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醉舞狂歌五十年 | 異人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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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呆主編

唐寅應該算是明朝一個比較另類的文人,因為明朝文人大都四平八穩(徐渭這種梵谷型的除外),讀起來往往顯得涵養有餘而個性不足。唐寅則不同,這個東方版本的賈科莫·卡薩諾瓦可以說是「風流才子」四個字最好的註解。他點秋香的香艷故事更是讓無數每天苦讀四書五經的苦逼文人們直流哈喇子。不過馮夢龍的「三笑姻緣」說起來也好笑,或許是因為唐兄晚年續納了沈九娘為妻,結果坊間傳著傳著就成了唐氏有九個老婆,讓大家空羨慕了一場他的艷福。

但即使沒有這些傳說,我們也能從真實的唐寅身上嗅到不少風流的味兒,老兄在知天命之年,曾為自己作詩一首,上來兩句就是:

醉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樂月中眠。

能活得那麼瀟洒真不知要妒忌死多少文青。不過老兄真的就那麼任性嗎?看完後面兩句估計很多人就又平衡了:

漫勞海內傳名字,誰信腰間沒酒錢?

好吧,原來我們的唐兄也還沒能逃過文青在邁向精神自由之路上最大的一道坎:窮。

稍稍讓我們感到意外的是,與古今大多窮讀書人不同,唐寅並非生來就窮,而且——他根本就非生來的讀書人。

唐寅的老爸做的是餐飲業,他在蘇州開了家「唐記酒家」(聽名字就應該不錯),生意還算興隆,所以唐寅從小過得衣食無憂(至少肯定是飯菜不愁)。當然,這位公子哥肯定也沒少「花中行樂」,至於文化課方面,唐寅基本屬於散養狀態。土豪老爸家底有點兒,不過估計肚子里墨水就不多了,所以唐寅也沒有那種一定要讀書求取功名的想法。

這樣好吃好喝的日子過了二十四年,卻是急轉直下從輕喜劇變成了大悲劇。兩年間,父親、母親、妻子、妹妹居然接連撒手人寰。從富家公子,一下子變成了孑然一身,這樣的打擊完全改變了唐寅的生活,或許也打擊了他樂天的性格。守完三年喪後,在挫折中成熟起來的唐寅決定改過自新,走上正道——那條叫「科舉」的獨木橋。

對於此時的唐寅而言,沒有了家庭的他或許更能去追求他的內心理想:做個「文人」,這也是他一生無法釋懷的情結。而事實上,他也的確是塊讀書的料,雖然生在「酒肆之間」的他沒有很多同學的「家學淵源」,但是誰讓他是個天生的學霸呢。於是乎,第一年鄉試就得到了第一名,整個江蘇考區為之轟動,以這位二十九歲「新秀」的才學,完成「連中三元」榮登名人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可是,命運又一次和他開了個苦澀的玩笑,唐寅被捲入了弘治十二年那次驚心動魄的考場舞弊案中。無論真相究竟如何,我們所知道的是,這次風波對於唐寅為自己設定的美好未來而言又是毀滅性的,他被終身剝奪考試資格,這也意味著當他索然回到蘇州老家時(剛討的第二任老婆不久後也鬧崩了),他這輩子再也不可能進入這個國家的官職系統,也就是說再也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被認可的「文人」了。

不過縱使又經歷了如此巨大的打擊,我們的唐寅同學還是如小強般頑強地挺了過來。且不論他是否內心強大,此時的他更需要首先解決一個很現實的皮肉問題:

如何填飽自己的肚子。

關於這個課題,可以說是古今中外無數文人的老大難。這些一心只讀聖賢書的人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總是咕咕叫的肚子。這個問題在元朝之前還不是那麼尖銳。因為「文人」作為一個階級被很好地與公務員這口皇糧掛鉤在一起了。不過蒙古人來了之後規矩突然變了,元朝把文人吃了幾輩子的「科舉取士」這隻碗給端了(準確地說考歸考,不用歸不用),這對於很大一批文人而言,無疑是當頭一記悶棍。當這些人蘇醒過來之後(當然還有一批根本就不屑於和「達虜」合作的),他們不得不開始思考從今往後怎麼混飯吃這個迫切的問題。

結果,他們終於摸索出了三大支柱產業:寫字、算卦、畫畫兒。

在一個農工商幾乎都是文盲的文明社會,幫人寫字這件事的市場還是巨大的,而文人讀的那些書在老百姓看來本也和天書沒啥區別。所以,轉行拆字算命混口飯也是不賴的(黃公望和吳鎮就是職業算命的)。至於這第三項,社會上多得是土豪想要附庸風雅在家裡掛一點比農民畫更有逼格的東西,他們和風雅而不任性又有兩把刷子的窮文人自然是天生的絕配。

我們這位已經給自己安上了「文人」身份,卻又同樣人在囧途的唐兄,自然也想到了文人祖師爺們傳下來的「救命三寶」,而在這三樣之中,他毅然操起了他的畫筆。

在唐寅最初快樂而短暫的任性歲月里,他曾經結交過幾個文人朋友,或許也曾通過他們向當時一個大文人畫家學過幾手兒。在他落魄之際,他的這幾位故交的日子倒是過得不錯。

或曾教過他畫畫的那位,姓沈名周字啟南,沈周的學生,和唐伯虎臭味相投的那位,姓文名徵明。這幾位無論當時還是後來,都是明朝第一流的文人,也正是這沈周、文徵明、唐寅,再加上另一位同出吳地的仇英,後來組成了明朝最人氣的男子組合:「明四家」。

當然要說這個「明四家」,有點像是對之前元朝當家組合的山寨。當年那四位天王可是紅透了大江南北,他們就是黃公望、倪瓚、王蒙和吳鎮,號稱「元四家」。

說明朝的這個組合有點山寨,倒不是他們關係不夠鐵,而是因為元朝那四位不但生活中骨肉相連,藝術風格也相當統一,而如今這四位呢,卻是有點硬湊在一起的味道,他們在藝術表達上各自為政,人生際遇也都不盡相同。

沈周出生於文人世家,曾祖父是王蒙的好友,他畫畫兒那真叫是「家學淵源」。而且一輩子不願意做官,倒也活得瀟洒自在。

文徵明也是屬於知識分子家庭,不過他選擇了「學而優則仕」,但是文兄考試方面顯然是個膿包,屢考屢不中,最後名氣倒已經先大了,人家這才幫忙讓他進翰林院當了個待詔,可是又被走正門進去的同僚們排擠,結果只好辭官回家。

唐伯虎我們說過了,他曾經寫信給文同學,大意是說老弟你一生出來聞的是書香,喝的是墨水,哪像我,生在賣肉殺豬的家裡(好酸啊……)唐寅一直想跳出他的階級做個「文人」,可到頭來仕途不幸夭折,只能混跡在文人階級的最邊緣:做個職業畫家。

而最後這位仇英,卻是從基層翻身上來的,他本來是個在瓷器漆器上畫花兒的,當時說起來是個「匠人」,連職業畫家都算不上,結果由技術工人升級做了創作,拜周臣為師,走上了賣畫為生的道路。

巧的是,唐寅決定以畫謀生的時候,找的又是這位周老師。

歷來能畫畫的未必能教畫畫,反之亦然,周臣就是個一流的老師,二三流的畫家。他師法的是南宋的李唐、劉松年一系,從山水畫的門派上來說,屬於「北宗」的路子。

要說清這南北宗派,那又要扯回一千年去,在唐朝這個各方面都是怪獸級的大一統帝國崩析之後,唐朝的山水畫體系被兩撥人繼承了下來,其中一撥是荊浩和他的學生關仝,這兩個人都是北方人,所以自然地以自己心目中北方的山水形象為主,創出了「北宗」的雛形。而另一派則是董源和他的學生巨然,大家都猜到了,這倆是南方人,所以畫的山水自然也是更加秀氣的「南宗」。

到了北宋,誰讓人家朝廷在北面,北方人自然吃香一點,於是,「荊關」這一系傳到了李成、郭熙和范寬手上。不過到後來北宋老家被金兵端了,倖存的畫家們只能帶著傢伙兒跟著宋高宗逃到南京去了。這群人雖然學的是「北宗」的畫法,但是跑到江南再也看不到北方的大山大水了,於是師了段時間造化(國畫喜歡說「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其實大白話講就是寫生)之後就成了南宋獨特的「北宗」一派,他們的代表就是李唐、劉松年、馬遠、夏圭。後面兩位的畫被叫做「馬一角、夏半邊」,就是改畫一些山水的局部,不再有當年磅薄逼人的氣勢了(同時也因為山的質地變了,國畫中相應的「皴法」也變了)。

再回頭說說「南宗」,南宗在宋朝屬於在野黨,只有個米芾、米友仁父子算是繼承了南宗娟秀的衣缽(後來的南宗還幫自己附會了一個祖師爺王維),不過也正因為這樣,南宗漸漸被文人作為與「院體」對抗的「文人畫」。到了元朝,情勢就扭轉過來了,宋朝在南方留下了一個更為堅實的文人傳統,由此成長起來的「元四家」選擇了師法南宗一脈。於是南宗又反而成為了主流。

到了明朝,繼承「北宗」的仍然是以一群職業畫家為主,這群人叫做「浙派」,而「南宗」則是以吳門這群和官府若即若離的文人為主,又稱「吳派」。

在這裡,吳門唐生的老師周臣雖不是宮廷畫家,卻是一個「北宗」。不過這一點竟然在唐寅身上起到了神奇的化學作用,他的文青情懷結合了周老師教的紮實技法之後,居然融匯南北,最後更是練成了「本來無一派」的至高武功境界。以至於最後大大超出了他老師的水平。後來還有好事者去揶揄周臣,說你咋就不如你學生呢(他另一個學生仇英也超出他不少了),周老師也只好撓撓頭說:「哎,我肚子里缺了唐生那幾千卷書(只少唐生數千卷書耳)」。

當然更有意思的是隨著師生的名氣反轉過來,兩個人畫的市場行情也此消彼長。高居翰在《畫家生涯》中就說過唐寅或許讓老師「代筆」了自己的一部分作品,雖然在面子上對於老師實在過不去,不過在經濟上這絕對是一筆划算的買賣。

不知不覺就扯個沒完了,我們還是看幾幅唐寅的畫吧。

《騎驢退思圖》

這幅豎軸叫《騎驢退思圖》,畫的是山的「高遠」之勢(國畫術語,「高遠」就是看山的高;「平遠」就是前有大山後有小山;「深遠」就是前面的山連著後面的山),構圖頗似北宋的作品,而筆法又有南宋的味道。這種豎構圖多見於北宋李、范的作品。

這幅畫約畫於唐生三十七歲左右,中國人一般是不講究「退」的,往往都是因為情非得已,才做出這樣的自絕,「退思補過」。對於還沒有嘗到一點當官的滋味的唐生,他退的無疑有點早,或許也因此而更加不舍。在他的許多作品上,都留下了一枚「南京解元」的朱文印,默默地述說著他那短暫的甜蜜回憶。

類似的作品,還有這幅《看泉聽風圖》。

《看泉聽風圖》

看完山再來看看水,這幅是更有江南味道的《湖山一覽圖》。用一個豎構圖來表現湖光山色,有點「一角半邊」的感覺。

《湖山一覽圖》

至於唐寅偏南宗的作品,先說這張《雲山圖》。

《雲山圖》

「雲山」這個東西最早是米家父子發明的,號稱「米氏雲山」。無論是為了創造意境,還是為了少畫兩筆,都是不錯的。沈周和文徵明就屬於南宗傳人,所以他們也都是「雲山」小能手。

這幅《虛亭聽竹圖》則是一幅文人意味十足的作品。

《虛亭聽竹圖》

不過南宗最典型的山水畫,還應屬那些橫構圖的作品,譬如這幅《桐山圖》。

《桐山圖》

另外作為文人畫的標誌大家還喜歡畫墨竹,這東西似乎是從北宋的文同開始的,元朝趙孟頫的老婆管道升也擅此道。

《墨竹圖》

看了這些山水花草的,如果我們就此打住,那真是枉了唐生一世風流的英名,因為誰都知道他還尤善畫妹子(他還是個頂尖級的春X畫大師,可惜展覽里沒有)。唐寅的仕女畫或許體現了明代一種十分特殊的兩性情節。一方面明代是相當壓抑的,理學思想往往變成一種非常極端的統治力量,但是在這種壓抑的另一面,明朝的社會對這方面又是相當饑渴的,所有那些我們如今耳熟能詳的《金瓶梅》、《牡丹亭》、《西廂記》啥的「禁書」幾乎統統都是誕生於明朝。當然這方面的討論更進一步的還有聯繫到當時市民階級和商業的興起,甚至聯繫到與明朝同時期發生在歐洲的那場文藝復興。

唐寅最重要的仕女作品之一這次也來了,就是這幅《李端端圖》。

《李端端圖》

崔涯和李端端的故事帶有十足的喜感,話說崔涯年齡比唐寅小了不少,不過這兩位在某些方面絕對可以做忘年交。崔兄不但才學頗為值得稱道,還在揚州一帶的妓院中盛名卓著。不過你要是覺得他只是個出手不凡的尋歡公子那就大錯特錯了,人家居然從酒鬼做成了品酒師,不時以自己的文筆點評一下各大妓院的從業人員。被他褒揚的自然身價倍增,不過更多時候是挖苦打擊,那就只有等著門庭冷落了。清朝編《全唐詩》的時候收了他十二首,一半是「嘲妓詩」。

有一次他評著評著就評到了李端端身上了,崔兄的筆也是夠毒辣的,他說李端端皮膚那個黑啊,晚上走在路上不吭聲人家都發現不了她。這一來李端端可不幹了,她跑過去和崔生理論。估計這娘兒們也是夠潑辣的,崔涯居然被逼著重又寫了另一首詩:

覓得黃騮鞁繍鞍,善和坊里訪端端。揚州近日渾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

想這崔生在批評家中也是屬於下三濫,居然毫沒節操地改口叫人家「白牡丹」,反正李端端的客源這下是有保障了。這類故事自然也成了文人圈中極佳的八卦材料,這不就觸動了唐寅的創作熱情。

要說唐寅本人,估計在這方面也是不賴的。讀書歸讀書,顏如玉還是要上外面去找的。在他的小夥伴中最眼紅的大概要算文徵明,有賊心沒賊膽的小文時不時就寫首酸溜溜的詩感慨一下唐寅的生活。一會兒說:

落魄迂疏不事家,郎君性氣屬豪華。高樓大叫秋觴月,深幄微酬夜擁花。

一會兒又說:

曲欄風露夜醒然,彩月西流萬樹煙。人語漸微孤笛起,玉郎何處擁嬋娟?

拜託人家擁了個花你也不用那麼饑渴吧。

事實上雖然在沈周文徵明這些正人君子看來,唐寅像是一個風流放蕩的花花公子,但是如我們所知唐生豈是真的自甘墮落?求家庭而不得,求功名而不就,放浪形骸的背後,又是常人怎能想像的深深落寞。在科舉風波之後,唐寅還短暫地在一位親王府上做過幕僚,這對於想要做官的他而言也算是一個曲線上位的辦法,可是誰曾想這位寧王居然暗懷不臣之心,唐寅察覺後只能借著裝瘋才躲過這場可以預見的滅頂之災。再次回到家中的唐寅此時幾乎已經萬念俱灰,正如他給自己取的別號「六如居士」,那是得自《金剛經》那段著名的話: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如今的他,是真正體會到了這夢幻泡影的感覺。「曲終人散皆是夢,繁華落盡一場空。」

文/一路

做一個有思想的旅行者,專註於藝術史的旅行。

關於十五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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