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學檬:印度佛教向東而非向西傳播的原因

公元545年,波斯王居魯士曾俘虜小亞細亞的希臘人,並將其帶到印度。波斯帝國鼎盛時,其統治區域東至印度河流域。公元前334年,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發起東進,征服了波斯帝國,也到達印度河西部,打通了地中海、小亞細亞和南亞的通道。據學者研究,自亞歷山大王來過以後,「希臘文化的因子就此深深植入中亞和印度的土壤」。印度自此便與地中海沿岸的西方文化有了直接和大規模的交流。按理說,佛教應該首先向西方傳播。但是,就在佛教傳播到波斯、埃及甚至希臘時,在接觸早期基督教之後,似乎被基督教這堵牆擋住了。筆者認為,隨著基督教合法化和壯大,並成為羅馬國教,佛教再傳歐洲已無可能。此後順絲綢之路經巴米揚東傳,又順張騫通西域的路徑,悄然於東漢明帝時,白馬馱經,到達洛陽。那麼,促使佛教東漸及佛教未能西傳,究竟還有哪些具體因素呢?

一、兼通梵漢語文的中亞、西域是佛教東漸的過渡地帶

兼通梵漢語文的罽賓、大夏、大月支等地區的一些佛教徒、商人,是佛教東傳的首批傳播者。中亞和印度河西北地區,廣泛分布著雅利安人。他們是在公元前3000至前2000年代從裏海西岸分批南下進入伊朗高原的,稱為伊朗雅利安人;公元前2000年代以後進入北印度、講梵語的,稱印度雅利安人;其他分布在中亞各地。他們統稱印歐語系的雅利安人。公元前3 2世紀佛教從北印度傳入中亞的安息、大月支等歐亞語系各國,並紮下根。任繼愈先生主編的《中國佛教史》曾有過簡要說明:「佛教創立於公元前6 5世紀的古印度,開始主要流行於恆河中上游一帶。到公元前3世紀孔雀王朝阿育王時及其以後,佛教向印度各地以及周圍國家傳播。向南傳到斯里蘭卡和東南亞國家;向北傳入大夏、安息以及大月支,並越過蔥嶺傳入中國西北地區。」

僅從慧皎《高僧傳》等高僧傳記看,這一概括大體上是正確的。漢武帝時張騫通西域,使安息(今伊朗、伊拉克) 、大夏 (吐火羅,北至今阿富汗北部) 、大宛 (今費爾干納盆地烏茲別克、吉爾吉斯) 、大月支 (大夏衰落後,據有其地,東漢時屬貴霜王國) 、康居 (粟特故地,今哈薩克西南部,鹹海東部) 、罽賓 (今克什米爾) 等國和漢朝有了通道。中亞各國是雅利安人,語言上屬印歐語系,但因和東方的秦、漢王朝有通商往來,不少僧人、商人既懂梵文又略懂漢語,早期譯經均是他們完成的。舉例來說:

竺法蘭,中天竺人,是和蔡愔(東漢時的郎中,受命赴天竺訪佛法) 同到洛陽,他「少時便善漢言」,「愔於西域獲經,即為翻譯」,「漢地見存諸經,唯此為始也」。安清,字世高,安息國王子。東漢桓帝初年到中國,「通習華言」,「宣譯眾經,改胡為漢」。他譯的佛經「義理明析,文字允正」。當時天竺語號為「天語」,「言訓詭蹇,與漢殊異」,唯其所譯,「為群譯之首」。支讖,即支樓迦讖,月支 (今河西走廊地區) 人,傳譯《般若道行》、《般舟》、《首楞嚴》三部經。東漢靈帝時,天竺僧竺佛朔到洛陽,在譯《般舟三味經》時,支讖「傳言,河南洛陽張孟福、張蓮筆受」。又,安息人優婆塞安玄和沙門嚴佛調譯《法鏡經》,「玄口譯梵文,佛調筆受。理得音正,盡經微旨」。孫吳時,月支人支謙受業於支亮 (支亮受業於支讖) ,他「妙善方言,乃收集眾本 (佛經) ,譯為漢語」。

康居人僧會於赤烏十年 (247) 到建鄴,促使孫權建「建初寺」。僧伽跋澄,罽賓人,前秦時入關中。時邀釋道安等名德譯經,「跋澄口頌經本,外國沙門曇摩難提筆受為梵文,佛圖羅剎宣譯,秦沙門敏智筆受為晉本」。趙正又組織跋澄、曇摩難提、僧伽提婆三人「共執梵本,秦沙門佛念宣譯,慧嵩筆受,安公、法和對共校定」。曇摩耶舍,罽賓人,東晉隆安中到廣州,其弟子法度,「善梵漢之言,常為譯語」。最著名的鳩摩羅什,天竺人,其母為龜茲王妹。少隨母至溫宿國 (今新疆溫宿) ,他在溫宿國因辯贏一高僧而「聲滿蔥左,譽宣河外」。龜茲國王親往溫宿迎什回龜茲,他在龜茲「博覽群經,特深禪要」,成為名僧。後來到了長安,主持譯經。佛教傳向東土,他的貢獻最大。

由此可知,罽賓、大夏、大月、安息、康居及我國西域的龜茲、溫宿、疏勒等國,早被佛教,這一地區成為印度佛教東漸的過渡地帶,商路、婚姻和語言的溝通,為佛教東傳提供了西傳所沒有的媒介。

二、宗教信仰的「類同」是佛教東傳的文化因素

佛教傳入漢朝初期,人們當作黃老之教供奉。漢代人開始接觸佛教時,把佛經中的「空」,套用老子的「無」來理解;佛教的水、火、地、風四種物質及「天地始終謂之一劫」說亦與漢代方士「五行始終說」近似,這樣佛教就易「混淆視聽」,易為廣被儒學影響的官民所包容、接受,使這一「異教」能在中國流傳。

其一,早期佛教教義表現為釋迦牟尼的「四聖諦」:苦諦 (人生皆苦) 、集諦 (苦之原因) 、滅諦 (徹悟苦的原因,達到「涅槃」的境地) 和道諦 (通過修道達到「涅槃」的途徑) 。人們通過修行、斷惑、涅槃,最終成為阿羅漢 (「不生」的意思) ,而不再墮入人世的輪迴。「四聖諦」重在修行,奠定了原始佛教的基本教義,並組成了傳教僧團,標誌著佛教的正式形成。

其二,大乘佛教第一傳人是龍樹,他創建大乘佛教約在中國的東漢明帝至三國時期。學者認為,支讖所傳譯的《般若道行》這部經,「把本無當作它的宗教唯心主義體系的至高概念」,「與魏晉玄學提倡的『以無為本』,『有生於無』的唯心主義本體論是很相似的」。大乘佛教在中國傳播最重要僧人是鳩摩羅什,他主持譯出《妙法蓮華經》、《大智度論》、《中論》、《十二門》、《百論》等經。除《百論》是提婆所著外,其他都是龍樹所著。《妙法蓮華經》「以慈修身,善入佛慧,通達大智,到達彼岸」的思想,與孔孟思想中「仁」的含義也有某種相通之處。《孟子·盡心上》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離婁下》:「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孟子所說社會道德境界與佛教宣傳的「彼岸」世界很難區別。老子思想中,也有某些與佛教思想相通之處,如第八章講「心善淵」 (思想深邃寧靜) ,第十章講「滌除玄鑒」 (清除內心污染) ,第十六章講「致虛」、「守靜」等等。但老子不講「真空實相」。

這種「類同」因素,導致佛教(大乘佛教)能和流行的儒道思想「通解」,這一點非常重要。例如康居人僧會於赤烏十年(247)到建鄴,他對孫皓說:「雖儒典之格言,即佛教之明訓。」皓曰:「若然,則周孔已明,何用佛教?」僧會曰:「周孔所言略示近跡。至於釋教,則備及幽微,故行惡則有地獄長苦,修善則有天宮永樂,舉之以明勸沮,不亦大哉。」可見,「類同」因素可以消除相互理解的鴻溝,促使作為「異質」意識形態的佛教傳播。康僧會其父經商,移居交趾(今越南)。來華高僧還樂於學習儒家經典,如竺法護(竺曇摩難剎),其先月支人,世居敦煌,八歲出家,篤志好學,「博覽六經,游心七籍」,隨師之西域各國,遍學其語言文字,帶回佛經,譯為漢文,為佛經廣流中華出力。孫綽《道賢論》將天竺七賢比作「竹林七賢」,將他比作山濤(巨源)。

「類同」因素的存在,往往會導致「異質」向「同質」轉化。細究之,佛道與佛儒有很多區別,佛學家冉雲華指出:佛教的宗教方向以出世為主,「無論是早期的部派或是後期的佛教經典,都是為出家人寫的,多是以出家修道為解決煩惱的最後法門。因此之故,佛教在印度歷史上,從來沒有領導過社會運動」。冉先生舉出中印佛教徒對大乘名著《維摩詰經》的態度,說明印度佛教徒注重的是《維摩詰經》的經義,中國佛教徒則注重維摩詰居士此人,「前者重點是智慧,後者的重點是人,自然也是以人的社會為主」。可以認為,佛教重點在人的主旨是融入中國社會後的變化,是和儒家思想交融後,「異質」向「同質」轉化的結果,從而成為印傳佛教和漢傳佛教的區別之一。

三、佛教未能西傳的文化因素

施舟人教授指出:佛教傳到小亞細亞,當地已經接受了基督教,佛教「一些教義和制度被早期的基督教部分吸收了。所以佛教西止於此」。除此之外,應該還有一個「文化因素」。早期基督教的教義講「十誡」(《出埃及記·傳十誡》),原罪和贖罪 (《出埃及記·贖罪銀》、《利未記·代罪羊》等) ,信靈魂會因信仰而重生,信地獄、天堂。《聖經·箴言》教人「智慧、仁義、公平、正直」;但其處世講聚妻生子、種地養羊、生生不息。而佛教(尤其禪宗)沒有這種強烈贖罪感、入世感;漢魏兩晉南北朝儒、道也無這種強烈贖罪感。隨著歐洲工業化和社會制度變革,清教徒非常注重個人的良知。清教徒所說的良知即靈魂的花園,與禪宗精神難說一致。清教徒很顧家,世俗化,與佛徒空靈化思想大不同。基督教思想與儒家思想有共同點,都很入世,講仁義,但儒家無「神」主宰觀念。佛教與基督教沒有前面所說的「異質」向「同質」轉化的「文化因素」,至少可說不明顯。何況,基督教已是羅馬帝國的國教。此後基督教又自行分櫱出主要有天主教、東正教、新教諸派別。

總的來說,佛教傳東不傳西,有其文化差異原因:基督教的至高無上的「神」,與佛不同;基督教「原罪」與佛教「輪迴報應」不同;基督教的「懺悔」與佛教的思過、「禪」以及儒家的「自省」不同;佛教空觀與老子的「虛」近似;佛教的「法相」與老莊的「道」,儒家「仁」、「禮」近似等等。淺見如此,敬請教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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