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十大散文家:袁宏道作品閱讀
袁宏道(1568~1610)明代文學家,"公安派"主帥,袁宗道二弟。字中郎,號石公,又號六休。荊州公安人。袁宏道始終無意於仕途,萬曆二十年(1592)就中了進士,但他不願做官,而去訪師求學,遊歷山川。他曾辭去吳縣縣令,在蘇杭一帶遊玩,寫下了很多著名的遊記,如《虎丘記》《初至西湖記》等。他生性酷愛自然山水,甚至不惜冒險登臨。他曾說「戀軀惜命,何用游山?」「與其死於床,何若死於一片冷石也。」(《開先寺至黃岩寺觀瀑記》)在登山臨水中,他的思想得到了解放,個性得到了張揚,文學創作的激情也格外高漲。明神宗萬曆二十六年(1598),袁宏道收到在京城任職的哥哥袁宗道的信,讓他進京。他只好收斂起遊山玩水的興緻,來到北京,被授予順天府(治所在北京)教授。第二年,升為國子監助教。本文(《滿井遊記》)就寫於這一年的春天。袁宏道生於湖廣公安(湖北公安)。北國的寒冷,多少阻住了他的遊興。文章的第一段,就寫了這種欲游不能的苦惱。早春二月,乍暖還寒,這對北方人來說本不足為奇,但對一個在江南長大的人來說,卻是不可忍受的。作者從理性上知道「燕地寒」,但「花朝節後,余寒猶厲」則是他親身的感受和體驗了。一個「余」字,一個「猶」字,兩相映襯,把寒流不肯罷去的情狀描述無遺。那麼,其具體表現是什麼呢?作者用了極其簡練的語言來描繪:「凍風時作,作則飛沙走礫。」不說「寒風」「冷風」而說「凍風」,意在說明寒冷的程度,也表明作者對「燕地寒」的敏感。這樣惡劣的天氣,只好「局促一室之內,欲出不得」。從「每冒風馳行,未百步輒返」來看,作者不知做過多少次嘗試,都無奈而歸。明代文學流派。代表人物為袁宗道(1560—1600)、袁宏道(1568—1610)、袁中道(1570—1623)三兄弟,因其籍貫為湖廣公安(今屬湖北),故世稱「公安派」。其重要成員還有江盈科、陶望齡、黃輝、雷思霈等人。公安派成員主要生活在萬曆時期。明代自弘治以來,文壇即為李夢陽、何景明為首的「前七子」及王世貞、李攀龍為首的「後七子」所把持。他們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大曆以後書勿讀」的復古論調,影響極大,以致「天下推李、何、王、李為四大家,無不爭效其體」(《明史·李夢陽傳》)。其間雖有歸有光等「唐宋派」作家起而抗爭,但不足以矯正其流弊。萬曆間李贄針鋒相對提出「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和「文章不可得而時勢先後論也」的觀點,振聾發聵,他和焦、徐渭等實際上成為公安派的先導。公安派的文學主張發端於袁宗道,袁宏道實為中堅,是實際上的領導人物,袁中道則進一步擴大了它的影響。公安派的文學主張主要是:①反對承襲,主張通變。公安派諸人猛烈抨擊前後七子的句擬字摹、食古不化傾向,他們對文壇「剽竊成風,眾口一響」的現象提出尖銳的批評,袁宗道還一針見血地指出復古派的病源「不在模擬,而在無識」(《論文》)。他們主張文學應隨時代而發展變化,「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極其變,各窮其趣」(袁宏道《敘小修詩》),「世道改變,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亦勢也」(袁宏道《與江進之》)。不但文學內容,而且形式語言亦會有所變化而趨於通俗,這是因為「性情之發,無所不吐,其勢必互異而趨俚,趨於俚又變矣」(袁中道《花雪賦引》)。因此,「古何必高?今何必卑?」他們進而主張:「信腔信口,皆成律度」,「古人之法顧安可概哉!」(袁宏道《雪濤閣集序》)衝破一切束縛創作的藩籬。②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所謂「性靈」就是作家的個性表現和真情發露,接近於李贄的「童心說」。他們認為「出自性靈者為真詩」,而「性之所安,殆不可強,率性所行,是謂真人」(袁宏道《識張幼於箴銘後》),進而強調非從自己胸臆中流出,則不下筆。因此他們主張「真者精誠之至。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應當「言人之所欲言,言人之所不能言,言人之所不敢言」(雷思霈《瀟碧堂集序》),這就包含著對儒家傳統溫柔敦厚詩教的反抗。他們把創作過程解釋為「靈竅於心,寓於境。境有所觸,心能攝之;心欲所吐,腕能運之」,「以心攝境,以腕運心,則性靈無不畢達」(江盈科《敝篋集序》)。只要「天下之慧人才士,始知心靈無涯,搜之愈出,相與各呈其奇,而互窮其變,然後人人有一段真面目溢露於楮墨之間」(袁中道《中郎先生全集序》),就能實現文學的革新。③推重民歌小說,提倡通俗文學。公安派重視從民間文學中汲取營養,袁宏道曾自敘以《打棗竿》等民歌時調為詩,使他「詩眼大開,詩腸大闊,詩集大饒」,認為當時閭里婦孺所唱的《擘破玉》《打棗竿》之類,是「無聞無識真人所作,故多真聲」,又讚揚《水滸傳》比《史記》更為奇變,相形之下便覺得「六經非至文,馬遷失組練」(《聽朱生說水滸傳》)。這是和他們的文學發展觀與創新論相聯繫的,對提高那一時期民間文學和通俗文學的社會地位有一定作用。公安派在解放文體上頗有功績,「一掃王、李雲霧」(《公安縣誌·袁中郎傳》),遊記、尺牘、小品也很有特色,或秀逸清新,或活潑詼諧,自成一家。但他們在現實生活中消極避世,多描寫身邊瑣事或自然景物,缺乏深厚的社會內容,因而創作題材愈來愈狹窄。其仿效者則「衝口而出,不複檢點」,「為俚語,為纖巧,為莽蕩」,以至「狂瞽交扇,鄙俚大行」(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後人評論公安派文學主張的理論意義超過他們的創作實踐,是為公允之論。袁宏道(1568—1610)是明代公安派代表人物。針對前後七子「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字摹句擬,製造贗鼎偽觚的風氣,他大聲疾呼:創作要充分發揮自己個性,不要從人腳跟,要「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中流出,不肯下筆」。(《小修詩序》)他把死學古人的做法斥之為「糞里嚼渣」「順口接屁」「一個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與張幼宇書》)。他強調文學要「真」,要有真知灼見、真情實感,要從「假人假言」,也就是從「文以載道」的封建文學觀中解放出來。這種尊重個性、要求解放,反對傳統的文學主張,使他的創作充滿著由儒、道、禪混合的自由放縱思想。袁宏道一生創作了大量山水遊記,在他筆下,秀色可餐的吳越山水,堤柳萬株的柳浪湖泊,風清氣爽的真州,春色宜人的京兆,皆著筆不多而宛然如畫。這些山水遊記信筆直抒,不擇筆墨。寫景獨具慧眼,物我交融,怡情悅性。語言清新流利,俊美瀟洒,如行雲流水般舒徐自如。徐文長傳徐渭,字文長,為山陰諸生,聲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時,奇其才,有國士之目;然數奇 ,屢試輒蹶。中丞胡公宗憲聞之,客諸幕。文長每見,則葛衣烏巾,縱談天下事;胡公大喜 。是時公督數邊兵,威鎮東南;介胄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 ;議者方之劉真長、杜少陵雲。會得白鹿屬文長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 疏計,皆出其手。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視一世事無可當意者;然竟不偶。文長既已不得志於有司,遂乃放浪曲蘗,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 。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 皆達之於詩。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你,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 ,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雖其體格,時有卑者;然匠心獨出, 有王者氣,非彼巾幗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識,氣沈而法嚴,不以模擬損才,不以議論 傷格,韓、曾之流亞也。文長既雅不與時調合,當時所謂騷壇主盟者,文長皆叱而怒之,故 其名不出於越。悲夫!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歐陽公所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者也。 間以其餘,旁溢為花鳥,皆超逸有致。卒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太史元汴力解,乃得 出。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或拒不納。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或自持 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周望言晚歲詩文益奇,無刻本,集藏於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鈔錄,今未至。余所見 者,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然文長竟以不得志於時,抱憤而卒。石公曰:「先生數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 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閑世豪傑,永陵英主,幕中禮數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 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 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梅客生嘗寄予書曰:「文長吾老友,病奇於人,人奇於詩。」 余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悲夫!」西湖雜記初至西湖記從武林門而西,望保俶塔突兀層崖中,則已心飛湖上也。午刻入昭慶,茶畢,即桌小入 舟入湖。山色如蛾,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 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余游西湖始此,時萬曆丁酉二月十四日 也。晚同子公渡凈寺,覓阿賓舊住僧房。取道由六橋岳墳石徑塘而歸。草草領略,未及偏賞 。次早得陶石簣帖子,至十九日,石簣兄弟同學佛人王靜虛至,湖山好友,一時湊集矣。敘陳正甫會心集世人所難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雖善說 者不能一語,唯會心者知之。今之人,慕趣 之名,求趣之似,於是有辨說書畫,涉 獵古董,以為清;寄意玄虛,脫跡塵紛,以為遠。又其下,則有如蘇州之燒香煮茶 者。此等皆趣之皮毛,何關神情!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當其為童子 也,不知有趣,然無往而非趣也。面無端容,目無定睛;口喃喃而欲語,足跳躍而 不定;人生之至樂,真無逾於此時者。孟子所謂不失赤子,老子所謂能嬰兒,蓋指 此也,趣之正等正覺最上乘也。山林之人,無拘無縛,得自在度日,故雖不求趣而 趣近之。愚不肖之近趣也,以無品也。品愈卑,故所求愈下。或為酒肉,或然聲伎; 率心而行,無所忌憚,自以為絕望於世,故舉世非笑之不顧也,此又一趣也。迨夫 年漸長,官漸高,品漸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節,俱為聞見知識所縛, 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遠矣。余友陳正甫,深於趣者也,故所述《會心集》若干人, 趣居其多。不然,雖介若伯夷,高若嚴光,不錄也。噫!孰謂有品如君,官如君, 年之壯如君,而能知趣如此者哉!一、習禪——由精猛到穩實袁氏三兄弟中,宗道研習佛教較早,宗道為太史時,就以性命之學啟教宏道,其後休沐歸里,又與宏道一起朝夕商榷,研習華梵諸典。根據中道《吏部驗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狀》及《石浦先生傳》所載,伯仲三人雖「亡食亡寢」地「極力參究」佛典,也僅「時有所解」,直到讀過張子韶《格物論》後,才對佛意有較多的理解。萬曆十九年,宏道聞李贄「冥會教外之旨」(1),造訪李贄,兩人相談甚洽,李贄以詩相贈,且留住「三月余」。(2)他們相互商證也是以佛禪為契的,李贄「誦君《金屑》句,執鞭亦忻慕。早得從君言,不當有《老苦》。」(3)宏道的佛學造詣主要在於凈土,但是,深為李贄推贊的《金屑編》就是一部禪學著作,可見其對禪學有所體悟,他在《金屑編自敘》中自謂曾「遍參知識,博觀教乘,都無所得,後因參楊岐公案,有所發明。」於是拈出經文、語錄,而加以頌古或評倡,共七十二則,是宏道的參禪心得。在其對前代宿德的推奉之中,亦可見其對禪學的基本態度。他對《壇經》也頗有研究,曾作《六祖壇經節錄》、《壇經節錄引》等。其倡求文學新論,也與受佛禪的濡染有關。一「白首龐公是我師」雖然袁宏道對李贄十分崇奉,以至摳衣稱弟子,但在致李贄的尺牘之中,論及佛禪的內容寥寥。值得注意的是,他對於禪門居士龐蘊曾屢屢提及。這或許與李贄有關,李贄亦推崇龐蘊,曾云:「龐公,爾楚之衡陽人也,與其婦龐婆、女靈照同師馬祖,求出世道,卒致先後化去,作出世人,為今古快事。」(4)因此,師習李贄與稱引龐蘊是一致的。通過宏道論龐蘊,我們可以看到其論禪的特色。龐蘊,字道玄,唐衡陽人。「世本儒業,少悟塵勞,志求真諦。」(5)貞元初與石頭和尚、丹霞禪師為友。舉家入道,信佛而不剃染。隨馬祖參承二年,其後機辯迅捷,聲名遠播。《五燈會元·龐蘊居士傳》曰:「有詩偈三百餘篇傳於世」,但《全唐詩》中僅收其詩偈七首。宏道對古代佛教中人稱引最多的當數龐蘊,且無論前期的論禪還是後期的持凈,對龐蘊都極為推崇,時間跨度達十一年之久。其中有兩點值得注意:一、十六次稱引,除一次(6)之外,都在詩中。二、直接以「龐公」稱代「禪」,如《閑居雜題》其二「酒障詩魔都不減,何曾參得老龐禪。」(7)《述內》:「陶潛未了乞兒緣,龐公不是治家寶。」(8)《乙已初度口占》:「蠻歌社酒時時醉,不學龐家獨跳禪。」(9)或以「龐公」自況,如《和散木韻》其二「禪鋒示妻子,輸我作龐公。」(10)這主要是因為:一方面,從《景德傳燈錄》及《唐詩紀事》中有關對龐蘊的記載來看,除留下了一些機敏的機鋒偈頌外,並無專門的佛學著作。這與同時的希遷有《參同契》、道一有《大寂禪師語錄》、《馬祖道一禪師廣錄》傳世不同,可論的僅是他的出、處態度(11),對其佛學思想很難詳論。因此,文中論述很少而不象對馬祖那樣列為接武先秦儒學,下啟王學的關鍵人物。另一方面,對龐蘊又是極其推崇的。這主要是因為袁宏道的立身態度、佛學觀點與龐蘊一致。首先,龐蘊傳世著作並不多,但與希遷論對問答之後,寫下了一首著名的禪偈:「日用事無別,唯吾自偶諧。頭頭非取捨,處處沒張乖。朱紫誰為號,北山絕點埃。神通並妙用,運水及搬柴。」(12)最後兩句幾乎成了祖師禪隨緣任運宗風的典型表述。這與馬祖所謂「平常心是道」完全同一。他將人的自然、現實的生活要求與玄妙的佛理統一起來,人的欲求被合理化、中國佛教被人化了。這對深受明代啟蒙思潮沐染,習禪而又任運,「一帙《維摩》三斗酒,孤燈寒雨亦歡欣」的袁宏道來說,不啻是隔世知音。其次,龐蘊是一居士:不剃染,(13)不出家(14),袁宏道也「是釋長鬢須」(15),認為「佛不舍太子乎?達磨不舍太子乎?當時便在家何妨,何必掉頭不顧,為此偏枯不可訓之事?」(16)因此,對於袁宏道來說:「龐家別有一枝燈」,對其推崇備至,以師尊之:「白首龐公是我師。」再次,龐蘊詩偈雖現存不多,但宋代時還有三百餘篇,(17)明代時數量也許相當可觀。同時,從現存的七首來看,雖然不無枯燥之憾,但直白淺顯的風格與袁宏道詩作的淺露有相似之處。其中第七首寫得還不無情趣:「焰水無魚下底鉤,覓魚無處笑君悉,可憐谷隱老禪伯,被唾如何亦見羞。」(18)因此,袁宏道將龐蘊的偈頌與白居易的詩視為同類,曰:「銷心白傅詩,遣老龐公偈。」袁宏道受白居易的影響很明顯(且有摹擬之作),對龐蘊的推崇之理自可推繹。以上所述主要是袁宏道前期思想與龐蘊的契合點,而後期的學術、文學思想有所變化,佛學思想以修凈為主,但仍推崇看話禪,貶斥的僅是所謂「默照邪禪」。對龐蘊的態度一仍其舊,箇中原因與看話禪有關。看話禪始於宗杲,一般認為溯其源可直至趙州從諗。其實從諗之前的龐蘊則首先揭櫫了看話禪的端緒。《五燈會元·龐蘊居士傳》有這樣一段記載:「(龐蘊)嘗游講肆,隨喜《金剛經》,至『無我無人』處致問曰『座主!既無我無人,是誰講誰聽?』主無對。」明代秀天端禪師主要參「誰」字,明清之際蓮池之後,凈土念佛之風大盛,清代以參「念佛是誰」為最普遍。這明顯可溯源於龐蘊。因此,推崇看話禪是袁宏道後期仍然推舉龐蘊的一個重要原因。二 斥默照禪而崇看話禪萬曆二十七年以後,袁宏道對佛教以修凈為主,而反對所謂「禪學之弊」。首先反對「狂禪之濫」,萬曆三十一年前後,又轉向對「小根魔子」的否定,認為「小根之弊,有百倍於狂禪。」(19)「小根」原是指受小乘教的根性,雖然宏道云:「此等比之默照邪禪,尚隔天淵。」(20)但據「日間挨得兩餐飢,夜間打得一回坐,便自高心肆臆。」(21)及「若遇杲公,豈獨唾罵呵叱而已。」(22)可知,「小根」,在袁宏道看來原本於默照禪。默照禪的倡導者正覺強調寂然靜坐,息慮靜緣,處於無思慮的直覺狀態之中。與此相對立的大慧宗杲則攻擊其為「閉眉合眼,做死模樣」 ,是「鬼家活計」。(23)宗杲倡導的看話禪則要求從古德話頭中參悟,視古德話頭為「工夫」曰:「承日用不輟做工夫,工夫熟則撞發關捩子矣」(24)袁宏道稱宗杲為「杲公」,稱引宗杲的次數僅次於龐蘊,且都在文中,將宗杲所論視為不刊之論:「妙喜(即大慧宗杲)與李參政書,初入門人不可不觀。書中云:『往往士大夫悟得容易,便不肯修行,久久為魔所攝。』此是士大夫一道保命符子,經論中可證者甚多。」同樣,在《珊瑚林》中也常有推崇看話禪和大慧宗杲之論,如他云:「參禪將徹時,惟守定一個話頭,便是真工夫,若舍話頭而別求路,必難透脫矣。」宏道後期於禪學尚穩實,他認為參禪需是利根人所為,鈍根人入不得,但是,聰明過人者一般少有所得,這是因為這些人稍稍有悟,便為自得,因此,他們的所得並不能滿足他們聰明的分量,而宏道認為,大慧宗杲則是不斷參悟,以滿其聰明分量的典範,他在與眾人同時穎悟以後,「大慧自以為未得,又參三十餘年,方大徹。」(25)宏道認為,這才是大慧的聰明過人處。大慧宗杲的看話禪在明末甚為流行,雲棲、紫柏、德清這些高僧或推敬,或以之作為修行方法,士林中人也多受大慧的禪法所影響,看話禪成為晚明期間的禪法主流。大慧參「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話頭,實質即是要激發疑情,對此,宏道也基本承緒了前人的參禪路徑,是一種摒除知解的一種體悟方式。他與石簣的尺牘中云:「世豈有參得明白的禪?」 即是此意。他乃至這樣描述了參禪與道理的互礙:「參禪人須將從前所知所能的道理及所偏重習氣、所偏執工夫,一一拋棄,略上心來,即與斬絕,如遇仇人相似!」(26)當向其問及參禪三要時,云:「參禪的無別法,只是一些道理不上心來,一毫意見學問不生此,即有六七分了。」(27)這些都是禪宗傳統的直覺體悟、言語道斷的宗風。禪家由達摩的「安心無為,形隨運轉」和慧能「但行直心,不著法相」等人生態度發展成了隨緣任運的禪風,而宏道也認為道本平常,「別無奇特,唯平常行去便是。」對當時的參禪者「或行苦行,或習靜定,或修福德」(28)的求道行為不以為然。由此可見,宏道於禪學並無多少新見,值得注意的是,宏道自萬曆二十七年以後,基本的學術取向是禪凈合一,但他談禪時更多地透示出對前期思想的回歸,論凈時,則常常是對早期思想的悔悟。在後期論禪之時,仍可見到一個英姿卓犖的宏道,可見其前後思想的連貫與顧盼。我們在其作於萬曆三十二年的《珊瑚林》中,既可見其對道理聞見的不屑一仍其舊,即使是尚求狂狷的人格取向也在談禪之時再次表現了出來,云:「今之慕禪者其方寸潔凈,戒行精嚴,義學通解,自不乏人。我皆不取,我只要得個英靈漢擔當此事耳,夫心行根本豈不要凈?但單只有此總沒幹耳。此孔子所以不取鄉愿而取狂狷也。」顯然,他得於禪學的是一種勇於擔當的精神,他那說得破、道得出,字句之中「有一段逸氣挾之而行,一種靈心托之而出」(29)的作品以及詩文理論,與其對禪學的獨特體悟正相符稱,因此,他認為禪當是利根之聰明人所為,而敢於擔當的「膽氣」對於禪法更為重要,云:「有聰明而無膽氣,則承當不得;有膽氣而無聰明,則透悟不得。膽勝者,只五分識可當十分用;膽弱者,縱有十分識只當五分用。」(30)而這些後期的談禪之論,了無「穩實」、修持的痕迹。宏道之崇尚凈土,主要表現在《西方合論》之中,而《宗鏡攝錄》、《珊瑚林》都作於《西方合論》之後,延壽的《宗鏡錄》是一部廣延天台、賢首、慈恩教義以證明禪理深妙的著作,宏道作《宗鏡攝錄》也可見其在《西方合論》之後,又有一個向禪學復歸的過程,對此,《珊瑚林》中有這樣一段明白無誤的記述:問:「先生往年修凈土是何見?」答:「大凡參禪而尋別路者皆系見未穩故。」(31)不難看出,宏道在作《西方合論》,「尋別路」而推信凈土之後,又生「見未穩」的悔悟,「往年修凈」即含有當下復歸禪學的潛台詞。在《西方合論》之後所作的《珊瑚林》中,我們幾乎看不到他談論凈土的內容,而一以談禪為務,這一變化的原因,在萬曆三十一年給陶周望的尺牘中也有所流露,他對「狂禪之濫,偶有所排,非是妄議宗門諸老宿。」而主要是認為李贄的禪法偏重悟理,盡廢修持,不夠穩實而已,宏道對狂禪的不滿,也是以救宗門之弊的姿態出現的。而當時的「小根魔子」,則是目無古宿,「日間挨得兩餐飢,夜間打得一回坐,便自高心肆臆。」乃至大慧、中峰等人也受其疑謗,在宏道看來,這無異於背棄禪門宗風,宏道重又護衛禪學當與此不無關係。誠如他與陶周望所言:「弟學問屢變,然畢竟初入門者,更不可易。」(32)對於佛學,宏道「少志參禪,根性猛利,十年之內洞有所入」(33),恰恰是首先自禪門而入的。而宏道在主張持修凈土之後,又作《宗境攝錄》,這也足可見宏道修凈而不廢禪。《宗鏡攝錄》雖然與《西方合論》的立論基點稍有不同,一是以禪為主,一是以凈為要,但是,兩者都是因為當時「專逞聰明,惟尋見解」,「輕狂傲慢,貢高恣睢,口無擇言,身無擇行」(34)的禪風而發的。三 重經教、尚義學而作《宗鏡攝錄》袁宏道高卧柳浪期間,閑靜悠然,曾以較長的時間「於貝葉內研究至理。」(35)研習永明延壽所著《宗鏡錄》,「逐句丹鉛,稍汰其煩復,攝其精髓」,(36)成《宗鏡攝錄》一書。由此可見,宏道在著《西方合論》,意欲修持凈土之後,並未捨棄禪學,期間還「日課《宗鏡》數卷,暇即策蹇至二聖寺寶所禪室晏坐,率以為常。」(37)同時也可見重經教、重義學,沉潛內斂是宏道這一時期基本的學術取向。這與延壽撰著《宗鏡錄》的旨趣正相契合。延壽是法眼文益的法孫,法眼曾作頌云:「今人看古教,不免心中鬧;欲免心中鬧,但知看古教。」這是針對當時和禪師們輕視義學,落於空疏而發的。延壽也承緒了這一思想並以之作為《宗鏡錄》的創作緣起。《宗鏡錄》卷四十三云:「近代相承,不看古教,唯專己見,不合圓詮」(38)便是對不重經教的禪風而言。宏道此時也反對游談無根的空疏之學,他與延壽為救宗門極弊而作《宗鏡錄》、《萬善同歸》一樣,也通過《宗鏡攝錄》求「穩實」之學。他在回答他人「看《宗鏡》便覺快活,至參話頭便冷談,又覺費力,奈何看?」的問題時,將《宗鏡》與參禪視為絕然不同的兩種參悟方式,云:「《宗鏡》乃順事,如放下水舟,順快無量,然示免有障悟門,若參話頭乃逆事,如百丈灘,泝流而上,其間高櫓 笮又不用,故參禪者,才隔絲毫猶屬費力,決無快活省力之理。」(39)不但如此,《宗鏡錄》還與參禪互礙,云:「《宗鏡錄》乃參禪之忌,祖師公案及語錄乃參禪之葯。」(40)但袁宏道對《宗鏡錄》並不滿意,對延壽亦時有貶詞,以至認為永明延壽「見地未真」(41),「道眼未明」,這並不是說袁宏道反對延壽救宗門之弊、標舉「一心為宗」的意旨,而只是不滿於《宗鏡攝錄》卷帙浩繁而「愈講愈支,愈明愈晦」(42)而已。《宗鏡錄》共達一百卷之多,通讀全書的人並不多見,因此,雍正時又「錄其綱骨,刊十存二」,編為《宗鏡大綱》一書以便閱讀。宏道作《攝錄》綴攝其要,以明「道眼」。該書雖然今已遺佚,但是,據《明史·藝文志》載,凡十二卷。中道在《宗鏡攝錄序》中謂之:「詞約義該」,較之延壽原作「爪甲粗刪,血脈自如。」寒灰等人從吳中到柳浪,因愛其書,曾手抄一過攜去,可見宏道攝錄甚精,篇制不宏。由此也可見宏道作此書的意趣所在。宏道平生共節錄過兩部經論,一部是《六祖壇經》、一部是《宗鏡錄》,所作的目的一是因懷疑有人增偽而刪削,一是因煩冗而裁汰,但是,佛教經論中可堪疑問的甚多,宏道唯獨對這兩部用功甚勤, 這當然反映了他的學術所尚。而重視延壽,除了與以義學補當時空疏不實的禪風有關而外,還與禪、凈合一有關。延壽提出有名的四料簡:「有禪有凈土,猶如帶角虎,現世為人師,當來作佛祖。」繼承了慈愍的禪凈兼修之風。袁宏道推舉延壽也基於此,云:「永明既悟達磨直指之禪,又能致身於極樂上品,以此解禪者之執情,以此為末法之勸信,是真大有功於宗教者。」(43)「極樂上品」即指凈土法門。他作《西方合論》,與延壽的思想正相顧盼,云:「《西方合論》一書,乃借凈土以發明宗乘,因談宗者不屑凈土,修凈者不務禪宗,故合而論之。」(44)究竟宏道對禪宗自覺是否有得?這是論及宏道佛學思想時不可迴避的問題。宏道於凈業有自撰的《西方合論》。於禪宗雖然也有《金屑編》、《六祖壇經節錄》、《宗鏡錄》,但是,前者是「拈出古宿」(45)語錄,「一一提唱,聊示鞭影」(46)而已,宏道往往以一些簡括形象的文字加以評唱,如他舉「雲門因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曰:「日里看山。」宏道評唱道:「垛生招箭」。「看山好,莫被白雲瞞了。平蕪盡處曉煙攢,天涯一點青山小。」如此等等,其中雖然多機敏的智趣,但並無多少系統的理論,這與《西方合論》明顯有別。而《六祖壇經節錄》、《宗鏡攝錄》則均為刪節前人的著作。關於宏道於禪宗多有所得,論者往往引用其於萬曆二十五年給張幼於信中的一段話:「仆自知詩文一字不通,唯禪宗一事,不敢多讓。當今勍敵,唯李宏甫先生一人。」(47)但萬曆二十四年給曹魯川的信中卻說:「走弱冠即留意禪宗,迄今無所得。」(48)兩說判若天壤,究竟何說為實?我認為,袁宏道於禪學主要是因襲了李贄的思想而已,並無多大發明,與張幼於所言,是意氣之論,而非平允的陳述,為此這裡有必要作一辨析。張幼於,名獻翼,一名敉,字幼於。著《文起堂正續集》、《周易韻考》等,時賢王世貞對其評價甚高,曾為其作《文起堂續集序》、《文起堂新集序》、《周易韻考序》、《張幼於生志》等文,謂其「藻穎絕世」(49),又云:「余讀幼於私語,遠本天道,邇證人事,上標先德,下述已構,哲昆懿交,纖善畢羅。」(50)。錢謙益:「(幼於)晚年與王百穀爭名,不能勝,頹然自放,與所厚善者張生孝資,相與點檢故籍,刺取古人越禮任誕之事,排日分類,仿而行之。或紫衣挾伎,或徒跣行乞,遨遊於通邑大都,兩人自為儔侶,或歌或哭。」(51)王世貞也謂其「晚節雖小異趣」(52)從萬曆二十四年至二十五年,寫這封信之前,給張幼於的信另有三通,並贈詩一首,為張幼於詩、箴銘題識兩次。而根據袁宏道《識張幼於箴銘後》所述得知,張氏早年並非頹然自放,而是「淳謙周密,恂恂規矩」,「不失為儒生」(53)乃至「建牙握節之使,邦君大夫與縉紳逢掖之賢豪長者,多幼於所故識,即非故識而耳幼於名者,亡不延頸願結歡張先生。」(54)與袁宏道性格並不相似。宏道認為人各有性格,不必效顰學步,強求劃一,因此,陸雲龍謂其「真幼於知己」,可見其交誼甚篤。但從萬曆二十五年袁宏道給幼於的信,我們可以看到兩人的交誼已不復存在,由此信可知,宏道與幼於之隙主要有三:其一,張幼於認為袁宏道詩似唐人,袁宏道雖說「此言極是」,實則對其所論大為不滿,云:「幼於所取者,皆仆似唐之詩,非仆得意詩也。夫其似唐者見取,則其不取者斷斷乎非唐詩可知。既非唐詩,安得不謂宏道自有之詩,又安得以幼於之不取,保宏道之不自得意耶?仆求自得而已,他則何敢知。近日湖上諸作,尤覺穢雜,去唐愈遠,然愈自得意。昨已為長洲公覓去發刊,然仆逆知幼於之一抹到底,決無一句入眼也。」(55)由於宏道是以獨抒性靈、不慕古法而譽著文壇的,因此,幼於取宏道似唐之詩,而摒棄其自得之作,這是宏道與幼於的根本分歧。其二、萬曆二十四年,袁宏道曾贈張幼於詩一首,云:「家貧因任俠,譽起為顛狂,盛事追求點,高標屬李王。鹿皮充卧具,鵲尾薦經床。不復呼名字,彌天說小張。」(56)宏道尚狂狷而惡鄉愿,因此,袁本意是讚譽張,不意張對此頗為不滿,於是袁在此信中對「顛狂」進行了詳細辯解,云:「狂為仲尼所思,狂無論矣。」對「顛」則以普化、周顛、米顛為例,但普化等人都是智者佯顛而已,很顯然「譽起為顛狂」本是恭贊之語。而「夫仆非真知幼於之顛狂」一句,足可說明袁宏道對張幼於已甚為不恭了。其三,關於「吳儂不解語」一事,宏道在致王百穀的信中曾言及在吳與諸名士在一起「以吳儂不解語」而不能論禪為恨。張幼於則認為指的是自己,因此,袁宏道解釋此事「尤與幼於無交涉,」並毫不客氣地說吳中無談性命名理之人,幼於也不例外,曰:「幼於自負能談名理,所名者果何理耶?他書無論,即如《敝篋》諸誦,幼於能一一解得不?如何是『下三點』,如何是『扇子跳悖上三十三天』,如何是『一口汲盡西江水』?幼於雖通身是口,到此只恐亡鋒結舌去。」(57)緊接著便是袁宏道對禪宗十分自負的這段話,由這樣的語言環境可以看出,這段話是負氣炫耀之言,並非平心之論。據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載:「萬曆甲辰,年七十餘,攜妓居荒圃中,盜逾垣殺之。」(58)萬曆甲辰即萬曆三十二年,即宏道寫此信之後七年,張幼於才被擊殺身亡,這其間再無一次通信,與以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足見此信是袁、張反目的標誌。因此,袁宏道前期於禪學主要是師習李贄的「狂禪」,其後雖然對狂禪、「默照邪禪」、「小根魔子」有所批難,但是,其禪學意趣仍是傳統的看話禪、楊歧公案的內容。二、 修凈——作《西方合論》袁宏道在萬曆二十七年前後,對習禪無所獲而感到苦惱,表示要皈依凈土。在《答無念》中說「若生與公,全不修行,我慢貢高,其為泥犁種子無疑,此時但當慟哭懺悔而已。……公如退步知非,發大猛勇,願與公同結凈侶;若依前只是舊時人,願公一字亦莫相寄,徒添戲論,無益矣」(59)。無念是麻城龍湖芝佛院住持,服膺李贄的佛禪思想,執弟子之禮。由此可見,袁宏道與李贄的佛禪思想發生了分歧,而次年在給李贄的尺牘中也表示了依歸凈業之願,云:「白業之本,戒為津梁。」企盼李贄以語言三昧,發明持戒因緣,弘揚凈土是「救世之良藥,利生之首事。」(60)在這一尺牘中,宏道竭誠為凈土辯解,引述孔子「下學而上達」及棗柏大士「其知彌高,其行彌下。」以說明修行持戒,即是向上事。與其相對立的則是「彼言性性心,言玄言妙者,皆虛見惑人,所謂驢橛馬樁者也。」這無異於是對卓吾禪的直接論難。宏道由禪入凈,除了與其有感於禪學「尚欠穩實」,及晚明凈土稱盛的因素之外,還與禪凈固有的理論聯繫有關。凈土的思想雖淵源於佛陀時代的念佛與升天的思想,但由於在原始佛教與部派佛教時代是出家僧團領導整個佛教,而偏於在家眾信仰的凈土自然隱沒無光,直到《般若經》出現後,凈土的處境才稍有改觀。因為《般若經》的諸願之中有與凈土相應的思想,而禪宗五祖以下諸禪師傳心法的正本就出於《大般若經》中的第九會,因此,禪、凈本身就具有聯繫。同時,凈土的實相念,即是入第一義心,觀佛法身實相,所得三昧,是真如三昧,這一法門,本屬於禪。所以禪凈可以相即相入、互攝互融。再者,凈土宗在唐代有三大流派,即慧遠派、善導派和慈愍派。其中的慈愍派主張禪凈雙修、念佛經生。而明代高僧祩宏、智旭都遙承慈愍派的宗風,這也是晚明禪凈合流之風特盛的重要原因。袁宏道的禪、凈之變就是形成於這樣一種歷史背景之下。這時,他認為最富宗教精神、最具宗教情懷者還是凈土。袁宏道前期所習主要是李贄「狂禪」,而李贄認為「率性而行,不拘小節,方是成佛作祖的根基。」(61)因此,袁宏道認為凈土稱名念佛是「穩實」的工夫,「凈土如築土御水,厚則不潰。」(62)而禪則「不可行不可知」。宏道的《西方合論》作於萬曆二十七年,其創作緣起,在《西方合論引》中有這樣明確的表述:「永明為破狂慧之徒,言萬善之總是。滅火者水,水過即有沈溺之災,生物者日,日盛翻為枯焦之本。如來教法,亦復如是。五葉以來,單傳斯盛,迨於今日,狂濫遂極,謬引惟心,同無為之外道,執言皆是,趨五欲之魔城。」宏道自謂十年學道也墮此狂病,後觸機省發,而遂簡塵勞,歸心凈土,由此而撰成《西方合論》。宏道歸心凈土,與被奉為蓮宗第八祖的雲棲祩宏不無關係。如前所述,祩宏是晚明四大高僧之一,他早年也曾有過「屢冠諸生」的習儒經歷,三十二歲出家為僧,經歷了一段時間的禪僧生活,但對當時禪宗空疏窳敗的情形深致不滿,形成了會合禪凈的思想特色,他曾自謂道:「大都主之以凈土,而冬專坐禪,餘兼講誦。日有程,月有稽,歲有表,凜凜乎使無賴者不得參乎其間!」(63)祩宏不但在叢林之中有廣泛的影響,以至於被譽為「法門之周孔」(64)很多縉紳先生也紛紛及門問道。袁宏道在由禪入凈之前,也曾與祩宏有過往還,萬曆二十五年,袁宏道與陶望齡一起作東南之游時,曾與雲棲同游,並且到五雲山下的雲棲法寺,其後在杭州所作的《雲棲》一文中,對祩宏的佛學思想作了這樣的論述:「蓮池戒律精嚴,於道雖不大徹,然不為無所見者。至於單提念佛一門,則尤為直捷簡要,六個字中,旋天轉地,何勞捏目更趨狂解,然則雖謂蓮池一無所悟可也。一無所悟,是真阿彌,請急著眼。」(65)對祩宏單提念佛的凈土法門的讚羨,已可見其禪凈之變的端倪。在《西方合論》中最後綜論凈土經論時,特別對雲棲祩宏推敬之至:「近則雲棲和尚,所著小本疏鈔,條分類析,精宏淵博,真照夜途之第炬,截苦海之輕舟。」(66)雲棲的《阿彌陀經疏鈔》以《起信論》的真如一心,及《華嚴經》的清凈唯心,作為其「一心不亂」說的思想基礎,而宏道欲除「毛道所談之禪」,也是從龍樹《智度論》、馬鳴《起信論》等得到理論沾溉的。(67)當然宏道有得於雲棲最為顯著的便是以華嚴論凈土。《西方合論》是晚明期間的一部重要凈土宗的著作,聖嚴謂之:「氣勢澎勃,涵蓋廣大,乃明末凈土諸書中,最具氣魄的一種。」(68)本書中作者所使用的名相,與一般的凈土教迥異其趣,這主要是因為宏道錯綜眾說,不拘一經,以華嚴的圓融精神,含攝五教,通貫六階,開闊了凈土的視野。因此,《西方合論》是晚明佛學內部融通合流的產物。融會眾說,是《西方合論》的根本特徵。如,文中有關稱性而行的論述,宏道認為法性無邊,行海叵量,故一剎那之中,能滿足三祗行,將大乘諸行總入一行,以信心行、止觀行、六度行、悲願行、稱法行等五行分而論之,這是融攝了華嚴、天台諸宗的妙行,即一行一切行的思想。但是,歸趣還在於凈土,正如文中的一篇偈頌所云:「……一心念阿彌,蓮花念念生。此是常寂光,非報非方便。作是觀為正,勿妄生分別。禪教律三乘,同歸凈土海。」(69)由此可見,《西方合論》既兼容諸宗之說,又以凈土一門為旨歸。宏道在該書中兼綜博取,誠如其自述:「取龍樹、天台、長者、永明等論。細心披讀。」(70)而對蓮宗大德也廣泛汲取、稱引,他稱頌「天親、智者、海東、越溪等,皆抉發幽微,舉揚宗趣。」(71)他披讀往哲的著述,如「貧兒得伏藏中金,喜不自釋。」最終「述古德要語,附以已見,勒成一書。」(72)因此,《西方合論》最根本的特色即在於以凈土為旨歸而融攝眾說,其特點有二:首先、攝禪歸凈如前所述,禪凈合流的思想端緒,早在五代時的永明延壽即已提出,迄至晚明,這種風氣更加盛行於叢林、士人之中,但是,嚴格說來,在這合流的思潮之中,又有參究念佛與消禪歸凈、攝教歸凈種種不同,雲棲法師認為「念佛不惟不礙參禪,實有益於參禪也。」(73)他雖然極力弘贊凈土法門,但是並沒有摒落禪宗,無盡傳燈則基於天台宗法界互具法門,闡釋了凈土往生而無生的思想,體現了攝教歸凈的傾向。被稱為蓮宗第九祖的智旭,認為念佛在佛教中居於圓攝一切的地位,當然,對智旭的思想定位問題,學界也有不同的看法,佛教叢林之中,天台宗將其視為天台宗的人物,凈宗則將其視為凈宗九祖。但台灣聖嚴法師,在《明末中國佛教之研究》中,提出智旭的思想根源於《楞嚴經》,是屬於如來禪的禪者。不管何說近實,智旭融攝眾說則是不爭的事實。袁宏道生活的年代大約與祩宏、傳燈同時,早於智旭,就其禪凈關係而言與其後的蓮宗九祖頗為接近,這也是《西方合論》其後被智旭編入凈土十要的一個重要原因。智旭在《評點西方合論序》中說將《西方合論》「重謀付梓」的目的就是「使法界有情,從此諦信念佛法門至圓至頓,高超一切禪教律,統攝一切禪教律。不復有泣歧之嘆。」確立凈土統攝一切的地位。袁宏道詳分凈土為十,以攝受十方一切有情不可思議凈土為最勝。其劃分凈土的形式主要以唐代李通玄的方法為主。李通玄把凈土分為十種。(74)宏道所列凈土十門中的一至七門,與李通玄所列四至十種相對應,但除了第五第六次序相同外,其它則正相反,(如宏道第七依他凈土對李通玄第四《梵綱經》的凈土)。但李通玄論述凈土分「權」、「實」,體現了華嚴宗人的判教特色,而袁宏道則以凈土為圓極教,吸收了唐釋懷感的觀點,以「攝受十方一切有情不可思議凈土」為最勝。他在《西方合論引》中說:「今之學者,貪嗔邪見,熾然如火,而欲為人解縛,何其惑也。餘十年學道墜此狂病,後因觸機。薄有省發,遂簡塵勞,歸心凈土。……如貧兒得伏藏中金,喜不自釋。」(75)可見其棲心凈土的旨歸。當然,袁宏道也表示出融攝是《西方合論》的根本特色。他在《珊瑚林》中云:「《西方合論》一書,乃借凈土以發明宗乘,因談宗者,不屑凈土,修凈土者,不務禪宗,故合而論之。」意欲沿著「永明為破狂慧之徒,言萬善之總是。」(76)的路徑,師法永明「既悟達磨直指之禪,又能致身於極樂上品」(77)的佛學思想。但是,在一部《西方合論》中,我們體味到的多是其對禪學的訾議。如他作《西方合論》而「庶使觀者知凈土法門,攝一代時教,毋為儱侗禪宗,輕狂義虎所誑惑云爾。」(78)將凈土經論分為經中之經,經中之緯,緯中之經,緯中之緯四類,列入了《華嚴經》等,但並沒有將禪宗經典列入其中。所述的也多是諸如「念佛一門,頻形讚歎,如高巒之峙平原躍空而出,類金星之晃沙磧映日即明。故知,法門殊勝,未有逾此一門者也。」(79)「禪宗密修不離凈土。初心頓悟,未出童真,入此門者,方為堅固不退之門。」(80)之類的對凈土的讚羨之辭。當然,這還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正如宏道在文論中多有矯激之辭一樣,他在《西方合論》中對禪宗的訾議並不是從根本上否定禪宗,他反對的主要是所謂的狂禪之屬。因此,其兄袁宗道在《西方合論敘》中對之有肯絮之論:「既生佛土,生平所悟所解,皆不唐捐。……縱使志在參禪,不妨兼以念佛。世間作官作家,猶雲不礙,況早晚禮拜念誦乎?且借念佛之警切,可以提醒參禪之心;借參門之洞澈,可以金固凈土之信。適兩相資,最為穩實。」(81)袁宏道自己也說:「悟是迷途導師」,「悟是凈國圖引。」他在其後的《珊瑚林》之中甚至這樣來解釋其創作意旨:「《西方合論》一書,乃借凈土以發明宗乘,因談宗者,不屑凈土,修凈土者,不務禪宗,故合而論之。」當然,這一合論的基本路向是以凈攝禪。其次、 以《華嚴經》為構架《西方合論》的主體結構,是由李通玄的《新華嚴經論》發展而來的,而李氏是唐代華嚴宗的著名學者,李氏的《新華嚴經論》在其死後的四、五年,由僧人廣超等人傳寫弘傳,其後又經志寧、思研等人的整理,成《華嚴經合論》一書,流傳十分廣泛,明代關於合論的提要之書,就有李贄的《華嚴經合論簡要》四卷,方澤作的《華嚴經合論纂要》三卷等,宏道的《西方合論》中有李通玄思想的影子,也許與李贄的影響不無關係,雖然對卓吾的狂禪之論這時已頗多微辭,但是,他由禪入凈是求「穩實」,因此,在凈土思想中引入華嚴,與其後期的佛學思想注重經教,反對空疏的取向完全一致。宏道在《西方合論》中,列論有關西方凈土的經典時,雖然對禪宗、天台等宗派的經典並未列出,但還是將《華嚴經》視為「緯中之經」,也是「言西方大事」的重要的經典之一,他也是以華嚴的境量和架構結構本書的。他分為十章,每章儘可能列出十目,以示十十無盡,也是顯示了華嚴的圓融周遍的內容。宏道敬奉《華嚴》也是後期論佛的一個重要特點,他論及《華嚴經》云:「《華嚴經》熱鬧到底,他經便都有冷漠寂寞處。」(82)他還對《楞嚴》與《法華》、《華嚴》進行比較,云:「《楞嚴》文奧而義淺,《法華》、《華嚴》文淺而義深,故《楞嚴》可講,《法華》、《華嚴》不可講,《楞嚴》說工夫,說次第,非了義之教。若《法華》、《華嚴》則處處皆真,方為了義。」(83)《西方合論》中到處可見華嚴的影子。他開篇便說:「諸佛化現亦異,或權或實,或偏或圓,或暫或常,或漸或頓,一月千江。波波具涵凈月,萬燈一室,光光各顯全燈。理即一諦,相有千差。」這顯然是華嚴一多相即、理事無礙的思想。他在駁論李通玄的觀點之前就陳說道:「一一華藏世界,皆滿虛空,互相徹入,凈穢總含,重重無盡,如法而論,一草一木,一毛一塵,各各皆具此無盡法界。佛及眾生,無二無別。」(84)宏道將西方起教分為十義,其中的第四義是所謂「依因性」,他說:「一切眾生,皆有如是凈性,譬一精金,冶為釵釧及溺器等,金性是一。」(85)雖然袁宏道的目的是要說明博地凡夫,因為稟此凈性,都十念即可往生。但其論說的方法則是華嚴理事無礙的原理。在卷第五的「理諦門」之中,他首先申論了這樣觀點:「即性即相,非有非空。理事之門不礙,遮表之詮互用。」這同樣是華嚴的意趣。可見宏道與李通玄一樣對華嚴都敬奉《華嚴》。當然,袁宏道的《西方合論》與李通玄的《華嚴經合論》有明顯的區別,李氏在智儼、法藏之外,別樹一幟,他所立的十宗、十教的教判理論與法藏五教十宗迥然不同,但所述的仍然不出華嚴法界圓融的義旨,他在《華嚴經合論》中認為阿彌陀凈土是為不明法空實理的「凡夫」所設的權法,而華藏世界才是實報莊嚴的「實教」,他是一位華嚴學者。而宏道則是站在凈土的立場上,以凈攝教,融攝華嚴,因此,李氏的這一觀點理所當然地受到了袁宏道的駁詰,他說:「圓實墮者,謂華藏世界,一剎一塵,具含無量國土,本無凈穢,焉有往來,故長者(李通玄)言,西方凈土,是權非實,以情存取捨,非法界如如之體故。」(86)認為李通玄將華嚴與凈土分為權實的理論,是站在華嚴的立場上,以「情存取捨」而已,因此,他在《西方合論》的第一卷,就設兩個或問,對李通玄提出發難,指出:「若言權言方便,即有不遍,有不遍者,毗盧之義不成。」(87)在第三卷《部類門》中,稱念佛法門「如高巒之峙平原躍空而出,類金星之晃沙磧映日即明。」(88)雖然將諸經中「言西方大事者,一概收入。」 但是按其分成高下不同的四類:一、經中之經,二、經中之緯,三、緯中之經,四、緯中之緯。列於第一類的是:《無量平等清凈覺經》、《無量壽經》、《阿彌陀經》等,列於第二類的是《鼓音聲王經》,列於第三類,即緯中之經的才是《華嚴經》。凈土才是圓融一切的圓極教。要言之,《西方合論》是華嚴的方法,凈土的立場。宏道博採諸論,發以已見而總其成。但是,他並不是對以往的古德宿語的簡單重複。正如他對李通玄多有汲取而並不相同一樣,他對雲棲也推崇甚至,但是,他與雲棲的思想又並不完全同一。宏道對雲棲的《阿彌陀經疏鈔》讚歎有加,主要是因為《疏鈔》也以華嚴的教判方式,判《阿彌陀經》屬大乘頓教,與禪宗一樣兼帶終教,但云棲則運用華嚴方式論解凈土而立足於禪,宏道的《西方合論》「以不思議第一義為宗,以悟為導,以十二時中持佛名號,一心為亂念念相續為行持。」(89)也有會合禪凈的目的,但將《阿彌陀經》舉為圓極教,實質是以凈攝禪,在《西方合論》中,我們時常看到他的揚凈抑禪之論,他對禪宗的一些貶義前已述及,而對凈土則竭盡張皇之事,綜論細繹,對於阿彌陀佛西方凈土,即他所說的「攝受十方一切有情不可思議凈土」更是極寫其宏大無邊,包容萬有,不可言喻:「其中所有大功德海,大悲智海,大願力海。若具說者,假使盡十方世界諸佛菩薩,聲聞辟支,天人鬼畜,下至蜎飛蠕動,及一切無情草木瓦礫,鄰虛微塵之類,一一具無量口,口中一一具無量舌,舌中一一出無量音聲,常說倍說,熾然說,無間說,經百億萬塵沙阿僧祗劫,亦不能盡。」(90)這些都與雲棲不同。宏道在《西方合論》中也曾隱約對雲棲之說提出異議,他在卷四《教相門》中云:「近有老宿,以華嚴配此經(《阿彌陀經》),謂圓全攝此,此分攝圓,得圓少分,分屬圓故。據經判義,甚有旨趣。但圓極義者,無全無分,如月在川,川川皆有全月,乃至瓶池寸水,亦是全月,無分月故,如風在樹,樹樹皆有全風,乃至片葉莖草,亦是全風,無分風故。」(91)這裡的「老宿」顯然是指雲棲,雲棲論凈土之《阿彌陀經》「攝於頓教,少分屬圓,」(92)。宏道認為,雲棲還未將《阿彌陀經》視為「無全無分」的圓極教,還是圓中有分,或分中非全,而「若圓中有分者,圓即有段。若分中非全者,圓即不遍,分全雙乖圓義不成。」將《阿彌陀經》列為圓極教是自宏道始。《西方合論》受到了蓮宗學者的高度推贊。智旭在《凈土十要》卷十所寫的《評點西方合論序》中云:袁中郎少年穎悟,坐斷一時禪宿舌頭,不知者,以為慧業文人也。後復入法界,歸心極樂,述而《西方合論》十卷,字字從真實悟門流出,絕無一字蹈襲。又無一字杜撰。雖台宗堂奧,尚未詣極,而透徹禪機,融貫方山、清涼教理無餘矣。或疑佛祖宗教,名衲老宿未易遍通,何少年科第,五欲未除,乃克臻此,不知多生熏習非偶然也,使聞三袁是宋三蘇後身,噫!中郎果是東坡,佛法乃大進矣。智旭對宏道除了「台宗堂奧,尚未詣極」稍有缺憾之外,對其服膺推舉幾至極致。而智旭所認為的缺憾主要是因為他是一位傾向於天台的僧人,因此,他對宏道以華嚴的而不是以天台的「五時八教」的判教方式自然有所不能完全認同。智旭在選《凈土十要》時,將其列入,是《十要》中唯一的居士所作,《十要》甑選甚嚴,即使連在凈土看來影響甚巨的智顗的《觀經疏》及四明知禮的《妙宗鈔》乃至雲棲的《彌陀疏鈔》尚未列入,僅此,也可見該書在凈土法門中的地位和影響。三、融通三教的理論路向宏道在佛教內部融攝禪、凈、教,學凡數變,不拘一說。於「外道」亦然,他會合三教道:「一切人皆具三教,飢則餐,倦則眠,炎則風,寒則衣,此仙之攝生也。小民往複,亦有揖讓,尊尊親親,截然不紊,此儒之禮教也。喚著即應,引著即行,此禪之無住也。觸類而通,三教之學,盡在我矣。奚必遠有所慕哉?」(93)在他看來,三教融通已深深地融入了百姓日用之中,是毋庸辯說的事實,無需遠慕,不假外求、自然而然。晚明期間雖然三教融通之論甚多,但不落理礙,即身而自得,莫過於宏道。這是因為在他看來,三教本出一源,他作詩云:「堂堂三聖人,同宗偶異胤。刻影求飛鴻,霧眼自生暈。白水涌冰輪,千江同一印。」(94)他作《廣庄》,但「語有禪鋒」(95),因此,陸雲龍嘆其「直為三教之冶。」(96)而對於佛道、儒佛之間的融通關係,宏道則分別從性命雙修和借詮解「格物」等不同的途徑進行了論證。作品選摘山陰道錢塘艷若花,山陰芊如草。六朝以上人,不聞西湖好。平生王獻之,酷愛山陰道。彼此俱清奇,輸他得名早。戲題齋壁一作刀筆吏,通身埋故紙。鞭笞慘容顏,簿領枯心髓。奔走疲馬牛,跪拜羞奴婢。復衣炎日中,赤面霜風裏。心若捕鼠貓,身似近羶蟻。舉眼盡無懽,垂頭私自鄙。南山一頃豆,可以沒餘齒。千鍾曲與糟,百城經若史。結廬甑簞峰,系艇車台水。至理本無非,從心即為是。豈不愛熱官,思之爛熟爾。湖上別同方子公賦其二望望鄂公墳,石龜與人齊。塜前方丈土,澆酒渥成泥。雖知生者樂,無益死者啼。如彼墳前馬,張吻不能嘶。天地入海刼,志士合鸞棲。曷為近湯火,為他羊與雞?孤山梅處士,事業未曾低。西陵倡家女,松栢夾廣蹊。紅粉是活計,山花足品題。奚折穌公柳,策馬度花堤。嚴陵四首溪深六七尋,山高四五里。縱有百尺鉤,豈能到潭底?文叔真有為,先生真無用。試問宛洛都,誰似嚴灘重?舉世輕寒酸,窮骨誰相敬?如何嚴州城,亦以嚴為姓?或言嚴本庄,蒙莊之後者。或言漢梅福,君之妻父也。答李子髯其二草昧推何李,聞知與見知。機軸雖不異,爾雅良足師。後來富文藻,詘理競修辭。揮斤薄大匠,褁足戒旁岐。模擬成儉狹,莽蕩取世譏。直欲凌蘇柳,斯言無乃欺?當代無文字,閭巷有真詩。卻活一壺酒,攜君聽竹枝。游虎跑泉竹床松澗凈無塵,僧老當知寺亦貧。飢鳥共分香積米,落花常足道人薪。 碑頭字識開山偈,鑪裏灰寒護法神。汲取清泉三四盞,芽茶烹得與嘗新。東阿道中晚望東風吹綻紅亭樹,獨上高原愁日暮。可憐驪馬啼下塵,吹作遊人眼中霧。青山漸高日漸低,荒園凍雀一聲啼。三歸台畔古碑沒,項羽墳頭石馬嘶。顯靈宮集諸公以「城市山林」為韻其二野花遮眼酒沾涕,塞耳愁聽新朝事; 邸報束作一筐灰,朝衣典與栽花市。新詩日日千餘言,詩中無一憂民字; 旁人道我真聵聵,口不能答指山翠。自從老杜得詩名,憂君愛國成兒戲。 言既無庸默不可,阮家那得不沉醉?眼底濃濃一杯春,慟於洛陽年少淚。戲題飛來峰試問飛來峰,未飛在何處?人世多少塵,何事不飛去?高古而鮮妍,楊雄不能賦。白玉簇其巔,青蓮借其色。唯有虛空心,一片描不得。平生梅道人,丹青如不識。《滿井遊記》燕地寒,花朝節後,余寒猶厲。凍風時作,作則飛砂走礫。局促一室之內,欲出不得。每冒風馳行,未百步輒返。廿二日天稍和,偕數友出東直,至滿井。高柳夾堤,土膏微潤,一望空闊,若脫籠之鵠。於時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鱗浪層層,清澈見底,晶晶然如鏡之新開而冷光之乍出於匣也。山巒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鮮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條將舒未舒,柔梢披風。麥田淺鬣寸許。遊人雖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紅裝而蹇者,亦時時有。風力雖尚勁,然徒步則汗出浹背。凡曝沙之鳥,呷浪之鱗,悠然自得,毛羽鱗鬣之間皆有喜氣。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夫不能以游墮事,瀟然于山石草木之間者,惟此官也。而此地適與余近,余之游將自始,惡能無紀?己亥之二月也。
滿井遊記《徐文長傳》徐渭,字文長,為山陰諸生,聲名藉甚。薛公蕙校越時,奇其才,有國士之目;然數奇 ,屢試輒蹶。中丞胡公宗憲聞之,客諸幕。文長每見,則葛衣烏巾,縱談天下事;胡公大喜 。是時公督數邊兵,威鎮東南;介胄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 ;議者方之劉真長、杜少陵雲。會得白鹿,屬文長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記,皆出其手。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視一世士無可當意者;然竟不偶。文長既已不得志於有司,遂乃放浪曲蘗,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 。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 皆達之於詩。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你,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 ,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雖其體格,時有卑者;然匠心獨出, 有王者氣,非彼巾幗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識,氣沈而法嚴,不以模擬損才,不以議論 傷格,韓、曾之流亞也。文長既雅不與時調合,當時所謂騷壇主盟者,文長皆叱而怒之,故 其名不出於越。悲夫!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歐陽公所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者也。 間以其餘,旁溢為花鳥,皆超逸有致。卒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太史元汴力解,乃得 出。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或拒不納。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或自持 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周望言晚歲詩文益奇,無刻本,集藏於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鈔錄,今未至。余所見 者,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然文長竟以不得志於時,抱憤而卒。石公曰:「先生數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 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閑世豪傑,永陵英主,幕中禮數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 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 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梅客生嘗寄予書曰:「文長吾老友,病奇於人,人奇於詩。」 余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悲夫!」《初至西湖記》從武林門而西,望保俶塔突兀層崖中,則已心飛湖上也。午刻入昭慶,茶畢,即桌小入 舟入湖。山色如蛾,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 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余游西湖始此,時萬曆丁酉二月十四日 也。晚同子公渡凈寺,覓阿賓舊住僧房。取道由六橋岳墳石徑塘而歸。草草領略,未及偏賞 。次早得陶石簣帖子,至十九日,石簣兄弟同學佛人王靜虛至,湖山好友,一時湊集矣。《敘陳正甫會心集》世人所難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雖善說 者不能一語,唯會心者知之。今之人,慕趣 之名,求趣之似,於是有辨說書畫,涉 獵古董,以為清;寄意玄虛,脫跡塵紛,以為遠。又其下,則有如蘇州之燒香煮茶 者。此等皆趣之皮毛,何關神情!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當其為童子 也,不知有趣,然無往而非趣也。面無端容,目無定睛;口喃喃而欲語,足跳躍而 不定;人生之至樂,真無逾於此時者。孟子所謂不失赤子,老子所謂能嬰兒,蓋指 此也,趣之正等正覺最上乘也。山林之人,無拘無縛,得自在度日,故雖不求趣而 趣近之。愚不肖之近趣也,以無品也。品愈卑,故所求愈下。或為酒肉,或然聲伎; 率心而行,無所忌憚,自以為絕望於世,故舉世非笑之不顧也,此又一趣也。迨夫 年漸長,官漸高,品漸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節,俱為聞見知識所縛, 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遠矣。余友陳正甫,深於趣者也,故所述《會心集》若干人, 趣居其多。不然,雖介若伯夷,高若嚴光,不錄也。噫!孰謂有品如君,官如君, 年之壯如君,而能知趣如此者哉!《天目》天目幽邃奇古不可言,由庄至顛,可二十餘里。凡山深僻者多荒涼,峭削者鮮迂曲;貌古則鮮妍不足,骨大則玲瓏絕少,以至山高水乏,石峻毛枯:凡此皆山之病。天目盈山皆壑(hè),飛流淙淙,若萬匹縞,一絕也。石色蒼潤,石骨奧巧,石徑曲折,石壁竦峭,二絕也。雖幽谷縣岩(yōu gǔ xuán yán),庵宇皆精,三絕也。余耳不喜雷,而天目雷聲甚小,聽之若嬰兒聲,四絕也。曉起看雲,在絕壑下,白凈如綿,奔騰如浪,盡大地作琉璃海,諸山尖出雲上若萍,五絕也。然雲變態最不常,其觀奇甚,非山居久者不能悉其形狀。山樹大者幾四十圍,松形如蓋,高不逾數尺,一株直萬餘錢,六絕也。頭茶之香者,遠勝龍井,筍味類紹興破塘,而清遠過之,七絕也。余謂大江之南,修真棲隱之地,無逾此者,便有出纏結室之想矣。宿幻住之次日,晨起看雲,巳(sì)後登絕頂,晚宿高峰死關。次日,由活埋庵尋舊路而下。數日晴霽(jì)甚,山僧以為異,下山率相賀。山中僧四百餘人,執禮甚恭,爭以飯相勸。臨行,諸僧進曰: 「荒山僻小,不足當巨目,奈何?」余曰:「天目山某等亦有些子分,山僧不勞過謙,某亦不敢面譽。」因大笑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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