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春秋】杜牧:敢於嘲笑周瑜用兵的詩人

  「刻意傷春復傷別,人間惟有杜司勛」,李商隱詩中的這位杜司勛,就是與他以「小李杜」並稱的杜牧。他是懂杜牧的,杜牧素以才略自負,喜歡議論時政,談論軍事。然而時值衰世,仕途坎坷,壯志難遂,故而他的傷春傷別之作,表面風流綺靡,其實蘊含著憂國傷時之慨,這讓他的詩更有了一種韻味和境界,千百年來為人們所推崇、喜愛。

一篇詩賦,得中進士

  杜牧(803—約852年),字牧之,號樊川居士,京兆萬年(今陝西西安)人。有人說,自古以來的詩人,家庭條件最好的只有三個,唐代的杜牧,北宋的晏幾道,還有清朝的納蘭性德,因為他們都出身於宰相之家。  杜牧的爺爺是鼎鼎大名的杜佑,曾任唐德宗、順宗和憲宗三朝宰相,門庭顯赫。杜牧曾經形容說:「我家公相家,劍佩嘗丁當。舊第開朱門,長安城中央。」不過杜佑最厲害的還不是官至極品,而是他的學問。他撰寫了我國第一部體例完備的政書《通典》,共200卷,近200萬字,是典章制度專史的開創之作。書,成了這個家庭的主角,杜牧不無驕傲地說:「第中無一物,萬卷書滿堂。家集二百編,上下馳皇王。」家庭的浸潤與熏陶,加之爺爺杜佑的悉心呵護與指導,杜牧自幼飽讀詩書,「少小孜孜」,打下了深厚的學問底子。  可惜在杜牧10歲時,爺爺杜佑就去世了,不到4年,父親也不幸離世,杜牧的生活急轉直下。祖上留下的老宅子因為要償還利錢,抵押給了人家,他和弟弟杜顗窮得直挖野菜吃,晚上讀書連燈都點不起,只能靠記憶背誦,如此竟持續了三年。  在讀書的同時,杜牧對國家政事極為關心。寶曆二年(826年),熱衷遊樂、沉迷聲色的唐敬宗李湛大興土木,修建宮殿,大臣屢諫不聽。年僅23歲的杜牧深感憂慮,奮筆寫下了氣勢磅礴的《阿房宮賦》。他在細緻地勾畫了阿房宮的宏偉富麗之後,筆鋒一轉,發出千古一嘆:「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最後大聲疾呼:「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這是對天下興亡之道的深刻總結,也是對驕奢淫逸的統治者的有力警告。這篇賦寫得太精彩了,《古文觀止》《古文辭類纂》,包括今天的中學語文課本,都是必選必讀之文。  大和二年(828年),杜牧首次參加科考,正是這篇《阿房宮賦》,給他帶來了好運氣。《唐摭言》一書,詳細記載了此事。  那一年,擔任主考官的是禮部侍郎崔郾。消息公布後,太學博士吳武陵就找上門來。原來太學生中正流行《阿房宮賦》,這些年輕人對這篇文章佩服得五體投地,吳武陵讀罷非常驚奇,因此特地向崔郾推薦人才。他當場把《阿房宮賦》朗讀一遍,崔郾聽後也是稱讚不已。吳武陵趁機要求把狀元給杜牧,理由很充足:才氣無人可比。崔郾為難地說:「狀元已經被他人預定了。」吳武陵說:「那就第二名或第三名吧。」崔郾回答說:「二、三名也有人了。」吳武陵生氣了,怒道:「那你把作品還給我吧。」崔郾趕緊說:「那就第五名吧。」後來有人檢舉說杜牧品行不太好,不拘小節,喜歡出入風月場所。崔郾語氣堅決地說:「我已經答應吳博士了,即使杜牧是個屠夫或賣酒的小販,我也不會改變了。」  嚴肅的科舉考試,到了唐朝後期已經可以內定名次,對於一個王朝來說,這不是個好消息;對出身貧寒的讀書人來說,更是一個噩夢。杜牧順利地以第五名高中進士,雖然有被照顧的嫌疑,但若按真才實學,狀元未必不能戴在他的頭上。在隨後的賢良方正能言極諫科考試中,杜牧再次及第,名列第四,被授予弘文館校書郎,試左武衛兵曹參軍。  杜牧連中兩元,一夜之間名聞京城,他自己也是甚為得意。有一天,他和兩個朋友一同到城南文公寺遊覽,看到有位老僧穿著褐衣獨坐,便走過去和他交談。老僧問杜牧姓字名誰,杜牧據實以告。又問他現在學什麼呢,同行的人爭相誇耀說:「我們這位杜兄,連中連捷,名震京城哩。」老僧笑笑說:「這些我一點都不知道。」杜牧十分驚訝,感慨地賦詩道:「家住城南杜曲旁,兩枝仙桂一時芳。老僧都未知名姓,始覺空門氣味長。」這,大約讓杜牧的頭腦冷靜了不少。

風流不羈,十年一夢

  大和三年(829年),杜牧應江西觀察使沈傳師之邀,任江西團練巡官。沈傳師「少為杜佑所器」,杜家對他算是有知遇、提攜之恩,所以請杜牧作自己的幕僚。第二年,沈傳師轉任宣歙觀察使,杜牧也隨其來到宣州(今安徽宣城縣)。在沈傳師的幕府,杜牧結識了一名歌妓,名叫張好好。  張好好年僅13歲,能歌善舞,杜牧一見之下,竟為之傾倒。他的《贈沈學士張歌人》,描述了這位美女:「拖袖事當年,郎教唱客前。斷時輕裂玉,收處遠繰煙。孤直縆雲定,光明滴水圓。泥情遲急管,流恨咽長弦。」杜牧有些動情,然而對張好好動情的並非只有他一個人。沈傳師的弟弟沈述師也在宣州幕府,他和杜牧是文友,經常在一起遊玩、喝酒,當然也一起看張好好歌舞。沈述師也喜歡張好好,杜牧當然沒戲了,不久張好好就成了沈述師的侍妾。  一段感情還沒開始便結束了,令杜牧有些唏噓。不料僅僅5年後,他又在洛陽東城巧遇張好好,此時她已淪落為他鄉之客,當壚賣酒。一番敘談之後,杜牧感慨萬分,臨別以詩相贈,這便是著名的《張好好詩》:「君為豫章姝,十三才有餘。翠茁鳳生尾,丹葉蓮含跗……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隅。灑盡滿襟淚,短歌聊一書。」因為感情充沛,真情流露,這篇詩卷不僅文筆清秀,書法更為飄逸,成為唐朝留存於世的少而又少的書法精品。這幅作品用硬黃紙書就,高一尺一寸五分,長六尺四寸,上有宋徽宗、賈似道、年羹堯、乾隆等一堆名人的鑒定印章,還有明代書畫大家董其昌題寫的跋:「樊川此書,深得六朝人氣韻,余所見顏柳以後,若溫飛卿與牧之,亦名家也。」評價之高,足以躋身書法大家之列。當年溥儀「北狩」之時,倉皇之中還不忘攜帶這幅詩卷,現收藏於故宮博物院。  大和七年(833年),杜牧應淮南節度使牛僧孺邀請,奔赴揚州,在其幕府中任推官、監察御史里行,後轉掌書記。當時的揚州是個繁華之地,杜牧曾描述說:「揚州,勝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樓之上常有絳紗燈萬數,輝羅耀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杜牧天生有一種貴公子習氣,加之長得很帥,「美容姿,好歌舞,風情頗張,不能自遏」,來到這樣的人間仙境,自然是如魚得水。牛僧孺對杜牧極為器重,見他頻繁外出,很不放心,於是密派兵卒30人,著便服暗中跟隨保護,而杜牧始終沒有察覺。大和九年,杜牧升任監察御史,將赴長安前,牛僧孺置酒為他餞行,語重心長地勸告他:「你氣度曠達,性情豪邁,將來必然前途無量,只是我常常擔憂你風情不節,影響身體。」杜牧掩飾說:「屬下平時很檢點,並無冶遊之事。」牛僧孺笑而不答,命人拿出一個小匣子,裡邊全是便衣衛兵「某夕,杜書記過某家」、「某夕,宴某家」之類的密報,多達數十張。杜牧「對之大慚」,泣拜致謝,因此終生感念牛僧孺。  揚州給杜牧留下了美好的印象,離別時自然依依難捨,他在《寄揚州韓綽判官》中回憶道:「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而那些與之朝夕相處的青樓歌女,同樣讓他難以割捨。為此,他寫下的《贈別》同樣有名:「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多情總被無情惱」,杜牧風流不羈的背後,更多的是離情別意的傷感。會昌二年(842年),杜牧第三次來到揚州,故地重遊,頗為感慨,提筆寫下了《遣懷》一詩:「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他很為過去荒誕的生活後悔,有些自我解嘲,也滿懷惆悵。

注釋兵法,獻計平虜

  會昌二年(842年),杜牧轉任黃州刺史。有一天,他遊覽赤壁,偶見沙灘之中埋藏著一段折斷的鐵戟,上面已是銹跡斑斑,面對滾滾江流,大發感慨:「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這首詩的氣勢很足,眼光很高,在他看來,指揮了赤壁大戰的周公瑾並沒什麼了不起,因為這場戰役的勝利,全靠了天氣的幫忙,跟周郎的韜略沒多大關係。言下之意,周瑜和他杜牧相比,不過爾爾。  在很多人的眼中,這不過是志大才疏的文人吹吹牛皮而已。然而杜牧敢於嘲笑周瑜用兵,還真的不是空穴來風。杜牧生活的時代,正是唐朝晚期,經歷「安史之亂」後,外有吐蕃、回紇入侵,內有藩鎮割據,戰事連連。對於國家的這些亂象,杜牧痛心疾首,這使他在治學時,特別關注「治亂興亡之跡,財賦兵甲之事,地形之險易遠近,古人之長短得失」。他主張士大夫必須懂得用兵之道,「國家者兵最為大,非賢卿大夫不可堪任其事,苟有敗滅,真卿大夫之辱!」為此,他撰寫了《守論》《論戰》《原十六衛》等軍事著作,甚至還親自注釋了《孫子兵法》。  給《孫子兵法》作注的起因,杜牧在《注孫子序》中說:「及年二十,始讀《尚書》、《毛詩》、《左傳》、《國語》、十三代史書,見其樹立其國,滅亡其國,位始不用兵也。」自此,他進行了多年的深入研究。會昌年間,杜牧在睦州(今浙江淳安)刺史任上,完成了《孫子兵法》的全部注釋工作,將書稿呈獻給了宰相周墀,周墀讀罷,大為讚賞。杜牧對自己的這部著作非常自負,他在其自撰的墓志銘中聲稱,他所注的孫子十三篇,「上窮天時,下極人事,無以加也,後當有知之者」。後世對他的注釋評價也很高,歐陽修《孫子後序》稱:「世所傳孫子十三篇,多用曹公、杜牧、陳皞注,號三家孫子。」清人李慈銘在《越縵堂日記》中說:「校《孫子十一家注》,曹公、李筌以外,杜牧最優。」可惜這部書現已失傳,讓人無法領略其風采了。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杜牧並非限於紙上談兵,他還在實際的戰爭中,提出了許多奇謀妙策。  會昌三年(843年),昭義節度使劉從諫反叛,其侄劉稹自任留後,朝廷決心平叛。杜牧寫信給宰相李德裕,在分析了當年的淮西之亂與今天昭義叛亂的不同之處後,他提出了自己的用兵建議:「令河陽出動一萬兵力在天井關修築營壘,堵塞昭義向南的通道,高壁深溝,堅守而不出戰;同時,只要徵調忠武、武寧兩個藩鎮的軍隊,加上青州的五千精兵,宣州和潤州的二千弓箭手,大軍長驅直搗上黨,不出幾個月,必定傾複劉稹的巢穴。」李德裕正在制定討伐昭義的軍事方案,對杜牧的建議多有採納,結果叛亂很快被平定,正如杜牧所預測的那樣。  會昌年間,李德裕對回鶻用兵,回鶻被擊潰,逃往了荒蕪的漠南,李此時在是不是當「宜將剩勇追窮寇」上產生了猶豫。杜牧建議說:「兩漢伐虜,常以秋冬,當匈奴勁弓折膠,重馬免乳,與之相校,故敗多勝少。今若以仲夏發幽、並突騎及酒泉兵,出其意外,一舉無類矣。」意思是胡人兵馬入侵多在秋冬之際,夏天通常沒什麼防備,我軍應該在五六月間主動出擊。李德裕對他的建議深以為然,非常讚賞。  杜牧的軍事才能毋庸置疑,卻一直沒能得到重用,得到立功疆場的機會。原因在於位居宰相之位的李德裕雖然「素奇其才」,然而因為杜牧與他的死對頭牛僧孺關係密切,把他視為牛黨之人,智慧可用,人卻是不能用的,杜牧不幸成了「牛李黨爭」的政治犧牲品。

大半詩稿,付之一炬

  杜牧雖然在軍事上花費了不少心思,但讓他在歷史上留下聲名的,還是他的詩歌。在當時,杜牧便負有盛名,他的詩集流傳很廣,晚唐才子皮日休在《傷進士嚴子重詩序》中回憶說:「余為童在鄉校時,簡上抄杜舍人牧之集,見有與進士嚴惲詩。」他在幾歲時,就在鄉校中看到杜牧的詩集了。  杜牧的詩自成一色,有人評價說,魏晉的詩玄妙清空,摩詰的詩深幽淵秀,五柳的詩沖淡天然,李白的詩奔放如仙,杜牧的詩既有人間煙火氣息,又有林泉之思,「從裏到外散發一種鶴舞長空,俊朗飄逸的美感」。他的詩中,詠史之作最為膾炙人口。這些詠史詩,視角獨特,信手拈來,充滿著幽默與調侃,又飽含借古鑒今的深意,讓人沉思不已。比如《過華清池》:「長安回望綉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唐明皇有安史之亂,不正是耽於「一騎紅塵妃子笑」的享樂嗎?再如《泊秦淮》:「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國勢日衰,不改達官貴人們生活的奢靡,依然一片歌舞昇平,難怪曾經盛世的大唐王朝要江河日下了。  杜牧詩歌的獨特之處,一方面源於他的性格,《新唐書·杜牧傳》上說:「牧剛直有奇節,不為齪齪小謹,敢論列大事,指陳病利尤切至。」如此脾氣,讓他在官場難以立足,卻也讓他的詩充滿了內在的筋骨。另一方面則源於生活的境遇,晚唐之世,藩鎮割據,黨爭不斷,杜牧目睹百姓流離,而自己壯志難酬,所以多傷時之作,悒鬱之情,溢於辭表。清代學者全祖望將杜牧比作漢代的賈誼,兩個人心志相似,才氣相仿,然而時代卻沒給他們一展雄才大略的機遇,結果只能在感憤中鬱郁終生。  大中五年(851年)秋末,杜牧從湖州回到長安,就任考功郎中、知制誥。他傾其所有,購回了爺爺杜佑當年在長安近郊樊川所築的別墅,大修之後,帶著一家人住了進去。杜牧很高興,邀請了許多親戚朋友歡宴。酒酣耳熱時,他吩咐外甥裴延翰待其沒後,將他的文章結集為《樊川集》。第二年冬天,杜牧得了一場大病。在病中,他夢見自己寫下了八個字:「皎皎白駒,在彼空谷。」他覺得不是好兆頭,於是為自己撰寫了墓志銘。隨後,他翻撿平生所寫的詩文,將大部分都付之一炬,只留下了十分之二三。不久,一代詩人,溘然而逝,享年50歲。  幸運的是,外甥裴延翰自幼就得到杜牧的器重與喜愛,杜牧生平所作詩文,往往都會抄寫寄給裴延翰。杜牧死後,裴延翰所收藏的作品,比杜牧焚燒後的剩稿還要多十分之七八。按照杜牧的囑託,裴延翰將他的450首詩文彙編成集,共20卷,名曰《樊川文集》。杜牧的畢生心血,才因此得以最大限度地保存、流傳下來。

文章來源:《文史天地》第2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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