是不是受損關我什麼事。遇到這樣的人，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可能就失效了，必須啟動法律的強制力。而在六爺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他的強制力所在——他的武力及小弟。沒有武力壓身，六爺不可能在阿彪身上找回場子，他在修理廠放下的話也就真成為了一幫小年輕耳中的笑話。同時，沒有三兒等人的武力威懾，他也不可能一個人從修理廠全身而退。沒有武力壓身，六爺也不可能在與龔叔對抗時雖然被打倒了，但是贏得對方的尊重——一句「可惜了」的評價。以及終極PK——你們以違反規矩的方式否定自己，我們就用暴力的方式否定你們對自己的否定。

四、關於最後的群架

首先關於結果，毫無疑問是老炮兒方贏了。因為根據中國司法實踐中不成文的規矩，一般打架打贏的就進看守所，打輸的作為被害人。這也是張明楷教授所詬病的：輕傷以下的打架均屬於承諾範圍之內，為什麼要用犯罪來處理呢？並且，按照六爺的想法，確實將結果控制得相當到位——輕傷以下。因為如果有重傷、死亡結果的，列位是不可能齊刷刷的從看守所中出來的。

再來看更加詳細的結局分析。請注意到，老炮兒一幫人是從看守所出來的。不是拘留所，也不是監獄。因此，該行為不是作為普通的打架鬥毆在拘留所執行治安處罰，而是作為聚眾鬥毆罪立案偵查了。同時，該行為也沒有被判決有罪。因為沒有從監獄出來。並且，如果判決的是短期自由刑留所服刑結束出看守所也不可能。因為法院幾乎不可能對這麼多人全部判處一模一樣的刑罰。同理，該行為也沒有經過檢察院的批捕、起訴程序。對於如此大規模的惡性聚眾鬥毆犯罪，幾乎不可能全部不逮捕或不起訴。至少對於其中「三兒」這種又召集、又領頭、又能打的人物，怎麼也不可能一放了之。所以，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被害方害怕事情鬧大影響到背後的政治勢力，於是通過與嫌疑人方和解或者做警方的工作，在一干人刑拘30天之後將其釋放、變更為取保候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總結一下，《老炮兒》不是一部法律電影，但是時時處處都在涉及法律，無法擺脫。想起之前看過震撼人心的韓國法律電影《熔爐》、《辯護人》的情景。一句對中韓在法律電影方面的經典評論是：在韓國電影改變法律，而在中國法律改變電影。《老炮兒》其實在反傳統、傳播非主流文化方面已經做得足夠好了，遺憾的是最終不免回歸主旋律。什麼時候我們中國電影人能拍出韓式法律電影，是筆者期望的未來。

最後想要說的話是，請原諒一個學法律的人的走火入魔，這也直接導致了我在看電影時候的投入感。希望這篇文章不要給正在與法律人談戀愛的小姑娘造成心理陰影——在看浪漫電影時這傢伙竟然在想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