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盡長江滾滾來】這是杜老闆的江湖

上海人說「杜老闆」,發音跟「大老闆」相同。在上海人的話語體系里,「杜老闆」專指一個人,就是流氓大亨杜月笙。他是名副其實的杜老闆,也是名副其實的大老闆。杜月笙杜老闆有他的江湖。江是什麼江?黃浦江。湖是什麼湖?額……可能是澱山湖。大詩兄今天要講的杜老闆,是杜甫。在上下五千年的中國詩歌史里,杜甫是名副其實的杜老闆,也是名副其實的大老闆。杜甫杜老闆有他的江湖。江是什麼江?是「不盡長江滾滾來」的萬里長江。湖是什麼湖?是「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的八百里洞庭湖。歲拾橡栗隨狙公山猴屁股後,一個拾荒老頭杜甫杜老闆的人生,從某個角度看是失敗的。按照傳統的劃分,我們可以把他的人生分為三個階段:早年、中年和晚年。這三個階段,呈現出物理學上的加速度墜落態勢。早年的杜甫是什麼樣?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是「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一肚子偉大抱負,一股子血氣方剛。中年的杜甫,好不容易混了個小官,來了安史之亂!一家人四散逃難,是「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是「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是「入門聞號啕,幼子飢已卒」。晚年的杜甫,在成都靠著大軍閥嚴武,過了幾年安穩日子。然後呢,然後就接著逃難。往哪兒逃呢?從四川穿過三峽,往東邊的長江中下游跑。聽說那邊的物產還豐富些,好歹還能養家糊口。這段日子,過得那叫一個糟心!他寫過一組詩,叫做《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其中第一首是這樣的:

有客有客字子美,

白頭亂髮垂過耳。

歲拾橡栗隨狙公,

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無書歸不得,

手腳凍皴皮肉死。

嗚呼一歌兮歌已哀,

悲風為我從天來。

「狙公」就是山猴。我們常講的「狙擊手」,本意就是一個像猴子一樣隱蔽在樹叢中,像猴子扔石頭一樣玩偷襲的人。

狙公你看,一個滿頭亂白頭的老頭,大冬天跟在山猴後面拾板栗、橡子,手腳凍得全部皴裂……請不要再說下去,讓我們腦補一下:北京上海這些大城市的地鐵站、馬路邊,經常有白髮蒼蒼的老人,穿著鼓鼓囊囊的冬衣,背著大蛇皮袋或者塑料袋,十分認真地翻垃圾桶,撿裡面的飲料瓶子。在幾年前,他們是站在地鐵出入口,伸著手,跟過往行人要看過的廢報紙。現在紙媒不行了,斷崖式下跌了,更加影響了他們的生計。

晚年的杜甫就是這個樣子:一個「4050人員」,沒有工作、沒有社保、沒有醫保,還拖家帶口。這麼一個半人半猴、叫花子一樣的老頭,居然還在寫詩,別人肯定認為他精神不正常。「中原無書歸不得」,他到死都想回到自己出生、成長的洛陽、長安,但是到死都沒有實現這個願望。最後是死在長江中游,就是今天的湖南湖北一帶。萬里悲秋常作客詩人很背,數你最背今天的湖南湖北,在古代叫做荊湘、荊楚、兩湖、湖廣,等等。在唐朝時期,這裡的行政區劃叫做「江南西道」,還有一部分屬於「山南道」。湖廣一帶,有長江,有洞庭,就是一個典型的江湖。

唐江南西道 長江 洞庭杜甫奉獻給我們的,是第一流的湖廣、三峽一帶的詩詞地理。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

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

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

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是深秋的景象。這是大江大河邊的景象。大詩兄對這首詩的偏愛,達到了溺愛的程度。你難以想像,一個落魄到如此地步的老頭兒,能寫出如此格局、如此風骨的詩篇——怎麼看怎麼像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悲懷而不悲傷,沉痛而不沉淪,唐詩風骨畢現於此。杜甫晚年飄零,在巴蜀一帶生活了很長時間。其中,在渝東夔州(今天的重慶奉節)居住了將近兩年,《登高》就是在這裡寫的。夔州位於三峽瞿塘峽處,位置險要,山高峽深。「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這是詩歌里的物候學、生物學。猿,我們前面講過,其實就是「狙公」,三峽一帶的猴子,「兩岸猿聲啼不住」里的猿猴;鳥,我們後面要講到,就是「天地一沙鷗」中的沙鷗。「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那是一種「聲畫兼備」的感覺:風是急的,天是高的,水是滾滾的,兩岸猿聲是啼不住的,這已經夠撕心裂肺了。而兩岸高山上的密林,是松濤如雷,還是層林盡染?這都不重要,快看:疾風吹落的黃葉,彷彿一陣急雨,幾乎沒有打轉,就像千萬條斜斜的直線一樣,帶著颯颯的嘯聲,落在江面上、山石上、詩人的腳面上。蕭蕭落葉,必須配以滾滾江水——逝者如斯夫!此時的老杜,必定是倚著一棵大樹,凝視秋山秋水,微微蹙眉。

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年老、多病,因為高血壓、心臟病等等,酒都不能喝了;也有一種可能,是沒錢買酒喝。如果你經常聽古典音樂,你會覺得杜甫跟柴可夫斯基的氣質很像,沉鬱頓挫,大開大合,彷彿荒原之上刀槍齊鳴,在極細小處有極大的爆發力。

老杜和老柴大家注意到沒有?杜甫觀察長江,是從江水湧來的方向看,看到的是「不盡長江滾滾來」,那是一種快要把人淹沒的急促感、緊迫感,感受到的是大自然偉力的「森森的惡意」。他肯定是孤單單一個人站在那裡,手裡握著板栗,肩上搭著麻袋。杜甫「一被子」的好基友李白,是怎麼觀察長江的?是「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他是順著江流的方向看,看到的是順暢淋漓,是對大自然偉力的感恩。那時候的李白再落魄,也有酒,有朋友,因為這是「送孟浩然之廣陵」。幾百年後的蘇軾是怎麼看的?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他是眼裡看著大江、心中走神萬里,早就「穿越」到周公瑾、諸葛亮和曹阿瞞的年代。那時候的蘇東坡再落魄,也是一個被嚴重警告的領導幹部,有酒有肉,有船,有一批酒肉朋友。杜甫觀察的長江,是在長江奔出三峽的地方,今天的湖北省西部;李白觀察長江的地方,在今天的武漢黃鶴樓,湖北省中部;蘇軾觀察長江的地方,在今天的黃岡赤壁,湖北省東部。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昨夜客船上

旅夜書懷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如果讓大詩兄給這首詩起個名字,我寧願是《昨夜客船上》,多好的流行歌曲曲目啊。「這一張~昂,舊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安……」閑話休提。這是杜甫從成都出來,順江而下,在今天的三峽重慶、忠縣一帶的江面上寫的詩。一家老小擠在一條雇來的客船上。「爸爸去哪兒?」孩子問道。「我也不知道。」老杜說。天空飄來一隻沙鷗,降落在搖擺不定的江面上,就像這隻客船。它一會兒鳧水覓食,一會兒在江心沙洲上假寐。這是沙鷗的江湖呀,不是我老杜的江湖呀。在老杜的眼裡,天空飄來的不是一隻沙鷗,而是飄來五個字:飄飄何所似……

沙鷗按說,那時候的杜甫,已經是大唐數一數二有名的詩人了。放在今天,肯定是「網紅」。但是,兵荒馬亂的時節,誰有心情去讀詩?誰會幫你去張羅個讀詩會,出版個詩集?名氣是挺大,過得挺不如意,別說出名、當官,吃飯都成問題!「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老杜是個明白人。話說回來,如果只有情緒的宣洩,老杜就不是老杜,詩也不能成其為詩。搞文字工作的都知道,得有白描呀!這才見功底。「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這場景,馬上就出來了,像電影分鏡頭一樣——最好的詩人,都是最好的觀察者。細草、微風,「小嗖風風地吹」,不對,是小風嗖嗖地吹;高高的船檣,江面上只有一隻小船。這一帶所有的活物,也只是船上的三五個人,不遠處的一隻沙鷗,還有水裡的魚鱉。「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講到這一句,好了,請李白出場:渡荊門送別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李白是「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杜甫是「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我要說你們沒有抄襲,人家不服氣啊。而且,從地理位置上看,他們都是在出蜀的長江上寫的!從年代上看,李白的詩在前。這,怎麼辦?——這都不是個事。這叫「傳承」,這叫「點化」。大詩兄只能說,你們是真正心心相印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寫在人生邊上講完了「江」,我們講「湖」。登岳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岳陽樓就在洞庭湖邊上。那時候的洞庭湖,比現在大多了。自古以來,洞庭號稱「八百里」。只是到了近現代,狂妄無知的人類貪婪索取,讓洞庭成了一個個季節性小水窪,旱季就是一片「風吹草低現牛羊」的景象。湖南湖北、湖廣、兩湖,關鍵字就是這個「湖」。如果沒有了「湖」,我們怎麼跟孩子解釋這些地名?

岳陽樓 洞庭湖「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生長在北方的杜甫,這是第一次看到洞庭湖,印象肯定很深刻。中國的北方沒有大澤。「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大澤大到什麼程度?讓人感覺長江中游的楚地和下游的吳地,就是靠著這片水域劃分疆界的;乾坤,就是天地,天和地,日日夜夜就在這片水面上漂浮。大詩兄前面講過,白描之後,必有抒情。「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嗯,想到個人生世,很是神傷呢。《登高》時在山上,《旅夜書懷》時在船上,《登岳陽樓》時在樓上,心情卻都差不多。「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就算潦倒到這個份上,還想著國家社稷,「我的淚,不是為我而流,是為朝廷而流……」不要輕率指摘老杜的情懷,不要急著界定他的「歷史局限性」。我只能說,他這「地命海心」的內心世界,你如果真心不懂,可以認真欣賞。不久之後,老杜就死在洞庭、岳州一帶。據說,死在一條船上。如果大詩兄沒記錯,李白也是死在長江邊上。所以,大詩兄還沒有寫完。老杜,不管你到哪兒,怎麼可以沒有老李呢?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後三首(其三)剗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洞庭還是那個洞庭。換成老李,就是另一番看似沒心沒肺的快意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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