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隆

阿克隆

來自專欄腦洞俱樂部

千千家住在一條河的旁邊。

這條河很矛盾,它清澈見底,卻深不可測,河水流動潺潺柔弱,兩岸相隔卻寬若銀河。

千千十四歲,她很喜歡這條河,她有時會搬一個椅子過來,坐在河的這邊,望向河床和河岸,再環顧四周,看看周圍的平原和永遠到不了的源頭和結束。

很無聊。千千的爸媽不能理解,這只是一條簡單的河,甚至簡單到內部結構都讓你一目了然。他們也有些懼怕,這條河的深度,永遠不像它表面上看到的那麼人畜無害。

但千千就是為那些水花著迷,液體碰撞到岸邊的石頭上,破碎成花,又歸於出生的水體。她年紀不大,總覺得這些場景里偷偷蘊含了整個世界的奧秘。

可她的爸爸媽媽開始限制她靠近那條河,他們說:「太危險了。」

小學時,千千不明白,同樣的,她也不明白防微杜漸這個成語,在課堂上,她舉手打斷語文老師,她說:「您說防微杜漸是防止壞的苗頭轉化為壞事而從根源上制止它,可這件事甚至還沒發生,又怎麼能判斷它是好是壞呢?」

可不管掉進湖裡是不是什麼壞事,反駁老師絕對不是什麼好事,那個下午,千千站在教室外面,靠著牆站了整整兩節課。

她暗自嘆息:「防微杜漸,對我來說是個貶義詞。」

可河的那邊是什麼呢?千千不知道,她問過爸爸和媽媽,他們一邊看著電視一邊說:「那不重要。」

其實他們也不知道,但他們不會直接這麼說,在成年人的世界裡,向孩子承認自己的無知是一件很羞恥的事。

很多個夜晚,千千在二樓的房間里,悄悄打開窗戶,趴在窗台上,雙手撐著自己的下巴,看向河的對岸。

那些時候,天上的星星倒映下來,在水中浮現,隱隱約約中,這條淡水河變成了銀河。

河的對面並不是空無一物的平原,也不是河這邊的居住區,而是一間終日冒著黑煙的工廠。

每天上午會有一輛卡車過來,開進工廠之後再離開。

一直以來,千千總有個奇妙的念頭。這天早上,他跟自己的同桌說:「你知道對面那個工廠嗎?」

同桌點點頭。

千千說:「每天會有一輛卡車從遠方開過來,為什麼會把工廠建在這裡,如果每天都要運的話。」

同桌搖搖頭。

千千環顧四周,把腦袋靠近同桌,小聲說:「因為這是一間自殺工廠。」

同桌「啊」的長大了嘴巴。

千千顯得很興奮,她接著說:「每天,卡車上都會坐滿一車子的人,從遠方開過來,這些人啊,在河的那邊挨個轉了一圈,來到這,再看看這條河,然後感嘆一聲:『人生也就該到此為止了吧。』然後走進一個巨大的焚化爐裡面,會有一名牧師站在高處,看著腳底下黑壓壓的人群,他們有的高有的低有的胖有的瘦社會地位和性格教養全都不一樣,但擠在一起,沒有人能分清楚他們。牧師問一句:『準備好了嗎?』底下的人都點點頭,其實不點頭也看不見,所以牧師的視力並不好。視力不好的牧師一拉閘,所有的人都在高溫里化成焦炭和黑煙,自由的飛向天空。」

說出這話的千千已經上了高中,她也知道了這條河其實是一條邊界線,在河的那邊,是需要護照和簽證才能到達的另一個國家。

她的身高長到了一米七,頭髮過了肩膀,也開始用零花錢買來化妝品來試著打扮自己。

同桌叫羅生,是個胖男生。

聽完之後,他笑的很憨厚,他說:「你真朋克。」

千千也笑笑,上課鈴響了,她從書包拿出物理書來。

可千千並不擅長玩笑,放學之後,她從河岸走回家,看著身旁濺起的水花,低著頭在夕陽中慢慢走回自己的家。

可離家越近,千千的心裡越是愁雲滿布。

爸爸的車果然沒有停在車庫裡,從高一開始,爸爸媽媽就已經分居,理由很簡單,爸爸出軌了。

發現這件事的時候,媽媽很平靜,兩人的婚姻早已被歲月和時間沖刷掉了激情,他們也平靜地約定好等千千高考結束就分手。

理由很簡單,「她的養育義務結束了之後,婚後共同財產能算的比較清楚。」坐在沙發上抽煙的爸爸這麼說。

爸爸離開的第一個晚上,媽媽喝了很多酒,明明是婚姻破裂,她卻顯得很開心。

在酒精的麻醉下,兩頰緋紅的媽媽拉住千千說:「不要怪你的爸爸。」

千千咬著牙,眼眶裡有淚珠在轉。

媽媽輕輕擦去她的眼淚,笑著說:「出軌是人的本能。你知道嗎千千,哺乳動物的發情期一般是一個多月,在這個時間裡所有動物會出動,找尋一個目標共度一段時間,也可能有很多個目標,但你知道,人的發情期持續多久嗎?」

千千搖頭。

媽媽一口喝掉口中的紅酒,她說:「是他媽的一輩子!從成年到死,這樣子的種族怎麼能實行結婚制度呢?結婚,從一開始,就只是單純的合作。我和你爸爸終於,可以從枷鎖里解脫了。」

可是媽媽哭了,濕潤的眼角在昏暗的燈光下帶著種病態的美。

從那一刻起,千千決定,不會原諒爸爸。

可那畢竟是自己的爸爸啊,她的生活里有太多這個男人的影子,她的騎車技術是他教的,最喜歡的那個童話故事是他念給她聽的,就連爭吵之後的訓斥,也變成此時奢侈的回憶。

可這個男人平靜的搬離他們的生活,彷彿千千的DNA與他的並未存在某種聯繫。

千千愛他,所以才不會原諒他。

有些時候,爸爸會回來和他們共進晚飯,兩個人詢問千千最近在學校里發生的事,有說有笑,和和睦睦。

千千不揭穿這場愚蠢的過家家,漸漸的,她開始沉默,對自己的生活閉口不談。

明明在學校里,她樂觀又活潑,一到了家,她就憂鬱又自閉。

沒辦法,她嘆口氣,她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心情走進這場滑稽的鬧劇。

她開始期待高考,在日曆上,她拿馬克筆勾勒這個日子的輪廓,心裡推算著能逃離這一切的時間。

但同時,她也畏懼這一日子的來臨,有時候看著日曆,她會突然的哭起來。

她淚眼婆娑地說:「怎麼就要到了呢?過去的日子再也不會回來了嗎?」

然後她抬眼,透過窗戶看去,她看到,在河的對面,工廠前的草地上,出現了一座巨大的神像。

泥像之前生活的地方富麗堂皇,巨大的宮殿,它像神祗一樣列於中央,接受到來民眾的供奉和跪拜。

它心裡洋洋自得,那些高聳的香火也讓它變得傲慢起來。

它的建造者輕輕為它鏟下最後一塊泥土,他伏在它耳邊悄悄說:「你什麼都不要回答,只做最細微的動作。」

神像照做了,它成為了最成功的一座神像。

不管什麼樣的願望和痛苦,它只是輕微的搖晃一下身子,再往後,那些來跪拜過它的人總會虔誠的趕來還願。

究竟是什麼解決了他們的問題,它不明白,它的身體里只是一些泥土,沒法思考困難的問題。

其實每個人的問題,都只是時間,許願發財的人一定正在努力掙錢,詢問要不要和戀人走下去的人心裡早已有了自己的答案。

所以民眾只是來神廟裡給自己自信,不過他們跪拜的神像也不是真正的神。

虛假和虛假碰撞,至少每個人都不算太吃虧。

可是神像的好日子沒有過長。

國家的領導者下令拆除所有的神像,在光潔亮麗的演講台上,他激情慷慨的演講。

他揮舞著拳頭,吶喊:「每個人需要信仰的,只是自己!也只能是自己!」

他是一個獨裁又自負的混蛋,他讓每個人都沒法再當懦夫。

執法者只能哭喪著臉開始行動,那些聆聽了太多祈禱的牆壁轟然倒塌,被香火熏黑的屋頂砰然碎裂。

神像也都一個一個送到垃圾處理廠,整個國家處在一片黑煙之中。

它也同樣沒能倖免,最有名氣的它被送到了國家最邊緣的一座垃圾處理場,這裡僅憑一條河與鄰國相鄰。

在處理廠的門口,它從卡車的車斗里一躍而出,站在草地上,望著陽光和河對岸的房子,略顯無力的抗拒著即將到來的死亡。

處理廠的工作人員曾經也這個最有名的神像前雙手合十過,他走出來,攔住了要把它搬進來的司機。

望著它殘破不堪的泥塑身體,他帶著同情的目光說:「就讓他在看幾天外面的世界吧,他之前也沒怎麼看過。」

於是卡車在他身後轟鳴著離開,工作人員也輕輕拍拍它的身體,走進垃圾處理場的大門裡。

神像貪婪的看啊看啊,它從剛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寬廣的地方,沒有想過天空有這麼湛藍,更想不到河流能切斷無邊無際的大地。

霎那間,神像淚如雨下,它低頭哽咽:「世界原來有這麼大的嗎。」

它的自負在這一秒被世界的浩瀚壓倒,對於世界的敬畏感,很幸運地出現在它死亡之前。

突然,它看到河對岸出現一個女生。

這個女生沿著河岸低著頭一直走進河對岸的房子里,一眼都沒朝河的這邊看過來。

神像沒怎麼在意,它見過很多的女生,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又蒼老如枯樹枝幹的,也有像她這般年輕的。

可晚些時候,這個女生又再次出現。

神像看到,借著月光,女生從二樓的窗戶翻了出來,動作輕盈,像是一朵水花綻放在草地上。

女生看著神像,看了很久,她面對著它雙手合十的鞠了一躬。

她把手當作喇叭,放在嘴邊沖著神像喊:「你是不是那些自殺的人的靈魂融合成的神?」

神像有些摸不著頭腦。

它對自殺這種行為的理解很淺,現在見到世界之後,更是十分困惑。

為什麼會想死呢?神像這麼想:明明擁有生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至於後面的靈魂和融合,它更是根本無從聽說。

可神的含義它知道,它就是神的代言。

儘管它只是一個普通人類用刻刀雕刻出來的泥像,但它還是引以為傲的沖著女孩點了點頭。

女生面對著它坐下,腳丫在水裡上下搖擺,帶出一條條水幕。

女生看著湖面,輕聲地說:「為什麼要回來呢?天空是不是還不如地面有趣。」

她接著說:「是不是太冷了?書上說海拔越高就會越冷的。」

神像搖了搖頭。

其實神像的聽力很好,它十幾年的工作,唯一的任務就是聆聽。

所以它理所當然的聽到了女生的小聲說話,之後它理所當然的像往常聆聽他人祈禱一樣,做出簡單的動作。

看到神像的動作,女孩嚇了一跳,她疑惑又驚喜地小聲問:「你能聽到我?」

神像點點頭。

女孩臉上出現笑意:「這也是神的能力嗎?」

神像又點點頭。

神像聽到,河對岸的那個女孩開始滔滔不絕了起來,她講述起了她自己的故事,從懂事起開始,幼兒園小學初中,滑冰露營游泳,她的講述讓神像一下子置身其中,感受到那些所有活動所帶來的感動。

不知不覺,天邊微微發白,女生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像神像告別,回到了房子里。

神像的心裡有了些微微的萌動,不知為何,它開始期待下一次見到女生的時候。

羅生喜歡千千。

這件事像是青春期帶來的附加病,羅生把這件事偷偷藏在心底。

他開始注意穿著打扮,頭髮油了就洗頭,衣服髒了就換。

千千的一顰一笑都讓他心裡恍然若失,他積攢了很多笑話,在家聯繫語速來讓自己講出來會顯得更好笑。

想讓她開心,羅生這麼想。

可離千千越近,他就更加痛苦,他的身材讓他自卑。他希望千千不注意到這點,可這件事如同撞毀泰坦尼克號的冰山一般,是既定存在的事實。

「其實我有很多優點,像是性格好,學習好,愛乾淨,甚至還會拉小提琴。」羅生對著鏡子這麼說。

但他厭惡的目光沒法遮掩,這些所有的光亮,全部被他的脂肪遮掩。那些甘油三酯之下的東西呢?有那麼多人會去在意嗎?

他開始游泳,開始跑步。

他想要至少,能讓自己的自信提到敢於向千千告白的程度。

但千千變得不開心。

有些時候,千千會上課上到一半突然愣神,望著窗外發獃。她總是皺著眉頭。

羅生明白,她心裡的事讓她惆悵,矛盾和彷徨。

他靜靜地幫千千抄下筆記,等她回過神來,他把本子還給她,假裝什麼也沒發生。

其實千千是知道羅生的喜歡的,羅生明白。

真正的喜歡是藏不住的,你擋住嘴,它也可以從眼角里溢出來。

但千千沒有問,她沒有問,他就不能說。

有一天,上課時候,千千突然湊過來,在他的耳邊說:「我家對面,出現了一個神。」

羅生有些驚訝:「啊?」

他不太相信。

千千點點頭,說:「是真的,我跟他聊了很久,雖然他沒有說話,但是能回應我。」

羅生看著老師,小心的說:「是嗎?」

千千突然露出害羞的表情:「他很像以前的我爸爸,我很久沒跟爸爸聊天了。」

羅生心中不由得苦澀。

他想:你明明可以找我訴說的。

他有點恨那個那個不知道是不是神的東西,它讓他降低了在千千心中的位次。

千千一天天變得更開朗起來,笑容增加。

「今天我跟他講我曾經因為餓吃掉了冰箱里放了三個月的肉乾之後拉肚子一個禮拜的事,他居然笑得抖動了身子。」

「我給他唱了首歌,他搖晃腦袋打起了節拍。」

「我說我……」

他很感激它,能讓千千開心起來。

這個死結矛盾下壓抑著的,是羅生熱烈的情感。

千千從考場出來,熱烈的陽光讓她睜不開眼。

看著周圍的同學把筆袋扔向高空的樣子,她有些後知後覺的解脫感。

我的青春到此為止了,她苦笑著想。

這座城市沒有大學,真可惜,她說:「校門口那家酸奶店,我的會員卡還沒有用完。」

她回到家,拉開門,媽媽看著她,她看著媽媽,四目相對,在這個比較重要的時刻,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

媽媽率先開口:「爸爸和我明天去辦手續。」

千千木偶般點點頭。

媽媽摸著千千的頭,什麼也沒說。

躺在床上,千千看著天花板上的污漬,有些出神。

思緒一下子跳回去,爸爸舉著還不夠高的千千,千千拿著水彩筆,在天花板上隨意作畫。

媽媽一下子衝進來,拿著衣服架子生氣的戳爸爸。

爸爸一邊奮力閃躲一邊哈哈大笑,他說:「別生氣老婆,讓千千畫嘛,空白一片多難看。」

看著看著,千千一下子站起來,用指甲扣掉那些牆皮。

晚上,千千坐到河的這邊,神像看到她來了,緩緩移到岸邊。

千千攤手,摸著身旁的草坪。

她說:「我爸爸媽媽要離婚了。」

神像劇烈地抖了一下,然後慢慢的搖起了頭。

千千抓緊身旁的草,她說:「很平靜,沒有憤怒,沒有撕心裂肺,沒有餘地。」

她雙手掩面,指縫間有眼淚流出,她哭著說:「我不想原諒爸爸,可我也不想跟他分開。」

她放下手,淚眼朦朧地看向河對岸。

她說:「你是神吧?你為什麼會回應我?你喜歡我嗎?」

神像停滯了,過了三秒,它一下一下,幅度很小,動作很慢地點了點頭。

千千苦笑:「那你為什麼,不過來擁抱我呢?」

神像什麼動作也沒有。

千千站起來,又向神像鞠了一躬,然後轉身。

正要離開的時候,她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巨大的落水聲,轉過身去,她看到巨大的神像一下子摔入河裡,向她這邊邁步。

可是這是一條深不見底又寬若銀河的河流啊,它泥質的身體吸飽了水開始越來越重,別說前進了,連保持平衡都很不容易。

她一下子趴倒在河邊,望著逐漸下沉的神像,心也跟著下沉。

突然,又是一聲撲通落水聲。她看過去,看到一個胖男生跳入河內,他拼盡全力向著神像游過去,最終趕在神像完全沉下去之前拉住的神像的一隻手。

是羅生,千千認了出來,她掩住嘴不讓自己哭出來。

羅生在湍急的河流里和神像一起遊動,有好幾次兩人都沉了下去,幾秒鐘後又頑強地冒出頭來。

終於,他們到達了岸的這邊,羅生艱難地把神像推上岸,自己也爬上來,倒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神像被水流沖的面目全非,像是一塊巨大的醜陋泥土。

它一步一步向著千千走過去,每走一步,草地上就掉下來一塊濕漉漉的泥土。

看著神像,千千一下子失聲痛哭。

神像伸出雙手,想要擁抱她。

可千千突然退了一步。

她哭著說:「你不要過來。」

她說:「我喜歡的,是一位神,不是一塊無力脆弱的泥土。」

神像一下子愣住了。

它伸出的雙手也一動不動,過了很久,它緩緩地點了點頭,轉過身,一步一步向河流走去。

千千站起來,哭著向家跑去,在她身後,傳來一聲巨大的落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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