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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賈寶玉忿語激新偕 林顰卿微詞舒舊恨

第三回 賈寶玉忿語激新偕 林顰卿微詞舒舊恨

 

  話說賈政等望著大士去後,轉身進來。寶玉回到新房;賈母道:「你才回過來,怎麼才起來就出去了?我急得了不的。你乏不乏?」寶玉道:「老太太放心。我並不怎麼樣,因為吃了仙丹,精神倍長,達會兒覺著餓了。」王夫人道:「你幾天沒有吃東西。。自然餓了。」襲人道:「燕窩粥已現成,且喝著。」就去催飯。   賈母等寶玉吃完粥,再問外面的話。寶玉將大士所言,一一說了。賈母道:「你那仙師為什麼不要銀子就去了呢?」寶玉道:「我師父得道修仙,已成正果,要銀錢何用?只為化一善緣。就是他對老太太、太太所說的話,必要依他就是了。」賈母道:「斷要依他。」當即問王夫人:「因為寶玉的事混住了,不知道林丫頭怎麼樣?」王夫人道:「老爺很不放心,天天叫人去問。他們說,林姑娘怕人鬧,裡面將門鎖了,只有五兒在裡頭照應伙[食],紫鵑們同幾個上夜的媽子伺候,一切外人不許出入,過了七日才見人。」賈母道:「只要他將息好了,咱們就過了七天再去瞧他。但是這件事還要合你老爺商議定了,再來回我。」琥珀來請吃飯,賈母、王夫人各自回去。   寶玉又催飯吃,丫頭們調開桌椅,安放食具,寶玉、寶釵對坐。丫頭將菜擺上,一碗雞髓燒鹿筋,一碗鮮筍羹,一盆火腿婉鴨,一盆槽油炒菜心,中間一對全魚,四樣精美小菜,一踏碧瑩瑩香粳米飯。寶玉先喝了兩瓢羹,又吃了兩塊鴨,隨將這兩樣推、到寶釵面前道:「姊姊,這羹很好。」忙吃了兩碗飯,還要添。襲人道:「二爺才回過來,還要扣著些吃。」寶玉道:「我餓的慌,再添兩碗都吃得下去。」麝月道:「果真二爺今日吃飯比頭裡格外香甜,再添一碗不妨。二奶奶一碗還沒有完,二爺倒吃過兩碗。這麼樣吃,好像一個人。」寶釵問:「像誰?」麝月大笑道:「像!像!」寶釵道:「到底像誰?你怎麼這樣傻笑?」麝月道:「像那母蝗蟲。」說的大眾都笑了。寶玉道:「我只吃了三碗飯,沒有吃一個老母豬。」便趁此學著劉老老,鼓著腮幫子對了寶釵。寶釵看見,一口飯噴的滿桌,放下筷子,只管[摸]鼻子里的飯,『一面笑說:「你還是這麼混鬧,笑死人。」寶玉道:「因為你這些時悶的慌,所以湊個趣兒,給你開開心,還不好嗎?」丫頭們笑的搖頭擺手,也有笑彎腰躲出去的,也有握著嘴的。秋紋道:「究竟二爺方才這樣兒,不過有趣,那裡像劉老老那個鬼臉兒,奶奶倒笑的受不住了。」寶釵道:「這樣兒原也好笑,因瞧見這個樣,想起劉老老那個樣兒來了,你說可要笑壞人?」於是大眾又笑了一陣。襲人送上一碗芳香濃熱的普洱茶,寶玉喝完,亦笑著出去了。賈母飯後邀了薛姨媽鬥牌,寶釵請過晚安,牌局散後回房。   寶玉一團高興,里外請了安,即便回來。其意原是一心註定黛玉生連死結,念念不忘,今得回生,仍與黛玉踐盟,生平之原已足;又經娶了寶釵,可謂隴蜀兼得,欣喜非常。且其意中,黛玉、晴雯之外,再算寶釵,已得成婚,正偕伉儷,前幾夕,因病重,。與寶釵隔房安宿,今病已愈,當效于飛。吃飯已同笑諺,晚間進房,便對寶釵道:「姊姊,今夜你合我一塊兒睡罷。寶釵道:「我還在裡間歇,叫襲人姑娘伺候你。」說完,即往裡間去了。寶玉一團熱興,如澆了冷水一般,只得長嘆一聲,高吟道:「辜負良宵春漏永,合歡人睡獨眠床。」無精打采,只得叫襲人伏侍睡下。   寶釵之意,因寶玉新愈,須當養息,即與同眠,恐不合賈母、王夫人之意。只顧自己沽名,慪了寶玉。轉念一想,又反後侮:成婚既已多時,寶玉現愈,共枕同衾,乃是正理。不該拒絕,致使他長嘆謳吟,這兩句中大有怨意。因此展轉反側,不能安卧。   寶玉睡了一會,要喝茶。襲人端了茶來,寶玉將襲人的手一捻。襲人會意,面上陡生紅暈,低低說道:「安靜的睡罷!不要鬧了。」寶玉回生後,精神充銳,想與寶釵燕好,不意寶釵見拒,當此婚期,春心難按,附在襲人耳邊,說了幾句。襲人慾去自攜卧具,寶玉道:「不用自己抱被,快些來,合我一被就是了。」於是兩人同眠鴛枕,並赴陽台,戀探亢久,舊譜新翻,樂莫名狀。襲人』原是寶玉的開山祖師,今又做了寶釵的替身行者。   裡間寶釵尚未睡熟,凝神靜聽。忽聽寶玉道:「到底是你疼我,比別人不同。」襲人低聲道;「說輕些,仔細人聽見。」那知寶釵已聽明白,『細想:「寶班的心,全在林妹妹身上,我合襲人的分兒尚不及半。』他與襲人素常親密,我再不及襲人,還算什麼呢?」又想:「既作夫妻,房幃之間,何必拘泥。須假以辭色,庶不失相睦之情。」想到此間,面紅耳熱,心中忐忑。朦朦朧朧,睡不到一刻,天已大亮。忙起來梳洗,猶憶夜裡的事,獃獃坐著出神。不輕防寶玉已經起來,走至裡間,叫聲:「寶姊姊。」寶釵未及答應,寶玉疑其不理,急回身走了。寶釵並非不理,因出神答遲之故。那知寶玉因昨夜拒卻一層,心中存了芥蒂,疑到寶釵不理他。寶釵見寶玉疾忙出去,心裡著實難過,梳洗後往賈母處請安。邢、王夫人等也來了,大家說些閑話。擺飯之時,寶玉來到,忙說餓了,就在賈母處吃飯。   忽見賈璉喘吁吁的跑進來,賈母等吃了一驚,及到跟前請了安,一面說道:「老太太、太太!大喜呀!老爺升了太常寺卿。」王夫人問是那裡的信,賈璉道:「珍大哥在裡頭得的信。皇上因為老爺系勛臣後裔,為人謹慎,恐於外面吏治不能熟諳,適遇太常缺出,即著老爺補了,其江西糧道另放別人。」鳳姐道:「達兩天燈花結穗,早晨喜鵲叫得熱鬧,原來喜事重重,老祖宗又要給大家喜酒喝了。」賈母道:「往後的喜酒多著呢!你只小心些,不要喝醉了,又到屋裡去,碰見混帳的媳婦,發了醋意,打得平兒叫屈。」說得滿屋人大笑。鳳姐道:「老祖宗一開口,都要沾著我。」正在談笑,外面吵吵嚷嚷報喜,各處親朋聞信,道喜的連連不斷,開賀一事暫且不表。   卻說寶玉一心記掛著黛玉,逛到園中,聽見個媽子說道:「瀟湘館的門實在難打,站了半天才開。」寶玉問道:「為什麼關的?」媽子說:「二爺還不知道,自從林姑娘回了過來,館門天天關著,裡頭又鎖了。咱們買了東西送去,開門接了東西,馬上又關了。」寶玉聽說,心裡想道:「林妹妹合我將近成親,因此害燥,不肯見人。別人還肯見,獨我去必不肯見,只怕連門都不肯開,不如不去罷了。」無奈心中念念不忘,悶悶的走到襲人房中,躺在炕上出神。襲人托著個縷金絲小茶盤,放著碧玉蓋碗,一個紫金大匙,忙送到寶玉面前,碗內盛著蓮粉冰燕羹。寶玉道:「我不餓。」襲人道:「你早晨匆匆出去,沒有吃這羹,這會兒很該點補點補。」寶玉吃了一半,余的叫襲人吃。襲人讓道:「昨夜勞了那一夜,你都吃了罷。」寶玉道:「你愛恤我,我也要疼你。你若不吃,白辜負了我。」襲人只得吃了,含笑說道:「謝謝二爺。」寶玉道:「且慢著!這幾夜我還要著實疼你,攏共攏兒謝罷。」襲人瞅著寶玉道:「一兩夜還使得,儘管歪纏,身子不要緊嗎?」   寶玉心中忽然觸起一事,急忙又出去了。原來寶玉心裡總撇不開黛玉,想了個主意:林妹妹雖不肯見我,我就站在門外,叫紫鵑來問問,也該使得。便一直跑到瀟湘館,在門上輕敲幾下。裡面媽子問:「誰射門?」寶玉道:「是我。快叫紫鵑姊姊來,我合他說句要緊的話。」媽子道:「紫鵑姑娘正伺候林姑娘,有要緊的事分不開身。再林姑娘早已吩咐過:『若是寶二爺找紫鵑姑娘說話,不許開門。」寶玉聽說,又急又悶:「怎麼?林妹妹合我惱了嗎?」無精打採回到書房,躺著看書解悶,這且按下。   再說寶釵回到房中,問襲人道:「二爺自早晨出去,可曾進來沒有?」襲人道:「先前二爺悶悶的進來,躺了一會,吃過燕窩羹,又出去了,好像有些不願意似的。」寶釵道:「二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不過是為昨夜的事,早晨來叫我,那時候我心裡有事出神,答應不及,他就賭氣走了。」襲人道:「二爺心裡自回過來,已大安了,正好合奶奶親近,別辜負了他的心。」寶釵深以為然。   吃晚飯的時候,寶玉進來。丫頭們各人呶嘴。有一個道:「再看二爺又有什麼玩兒,惹得二奶奶發笑。」又一個道:「我就站在房門外伺候,省得回來笑了,我一人又跑出來。」及至寶玉坐下,忙將飯吃完,漱了口,即出去了。寶釵見此光景,心中納悶,丫頭們各各詫異。寶玉到外面逛了一會,回房時即寬衣,叫襲人伏待睡下。寶釵見機,即進裡間去了。襲人說道:「怎麼今兒這一天,二爺總不在屋裡?」寶玉道:「這屋裡除了你,再無人理我,還有什麼意趣呢?」此時襲人若調停幾句,請寶釵出來同睡,也就圓全了事;因為襲人心裡懷了個私意,他同寶玉久干新潤,魚水一宵,未暢所欲,故再聯歡一夕,亦是兒女私心必然之勢。見寶釵進了裡間,伺候寶釵睡下,即出來收拾安寢,與寶玉盡其浹洽。   寶釵獨卧裡間,前後思量,更難成寐:他昨夜合襲人何等綢繆!我若再不和順,必致不睦。不如明早先親近他,他平日待我亦厚,我去籠絡他,諒必欣然。主意一定,方才睡穩。寶玉、襲人醒時,天已大亮。襲人道:「今夜二爺再要合奶奶同睡才好。」寶玉道:「他不理我,怪臊的,又去碰釘。」襲人道:「我昨日已問過二奶奶,奶奶說:『咱們好好的,為什麼不理他?因我心裡有事,正在出神,他來叫我,答應遲了。如何不理他呢?』今日二爺再進去坐坐,說說話,定合你親熱了。」   寶玉為人,被情所囿,果然起來,走到裡間,叫聲:「寶姊姊,你還沒起來?」寶釵忙答道:「寶兄弟,你且坐下,我有話說。」一面起來凈手漱口,寶玉已看呆了。寶釵含笑問道:「你吃過東西沒有?」寶玉道:「沒有,才喝了開水。」寶釵點點頭,取個茶鍾,親手倒了一鍾參湯,遞與寶玉。寶玉接來喝了,即將這個鐘倒了參湯,回敬寶釵,寶釵亦喝了。寶玉見寶釵和厚如此,遂將前夕的芥蒂丟往海外去了。寶釵道:「你上去請過安,我等你一塊兒吃飯。」寶玉連連答應著出去了。襲人進來說道:「二爺今兒合奶奶很好了。」寶釵笑而不言。襲人又道:「往後奶奶合二爺總要這樣才好。」   及至晚間,寶玉、寶釵進房,襲人已將寶釵卧具安排妥貼,伺候寶釵卸了妝,茶水一切安置停妥,掩上房門,襲人自到裡間去了。寶釵、寶玉坐在炕—上品茶,寶玉凝神對著寶釵,觀其動靜。寶釵心想:「男女居室,人之大倫。既作夫妻,房幃之間,何能拘拘禮則。」又見寶玉神彩飛越,貌美顏怡,遂欣欣然有人道之感,又見寶玉獃獃的望他,不覺微微一笑。寶玉情不自禁,拉了寶釵的手,站起來替他寬衣,寶釵欲推卻。不拉則已,一經拉著這膩潤如脂、柔軟如綿的膀臂,記起從前羞籠紅麝串的舊事:「不料於今這膀子竟為我摩弄著了。不但如此,而且這個彷彿甘後的白玉身軀,還得與我粘膚貼體。」想到此際,喜溢心胸。兩倍佳會,寶玉委宛溫存,寶釵綢繆眷戀。寶玉此時之樂,較之襲人作伴,不啻天壤矣。   再說賈政拜客請酒諸事已畢,瀟湘館裡黛玉已過七天,賈母等都要來看黛玉。黛玉著人回說:「還要過兩天,再請老太太到園裡去。」卻說七日之內,黛玉將從前那段鬱結不開的心事,以及死去到城隍廟,又由蘇州到太虛幻境,一一告訴了紫鵑、柳五兒,二人喜極。黛玉因服了仙丹,回生後精神陡長,氣血充盈,肌膚比以前倍覺花豐雪潤。臉泛桃霞、目含秋水,美麗嬌艷、和婉娩妍的態度,可將《洛神賦》為贊。日日靜坐,凝神養息身體,已往一切,默運推敲,頓將從前那種小性脾氣,幽結愁懷,盡行改變,一日請了李紈過來,見面時淚眼盈盈,即跪下磕頭。慌得李紈跪下還禮不迭,忙道:「咱們相好姊妹,你這麼著。我如何當的起?」黛玉道:「我那天斷氣,蒙嫂子在這裡守著我。今日僥倖回過來了,還不該磕頭謝謝你嗎?將來我到那得志的時候,還要重量補報你。可憐那天這府里人入都起熱灶去了,誰來顧我一點兒。」說著相如雨下。李紈想起前情,也不禁傷心,紫鵑、五兒亦陪著落淚。黛玉將李紈視為知已,遂將死去一切始末。盡對李紈說出。李紈甚喜,說道:「這是姑娘根源靈異,回生的事,千古難逢。」一面說話,細細打略。只見黛玉面龐丰采,比已前又高了幾倍,越看越愛。一面回去,,心裡想道:「從前看他已算難得的了,於今看來更難以形容,怨不得寶玉鍾情如此。對著他這般美麗,可以療飢。薛家姊妹若合他比並,萬不能及。真正天地鍾靈毓秀,才生出這種人品。」   慢說李紈心中思索,再說賈母算到十日頭上,帶了邢王夫人、鳳姐等,同到瀟湘館來,紫鵑即忙打簾。黛玉一見賈母,嚎陶大哭,追想前情,藉此泄恨,大家好容易勸止。賈母道:「我的兒,你的委屈受深了!都系我老邁了。」黛玉道:「這是外孫女兒命里的魔劫,遇著陷害的凶星,只好自怨罷了,何敢抱怨人?」一面請安問好畢,對賈母道:「外孫女斷氣那會兒,到了城隍廟,那裡把我送回蘇州。見著爹媽,原想長在家中侍奉爹爹媽媽,必要叫我回生,還是骨肉分離,如何捨得!」一面說,聲硬淚零,甚覺可慘。又道:「我若不回生,老太太白疼了我。今又回生轉來,老太太合太太們自然又要疼我。今日回明老太太合太大,往後竟不必疼我,將疼我的分兒竟捐了,我還可多活幾年。若還是那麼疼我,如何當的起?只怕又要折死了,豈不還是白疼了我了?」賈母、王夫人聽說,句句刺心,竟難回答。黛玉向鳳姐道:「媽媽叫我致意二嫂子:』種種蒙情惦記的了不得。想我過去的事,嫂子待我的情,思同再造,今生補報不盡,只好立個長生祿位,天天頂禮。不說別的,單說妹子咽氣的時候,嫂子叫紫鵑去敷衍寶哥哥,又免卻我對著心裡難過,兩全共美,達一層就好的了不得。可笑紫鵑這痴丫頭,不重抬舉,倒辜負了嫂子的美意。」鳳組受了這段話,面紅心跳,理屈詞窮,亦不能做聲,探春等背地裡伸舌。鳳姐只得老著臉,說道:「妹妹回過來末久,還要靜養,說了許多話,只怕乏了,我的話再合你說罷。」忙向賈母道:「老太太且請回去,讓姑娘歇歇,明日再來罷。」黛玉道:「我今日回生,勞動大伙兒來瞧,我心裡很過不去。但是又很奇怪,我那夜臨終。大嫂子合三妹妹儘管對著我,心裡倒還舒服,而且很感激。」一行眾人情虧語澀,面面相覷,茶罷,只得赦顏而回。   再說赦、政二公探聽得賈母等已回,兩人同至瀟湘館。黛玉迎見,又哭一頓,請了安,即細細告訴死去的事。二公說道:「幸你已回過來,真真大喜。現在不必往裡頭去,還要靜養。至於你的終身大事,咱們作主,你可放心。」黛玉道:「兩位舅舅是真疼我的,大嫂子也疼我。我爹娘沒了,還望兩位舅舅垂憐,其餘的人也不敢望了。」赦、政二公又囑咐一番再出來。隨後賈璉又來安慰一番,黛玉亦甚感激。再自賴大、林之孝家的以及一切媽子、丫頭,陸續都來請安。紫鵑回說:「勞動大駕,概不敢當。」個個碰了釘子。回頭這班人紛紛談論,卻系眾口一詞,都說實在怨不得林姑娘。那夜可憐他那個樣兒,沒有人問信,都趕新人去了,上頭辦的事太偏,炎涼也太過了。有一人疊兩指說道:「都是他的主意,辦的好事,咱們瞧著就是了。」   再說賈政看過黛玉,喜歡的了不得,同王夫人商議,趕著擇吉與寶玉完姻。又問王夫人:「你看外甥女兒,此時回過來,比以前何如?」王夫人說:「比以前豐潤些,模樣兒更好了。」賈政又問:「你們去看他,他說些什麼?」王夫人即將黛玉感發的話細述出來。賈政嘆氣道:「都是你們辦差了事,被一個女兒說得啞口無言。老太太的才辯還不好嗎?鳳丫頭的嘴還不尖利嗎?無如情理上對不住他。我想辦這件事,只怕費神。」王夫人道:「很不容易。」   次日,王夫人將賈政就要擇吉的話回了賈母。賈母說:「正該早些辦辦。但是一件:林丫頭的意思,很抱怨咱們,還要先合他說妥當了才能夠辦呢。」正在議論,鳳姐來到,王夫人道:「你來得好。老太太合我商議辦你林妹妹的事。昨日他說的話,嗔怪得咱們什麼似的,正在為難你來出個主意」鳳姐忙搖頭道:「我看這件事竟難的很:林姑娘不比寶兄弟,他那氣性兒還了得!昨日那些話還不夠人受的嗎?」賈母道:「卻怨不得他。細想起來,實對他不住,怎麼樣把他委屈到那個地位。」鳳姐見賈母怨侮,又兼怪王夫人並自己,便帶笑回道:「以前的事,都為的是寶兄弟的病。原想沖沖喜,只要寶兄弟快快好了,老太太、太太豈不歡喜?所以飢不擇食,那麼辦了去,不能想到林姑娘心中的事,究竟都是為的寶兄弟,誰還有什麼私心嗎?林姑娘既抱怨咱們,這事只好聽老爺作主該怎麼辦。再則,林姑娘那裡說話,還得大嫂子才可疏通,若叫我去說話,倒糾住了,並不是我推辭不辦。」賈母道:「你這話很是的。」又對王夫人道:「回來合你老爺說,這件事竟交給他就是了。」   晚間,賈政回房,王夫人述了賈母之意。二人商量,先命李紈去探口氣。一提起做親的話,黛玉就嗚嗚咽咽哭起來。李紈無法,只得回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回賈政。賈政皺眉道:「明日待我去瞧瞧。」次日,賈政來見黛玉,一面說道:「我兩天沒有瞧你,心裡很惦記,有句要緊的話合你說。不為別的,因寶玉失玉生病,璉兒媳婦們的小見,說什麼金玉良緣,攛掇著老太太,將寶丫頭接過來,替寶玉沖喜。我原不信這話,無如此事老太太壓住頭要辦,我不敢駁回,混鬧了一陣子,都顧住那一頭,恰恰你又病重,就不及照應你了,你受的委屈還了得嗎?你可知道?我從前合你娘最友愛的,於今疼你,合寶玉一樣。幸喜你們都回過來了,真正天恩天命,天作之合,僥倖的了不得。我想將你們的事成全了。特來告訴你。」賈政一面說,黛玉只是哭泣。賈政見如此光景,一時難以定妥,只得起身,向黛玉道:「我的兒!怨不得你傷心,不要哭了,再來瞧你。」說罷回來,心裡著實納悶。   黛玉送賈政去後,尚自無言而泣,紫鵑、五兒再三勸解,方才止淚。柳五兒自黛玉回生那日,叫他伺候伙食,因其烹調食物,精洽過人,黛玉平日甚愛恤他。且五兒近來又出落得更好,其美麗俊俏,儼然晴雯,更兼娩媚可愛,又極聰慧,性格和婉,黛玉的事,服侍得極妥貼,黛玉的性情脾氣,都能仰體。所以近來黛玉鍾愛五兒,竟同紫鵑一樣,代其取名婉香,有時直以妹妹呼之。今見黛玉悲泣,紫鵑勸後,他又細勸,黛玉深從其言。   且說賈政回來,向王夫人道:「這事實在為難。我一提到此事,甥女兒就哭的了不得。怎麼好?明日還叫大媳婦去走一趟,細細的勸勸,再看如何。」次日,李紈又到瀟湘館來,先合黛玉閑談,漸次又提及此事,只見黛玉珠淚滔滔,又將大哭。李紈道:「林姑娘,我合你至好,與別人不同。連日為你的事操心,這是該的。怎麼樣要有句話兒回得上頭才好。」黛玉轉念一想:「為了我的事,使他作難,過意不去。」此時不說又不好,要說實在含羞,難於啟口,幾次欲言又止。五兒窺透情形,向李孰、黛玉道:「奴才有話回大奶奶合姑娘,容我說才敢說。」李執道:「我的五姑娘!只要你有主意,有話儘管說出來,大家評評,很好。」五兒道:「奶奶奉上命差遣來問話的。為這件事,老太太、老爺、太大、奶奶日夜操心,都是為姑娘終身大事,姑娘心裡很感激。但是這話礙口難言,還要大奶奶體貼姑娘。請教姑娘:這話可是的?」黛玉連連點頭。五兒丟個眼色與李紈,李紈會意,起身道:「姑娘且定定神,想個主意,還望你體貼我才好。」   李紈去後,五兒同紫鵑商量了好一會,到黛玉面前跪下說道:「奴才們此時實在忍不住了,不能不說。姑娘待咱們恩重如山,姑娘的心事,咱們盡知,還有什麼說不得的話呢?因為姑老爺、姑太太沒了,無人專主,姑娘何能自獻?這是說不出的苦衷。」一語未了,黛玉拉著兩人大哭起來。嚇得媽子、小丫頭們不知所之,哭了好一會才歇。五兒又道:「到底姑娘的意思,說給咱們知道,『再想法回大奶奶,總作咱們估量著的口氣,就好說了。」黛玉道:「我此時雖生猶死,我家老爺、太太雖死猶生。」紫鵑問道:「這麼說,還要姑老爺、姑太太作主,不知可有靈驗?」黛玉道:「很靈驗。我從那裡來的,還不知道嗎?這是句心眼裡的話,合你們說了。」次日,五兒見李紈,將黛玉的話告訴出來。指說姑娘之意,要亡過姑老爺、姑太太作主。李紈道:「亡過的人,如何作主?姑娘既有這個意思,我畢竟有句話上頭去告訴。」   五兒回來,恰值黛玉叫他,問道:「你往那裡去了?」五兒道:』「我合大奶奶說話去的。」黛玉凝神一想,因紫鵑不在跟前,便拉了五兒,走進裡間,掩上房門對五兒道:「你很為我的事經心,你又是我心上的人,我合你說了,千萬不可告訴別人。」五兒道:「天理良心!這是什麼話?如何漏泄?姑娘只管教給我。」黛玉道:「你方才合大奶奶怎麼說?」五兒道:「我說姑娘之意,他此時雖生猶死,姑老爺、姑太太雖死猶生,估量著都要姑老爺、姑太太作主。就說到這句止了。」黛玉點點頭,向五兒道:「你可知道?大奶奶若將此話去回,無從著實。須要大老爺寫封書,焚寄我家老爺、太太才妥。」一面說,淚流不止。又叮囑五兒:「這話千萬秘密,不可泄漏。」   五兒隨即又找李紈,恰好二人半路相遇。五兒忙道:「大奶奶上去回過這話沒有?」李紈道:「沒有,正要進去回。」五兒道:「倘若老爺、太太說:人與鬼陰陽阻隔,如何相通?我的小見,竟作奶扔的主意,請那邊大老爺寫封書子焚與姑老爺合姑太太,估量著必有靈驗。」李紈道:「你這主意很好,就這麼著,我去說。」一直來至上房,賈、王夫人正在商量。李紈將黛玉之意告訴出來,賈政捻須沉吟。李紈道:「林姑娘要姑老爺、姑太太作主。人鬼殊途,何能會話?必須請大老爺寫封書啟,焚寄姑老爺、姑太太,估量該有靈驗的。」賈政喜逐顏開,忙說:「你這主意很好。」   李紈本來誠實,公婆前說話,不敢欺瞞,忙說:「這是五兒的主意。」賈政問:「五兒是誰?」王夫人道:「先在寶玉屋裡,因為林姑娘回過來了,叫他在那裡伺候伙食。」賈政道:「誰問這些事?只問他是個什麼樣兒。」王夫人道:「若論模樣兒,很俊。大眾丫頭再沒有比得上他的。老爺到寶玉屋裡,他伺候老爺吃過茶的。」賈政點頭道:」原來就是他。我從前原說過,選中兩個丫頭,一給寶玉,一給環兒,給寶玉的就是他。這丫頭很伶俐聰明,心地又好,妥當之至,從前不是在過老太大房裡的嗎?」王夫人道:「他進來未久,何曾在老太太房裡過?」賈政道:「幾年頭裡,我就見他在老太太屋裡。」王夫人道:「實在沒有的事,不要是老爺認錯了人。」賈政道:「絲毫不錯!這麼著,快把五兒找來我瞧。」   五兒聽喚,心內驚慌,』來到這裡。賈政見了,對王夫人道:「可不是他!是誰呢?」王夫人想了一想,不覺笑道:「老爺幾年前看中的,可認定是他?」賈政道:「很是的,一點不錯。」王夫人道:「老爺到底錯了。幾年前選中的,那叫晴雯,姓吳。這叫五兒,姓柳,另是一個人。他兩人原很像。」賈政詫異道:「這麼怪俊的樣兒,竟有兩個嗎?我卻不信。他兩人竟是一個模子印下來的,真正奇了!再把那晴雯叫來比一比,瞧到底可有差別沒有?」王夫人道:「晴雯久已死了。」賈政連連嘆道:「怎麼?那個好孩子是什麼病死的?」王夫人道:「是女兒癆。」賈政道:「病了幾時?怎麼不認真替他醫治?」王夫人道:「起病時就把他挪了家去,兩天就死了。」賈政道:「頭裡我留心看去,那孩子說話、做事都好,不像個短命的。就把他挪家去,無人照應,生生把個好孩子糟蹋死了。可憐!可惜!也罷!我看五兒這孩子見識很好,模樣不用說,竟把他當個晴雯,給寶玉收在房裡,也是一樣。」   比時有人指點五兒,向賈政、王夫人磕頭,把個五兒臊得臉泛桃霞,喜得心含蘭液,又到寶玉、寶釵前磕了頭。寶玉這一喜如從天降,正待合他說話,五兒已趕回去了。寶釵不甚介意,獨有襲人著實酸楚。   五兒回來,黛玉見其面紅羞澀,因問道:「老爺叫你何事?」五兒便把賈政將他錯認作晴雯,王夫人一一辯明,都告訴了黛玉,只未說出已將他給了寶玉。黛玉道:「老爺將你認作晴雯,你臉上為什麼害臊似的?只怕還有別的原故。」五兒心想:「量瞞不過他,他又系眼前的二奶奶。」只得又向黛玉磕頭。黛玉忙拉住道:「這是怎麼?」五兒含羞滿面,低低說道:「老爺把我給了寶二爺做房裡人。」黛玉因見五兒磕頭,又聽了這句話,,自己倒臊的更不可解。五兒道:「往後,我可長長遠遠的服侍姑娘了。」黛玉道:「晴雯妹妹原很好,可憐被人害了。你今日既替了他,將來別忘了他。」五兒道:「晴雯姊姊原待我很好。那年我初進來逛園,他拉了我,站在蜂腰橋上,對池子里照影兒,咱們喜歡的了不得。他說:『我合你竟算同胞姊妹,只怕還不能這麼一樣。』後首攛掇著二爺,要我進來,原是他的主意。我指望進來了,合他長遠在一塊兒。偏偏天老爺不如人願,可憐他出去的那一天,我替他送東西去,那夜就沒了,我狠狠的哭了幾天。」說著滿眼淌淚。黛玉道:「你也是個多情的人,咱們是有情人遇有情人。你且歇歇去罷!」   再說賈政去見賈赦,商量黛玉的事,請賈赦寫書焚與林公同賈夫人。賈赦道:「若論卜神問鬼,乃巫家之術,成何事體?然而兩玉兒既得重生,暗中定有鬼神呵護,焚書寄柬,是或一道。據兩玉兒的造化,甚至於唾手可成。這一層是誰的主意?」賈政道:「珠兒媳婦說,是個丫頭五兒的主意。」賈赦搖頭道:」丫頭們胸中何能如此?這麼辦法,事體雖妄誕無稽,情理有經緯可濟。」賈政凝思了一會,道:「大老爺疑的不差,只怕還是甥女的稿子。」賈赦道:「很是的。甥女兒的人才,不用說,是有一無雙的了,比他娘強的多。怎麼老太太倒聽了鳳丫頭的話,給寶玉娶了寶丫頭?若不是兩玉兒命中造化,豈不被鳳丫頭斷送了?」賈政嘆道:「我原是這麼想,只好既往不咎了。」於是二公斟酌,寫了一封愷切書札,道:   永別旬年,時縈寤寐。邊惟冥府風清,泉台月談,幽然處默,轉勝於碌碌紅塵,終朝顛悶也。羨羨。敬啟者:甥女黛玉來舍十有餘年,聰慧過人,婉娩拔萃。櫃以郁疾沉病,頓成天折。匪獨弟等終日涕零,即舉家之人,莫不咨嗟太息。蓋其憂傷之處,令人凄側,毋埃煩言。今幸其賦秉仙根,緣成隔世,回生再造,千古奇逢。堂上之意,欲個良辰,使女甥、寶侄同偕伉儷。而女甥泣涕漣漣,情殊可憫。昨命媳輩詢之再三,渠以必奉父母之命,或赦之囑,庶可遵循。即此足征其至孝性成,貞芳自成,又足令人側然而悲,欣然而喜也。竊赦恐櫻自袒之嫌,希冀同商之諾,為此書達仙靈,或昭顯於神明,或施驗於夢寐。再寶玉命配雙鸞,效古英、皇之典;況釵、黛情逾一本,聯今姊娣之歡。倘嚴慈愛慕,示彼德音,使兒女鍾情,成其美眷。敬謹書馳,不勝激切待命之至。   右上   如海妹丈內弟賈   淑文三妹冥鑒愚兄赦拜啟   賈赦寫完書,備了香供,朝空焚化,禱告虔誠。叫賈璉告訴賈母道:「這書子化去,姑老爺、姑太太該有響應。」鳳姐道:「既是老爺作主,揀日期辦事就是了。如何這些轉折?倒怕誤事,林姑娘很刁難。」李紈道:「二嬸子別這麼說。可憐林姑娘委屈得什麼似的,這是他的孝道,也該這麼著。」鳳姐道:「老爺從不信這些神鬼的事,今日怎麼這樣信服?人與鬼辦事說話,從沒有的。」李紈道:「寶兄弟、林姑娘既有回生的福分,自然天公護佑,感動鬼神,且瞧著罷咧。」賈母道:「你這話很是。」不言此處談論。   再說林公夫婦接到賈赦焚書,兩人商量。夫人道:「今夜我回家去,托老太太合我大哥、二哥的夢,這事就妥了。」   是夜賈母剛一合眼,迷迷糊糊,只見有人說道:「林姑太太來了。」母女見面彼此悲傷,毋庸表述。賈夫人道:「老太太別傷心,女兒此後可以常來。」賈母道:「這就好了!我很思念你。」賈夫人道:「因為接著大哥的書,說寶哥兒合黛丫頭的事。我想這裡管家有鳳丫頭,能言會說,二嫂子很喜歡他。又替寶玉娶了薛姑娘,人才出眾。二嫂子有這樣媳婦,還不好嗎?哥哥們又要替寶玉娶黛丫頭,他生來小性,身子又弱,毫無好處,娶來做什麼?況且他多災多病,命犯魔星,屢屢遭人陷害,老太太都不能顧他。幸而他二人的緣法憑天定準,人何能拆散。所以死後重生,今日完全這事。還望老太太吩咐鳳丫頭,只說女兒懇求他,叫他把良心擺正了,再不可害寶玉。黛丫頭原不要緊,但害了黛丫頭,即連著寶玉,何苦一傷二命?他們兩個是拆不開的。再鳳丫頭說,人與鬼辦事說話,斷沒有的,今日我這個鬼向老太太說的話、辦的事竟是有的。老太太就向著他,看他心服不服。我還要嚇著他呢!」賈母道:「這些話也怨不得你說,都是我的糊塗,被鳳丫頭鬧昏了。」賈夫人道:「老太太再別聽他的話了,我還要去合大哥哥、二哥哥說話。」一面轉身。賈母忙叫:「你且站著。」賈夫人已往前走。賈母趕來,一跤絆醒,乃是一夢。心內著實驚奇,多年未曾夢見他,今夜特來託夢,可知鬼神靈異實是有的。   此夜赦、政二公同夢賈夫人說:「黛丫頭向蒙二位哥哥疼愛,今又完其終身大事,我合你妹夫感激的很。因接到大哥的書,所以我來回信,依哥哥們辦就是了。」說畢杳然而去。   再說鳳姐睡半夜,台暗燈昏,有個女人站在炕前,連忙睜開眼,咳聲嗽。只覺頭邊有件東西打下來,嘩啷啷一聲大響。驚得遍身冷汗,披了衣坐起來,細看並無蹤影。心內驚疑,一夜不能安卧。   賈夫人示警了鳳姐,又到黛玉處照會來家託夢等語,黛玉一直垂淚到明。   次早赦、政二公相見,各敘夜夢相同,忙進來請賈母安。三人會敘夢中之約,歷歷如生,不勝駭異。賈政喜極,忙擇吉寶黛成婚。欲知後文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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