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頻全集 | 一世鄉愁:《可凡傾聽》緬懷余光中先生


《可凡傾聽》余光中專訪(上)

《可凡傾聽》余光中專訪(下)


2017年12月14日,一代文學大家余光中先生駕鶴遠去,這讓我感到非常意外和悲傷。屈指算來,結識余光中先生已經有十多年時光,2004年他來上海講學,我第一次把他請到了《可凡傾聽》。他的那種洒脫,讓我印象非常深刻。因為那時候李敖先生經常在電視上對他多有批評,我就問他,為什麼李敖先生天天罵你,你從不回應。他的回答非常幽默和風趣,也充滿著智慧。他說,李敖先生天天罵我,說明他的生活不能沒有我。可是我不回應,說明我的生活可以沒有他。那次訪問之後,他把我看成他的忘年交,我們的友誼也持續了十多年。在以後的歲月中,他曾經把他一些代表性的詩作抄錄下來,送給我作為禮物。同時前幾年我有一本小書出版的時候,也請余光中先生給我寫一個序。余光中先生寫序也非常認真,他把我的樣稿看得非常仔細,居然挑出了兩百多個小錯誤,哪怕是一個標點符號也不放過。一代大家嚴謹的文風可見一斑。——曹可凡

曹可凡:是一種什麼樣的靈感讓你在很快的時間裡寫出這樣一首不朽的詩?

余光中:在當時也不是突如其來,因為這種心情也醞釀了很久。那個時候是1972年,我離開大陸也二十多年了,在當時的兩岸情況看來,也想不到能有像今日這樣的交流,能夠回鄉。所以在那樣一種苦澀的心境之下,來抒發我的感想。

曹可凡:您曾經說過,每個人的童年未必都像童話,但是必須要像童年,那您的童年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形?

余光中:我的童年開始還不錯,我生在南京,也是一個文化古都。後來我9歲那一年遭遇抗戰,於是短期間內我母親帶著我就和我父親離散了,而且日本在南京屠城的時候,我母親帶著我,也就是在日軍之前差不多100公里,在那裡逃亡。然後在重慶大轟炸的時候,我也在重慶的鄉下,看著空戰,看著起火,諸如此類,這些事情給我小時候的印象都非常深。那個時候沒有電燈的,那時候在四川,抗戰期間,只有桐油燈,那真是一燈如豆。尤其冬天的晚上,她就在扎鞋底,我就讀古文,母子在一起度過一個夜晚,這種鏡頭是非常令我感動的,非常值得回憶的。我另外也寫過一首詩叫做《六把傘》,就是一個傘的主題的變奏,有友情傘,有愛情傘,還有親情傘。裡面怎麼說呢,就是小的時候在風雨之中,母親撐著傘,一手撐傘,一手就攬住我、保護我,這是好多年之前的事了。所以現在每碰到暴風雨,晚上風雨交加,我就想到母親的墳頭是不是也風雨交加,那這個時候她是不是期望她的孩子送傘去。我想最大的幸運就是這一生,前半生有一個母親,很好,後半生有一個妻子,很好。假使沒有這兩個偉大的女性,我能不能平安無事地寫我的文章就很難說了。


余光中先生在文壇涉獵十分廣泛,詩歌、散文、評論和翻譯被他稱為自己寫作的「四度空間」,在每個領域都有很高的成就,其中尤以詩歌和散文最為人稱道。梁實秋先生曾經稱讚余光中「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成就之高、一時無兩」。其實,余光中與梁實秋之間的交往也是一段文壇佳話,當年初出茅廬的余光中頗得梁實秋賞識,後來余老曾在文章中自述:「如無實秋的提掖,只怕難有光中的今天。」

曹可凡:那當時您請他(梁實秋)為您的第一本詩集《舟子的悲歌》作序,他答應了嗎?

余光中:當時我也是文藝青年,非常無知,非常天真,在出書的前夕就到梁老師家裡去,請他寫篇序言。再過兩天我去拿的時候,令我很意外,他居然寫了一首詩,一首新詩。我回家看的時候覺得很不過癮,因為他講的是寫詩的道理,並沒有針對我這本詩集。當時實在是很魯莽,又再次登府,到老師家去,我說梁先生,你好像沒有針對我這本書,他也居然沒有生氣,他說是啊,我的詩本來就寫得不好,他說這樣吧,你先出書,出了書之後我看我能再寫些什麼東西。於是我就出書了,出書之後他果然沒有食言,他就寫了一篇書評,差不多有兩千字,對書中的得失他也講了一些,然後也頗加肯定。所以我一出道就能遇到這樣一位老師,像我就做不到,假使我有一個學生如此魯莽,我可能就把他趕出去了。

曹可凡:平時你和老師在一起的時候,他通常會給你們談一些什麼樣的話題呢?

余光中:這個梁老呢,他也不免有點人來瘋。假如你一個人去呢,他可能比較道貌岸然,人多了,尤其又有女孩子、女作家,他的興趣比較高,所以他就會講出比較有趣的話來,或者拿出酒來給我們喝。他會講反話,你在他家你得注意,他哪些話是正經的,哪些話是說反話,比如說我們一些年輕朋友去了之後,他就說抽煙,大家也不抽煙,喝酒,我們都說不會喝,他說你們這個不煙不酒,所為何來?他就會這樣逗我們。他有很多趣事,他到了晚年就胖起來,很有一個文豪分量的樣子,聽說他有一次就跑到一個店裡面去,那一帶的店都是賣皮箱的,他買了一隻大皮箱,買了之後,就把皮箱上的大皮帶抽出來,系在腰間,揚長而去,皮箱就不要了,因為他的腰大十圍,只有皮箱的帶子才能用。他講話方面也很有口德,也很謙虛。譬如說跟他論戰過的魯迅,提到的時候他總是不講重話。而且他中年以後,人家找他論戰,他就不接招了。這個對我也很有啟發,我也是中年以後就不接招了,就省了很多麻煩。


馳騁文壇半個多世紀,余光中先生著作等身。近900首詩歌,200多篇散文、小品,100多萬字的評論,這些雋永優美的文字,每每總能觸及人們內心深處最柔軟的角落。

曹可凡:您自稱是文學創作的「多妻主義者」,詩歌、散文、評論、翻譯四條線是同時並進的。

余光中:我們家有四個女兒,是用紅的血來創造的,然後我有四種藝術的創造方式,是用藍墨水來創造的。當然最早是寫詩了,然後是散文,然後是其它三類。不過呢,可能因此的關係,我的詩不完全在詩里,有一部分在散文里,因為散文有點詩意。那麼至於我的散文呢,也不完全在我的散文里,有一部分留到我的評論里。所以這四樣東西是互為因果,互相支持。同時呢,譬如寫詩到了低潮的時候,我就去寫散文,散文碰到一些問題我就來翻譯。我想一個人手中有四張王牌,總是用起來蠻好用的。

曹可凡:但是我感到很納悶,你從來沒有涉足過小說的創作。

余光中:我小說是有翻譯過。可是要寫小說,就不太一樣了。我有一次對白先勇講,如果我們中午跟一位女士在一起吃飯,事後我太太問我今天跟某女士吃飯她穿什麼衣服,什麼顏色,我就不記得了。我說你一定記得,你愛觀察人,你尤其愛觀察女性。可見你應該寫小說,我還是寫詩好。

曹可凡:現在在這樣的一個社會中,可以說是寫詩的人比讀詩的人要多,你作為詩人怎麼來看這種現象呢?

余光中:因為目前這個新詩,大家都自稱在寫自由詩,那麼什麼都不要了,韻也不要了,行的整齊也不要了,分段整齊也不要了,然後韻律不壓韻也無所謂,可是平仄(不能不講究),中文它天生就有一種平仄的美學在裡面,你平仄太懸殊,會有不愉快的感覺。你像我們中國的成語,我們說千山萬水,千軍萬馬,為什麼不講千水萬山,千馬萬軍,就是平平仄仄的關係,就是因為它音調上有美感,有美學在裡面。假使一個作家耳朵聽不出這方面的長短、好歹,那他寫的就不能進入微妙的境地。目前很多人寫詩,覺得要自由,其實很多最高的自由是從鍛煉而來的。

曹可凡:從心所欲不逾矩。

余光中:對,現在的情況呢,是「從心所欲很逾矩」。那你寫得隨便,讀者讀得不痛快,你有隨便寫的自由,他有不讀你的自由。所以我想這個情況呢,至少有一半是作者自己造成的。

曹可凡:在您的文章當中,或者說您的演講當中,您時常會提到蘇東坡,您有時候也用自己的情形來跟他作比較,就是在島上寫詩,然後傳回中原,那您是不是在心底當中對蘇東坡有一種認可和認同?

余光中:對。我常跟朋友說笑,我如果出去旅行,那中國詩人里我要選誰做遊伴呢?就是蘇東坡。如果選了杜甫,他可能嚴肅一點,而且常常很清苦的樣子,因為他憂患意識太重了,飽經「安史之亂」。如果跟李白呢,他恐怕不守時,沒有什麼現實感,有時候有點危險。

曹可凡:就是你的一首詩里寫……

余光中:《與李白同游高速公路》。他老兄開車,我坐在他旁邊。

曹可凡:您老是說:您開得慢點,您別違反交通規則!

余光中:對,對。最後我說我懊悔,我應該坐王維的老爺車。因為王維的詩比較慢,比較安全,跟古人開開玩笑。那最有趣的遊伴或者生活上的伴侶,應該就是蘇東坡,因為他遭遇挫折的時候,他能夠放得開,他很豁達,需要嚴肅的時候他也會很認真,很嚴肅,應該是很理想的一個朋友。


2004年第一次訪問余光中先生時,他已是76歲高齡,依然筆耕不輟,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感嘆時間不夠用。對余老來說,功名已如浮雲,褒貶任人評說。而在他身上我清晰看到的是,一位古稀長者對生活的無限熱愛,和對寫作的滿腔熱忱。——曹可凡

曹可凡:您在一篇文章中引用過叔本華的一段話,就是說把作家分成三類:流星、行星和恆星,那您覺得您在文壇馳騁了這麼長時間,你覺得可以把自己歸入哪一類呢?

余光中:這個要問天文學家了,不要問這顆流星或者這顆行星了。當然星都不願意做流星吧,我想這個與其問別人,不如自己寫文章的時候多下點功夫是真的。

曹可凡:我記得你寫過一篇非常有趣的文章叫《假如給我九條命》,寫得很特別,那你平素的生存哲學是什麼呢?

余光中:生存哲學也就是勉強應付吧。因為現在生活實在是四面八方來的壓力太大了。就像我在那篇文章裡面講假如我有九條命,我又要做人家好的女婿,又要做人家好丈夫,又要做人家好爸爸,哎呀,很不容易啊。只能夠權衡輕重,來儘力而為吧。因為還要留下很多時間來寫作。

曹可凡:你從事寫作這麼多年,你覺得在寫作上或者在生活中,你覺得自己內心最大的缺憾是什麼?

余光中:時間不夠。因為我畢竟還一直在教書,要把本行的教授的責任盡好,所余時間也不是太多。如果時間足夠的話,我想我可能還多學幾種語言,那就可以面開得更廣。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可能多一點時間來陪陪我的幾個女兒,她們總覺得爸爸總是到哪兒去演講了,常常不在家,其實我是很關心她們的,否則我也不會寫《我的四個假想敵》了。其實我的作品裡寫親情的非常之多,寫母親的很多,然後寫妻子,寫情詩也寫了很多,寫自己的女兒,最後也寫到自己的孫子和孫女。最後這一項主題是比較少的詩人會寫,因為很多詩人等不到那麼老已經死掉了。

曹可凡:而且還有些詩人是到了年老以後完全就沒有詩意了。

余光中:就不寫了。

曹可凡:您曾經在一次演講中借用德國作家托瑪斯曼的一句話說:「凡我在處就是中國」,您覺得我們應該怎麼去理解這樣一句話呢?

余光中:應該說一個中國的讀書人,他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必是故鄉,只要他心中有中國的歷史和文化,那無論他在天涯海角,那個地方就是中國。讀書人一定要有這樣的抱負,才能夠有自信,才能在歐風美雨之中立定自己的腳跟,才能夠跟世界各國的文化往來而不必要那樣自卑。


2010年,我又邀請余光中先生和夫人范我存女士來到上海,參加《可凡傾聽》特別節目《我有一段情》的錄製。由於我們的主題是有關情感,因此面對愛情,面對親情這樣一個話題,余光中先生完全褪去了作為文學大師的光環,在那次談話當中,我們看到最多的,是他作為一個平凡的丈夫,平凡的兒子,平凡的父親,所具有的生活理念。當時由於時間關係,我們只能播出一小部分,今天我們又把當時的談話記錄重新整理以饗讀者。我們從中可以看到一代文學大家的智慧以及深情。——曹可凡

曹可凡:余光中先生今年是83歲高齡,范老師今年也已經是80高齡了,謝謝他們專程從台灣趕到上海來,參加我們這個節目的錄製。可能大家都是第一次在節目當中看到范我存老師。余光中先生,我特別想知道,你和范老師第一次見面,你們倆多大?在什麼地方?您還記得嗎?

余光中:當然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南京,當時我19歲,她16歲。

曹可凡:第一次見到范老師,您的感覺是什麼?

余光中:我沒有想到有今天,當時還沒有想到。

曹可凡:范老師記得第一次在南京見到19歲的余光中先生的時候,他給您留下什麼印象?

范我存:覺得他是個青少年,土土的,穿著麻布制服,就是當時高中生的制服,理著平頭。所以當時我們沒有太多交集,因為大家都很羞澀,不知道該講什麼話。

曹可凡:其實我知道,你和余先生,你們之間是有一些親戚關係是嗎?

范我存:是。

曹可凡:是什麼樣的親戚關係?

范我存:他的母親和我的母親是表姐妹。

余光中:就是表親。

曹可凡:大家在余光中先生的詩作裡頭,經常會看到一個名字叫咪咪,也許不熟悉的人不知道這個咪咪究竟是誰?其實就是范老師的小名。據說您回去之後,給范老師寄了一本雜誌,裡面有你翻譯的拜倫的詩選?

余光中:對。是我們學生辦的一張頭的刊物。我們拿到書店去賣,當然也沒有人買。所以我就把其中一張寄給她的學校,南京明德女中。我也不知道她的原名,只知道她的小名。

曹可凡:就知道叫咪咪?

余光中:所以就寫范咪咪收。

曹可凡:范老師收到這本學生雜誌的時候,你是不是隱約感覺到,這位表哥對你有點別樣的情懷?

范我存:有沒有情懷我不知道,可是他那個雜誌沒有銷路,所以只好寄一冊給我,有一個讀者。

曹可凡:那你讀了他翻的拜倫的詩嗎?

范我存:我當然讀了。所以那個時候我就很佩服他,居然可以翻譯拜倫的詩,也因此我知道了英國文學史上有一個拜倫。

曹可凡:他們的第一次相見在南京,一個19歲,一個16歲,第二次見面就是到了台北,而那個時候余先生考進了台大的外文系,到了三年級。范老師是在台北最有名的女中,北一女中,她是一個高中生,可是那時候因為肺病,在家裡休養。第二次見面的時候,是不是真的燃起了愛情之火?

余光中:第二次當然接觸就比較頻繁,不像在南京,只見一面,而且大家都定居在台北,所以往來就比較多。

范我存:而且我們兩個一見面的時候,就對四川的印象非常深刻,因為他也在那兒七年,我也在那兒七年。所以我們自然就會回憶很多抗戰時候四川的情況,所以比較談得來。

余光中:再見面的時候,我們就講四川話,一直講到現在,我們夫妻之間講四川話。

范我存: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就常常講一些,因為他是外文系,所以常常講一些英國的故事、英國的文學給我聽。所以我當時覺得很佩服他,尤其他懂得那麼多。而且還有他對人生的很多看法,我們比較談得來。所以好像在一起有很多話可以講。

曹可凡:結婚之後進入到一個新的陌生的環境,特別是婆婆後來去世以後,你要承擔一大家的家務,你花了多少時間去適應這樣一種變化?

范我存:沒有結婚之前,我可能對家庭方面,尤其大家庭的一些生活習慣,我會不熟悉。可是結婚以後,因為畢竟我的婆婆等於是我的阿姨,所以她也教我很多,而且我婆婆人非常好。比如我懷了孕,小寶寶的衣服她都會幫我做。所以在生活中並沒有什麼隔閡,而且她也教我做菜,去買菜。比如說沒有結婚之前,我根本分不出來豬肉好壞之類,所以她就會帶我去,然後教我怎麼做。

曹可凡:余先生和范老師,他們從1956年結婚,到現在橫跨兩個時代,始終是琴瑟和鳴。余先生能不能告訴我們,和范老師走過人生的大部分,你覺得經營婚姻,最重要的是什麼?您的訣竅是什麼?

余光中:我覺得比較幸運,我們的愛好相當一致,都喜歡文學、喜歡藝術。所以我們的一個大女兒,也是讀藝術史的。我們後來年紀大了之後,喜歡旅遊,這些愛好都相當接近。

曹可凡:據說旅遊的時候,基本上您是負責開車,但是到什麼地方去,看地圖、方向感是范老師特別好,范老師是不是這樣?

范我存:是。我經常讀地圖,比如到了紐約,快到了,還有3公里。所以就告訴他,他就知道什麼時候該轉彎?什麼時候該休息?這樣我們就合作。

曹可凡:對范老師來說,她有個非常重要的工作,因為他們住在台灣的高雄,范老師一直在高雄美術館做義務導覽。

范我存:我覺得對我自己是一種成長,不但是外國的東西、中國的東西,我都要去了解。甚至於宗教方面的,我都要去了解。所以在我的生活中,是非常豐富的一環。

曹可凡:余先生是不是特別支持您做這些?

范我存:那要問他了。

余光中:她在市立美術館做義工,義務導覽,我是做義工的義工。因為開車接送她,支持她,她去講解的時候,古文物在哪裡出土等等,我要為她畫地圖,她拿去好展示,所以我也充分配合她。

曹可凡:您寫這麼多年詩,寫給范老師的有哪一首,你自己是最滿意的?

余光中:有很多首。

曹可凡:我非常喜歡余老師寫給范老師的一首,你發表在香港《明報》的,這首叫做《珍珠項鏈》。裡面有這麼幾句:每一粒晴天的露珠,每一粒陰天的雨珠,分手的日子,每一粒牽掛在心頭的念珠,串成有始有終的一條項鏈,依依地靠在你心口,全憑這貫穿日月,十八寸長的一線因緣。范老師讀到余先生給您的詩,應該您讀詩的感覺,和我們是不一樣的?

范我存:我想每一個做太太的、做妻子的,都會很感動。表示他由始至終都把我放在心裡。我想任何人都會覺得非常榮耀,非常驕傲。可是有一點,不是每個丈夫都會寫詩,對不對?所以有這麼一位詩人丈夫,當然是很值得驕傲。

曹可凡:余先生是不是覺得,其實用寫詩,當年追范老師還特別管用?

余光中:對。寫詩可以保存精神的價值。我聽說有一次美國有一個百萬富翁,他的小女兒過生日,做老爸的就覺得心裡充滿詩意,要讚美女兒,想來想去想不起該怎麼說,就對女兒說,你美麗得像一張一百萬元的鈔票。這個就是精神價值不夠。


余光中先生曾經說過,他這一生最大的幸運,就是生命中有兩位偉大的女性,一位是妻子,另一位就是母親。1928年,余光中出生於南京。他成長的年代,是一個國家多難、風雨飄搖的時代。由於戰亂與父親離散,在他童年的記憶里唯有母親朝夕相伴,令他刻骨銘心。

曹可凡:余先生在很多詩文當中,都寫到自己的母親。母親去世以後,你曾經寫過一首詩,叫做《母難日》。我特別想把這首詩給大家念一念,第一段叫做《今生今世》。今生今世,我最忘情的哭聲有兩次,一次在我生命的開始,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終。第一次,我不會記得,是聽你說的。第二次,你不會曉得,我說也沒用。但兩次哭聲的中間啊,有無窮無盡的笑聲,一遍一遍又一遍,回蕩了整整三十年。你都曉得,我都記得。我曾經讓余先生給我抄錄這首詩,因為我覺得是一種非常真摯的,從心裡出來的情感。您能不能說說母親對您的一生,帶來一種什麼樣的影響?

余光中:我小時候除了讀中學之外,我的父親教我念古文,所以給我一個文言文的底子。我學英文,我的母親是最早教我如何寫ABCD,是最早的啟蒙老師。所以我現在回憶起來覺得很幸運,父母關心我的學習,而且在開始起步,他們就攙扶著我。所以我現在當然已經是外文系,英文的退休老師,可是我的ABCD是從母親開始的。

曹可凡:你也曾經在一篇散文當中這樣形容,那時候在抗戰的時候非常艱苦,桌上只有一盞油燈,您在這邊讀古詩文,母親在那頭縫衣服、納鞋底。這樣一幅場景,讓我感到非常溫暖。是不是儘管現在已經到了耄耋之年,也會常常回憶起少年時代,和母親的那段感情、那段生活?

余光中:對。因為那時候在四川,四川一寸鐵路都沒有,我們在鄉下,也沒有電燈,沒有這麼輝煌,也不是點蠟燭,蠟燭太貴了。我們當時點的是桐油燈,桐油擺在燈盞上,一根燈芯照亮,光還閃爍不定。就在這個桐油燈下,我讀了很多古文、文言文。我媽媽陪我,她就為我納鞋底。因為那時候,我穿的布鞋就是她做的。所以這部分現在想起來,非常農村時代,可是就令我想起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現在還是非常懷念媽媽。


余光中與夫人范我存共育有四個女兒,家中是絕對的「陰盛陽衰」,他也因此自嘲陷入了「母系社會」。面對四位如花似玉的千金,做父親的會是怎樣一番心情?余老早年寫就的一篇散文給出了最生動的註解。

曹可凡:余先生寫過一篇非常有意思的文章,叫做《我的四個假想敵》,這篇文章是余先生非常幽默的文章,我給大家念一段,因為很長。四個假想敵,就是他假想的四個未來的女婿。這段文字非常有意思。冥冥之中有四個少男,正偷偷襲來,雖然躡手躡腳,屏聲止息,我卻感到背後有四雙眼睛,像所有的壞男孩那樣,目光灼灼,心存不軌,只等時機一到,便會站到亮處,裝出偽善的笑容,叫我岳父。我當然不會應他,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樹,天長地久,在這裡立了多年,風霜雨露,樣樣有份,換來果實累累,不勝負荷。而你,偶爾過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來摘果子,活該蟠地的樹根絆你一跤。太幽默了!您當時怎麼會想到寫這樣一篇文字?

余光中:因為這種文字,在西洋文學裡比較多。中國做父母的比較嚴肅,我是承繼英國小品文的傳統,一方面也是嘲諷自己,反躬自笑。

曹可凡:因為家裡四個女兒加太太,所以余先生形容他們的家是女生宿舍,他就是舍監。所以他在文章里說,我已經習慣於和五個女人為伍,浴室里瀰漫著香皂和香水氣味,沙發上散置皮包和髮捲,餐桌上沒有人和我斟酒。當女兒漸漸大了,開始要談戀愛了,偷偷地煲電話粥的時候,做父親的是不是真的會有一點點失落?

余光中:當然是。那時候電話裝在我的書房裡,我一天晚上要接很多電話,我變成了接線生。她們電話講的內容,我也不能聽,聽不清楚。我倒寧願那些假想敵、那些「不良少年」,寫信來追求我的女兒,這樣他們可以練習寫中文,不至於荒廢中文。

曹可凡:當時有沒有跟女兒說過,你談戀愛交男朋友我不反對,但是必須得符合一點我的基本條件?余先生的要求挺有意思,不能是老外。

余光中:不歡迎老外,因為我不希望我的家庭發展成為一個小型的聯合國。我也不喜歡,我也不希望、不指望將來的孫子叫我granddaddy,我希望他叫我祖父或者爺爺。

曹可凡:所以余先生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詩,叫做「當你的名字叫瑪麗的時候,我怎麼能再送你一首菩薩蠻」。現在也有第三代了,余先生也寫過很多關於抱孫的詩,是不是真的覺得這一生看到自己的孩子有這樣的成就,她們也健健康康,作為父親來說還是很安慰的?

余光中:對。做老爸的把女兒牽出來,所謂的「把新娘交給新郎」,這種心情,我也寫過詩。後來孫子孫女出世,我也寫過詩。我想很多詩人,或者是江郎才盡,或者是沒有這麼長壽,都輪不到他們來為孫女、孫子寫詩。


早在上世紀60年代,余光中就曾經寫過一首詩叫《當我死時》,詩中這樣寫道:「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 / 枕我的頭顱,白髮蓋著黑土 / 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那時的余光中光中正值盛年,朝思暮想的故鄉隔著一灣淺淺的海峽,可望而不可及。如今,耄耋之年的詩人已駕鶴西去,一世鄉愁化作一方矮矮的墳墓,留給我們的是無限思念。而他的作品,將永遠留在長江與黃河之間,留在他所摯愛的這片土地。


曹可凡書單

推薦書目:《可凡傾聽—淡雲微雨》

推薦理由:

《可凡傾聽》系列叢書第13冊《可凡傾聽—淡雲微雨》,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本書彙集「顏與值」、「身與價」、「道與術」、「健與美」、「技與藝」,來自不同領域的30位佼佼者,將為我們講述30段精彩的故事和人生。

推薦書目:《蠡園驚夢》

推薦理由:

很多長輩不在人世了,到了我們這一輩,雖不能像先祖那樣馳騁商場,但血脈里終究有著「忠厚傳家遠」的基因,希望能夠秉承「謙遜為先,恭敬為貴」的八字家訓,即便是平平常常的工作,也要做得兢兢業業。從清末到改革開放,一個家族120年五代人的生活變遷,40萬字《蠡園驚夢》感懷家國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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