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人」與晚清的「大變局」
「西人」與晚清的「大變局」
劉夢溪
晚清大變局
晚清時期開明的官吏、先覺醒的知識人士,直覺地感悟到了當時社會與文化發生的不尋常的變化,他們稱之為歷史的大變局。下面試舉幾例,看晚清的政治敏銳人士是怎樣看待當時的歷史大變局的。
李鴻章(直隸總督、北洋大臣)說:「合地球東西南溯九萬里之遙,胥聚於中國,此三千餘年一大變局也。」又說:「今則東南海疆萬餘里,各國通商傳教,往來自如,麇集京師及各省腹地,陽托和好之名,陰懷吞噬之計,一國生事,諸國構煽,實為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
徐繼畲(讀she、福建巡撫)說:「南洋諸島國……明以前皆弱小番部,朝貢時通。今則胥變為歐羅巴諸國埔頭,此古今一大變局。」
王韜(著《弢園尺牘》、學人)說:「居今日而論中州大勢,固四千年來未有之創局也。」又說:「合地球東西南朔九萬里之遙,胥聚於我一中國之中,此古今之創事、天地之變局,所謂不世出之機也。」
丁日昌(蘇州布政使)說:「西人之入中國,實開千古未創之局。」
曾紀澤(曾國藩之子、出使英法大使)則說:「泰西之輪楫,旁午於中華,五千年來未有之創局也。」
郭嵩燾(廣東巡撫、出使英法大使)也說:「西洋之入中國,誠為天地一大變。」
鄭觀應(著名實業家):「今泰西數十邦叩闋互市,與我中國立約通商,入居內地,此乃中國一大變局,三千餘年來未之有也。」
他們在這種千古未有的大變局面前,感到驚愕,不知所從,束手無策。而出現這種大變局的最主要的標誌,是「西人」大規模地進入了中國。
「西人」進入中國,本不自晚清始。漢代即有佛教的傳入,可以叫「西天」(周有光先生最早如是說)。明代有天主教入華,那是「西教」。晚清西人大規模湧入華夏,可以稱為「西潮」。但漢的「西天」和明朝的「西教」,與晚清的「西潮」均不相同。佛教進入中國(西漢末年、東漢初年),是靜悄悄地進入的(通過西域傳入),起初是作為黃老方術的一種,後來雖引起過爭論(沙門不拜王者論),甚至出了好幾個主張滅佛的皇帝,但都阻擋不住佛教在中國的傳播。主張滅佛的皇帝遠沒有信佛、佞佛的皇帝多。佛教經歷了漫長的中國化的過程,終於出現了最適應中國人心性的禪宗。佛教傳入中國的過程,是中華文化吸納、消融外來文化的顯例,體現了華夏文明的偉大處。它的特點,是充實主體,融化客體,思想再生,鑄造新文明。
明代的天主教入華,一般以明萬曆十年(公曆1582年)義大利人利瑪竇來華為標誌。西方的傳教士帶來了天文、曆法、數學、火炮製造等西方的科技,也把中國的文化反饋回歐洲,對中西文化交流起到了早期的帶領作用,但在宗教傳播方面,始終表現為與中國文化的衝突。利瑪竇曾經嘗試著讓天主教適應中國文化的特徵,他的努力獲得相當成功,後來由於羅馬教廷的干預,引發了「禮儀之爭」(祭祖拜天),兩種文化的衝撞佔據了主要位置。但這次「西人」的進入中國,增加了雙方的初步了解,就中國一方而言,自己文化的主體位置絲毫未發生動搖。
所以如此,由於漢、唐、明直至清中葉,中國的國力是強盛的,「西人」帶來的是文化,不過是「以文會友」,所以賓主分明,客人就是客人,無論如何成不了主人。
晚清不同了。道光、咸豐以後,中國的國力日趨衰弱,社會問題嚴重,統治集團腐敗。在這種弱勢的情況下,「西人」來了,不再是「身懷絕技」的傳教士隻身遠遊,而是開著軍艦、手持槍炮的大隊人馬前來叫陣。主人的態度也不是開門納客,緊閉的大門是被人家用「船堅砲利」打開的。於是,有了1840年的鴉片戰爭和1842年的《南京條約》(中國近代史上的第一個不平等條約),有了1860年的第二次鴉片戰爭和《北京條約》(一個更加喪權辱國的條約)。英法聯軍於1860年9月9日火燒了圓明園,那是當時東方的第一名園。
此時之「西人」已經反客為主,中國文化的主體位置、國家的主權地位,遭到根本動搖。
晚清時期先覺醒的知識分子、開明的官吏,也想出了一些對付洋人的辦法,當時最流行的話語是「夷務」,如何處理「夷務」成為關乎國家根本利益的大問題。想出的辦法包括「以民制夷」、「以商制夷」、「以夷制夷」、「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等等,但都沒有多少效果。朝野上下形成的一致看法,是自己落後了,應該自強。所以晚清有長時間的「自強運動」。看到洋人技術先進、武器精良,意識到自己要有近代工業,要有洋槍洋砲,於是開始了 「洋務運動」。「夷務」後來變成了「洋務」。李鴻章、沈葆楨、左宗棠、張之洞等晚清大吏,是早期「洋務運動」的積極倡導者。特別是李鴻章,他是清季辦洋務的最主要的代表人物。但1894年的中日甲午戰爭,李鴻章傾畢生心血建立的北洋艦隊全軍覆沒,中國的面子丟大了,全國上下一片沸騰。
甲午戰爭的教訓
中日甲午戰爭的悲劇,不單是敗在一個「蕞爾小國」的手下,因為日本經過明治維新,小國已經開始變強。它的深層悲劇在於,是不該戰而與之戰而且戰敗。
翻檢一下中日甲午戰史,可以看到:戰前、戰中、戰後,中方的應對策略,處處中日本人的圈套。日本製造各種借口,想一舉消滅北洋水師。李鴻章知道北洋水師不是日本的對手,本來想避免戰爭,但由於翁同和為首的清流主戰派挾光緒皇帝給李鴻章施壓,李的具體布防措施也一再發生錯誤,還是不由自主地走上應戰不敵的道路。
甲午戰爭的前三年、1891年,李鴻章的在奏摺里說:北洋有新舊大小船艦共25艘,其中大船只有鎮遠號、定遠號等6艘,還要增加多隻船艦,才能構成戰鬥系列。朝廷沒有理會李鴻章的請求。甲午戰爭當年(1894年),李鴻章又上奏摺,要求添換新式快炮21尊,如果辦不到,鎮遠、定遠兩艦的快炮12尊,無論如何應該購買,但仍未獲准。實際上自光緒十四年(1888年)開始,北洋水師就沒有添加任何裝備(史書上說「未增一械」或「未增一船」),原因是購買軍械的銀子被慈禧太后移做修頤和園之用了。
甲午戰爭八月打起,七月李鴻章上奏摺再次陳述:中國的六艘大船,只有鎮遠號、定遠號是鐵甲船,可用,但時速僅15海里,而日本可用快船有21艘,9艘是新船,時速20至23海里。雙方海上力量對比懸殊。李鴻章因此明確表示:「海上交鋒,恐非勝算。」
已往研究晚清史事的人,大都把甲午戰敗的責任,全部算在李鴻章一人的名下,李不得不蒙受「賣國」的蔑稱。但我的看法,甲午戰爭的失敗,李鴻章固然有其不可推卸的責任,翁同龢、張謇、文廷式等清流主戰派,也有誤國之責。
值得注意的是,史學家陳寅恪的祖父陳寶箴和父親陳三立,他們對李鴻章的罪責另有看法。陳氏父子在馬關條約簽定後立即致電張之洞,呼籲聯合全國的督撫,請將李鴻章斬首。而處治李鴻章的理由,則是作為勛舊大臣的李,沒有盡自己的責任,以自己的生死去就堅決阻止戰爭。陳寶箴說:
勛舊大臣如李公,首當其難,極知不堪戰,當投闋瀝血自陳,爭以死生去就,如是,十可七八回聖聽,今猥塞責,望謗議,舉中國之大,宗社之重,懸孤注,戲付一擲,大臣均休戚,所自處寧有是耶?
後來黃秋岳在回憶這段往事時寫道:
蓋義寧父子,對合肥之責難,不在於不當和而和,而在於不當戰而戰,以合肥之地位,於國力軍力知之綦審,明燭其不堪一戰,而上迫於毒後仇外之淫威,下刦於書生貪功之高調,忍以國家為孤注,用塞群昏之口,不能以死生爭,義寧之責,雖今起合肥於九泉,亦無以自解也。
所以,一百年前的中日甲午戰爭的悲劇在於:不是不當和而和,而是不當戰而戰。
中日甲午戰爭是1894年打起來的,第二年1895年簽定馬關條約。其直接結果是北洋艦隊的覆沒——這固然令人哀痛;比這更令人哀痛的是割讓台灣,把我們的第一寶島送給了日本人。1905年日人佔領台灣,直到1945年歸還中國,日本佔領台灣整整50年。
遙望歷史
這裡,我想提出一個問題——在我國由傳統走向現代的歷史上,曾經有過三次現代化的努力:一次是晚清政府迫於列強的侵擾所做的初步現代化嘗試,以洋務運動為標誌,但由於1894至1895年的中日甲午戰爭,被日本強行打斷了;第二次是民國政府的現代化努力,由於1937年日本軍國主義的全面侵華戰爭,再一次被打斷;我們現在正在進行中的現代化進程,是中國近現代歷史上的第三次現代化努力,已經取得了令世界矚目的成果,但我們的現代化進程還沒有完成。
我們這次的現代化進程,還會被打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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