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走走 | 貝爾法斯特 大大方方的政治旅遊
位於貝爾法斯特的克拉姆林路監獄
北愛爾蘭首都貝爾法斯特是「政治旅遊」的天堂。城市中舉世聞名的牆畫無不在提醒遊客,這裡沒有什麼敏感到需要遮掩,衝突創痛既然是歷史的一部分,好不容易放下成見的雙方,不如一道將其作為文化旅遊產品售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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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抵貝爾法斯特,曾有過持續30年低烈度衝突的北愛爾蘭首府之前,手機上的旅遊指南App提醒我:「不要主動向當地人打探內戰記憶,如若對方主動說起派別立場,一定不要激怒他們,一般聽一聽就好,不要發表自己的看法。」
西貝爾法斯特,我的英雄你的敵人
一輛蓮花SUV來機場接我,司機兼嚮導Billy問起對這個國度的興趣點,我竟立即置旅行警告於不顧地回答:「《權力的遊戲》各外景地,以及如果不感到冒犯的話,整個北愛爾蘭低烈度衝突留下的痕迹。」
「這可真是件麻煩事。不過,你先猜猜我是哪一邊的?」「第一個線索是,如非導遊職業關係,我不太進天主教教堂」,Billy自曝道。這還需要猜嗎?維基百科將北愛問題簡明扼要地概述為:由民族主義者(主要是羅馬天主教徒)社區和聯合主義者(主要是新教徒)社區的成員之間不斷重複發生的激烈暴力衝突組成。
剛一進城,Billy就開始迅速滿足我對這片土地的「內政好奇心」。把行李放在酒店,我們換了一部經典的黑色計程車,來到曾經雙方對戰最激烈的西貝爾法斯特。
地理上位處愛爾蘭島東北角、政治上從屬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這讓北愛爾蘭註定難以安靜。事實上,無論新教徒還是天主教徒,都並不太在意彼此教義上的分歧,而是把統獨問題看得非常重。作為歷史上的外來者,60%的新教徒認為自己是英國人,34%認為自己是北愛爾蘭人,留在英國是他們的主要選項;而作為原住凱爾特人的天主教徒,幾乎清一色認定自己是愛爾蘭人,理應併入南邊的愛爾蘭,或至少和後者形成邦聯關係。1960年代末,掌握著北愛政府且人數略微佔優的新教聯合派,與以共和軍為主要戰鬥單元的天主教民族派之間,接連發生冤冤相報的仇殺和爆炸事件,讓北愛爾蘭陷入長達30年的麻煩年代(TheTroubles)。在外界看來,造成3530人死亡的多方長年衝突更應該稱作「內戰」。
城西的Shankill和Falls兩條大道,正是曾經的主戰場,有大面積的牆畫向來人講述那個「炸彈和子彈」的年代。
偏南一些的Falls Road,是天主教民族派的地盤。鐵絲網後的牆畫上,武裝士兵的背景,赫然是「黑出租」的廣告,「西貝爾法斯特計程車聯合會,專註服務四十載」。隔壁深藍色牆面,告知來賓咱們這兒是「政治旅遊」的天堂!沒有什麼敏感到需要遮掩的,衝突創痛既然是歷史的一部分,好不容易放下成見的雙方,不如一道將其作為文化旅遊產品售賣。「40多年前,這條街道上這面愛爾蘭國旗的出現,招來無休止的歧視甚至暴力,而今,這面旗幟可以在任何角落飄揚,並且,任何旗幟和追求獨立的故事都是受歡迎的」,深藍牆壁繼續說道。果不其然,在接下來的漫長牆畫中,可以看到鮑比·桑茲及其共和軍同僚的飢餓抗議導致死亡的紀念像、巴斯克分離主義的自由誓言、加沙抵抗者的聲淚控訴??這裡所歌頌的英雄,往往是被認定的恐怖組織。牆畫盡頭處,有一座橘黃色十字架,上面又鏤出45個小十字架,上書,「1969到2014,北愛爾蘭衝突45年紀念,讓2014也成為衝突結束之年吧。」我問路邊另一輛黑色出租上的司機,「不是1998年和平協定簽訂後,各方就徹底結束衝突了嗎?」司機開著玩笑回答:「可我們在酒吧看拳賽時會動手啊。」
靠北一些的Shankill Road,則是新教聯合派甚至極端阿爾斯特保皇派的地盤。與大方販賣內亂傷痛的「敵方」相比,這條2.4公里長並延伸入許多社區的大街,感覺上保守和壓抑許多,也更像荒涼的城鄉接合部。路邊住宅高懸著紅藍相間的米字旗,曾經常跑到敵區狙殺平民的阿爾斯特防務協會(UDA)將宣傳畫刷滿牆壁。以牙還牙的結果就是,這兒長期以來也一直是共和軍發動襲擊的重災區。
一條空無商鋪的道路及路邊高牆,隔開了曾經衝突的兩塊區域。Billy曾在緊挨牆北側的工廠幹活,畢竟沒經歷過確已進入內戰狀態的1970年代初,後來的緊張日子,對Billy來說,也真算得上官方說法里的「低烈度」。牆壁上,取代專業塗鴉的,是各國遊客的到此一游留言,中文的一條寫著,「愛老婆,世界才能和平。」
貝爾法斯特街景圖
全球挨炸次數第二多的酒店
也不是所有人都樂於把國家傷疤敞開了給外人看的。在越來越多市民的要求下,以牆畫聞名的貝爾法斯特,最近幾年多出不少非政治性作品。譬如城市的不同角落裡,赫然躍出的比統獨問題更麻煩的「未解決的物理難題」,Balfour大街那一幅的主題是:量子重力如何幫助解釋宇宙的起源。更多的,則集中在市中心一條滿布咖啡館的步行街上,它們出自本土足球明星喬治·貝斯特、唱作人范·莫里森、《納尼亞傳奇》作者C.S.劉易斯、電影明星連姆·尼森、搖滾樂隊「雪警」,以及來自愛爾蘭共和國的禿頭歌女謝妮德·奧康納和U2樂隊,共處在面對面的兩面牆壁上。畢竟地處曾經的天主教街區,牆上未見英籍巨星的蹤影。
這些年來,曾在北愛六郡略占多數的新教人口逐年減少。許多去不列顛島讀書的大學生,畢業後就不再回來。與此相反的是,天主教徒因傾向於大家庭生活模式,人數越來越多。如今雙方人口可能差不多持平。可即便天主教人口反超,如今的民族派也不一定非得追求那個「統一的愛爾蘭」了,畢竟自2007年金融危機導致凱爾特小虎變成病貓後,南邊的經濟狀況還一直沒完全緩過勁來。而倫敦政府為了吸引外資,將北愛爾蘭之前與不列顛同等的21%的企業稅,大幅下調為與愛爾蘭共和國相等的12%。顯見的,是歐洲最大的電影製片廠——PaintHall工作室——就落戶於舊港區,泰坦尼克號博物館的後面。HBO大戲《權力的遊戲》,正是享受著這裡高額退稅的最大幸運兒。
Billy為我安排的住處,是全球「挨炸次數最多」的歐羅巴大酒店。「28次,我說的是今年,還只到4月份為止。」我全當這個老夥計在開玩笑,沒多理會就乘直梯到房間休息。可客廳茶几上招搖地擺著一本酒店歷史圖冊,封面是一片廢墟,那是1993年共和軍臨時派的「成就」,酒店幾乎被夷為平地,後以440萬英鎊的價格賤賣。翻開冊子,扉頁驕傲地宣布,發生於此的28次爆炸,讓我們成為全歐挨炸次數最多的酒店。我連忙下樓尋覓爆炸可能遺存的「歷史名勝」,只在從大堂通往二樓酒吧的螺旋樓道上,看到高雅陳列著的精緻相框,裡面的舊照片,正是這些爆炸事件的「榮耀時刻」。
位於貝爾法斯特的歐羅巴大酒店
次日早晨,我睡了個懶覺醒來,聽聞外面大呼小叫,拉開窗帘,樓下是大批舉著手機拍照的圍觀群眾。莫非第29次爆炸即將來臨,又或者是哪個以為抄底了希臘股市的傢伙要輕生?衣冠不整地沖了下去,原來不過是一場城市高樓速降比賽,青年男女們吊在牢固的繩索上,快快慢慢地做著鋼化玻璃幕牆邊的蜘蛛俠。
為了解酒店歷史,我找到了大堂經理Andy McNeill。「爆炸歷史,確實莫名其妙地讓我們成為貝爾法斯特酒店業的驕傲。不過,得糾錯的是,我們被炸過33次,而不是28次,排名也只是歐洲第一,世界範疇內,前些年被巴格達的一家酒店反超了。」不過,由於每一次爆炸前,共和軍都提前來電讓酒店疏散客人,雖也每次都兌現了「爆炸承諾」,但迄今從未造成人員傷亡。
1998年全面停火後,還是會有好事者打電話來「詐彈」,酒店當然還是不敢怠慢。貝爾法斯特既然是政治旅遊名城,酒店也就乾脆配合旅遊局高調宣傳「挨炸歷史」。柯林頓在任美國總統期間曾多次到訪北愛爾蘭,每次都堅持下榻這座四星級酒店,算是一種和平象徵。總統先生下榻過的泰坦尼克套房,如今名為「柯林頓套房」。
錢照賺,舞照跳,架照吵
先入為主的城西衝突遺址和30年的動蕩歷史,讓還沒接觸到這座城市主要面目的我,一度將貝爾法斯特想像成一座破敗的東歐城市。可它畢竟位於經濟基礎雄厚的西歐,又從屬於英國這個老牌資本主義強國,加之和平到來後一定程度的政策傾斜,讓這座老工業城市帶著傷疤華麗轉身。往南是有著名牌高校、植物園和文化博物館的皇后區,獨棟別墅拉手相連的街區,宛若帕薩迪納;往東是動用10億英鎊改造升級為博覽、體育賽事中心的舊港區,作為泰坦尼克號的製造地,這裡已更名為泰坦尼克區;中心則是阡陌相連的別緻巷道,喬治時代白色房子的牆面吊著一排排畫廊,男人們坐在長椅上聊著時日將近的大選;寬闊一些的大街或廣場,則被工業革命時代的紅磚房包圍,在乍暖還寒的春風中,俊男靚女已經穿上T恤短裙,用這個島嶼最著名的健力士啤酒給身上加溫。
我晃悠到貝爾法斯特電影節在酒吧區深處的秘密放映場地。這是一家叫做豆袋(Beanbag)的無固定座位影院,買票後,觀眾可以帶著零食拎著啤酒,隨意拖著地上的懶骨頭沙發,尋覓自己的理想位置,坐下,等待一部少兒不宜的Cult片開場。今晚的節目是芬蘭視覺藝術家Chrzu作品,「電音恐怖色情科幻片」《夜撒旦和死循環》。2034年,地球被強暴後,一支電氣厄運金屬樂隊開始在荒漠里尋找倖存者和愛情。三人碰到了泡在牛奶里的裸女、裸女的殺人機器兒子、身體埋於沙漠頭部被套上耳機只能在死循環中尖叫的妓女,樂手們加快節奏,爆了女人的頭。荒誕的暴力鏡頭,取代了真槍實彈的槍火,成為如今貝爾法斯特夜生活的一部分。
星期六,我去了一個曾經離死亡很近的地方。克拉姆林路監獄(CrumlinRoad Gaol),或許是僅次於倫敦塔的全英第二著名政治犯關押地。愛爾蘭前總統埃蒙·瓦勒拉、新教領袖伊恩·佩斯利、女權主義者多蘿西·伊萬斯、ShankillRoad屠夫蘭尼·墨菲等北愛名流,無論聲譽好壞和派別陣營,都曾是這座監獄的「重要客人」。監獄的地下與對街法庭地下室相連,宣判過後,政治犯們就被帶回屬於他們的C區。從1854年到1961年,共有17名囚犯在監獄看得見天空的一處院落里被執行死刑。北愛爾蘭在1973年廢除了死刑。而1981年造成10名共和軍囚犯絕食而死的污穢和飢餓抗議,發生在另一座叫梅茲的監獄,不過那位要求恢復政治犯身份的著名抗議領袖鮑比·桑茲,確也在克拉姆林「住過」22天。
距離西區FallsRoad不遠,在又一幅鮑比·桑茲的牆畫下面,是共和軍政治組織新芬黨的總部。一樓的紀念品商店裡,售賣十字架、豎琴和愛爾蘭國父邁克爾·柯林斯的掛飾,都塗著愛爾蘭國色——綠色。看店的老太太問我:「你在愛爾蘭待多久啊?」顯然,她從沒將貝爾法斯特視為英國的一部分。
與此相對應的是在市中心,為安撫天主教民族派,貝爾法斯特市政廳早已把英國國旗撤下來兩年了。每到周六中午,就會有新教聯合派集合到大門口,揮舞著米字旗高聲抗議。一位老頭拉住我,「我老爸為國效力,去德國轟炸納粹,我們在伯明翰的另一個家也在二戰時被炸毀,我清楚地知道什麼叫做自由,這面旗幟就是自由。而他們居然把它從市政廳撤下,多麼丟人啊!」
貝爾法斯特市政廳夜景
意識形態依然對立,生活生產相安無事,麻煩歷史大方呈現,是我眼裡的貝爾法斯特當下真相。沒有聯合派會去衝擊新芬黨商店,沒有民族派會去撕扯英國國旗。就像那座18世紀漂亮的亞麻廠圖書館牆壁上,可以掛滿衝突雙方針鋒相對的海報,聯合派的米字旗下,呼籲著「大聲說出Yes」;民族派的愛爾蘭三色旗,被握在了油畫「自由引導人民」的女人手中。真的可以通過大方展示,給予余留的仇恨情緒以安全紓解嗎?我不知道。
本文為全文,首發於《人物》2015年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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