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車量子糾纏
來自專欄腦洞俱樂部
雨下的很大,它們從雲層出生,狠狠摔到水泥路面上,留下斑斑血跡。
倪倪想:開始下雨了嗎?明明我沒有傘。
她需要一把傘,但不會有人把傘借給她,也不會有人給她送過來。
沒辦法,她只是一個獨居的並不好看的文案策劃。
她的孤獨和渴望,被骨骼和皮膚包裹住,沒人來了解,沒人願意了解。
在這場哭泣里,倪倪走在回家的路上。
雨水讓她的劉海貼在額頭上。
她上了電梯,帶著一盒螺絲粉。
螺螄粉被裝在兩層塑料袋裡,一層是白的,一層是黑的,它的生活暗無天日。
沒辦法,倪倪是個膽小的人,她最拿手的事是遷就大眾委屈自己。
電梯里,有年輕的女生捂住鼻子,皺眉道:「這什麼味道啊?臭臭的。」
倪倪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
還有十層就回家啦,在家裡不管是我還是小螺都可以光明正大的。倪倪這麼想。
她叫螺螄粉小螺,這是她在孤獨中誕生的浪漫。
電梯里的人漸漸消散,在二十三層的時候,只剩下了兩個半人。
是的,兩個半人,兩個人,和一輛單車。
這輛單車全身刷著黃色的漆,看上去平平無奇。
但是它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它的成千上萬個兄弟散落在中國的燈光下與黑暗裡,它是一輛共享單車。
推著它的男人頭髮整齊的梳向腦後,穿著一身定製西裝,純金的領帶夾在電梯的燈光下閃著輝煌的光。
很明顯,他不是一個缺錢的人。
倪倪見過好幾輛條碼被毀壞的共享單車,但是這麼堂而皇之的把單車推回家,她還是第一次見。
她再次端詳這輛單車,它的腳蹬子缺了一塊,輪胎顏色一塊深一塊淺,車座後面的二維碼還完好無損。
它工作很久了,也很想要休息吧?二維碼沒有劃掉,說明這位先生也不是那麼壞的人,要不我勸勸他?倪倪這麼想。
她又搖了搖頭:不行,萬一他生氣了傷害我怎麼辦,現在社會上偏激的人太多了,何況是這種把共享單車推回家的自私狂。
她低著頭,轎廂頂部的光打下來,讓她的臉都藏在黑暗裡,抬不起頭來。
突然,電梯劇烈的抖了一下,倪倪不由自主地抓住共享單車的尾部,整個人才沒有摔倒。
二十六層,電梯門打開,那個男人推著共享單車想走出去,走到一半,他感受到一股拉力從
手中的單車傳來,這股拉力加上單車的最大靜摩擦力巧妙的抵消了他的拉力,整個畫面靜止了。
他微笑,看向倪倪,此刻後者的手正牢牢抓住單車的后座,他說:「小姐,麻煩你鬆手,我的樓層到了。」
倪倪依舊低著頭,但是手上的勁更大了,她的嘴快速的動了幾下啊,聲如細絲。
「什麼?」男人禮貌地詢問。
倪倪抬起頭來,目光堅毅地像是幾個世紀未消融的冰山。她盯著男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說它是共享單車,應該停在公共區域里,而不是在你家裡。」
前一分鐘,倪倪的腦海里浮現出十歲時候的記憶,那是夏天的一個傍晚,倪倪看到同學在放學路口被高年級的同學堵截勒索,倪倪扔下書包就衝上去跟高她一頭的男生打的難解難分。
於是她拽住了共享單車,低聲問自己:「怎麼我年紀越大,就越懦弱呢?」
可倪倪的力氣終究不足以和這個健壯的男人抗衡,終於,單車被拉出電梯外,倪倪打了個踉蹌,差點摔了一跤。
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倪倪,說:「小姑娘,既然它是共享單車,那麼我為什麼不可以用呢?」
倪倪說:「可你不能佔為己有啊。」
他說:「它在被我發現之前,也被其他人使用過,也就是說,共享單車的義務,它履行過了。」
倪倪義憤填膺:「但它應該一直都是共享的,十年,一百年,一千年都是!」
男人的表情變得悲傷起來,他說:「我真為你感到悲傷。」
倪倪有些吃驚:「什麼?」
他撫摸單車的車筐,慢慢的說:「看你的穿著,應該只是一個普通小職員吧?喜歡吃臭臭的螺螄粉,但是害怕別人嫌棄的目光,特意用黑塑料袋包起來,終於,鼓起勇氣做出一件你覺得是對的的事。」
頓了頓,他繼續說:「可惜你卻什麼也改變不了。」
他露出一個苦笑,轉過身推著單車走向走廊角落的那扇門,上面燙金的大字印著2602。
「咚」得一聲,電梯門在倪倪身後轟然關閉。
倪倪捏緊雙拳,飄忽的眼神盯著地面。
她自己也露出一個苦笑:「是啊,我又能改變什麼呢?」
她只是一個小職員,有著不被人善待的溫柔善良和越來越高的髮際線。
沙發和茶几都冷冰冰的,倪倪就坐在這團冷冰冰中,沒有開燈。
她的螺螄粉放涼了,獨立又奇特的味道慢慢變得消散。她抱緊雙臂,自言自語:「忘掉這輛單車吧,它是十六歲那年的初戀,只是能讓人擁有勇氣卻又守護不住的海洛因。」
她晃晃腦袋,吃掉冰涼的螺螄粉,沒憋住的眼淚一不小心掉進湯里,化成波浪。
第二天早上,倪倪又看見這輛單車。
他被那個男人推著,像是領主拎著自己的獵物。
堅硬的金屬製品,在人類的自私前面變成刀俎上的魚肉。
男人看到她,沖倪倪笑了笑,翻身上車。
倪倪低頭看向地面:「對不起,我還沒過好自己的生活。」
在公司里,倪倪保持著沉默。
做報表的間隙,她揉了揉頭。
那些數字逼近它的腦袋裡,撕破她的皮質層。
厚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抬起頭,大腹便便的老闆把一疊報表摔在她的桌子上。
他嗔目切齒:「行間距錯了!說了多少遍?怎麼又錯了?!」
她喃喃細語:「昨天您不是說……」
老闆端起辦公桌的茶杯,望著窗外,深深抿了一口。
他轉過頭來,眼神突然不再嚴厲。
他笑著說:「倪倪,要不算了吧?」
他的笑像是鄰居家的大叔,出口的話語也像是帶著有些無奈的溫柔。
倪倪有些獃滯:「啊?」
老闆用下巴點點桌面上放著的報表。
他說:「你不太適合這個工作,小姑娘。」
倪倪捏著衣角,躊躇著說不出話來,眼眶裡有淚珠在轉。
明明我已經很努力了啊,她想。
但她不會說出來,她有著為數不多的自尊和堅強。
她強忍住淚,她說:「我知道了,謝謝老闆。」
老闆年紀也不小了吧,倪倪望著老闆稀疏的頭頂,也替我操了夠久的心了,不應該再給人家添麻煩了。
老闆擺擺手,示意倪倪離開。
倪倪沖著老闆深深的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不忘把辦公室的門小心帶上。
收拾東西的時候,倪倪望著那疊報表,有些失神。那些紙張毫不留情地站在一起,像是白雪皚皚的高山。
她輕聲自言自語:「可是上個月的工資還沒有發。」
她偷偷的想:我好想吃一碗螺螄粉。
這個想法之後,她哭了。
她哭得嚎啕,她像狂風暴雨中無法掌舵的水手。
她好恨自己。
恨自己的懦弱。
她真的很累了,她該休息。可她甚至不敢想,她只敢懷念一下自己喜歡的食物。
她很害怕。
在這個星球上,她什麼都怕。
她怕自己不能出人頭地,怕自己真的沒辦法再把媽媽接到城裡來了。
所以她之前一直不敢,不敢請假,不敢給任何人添麻煩。
那些惆悵和憂鬱都擠在她的腦袋裡,嘲笑聲在記憶中波瀾壯闊。
她哭了很久,她怕周圍的同事注意到她,可她哭的這麼大聲,他們怎麼可能注意不到,想到這,她只能繼續哭。
她看著窗外,一望無際的高樓遮住了落地窗的陽光。
倪倪眼角通紅,她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站起來,向所有同事鞠了一躬。
走出門前,她聽到一位男同事輕聲說:「這座城市吃掉了不少年輕人,你可別被它拿來果腹啊。」
他說這話的時候還是沒看倪倪,臉埋在面前的電腦屏幕里,像只受了傷的鴕鳥。
回到家裡,倪倪裹在被子里做夢。
夢裡,奶奶笑著撫摸她的腦袋。
奶奶帶她找到一顆柳樹,用乾枯的手把柳枝變成一束花環。
她抬起頭,問奶奶:「我好不好看?」
奶奶笑了,笑得很開心。
之後呢?奶奶漸漸的矮了下去,她低頭,恍然大悟,原來是自己變高了。
可是奶奶為什麼沒有變高呢,她得低頭看奶奶了。
奶奶去接她,在初中門口,奶奶騎著輛老式的自行車。
抱著奶奶的腰,面前吹來的風和煦,她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她說:「我想學騎單車。」
奶奶拍拍她的背:「好啊,奶奶教你。」
她的單車學的很慢,奶奶找了一根拖把棍,和單車的后座綁緊。
倪倪搖搖晃晃地在前面行進,奶奶拎著拖把棍在車後追著她跑,騎過一個小水潭,倪倪沒有減速,濺起來的水花形成一小道彩虹。
在醫院裡,奶奶在床上拉住她的手。
奶奶說:「倪倪兒越來越好看了。」
倪倪淚流成河。
突然,重力壓下來,倪倪一下子跌入到黑暗裡。
慌亂中,有什麼東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光下來。
她抬起頭,看到一輛黃色的單車。她不知何時已經握住了它的把手。
單車帶著她開始前進,在濃稠的黑暗裡,速度越來越快,黃色的漆閃成一道剪影。
她把身體輕輕伏在單車身上,金屬車身並不冰涼,像是一顆擁抱她的太陽,溫暖著她的體溫。
一瞬間,她和單車從黑暗中脫離而出,她看到霧狀的雲和清澈的高空。
她一下子榮獲新生,她低頭輕聲說:「謝謝。」
在她身下,奶奶,媽媽,男同事,和單車都向她伸出了手。
他們共同承住了倪倪。
醒來後,倪倪躺在床上,她借著月光端詳自己的右手掌,剛才握住的單車的觸感還未消散。
閉上眼睛,她想起剛才的夢,那時候的自己多酷啊,有奶奶,有夥伴,有貓有狗。
沒有房貸,沒有加班,沒有他鄉的悲愴。
眼睛睜開,她打開手機里收藏的簡訊,是奶奶最開始會用手機時候發給她的。
「倪倪兒下次回來多待幾天奶奶給你做好吃的在外面受什麼委屈別憋著給奶奶說。」
奶奶甚至還不知道標點的用法。
可是奶奶也不在了。
她看著簡訊,一遍,又一遍。
突然,她笑了。
她的腦中,鄉下的星空,坐在奶奶單車后座上的她笑容斑斕璀璨。她的勇氣不知不覺開始瀰漫。
她關閉手機屏幕,從床上坐起來。
她說:「怎麼能欠一輛車的人情呢,它撐住了我一下,我就得推它一把。」
夜晚三點,倪倪家的窗戶上垂下一根繩子。
這根繩子五顏六色,是倪倪用被單,床單,桌布綁在一起做出來的,像極了美國同性戀解放時揮起來的那面彩虹旗。
她用這根繩子降到二十六層,準確地從窗戶里進入2602。
落地後她露出笑容,誰說她什麼都做不到?
這個男人把家裡收拾的一塵不染,電視遙控器和空調遙控器都平行的擺在一起,角度絲毫不差,共享單車停在門廊,顯得十分自然,彷彿從一開始就是這個家中的一員。
倪倪動作毫不遲疑,手法乾乾淨淨,一分鐘,就把共享單車悄無聲息地推了出去。
在電梯里,她撫摸著它,不由自主的笑了出來。
到了樓下,她把這輛單車鄭重的推到共享單車停放區。
她沖它揮了揮手:「要小心,不要再被壞人抓走了哦,小單!」
今夜的星很明,月很亮。
回到樓道里,她發現有個人站在那裡。
這個人穿著一身真絲睡袍,手上轉著什麼東西。
他的笑容顯得很陰險,他說:「又見面了小姑娘。」
是那個二十六層的男人。他在等倪倪。
倪倪嚇了一跳,心裡惶惶不安。
男人接著說:「你偷了我的單車。」
倪倪抬頭看他,他精細的衣服讓倪倪想起自己曾經的老闆。
她捏緊了拳頭,低聲說:「我帶它回去了。」
她突然抬起頭,沖他露出笑:「我把它送回屬於它的地方了,我可不是什麼都做不到哦。」
他嘆了一口氣,說:「可代價是什麼呢?」
他亮出自己手裡的東西,倪倪順著看去。
那是一個U盤,金屬外殼閃著幽幽的光。倪倪突然想到剛進他家的時候,曾看到客廳東北角有一個紅點一直在閃,原來是攝像頭啊。
他說:「是入室盜竊,有期徒刑三年。」
倪倪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他接著說:「我已經報警了,警察馬上就到。」
倪倪一下子癱坐在大廳的沙發上。
她回想起自己從畢業到現在,兢兢業業的工作,也攢出來了一個房子的首付,就快能把媽媽接過來一起生活了,可是現在,全都毀了。
五歲的時候她不小心打碎家裡的碗,她說:「對不起,媽媽。」
十歲的時候她考試考了倒數第一,她說:「對不起,媽媽。」
十五歲的時候她跟一群欺負野貓的高中生打架,她說:「對不起,媽媽。」
媽媽笑著給她擦藥:「你沒做錯哦。」
她一下子抬起頭來,緊皺的眉頭舒展。
她笑著說:「對不起,媽媽。」
男人坐在她對面,有些驚訝:「怎麼還能笑得出來呢,小姑娘。」
倪倪說:「我沒做錯哦。」
男人點點頭:「我知道,可是為了一個共享單車,真的值得嗎?」
倪倪笑了,笑得很開心。她說:「它不是共享單車哦。」
她的目光往向門外,眼睛裡映出斑斕夜空,璀璨星光。
她說:「它是十歲那年不肯放手的零花錢,是我十五歲那年撿回家的流浪貓,是我喜歡的我還剩下的為數不多的東西。」
她的綿言細語,突然爆發出力摧山河的磅礴之力:「它是我的信心和正義。」
這一瞬間,男人背後的一束海棠花,突然開了。
他半天沒說話,低著頭叫人看不清表情。
男人輕輕把U盤放在腳邊,輕聲說:「這也是你的正義嗎?」
沒等倪倪回答,他接著說:「其實啊,你仔細想一想,為什麼你可以把單車推走啊?」
說完,他向後仰躺,靠住沙發墊:「一個月前,我看到這輛單車停在路邊一個垃圾桶旁邊,它的漆掉了,輪轂也不太正,只有背後的二維碼還完完整整,但我想也不會有人再去掃它了。」
他笑著搖了搖頭:「可是我遇到它了啊,在那個晚上,它表現的太孤獨了,變成人類文明下的產物和廢棄物,這也太孤獨了。於是我掃開它的碼,填補它的漆,修好它的輪轂。如果沒有人願意使用它的話那就我來啊,我跟它一起生活就好啦!從我認識它那天起,我就沒有一秒鐘,停止過它的計費。」
他的目光堅毅:「不要以為我沒有,我所相信的正義啊!」說完,男人抬起腳來,一腳踩碎了U盤。
倪倪的眼眶有些濕潤,她的聲音顫抖:「我誤解你了。」
男人站起來,用柔軟的紙巾擦去倪倪臉上的淚。
他說:「你沒有錯,我也沒有,只是怪我們都太孤獨了,一個想給它陪伴,一個想幫它自由。」
他摸了摸倪倪的頭,輕輕把抽泣的她推入電梯。
電梯關門那一瞬間,他沖著倪倪露出一個淺淺的笑。
十天後,拘留所門口。
倪倪站在門口等待著一個因為報假警被拘留的男人。
身旁的櫻樹花瓣緩緩落到她高高紮起的馬尾上。
倪倪笑著自言自語:「我這個人,欠了什麼人情就一定得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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