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的獨裁者們:「神話」的背後
阿拉伯的獨裁者們:「神話」的背後
曾有一名旅居法國的突尼西亞人,用一句最形象、最生動的語言,概括了「阿拉伯之春」一年多來所發生的一切:那些曾被掛在牆頭的大人物畫像,如今一張張被踩在人們腳下。
的確,本.阿里的畫像在突尼西亞掛了27年,穆巴拉克的在埃及掛了30年,薩利赫的在葉門掛了33年,卡扎菲的在利比亞更掛了42年之久,「小字輩」巴沙爾.阿薩德的在敘利亞倒是只掛了12年,可算上他父親哈菲茲.阿薩德的29年,那就有41年之久。
有人感慨這些人「前半生走在時代前面」,為國家和民族的獨立、強盛作出傑出貢獻,「後半生走在時代後面」,成為民主和進步的絆腳石。
其實這種說法僅說對了一半:他們前半生的貢獻遠沒有那麼大,而他們的倒台固是咎由自取,卻只能算作他們本身的失敗,而未必就是「自由和民主的勝利」。
為什麼這麼說?
和不少傳說、尤其這些煊赫一時大人物自己編纂的「不斷代史」中煞有介事的刻畫大相徑庭的是,這些專制者沒有一個是「國家之父」——他們都不是其曾長期統治國家獨立的領導者,一個都不是。
這些人中統治國家時間最長的卡扎菲,1969年8月靠軍事政變奪權,所推翻的並非殖民政府,而是早在1951年12月24日便宣告獨立的、由伊德里斯王朝統治的利比亞王國。近代史上利比亞並非一個統一的、獨立的國家,1934年才第一次正式作為一個主體出現。1912年,義大利擊敗土耳其,將利比亞變成義大利王國殖民地,但由於實力有限,對許多部落、地方只能採取羈縻政策。二戰後利比亞被英、法託管者分為昔蘭尼加、特里波利塔尼亞和費贊三塊,1949年11月21日,聯合國大會通過決議,利比亞三個部分必須成為一個獨立的聯邦國家,獨立時間不能晚於1952年1月1日,1951年12月24日,即離聯合國規定獨立日僅差一周時,「利比亞聯合王國」成立,國王為原昔蘭尼加酋長伊德里斯一世,首都定在的黎波里和班加西兩地。1963年,伊德里斯一世廢除聯合王國體制,改國號「利比亞王國」。由於國王來自昔蘭尼加,東部人攫取了大部分權力、財富,引發西部部落不滿,深受納賽爾「泛阿拉伯主義」影響的東部卡薩斯發小部落成員、中尉軍官卡扎菲趁國王出國治病,王儲能力單薄,在1969年發動「9.1起義」,一舉推翻了伊德里斯王朝,建立「利比亞共和國」,1977年更進而建立了怎麼看都不太像國家政權、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大阿拉伯利比亞人民民眾國」。不難看出,利比亞的「獨立之父」是伊德里斯一世(儘管這位「獨立之父」成色不那麼准足),卡扎菲僅是「利比亞共和國」和那個「民眾國」的「國家之父」,他對於民族獨立事業無尺寸之功,奪取政權靠的是西部部落對東部部落專權的不滿,以及趁老國王不在欺侮孺子。
突尼西亞是1956年3月20日獨立的,理論上的「獨立之父」,應是法國「保護國」時期的君主、突尼西亞王國國王穆罕默德八世,但實際推動獨立的,卻是政治領袖、新憲政黨的哈比卜.布爾吉巴,後者在次年7月15日發動不流血政變,10天後宣布成立突尼西亞共和國,因此大多數突尼西亞人將布爾吉巴稱作「國家之父」和獨立的真正領導人。布爾吉巴雖打著憲政名義上台,但上台後卻迷戀集權,鐵腕統治31年之久。
本.阿里是軍情人員出身,1986年任內政部長,1987年10月1日,被布爾吉巴選為總理兼接班人,5周後便打著「反獨裁」的旗號發動不流血政變,推翻布爾吉巴,自己取而代之。
很顯然,本.阿里既不是突尼西亞反殖民運動的領導者(他1958年才回國參加工作,這時國家已獨立兩年,共和國也成立1年了),也不是突尼西亞共和國的締造者,他的上台,要拜布爾吉巴「欽定」所賜,而他只當了5年太子便奪權,恐怕是等不及了——事實上他這麼考慮是對的,布爾吉巴十分長壽,直到97歲高齡才去世,倘本.阿里按部就班,就得等到2000年4月6日才有機會繼任,這意味著多等13年半。
葉門的薩利赫本來不過是北葉門塔伊茲軍區司令,1978年6月24日,總統加什米意外遇刺,手握重兵且佔據要地的他藉助各方支持上台執政,由於當時北葉門憲法規定,總統必須是議員,還不是議員的他不得不突擊「補票」,在7月17日先讓自己當選議員,7天後再當選總統,此前則只好安排阿卜杜.阿拉斯暫代,成為著名的「短命總統」。
而加什米也遠非葉門(當時是北葉門)締造者,在他之前還有易卜拉欣.哈姆迪、阿卜杜勒-拉赫曼.埃利亞尼、阿卜杜拉.薩拉勒三任總統,薩拉勒才是1962年葉門革命的領導者,和阿拉伯葉門共和國的締造者,是他在「納賽爾主義」驅使下,發動了反英「9.26」起義,廢除了親英的國王,結束了英國殖民的歷史。不過和前兩位不同,薩利赫參加了「9.26」起義,說他「為獨立作出過貢獻」,還是說得過去的。
穆巴拉克的上台最為平靜,1975年他被薩達特任命為副總統,從而獲得埃及共和國實際上的「太子」地位,1981年年10月6日薩達特在閱兵時遇刺,次日穆巴拉克便毫無爭議地就任總理,一周後繼任總統。
而薩達特也並非埃及共和國的締造者,他的前任納賽爾才是:1952年,納賽爾率領「自由軍官組織」發動政變,推翻法魯克王朝,次年6月18日建立埃及共和國,結束了英國人在外交、防務等方面強加的「指導」地位。
在埃及1952年政變時,穆巴拉克只是個剛畢業不久的空軍軍官,在政治上毫無作為,他在軍事上嶄露頭角要到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爭,政治上出人頭地就更晚了。
巴沙爾的總統寶座,則是乃父哈菲茲.阿薩德在原本屬意的繼承人、巴沙爾之弟貝塞爾1994年車禍死亡後,匆匆從一名醫生,被逐步培養成政治、軍事繼承人,並在2000年老阿薩德去世後,通過一次例行公事的「普選」成為新的敘利亞總統,他本人或老阿薩德都並非敘利亞共和國,或現執政黨——阿拉伯社會復興黨的創始人,真正的「敘利亞獨立之父」,是1949年9月24日任敘利亞總理、1961年12月12日領導敘利亞脫離「阿拉伯聯合共和國」(由埃及總統納賽爾任總統)獨立的納茲姆.庫德西,阿拉伯社會復興黨的締造者,則是1963年3月7日發動政變上台的軍事強人盧阿伊.阿塔西——而巴沙爾.阿薩德還要再等兩年半,才會於1965年9月11日,在早已「解放」的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呱呱墜地。
說這些人都不是「國家之父」,是忠實於歷史真相,這並不是說,在他們的執政生涯、尤其早期執政生涯中,沒有值得一提的閃光點。
卡扎菲的國際形象長期不佳,被戲言為「二戰後唯一同時得罪聯合國『五常』的國家元首」,有「狂人」之稱,但這位「狂人」曾因大方地為許多非洲窮人提供學校、醫院,修橋補路,被黑非洲人稱作「來自北方的聖誕老人」,他的利比亞對黑非洲工人敞開大門,提供收入豐厚的工作崗位和優越的福利待遇,這些「客工」的僑匯,成為不少黑非洲窮國的主要經濟來源。不僅如此,卡扎菲還熱衷於輸出「紀念碑式工程」,為許多非洲國家興建高檔賓館、廣電大樓、政府辦公樓,而且一概免費,這些國家遇到財政困難,利比亞也會出手援助。就在卡扎菲死訊傳出的第二天,「馬里在線」上有人撰文坦言,「我們討厭獨裁者」、「卡扎菲罪有應得」,但是,「當巴馬科(馬里首都)人看到豪華氣派的友誼賓館,和為所有馬里人提供電視服務的馬里國家電視台大廈時,總會感念這位『人傻錢多』的瘋子上校,因為他為馬里埋的這些大單,正是馬里所需要,而富國又絕不願來做的事」,當時布吉納法索《瓦加杜古國家報》也有人撰文指出,沒有卡扎菲指示利比亞主權基金雪中送炭,幾內亞和布吉納法索歷史上的幾次金融危機,早已把這些國家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馬里《國家報》的一篇文章指出,儘管卡扎菲的多變、跋扈和老大作風令許多非洲元首不快,但他給非洲窮人的援助很慷慨,而且他那種瘋瘋癲癲和歐洲人作對的做派,對於許多非洲人而言也覺得很過癮,因為非洲大多數國家都對殖民時代耿耿於懷,「看見有人跟歐洲人作對就高興」。
卡扎菲曾幫助烏干達狂人阿明鎮壓反對派,也就是今天的烏干達總統穆塞韋尼,後者可謂是他的仇人,但這位仇人在卡扎菲正走背運,被全世界圍攻之際,卻難能可貴地說了句公道話:卡扎菲「一半是惡魔,一半是天使,至少對於黑非洲是如此」。
「瘋瘋癲癲」的卡扎菲還是「阿拉伯團結」和「非洲一體化」的狂熱推動者,狂熱到親自開推土機試圖推平利比亞-埃及邊界界碑,和主張建立200萬非洲大軍「橫掃新老殖民主義」(指歐美和中印)的地步。在利比亞本國,他修建高速公路、水渠等公共基礎設施,推廣社會福利,提高婦女地位等措施不論出於怎樣動機,客觀上都有利於利比亞社會的進步。
穆巴拉克是空軍將領出身,參加了1967年和1973年的第三、四次中東戰爭,都有不錯的表現。尤其在後一場戰爭中,身為空軍司令的他幫助曾在第三次中東戰爭中幾乎全軍覆沒、士氣低落的埃及空軍重整旗鼓,贏得阿拉伯世界尊重。
戰後,穆巴拉克作為首席談判代表,主持與以色列的和平談判,圓滿處理了收復西奈半島等棘手問題,顯示了難得的政治、外交能力;繼任總統後,他一方面穩住埃美同盟、信守埃以和約,另一方面逐步恢復、改善因埃以建交而陷入谷底的與阿拉伯世界關係,使一度被目為「叛徒」的「阿拉伯政治孤兒」埃及在1989年重返阿盟大家庭,並成為阿拉伯國家和以色列斡旋、接觸的橋樑,一度遷走的阿盟總部也重新回到開羅。他在任期間,埃及還一改「不承認埃及是非洲國家」的埃及傳統,積极參加非盟活動,熱情援助非洲國家;國際舞台上左右逢源的他曾三任非統組織、兩任非盟主席,直到被推翻時仍是不結盟運動秘書長。
本.阿里的上台,儘管是「打著民主反民主」,但他在政治上實行高壓統治的同時,經濟上卻厲行「靠攏歐洲」的開放政策,1995年,突尼西亞和歐盟簽署自由貿易協定,此後出口加工業得到很快發展,經濟增長率長期穩定在5%以上。突尼西亞號稱「最歐化的阿拉伯國家」,國內風氣在阿拉伯國家中顯得最為開放、現代化,高等教育十分普及,婦女地位也較高。當然,正如許多人所指出的,他的這些「新政」其實是蕭規曹矩:他的前任布爾吉巴便已採用了經濟上西化、政治上專制強化的路線,但本.阿里在經濟開放領域卻走得更遠,做得更成功。
薩利赫是上述諸人中唯一真的「締造」了一個國家的:1990年5月,他利用天時、地利、人和,實現了南北葉門的統一,自己出任統一的葉門共和國總統;1994年,他又率領北方軍隊在葉門南北內戰中獲勝,鞏固了葉門的統一和領土完整。他在任期間積極打擊「基地」等恐怖勢力,一度成為美國心目中,阿拉伯世界最重要的「反恐夥伴」。
諸人中最年輕的巴沙爾,也曾有過讓人「眼睛一亮」的時光。由於他具有深刻西方背景,甚至妻子也是歐洲人,上任之初曾作出「政治自由化」、「經濟自由化」等開明姿態,在經濟領域引入了私人商業銀行,並鼓勵外資進入敘利亞重要經濟部門,2005年,敘利亞軍隊在他授意下撤出長期駐兵的黎巴嫩,從而在形式上結束了對黎巴嫩內政的干預、操縱,更一度贏得廣泛讚譽。
可以看出,儘管他們遠不如自己御用板子吹捧的那般「偉大、光榮、正確」,但也的確創造了一些不錯的業績。
這些人都不是「國家之父」、「獨立締造者」,在他們當權期間人為編造的神話、塗抹的油彩,理應毫不留情地洗刷,對他們的專制和落後與時代,應加以揭露和批判;他們漫長統治生涯中的惡政、暴政,也應毫不留情地予以揭露。但歷史就是歷史,他們的一些客觀功績,也應秉筆直書,公正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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