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萬南下務工的涼山彝族青年:懸而未決命運背後的致富夢

澎湃新聞見習記者 謝匡時

8月的東莞,午後常有陣雨,濕熱中暗含著一絲躁動。工廠大門一開,一群工人們湧向對面的小賣部或小飯館。沖在最前面的是幾個年輕的彝族小夥子, 21歲的阿海里哈也在其中。

2016年8月15日,廣東東莞鳳崗鎮,彝族打工青年阿海里哈在宿舍里。 本文圖片 澎湃新聞見習記者 謝匡時

阿海里哈來自四川涼山州普雄鎮。涼山是中國最大的彝族聚居區,也是中國經濟最欠發達的地區之一。這片被毒品和艾滋病侵擾的土地,無奈地成為「貧困的樣本」。因貧失學在涼山地區十分常見。阿海讀五年級時,父親因病去世,母親獨自帶著三個孩子艱難求生。

「我15歲就開始出來打工了,現在已經6年了。」阿海起初在川貴一帶打零工,去年跟著老鄉沙馬伍合來到了東莞,他還給自己起了一個漢族名字——李文東。

「普通」彝族男工的日常:沒有積蓄,需借錢度日

彝族人喜歡群居,大部分工人都是跟著工頭外出務工。這種以工頭為紐帶的批量用工模式,被稱為「領工制」,也構成了彝族在製造之都的獨特生態。工頭是連接工人和工廠的重要一環,工頭們與工廠簽訂用工合同,同時負責管理彝族工人。

8月20日,不用上工的時候,阿海(黑衣)偶爾會坐在一旁看其他彝族年輕人打牌。他賭不起錢,只是單純消磨時間。

彝族人生性熱情,卻也好賭嗜酒。剛出門打工的年輕工人,時常聚在工廠外面喝酒,凌晨三四點才會回到宿舍休息,有時也會因一點小紛爭而大打出手。「現在情況好了很多,工廠規定了十二點半必須回宿舍。」工頭馬海木呷告訴澎湃新聞記者,「那些喜歡喝酒打架的,廠里不要,都被送走了。」

8月20日,阿海打工的工廠門口。該工廠實行封閉式管理,工作時必須穿工衣,進出工廠需要通過安檢門,上下班有嚴格的打卡規定。

阿海所在的工廠位於東莞鳳崗鎮,是一家台資企業,以生產專業的遊戲鍵盤「雙飛燕」而聞名。阿海的工作內容是打包,每天工作11-12小時。除去工頭抽取的管理費,阿海的時薪為10元,每個月到手的工資在2500元左右。這點收入對大部分男工來說,只夠維持日常花銷,有時還需要找工頭借錢。

8月17日,白班結束之後,身無分文的阿海在小賣部賒賬,拿了一包17元的黃鶴樓1916香煙,外加一小袋1元的檳榔。過了一會,他又去賒了一包1元的小魚仔,「沒錢吃飯了。」

小賣部的女老闆專門有個本子用於記錄賒賬,她會在發工資時直接找工頭結賬。小賣部老闆表示,這些彝族打工者性格豪爽,出手也大方:「發了工資的前半個月,這些男工都在外面吃飯,到小賣部買煙買酒。等到下半個月,工資早就花完了,就沒人出來,都老老實實在廠里食堂吃免費的飯菜。」

8月17日,經過4個小時的加班,沒怎麼吃晚飯的阿海,有點熬不住餓了。身上沒錢著實不便,他跑到工頭家裡借錢。雖然已臨近發工資的日子,工頭還是預支了80元給他。

8月17日晚,手頭一有錢,阿海就去夜宵檔點了一份燒烤,算是難得的「打牙祭」。

阿海說自己不酗酒,只是偶爾喝幾口。阿海坦言父親過世早,他不知道怎麼和別人打交道,「朋友不多,大多數時候是自己一個人。」 這個自稱是「傷感男人」的青年,在外闖蕩難免會寂寞。所幸,他遇到了女友阿美。

8月16日,東莞,阿海使用的是一款模仿iPhone外觀的國產手機,鎖屏界面是他和女友的合影。

8月21日,一個周日的下午,阿海走在深圳回東莞鳳崗的路上。因為周六晚上不加班,他通常會在周六傍晚出發,大約晚上9點到達深圳,第二天下午返回東莞。

阿美也是彝族人,今年18歲,在深圳龍崗的一家工廠打工,距離阿海的工廠10公里。阿海會在周末去找女友,為了省錢,他選擇步行3小時去深圳。

8月21日,深圳,阿海和阿美在一塊吃泡麵。

除了上班和睡覺,阿海一有空就跟女友聊天。因為不能經常見面,阿海幾乎每天都在QQ空間上更新說說,傾訴對阿美的想念。他稱阿美是「傻老婆」,阿美則叫他「傻老公」。阿海說很多人羨慕他倆,因為「我們彼此非常相愛」。

8月18日,東莞,在陽台上唱歌的阿海,他面前擺著專門用來抄寫歌詞的本子。他會把對女友和親人的思念編進歌曲里。

阿海有一個音樂夢,他從小就熱愛唱歌,喜歡改編剛學會的詞曲。「明年我想自己出來,去深圳,一邊打工,一邊找個吉他店學唱歌學彈吉他。」阿海說,他現在還是個窮小子,但他也想去追求自己的夢想。只是,他會不停反問自己,「可是我的夢想會實現嗎,我會做到嗎?」

勤奮的彝族女工:給自己留五六百,剩下工資全寄回家

相較本民族的男工,彝族女工其實在就業上更具優勢。在工廠管理者眼中,彝族男工喜歡偷懶,而女工卻十分勤奮努力。長期研究珠三角彝族務工的白史各教授,在一份調查報告中指出:珠三角企業存在用工歧視,而族別歧視和性別歧視非常嚴重。部分工廠公開拒絕招聘彝族男工,更有甚者把所有彝族工人都拒之門外。

8月19日,東莞馬海阿比(右)和一位彝族女工去上晚班,廠里的女工數量多於男工。

22歲的馬海阿比來自涼山州喜德縣,和阿海在同一家工廠上班。阿比說,出來打工就是為了賺錢。她很少外出,大部分空閑時間都待在宿舍。

8月18日,發工資的當天,領到2900元工資的阿比請室友吃冷飲。

8月19日,阿比的宿舍內。阿比床底下花600元購買的耐克鞋,是她為數不多的「奢侈品」。阿比說,「為了買這雙鞋,我要辛苦工作一個禮拜。」

阿比在生活上省吃儉用,每個月只給自己留下五六百元,剩下的都寄回老家。

17歲的彝族少女尼苦伍子莫是少數的正式工,她的工資相對較高。尼苦伍子莫很羨慕那些讀大學的同學,「我這輩子就想去大學看一眼,看一眼就足夠了。」

8月19日下午,阿比的丈夫羅河阿萊從老家來到東莞的第二天,兩人在工廠碰面。

阿比很早就在父母安排下結婚,23歲的丈夫阿萊原本是個小工頭,帶著四五十個彝族工人在外打工。今年年初,幾個工人因打架惹了麻煩,工廠跟阿萊的合作就此告吹。

8月19日,阿萊帶著同鄉的幾位工人提著行李進廠。

在老家賦閑了幾個月,迫於經濟壓力他帶著6位同鄉,投奔了「大工頭」馬海木呷。

工頭:既是管理者,也是異鄉的親人

在珠三角地區,僅彝族工頭的數量已近6000人。來自涼山州喜德縣的馬海木呷,也是彝族工頭之一。35歲的馬海木呷上過中專,是當年「國家出路費」赴珠三角務工政策的享受者。後來,他開始把家鄉的彝族人帶出大山打工。今年,他已成立了一家勞務派遣公司,拿到了正規的勞務派遣營業執照,手下共有近300名彝族工人。此外,一些漢族和其他少數民族的工人,也會找馬海木呷幫忙介紹工作。業務鋪開後,他就把在老家的小舅子沙馬伍合帶到東莞做代班,幫忙管理工人。代班主要負責帶工人進廠、辦理工作證,並教他們一些廠里的規矩。

8月16日,東莞沙馬伍合在工廠門口簡單面試兩位佤族工人,主要是看她們的身份證、年齡等基本信息,沒有太大問題都能帶進廠。

「彝族當地的長輩希望自己孩子有同鄉帶著,這樣在外面有個照應。在外的彝族人覺得和老鄉在一起,也不至於太孤單。」馬海木呷說。「工頭出來混靠的是信譽」,他把同鄉帶出來打工,就得負責過年時安全再把務工者帶回去。

8月14日,馬海木呷坐在自己新開的勞務派遣公司的辦公室會客,牆上掛著「誠信贏天下」的匾額。

8月15日晚,馬海木呷在車間了解工人的加班情況。

工頭不僅是工人的管理者,也是他們的親友,代表著彝族人在陌生都市的血脈親近感。彝族人只相信熟人,沒有熟悉的工頭帶路,父母多半不放心孩子離開涼山。沒有工人跟隨,工頭也無法從中賺取中間費用。大批能吃苦的流動工人,才能滿足珠三角工廠季節性暴漲的用工需求。三方互相依附,共生共存。

8月19日,馬海木呷勞務公司的另一位合夥工頭沈三留子,正在給工人發工資。彝族工人很少使用銀行卡,工資通常直接以現金的形式發放。

「很多彝族工人沒有讀書,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發工資的時候,簽字都需要別人代簽。」工頭馬海木呷補充道,一些工人領了工資後卻不會匯款,又得靠工頭把錢寄回到老家去。

珠三角彝族工頭之間也有「行規」,即某個工頭帶出來的工人,不能隨意「跳槽」到另一個工頭處。若出現流動,每跳槽一人,新工頭需賠償原工頭一萬元。只有等到過年,彝族工人回老家後,才能重新選擇工頭,建立新的「契約」。

8月14日,馬海木呷在工廠組織彝族工人成立「小馬隊」籃球隊,開展籃球比賽,豐富工人業餘生活。

星期六晚上,廠里不需要加班,公交車上擠滿了出去玩耍的彝族年輕人。彝族女孩喜歡結伴去鎮中心溜冰,購物,吃東西。這是她們為數不多的娛樂活動。

新一代的彝族年輕人,依然喜歡穿著統一設計的「彝瘋家族」LOGO的文化衫,衣服上印著「時光不老,彝瘋不散」。他們很有活力,但對未來卻沒有太多設想。

8月20日,周六晚上,一位17歲的彝族小夥子在溜冰場溜冰。

作為工頭,馬海木呷說:「我的家鄉山好水好,但就是太窮了,很多地方路都不通。」他打算在今年過彝族新年時,在家鄉競選村長,帶領家鄉更多的人外出務工、賺錢致富。

然而,在產業轉型升級、低技術勞動力需求不斷下降的背景下,早早輟學的彝族年輕工人,將如何打破「種土豆吃土豆」的命運,依舊懸而未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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