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特輯|個人是歷史的人質,家庭何嘗不是

和哥哥一起住過的房子,現已被遺棄

文/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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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奔走一年終於回到了故鄉,還是由於各種原因不能回家過年,我們的記者以及一些好朋友都懷著複雜的心情,講述了他們有關「回家過年」的故事。

以下是第四篇:《歷史的人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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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尷尬,我不太看哥哥的臉,以至於不太能清晰描繪他的長相。大概說來,他的臉型、眼睛、肩膀乃至整個身板都給人瘦窄的印象。他小時候有點大舌頭,長大後仍不愛說話,更不常笑,笑聲里總夾著緊湊的吸氣,像是不太好意思表露情緒。但旁人能從他走路的姿勢感覺到他的心情。如果他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上半身的風衣拉鏈老往前晃動,說明他是高興的。相反,要是另一種滯重的步伐,風都好像被他拖慢了。接下來他多半要去喝酒了,回來就坐在椅子上,耷拉的腦袋埋進衣領里,一動不動。像我奶奶說的,跟個活死人一樣。

哥哥是舅公的孫子。三十四年前,襁褓之中的哥哥被送到母親懷裡,跟剛出生的姐姐一起,喝母親的奶長大。這個粵北的山城經濟差且重男輕女。哥哥家太窮,而我父親是有8個姐妹的獨子,頭胎卻生了個女兒。於是他成了我哥哥。五年後母親生了我(出生後對外宣稱我夭折了),兩年後生了弟弟(當時兩胎相隔5年在當地是合法的)。父母帶著弟弟在隔壁鎮生活,姐姐住在外婆家。我和哥哥留在老家。

在漫長的童年歲月,我們的身份模糊且奇怪。我被稱作是一位遠方親戚的女兒(以避開計劃生育嚴酷的懲戒)。在學校填表,我經常忘記母親一欄該寫什麼。哥哥則有兩個母親。他的親生母親,一個嘴角長痣、慈眉善目的女人,隔個大半年會來看他。昏昏欲睡的大中午,她和哥哥坐在漏光瓦房的飯桌旁,女人問他學習成績,哥哥低著頭,慢吞吞回答,聲音嗡嗡細細。最後哥哥手心裡多了一張五塊錢。女人雙目帶淚離開。而我們共同的母親更常來看我們,但我總會跑去同學家,也許是因為不喜歡那個緊得喘不過氣的擁抱,以及陌生又熱情的眼神。

尷尬可能很早就開始了。有一次我跟哥哥吵架,懷著傷害的用意,我沖他喊,你又不是我哥!他即刻沉默了。

跟世上所有的哥哥一樣,他總欺負我。無論奶奶從圩鎮買來的橘子藏在哪,他總能找到。他還聰明,有次奶奶丟失了五塊錢,所有人認為我無辜,他差點就從我的私人抽屜里翻到。再長大一些,暑假時我們去外婆家,途徑縣城,他會在大巴上拎冰壺的女人那給我買只冰淇淋。比起姐姐和弟弟,我和他有過更多重疊的回憶,比如一隻非常溫柔卻被老鼠藥毒死的大灰貓。當天早餐時談起貓的死亡,哥哥傷心透了。

將上初中的哥哥,要去跟父母住在一起了。哥哥哭了,他不願意。我們從此分開了。我聽說有次哥哥偷電線里的電芯去賣,賣了錢買作業本。(多麼聰明的主意!)結果被父親發現,他的書包被扔出門外,遭遇挺重的打罵。初中畢業,哥哥在升學志願表上填了高中,考慮到當時師範院校不錯(學費少回報好),母親拎著一桶禮去一位教育局的領導家,換取重填哥哥志願的機會。沒換回師範的名額,於是哥哥和姐姐都去念了中專。父母也沒想到,大學很快擴招,中專生從此「不吃香」了,連包分配的機會也沒有了。

我讀高中時斷斷續續會收到哥哥寄的三百元生活費。他還送過一個斜跨的、淡綠色的小CD包給我。

某天他告知家裡有女朋友了,女朋友還懷孕了。新的談話是發生在深夜,還是在那個瓦房,低瓦度的燈泡外層覆上厚厚的煤灰,有些角落根本照不到光。父親用一貫強權的語氣告訴哥哥:因為家裡經濟正緊張,弟弟妹妹馬上要讀大學了,生孩子的事應該推遲些。哥哥哭得一抽一抽的。回到房間後,他的臉上陰沉無光,還有悲傷。之後他主動跟父母斷了來往。我們三姐弟去東莞看望過他們,哥哥把房間讓給我們,和大肚子的大嫂在客廳鋪個竹席睡。小侄女出生後生了場大病,哥哥家裡經濟捉襟見肘,我跟同學借了幾百塊錢給他。

幾年後哥哥帶著三歲多的侄女第一次回家過年。全身穿紅色的小侄女臉蛋像個蘋果,手裡拽一隻杜鵑花,照相時天真又清亮地喊道,花!鏡頭裡所有人都笑了。

和哥哥一起住過的房子,現已被遺棄

長兄長姐犧牲自我,儘早反哺家庭,幫助撫養弟妹的故事在粵北山區非常常見。計劃生育沒讓這個重男輕女的山城切斷繁衍文化,卻催發了更複雜也更展現扭結般人性的情節。

偶爾談起以往,哥哥口氣很淡,我對爸媽從來沒有什麼(怨懟)。反而我總覺得家裡對哥哥不公,每回跟母親吵架都夾帶有正義感的不平。有回母親沖了我一句:你要想對你哥哥好,怎麼還讀研究生,不早點工作幫家裡?我啞口無言。這話在我意識中納入了負罪感。我一度考慮過把家族責任囊括進人生規劃(比如找一份更賺錢的工作)。但最後還是選擇了某種程度上的自由(我說服自己,也許太多負罪感也是種自戀)。

我漸漸知道自己無資格用上帝視角審判一個家庭。個人是歷史的人質,家庭何嘗不是。

這幾年又有了新的尷尬情景。某回過年的飯桌上,父親誇耀著我和弟弟的成績。一位嗓音很大、滿臉自負的伯伯說:峰,你看你妹妹,你弟弟,個個都這麼厲害。你就知道喝酒!哥哥的臉紅到了耳根。

單獨相處也尷尬。比如他會半開玩笑地問我,妹你在**日報,認識很多人吧,有時間給我介紹介紹啊。見我無話,他也就沉默了。一年春節他蹲在家門口,抽著煙,窘迫地笑著,問我,老妹,年終獎有多少啊。又有一回他打算做點生意,打電話跟我借錢,第一次打通了,沒說話,掛了。第二次再通,遲疑許久,終於囁嚅地說,老妹,哥這次打算下賭注了。

在這樣一個多數人長於經營計較的山城,哥哥從不吝嗇給身邊的人幫助。姐姐出國念書,他硬是塞了一萬。他只不過缺點運氣,生娃又早,負累重一些。總之,熬夜、酗酒、抽煙讓哥哥臉上顯現了皺褶、斑點。出於心疼、愧疚或者脆弱的逃避心理,我越來越少對視他。

家庭矛盾最近一次爆發是在我的婚禮上(姐弟都在國外,這次婚禮上我們全家人5年來首次相聚)。婚禮前一天,哥哥一大早被父親喊去買礦泉水,回來得遲了些,於是一整天都被父親那充滿霸權的口吻責怪。之後婚禮上拍合照,父親粗暴地對原本站在他旁邊的哥哥說,「讓李某(姐姐的外籍老公)過來站這裡。」當晚兄弟姐妹圍著一張麻將桌談心,哥哥有點哽咽著回憶起被父親推開的瞬間,「我當時就非常難受,但還是忍下來了。」他覺得自己一直尊敬父親,卻未受到同等對待。他一邊往杯里倒著白酒,一邊說,「因為我的個性,太內向,不喝點酒,很多話說不出口。喝了酒能跟人說話,就開心許多。」

期間,父親送了些禮物到哥哥房間,他好像知道我們在說什麼,表情緊繃,藏著屬於老人的那種弱弱的無言的歉意,馬上又離開了(他這輩子從沒承認他錯了)。哥哥送我到門口,臨別對我說了句,妹,希望你不要覺得你的婚禮上,哥哥不開心了。

父親後來跟母親解釋,他對哥哥的強勢很大程度源於受挫的權威感,因為比起哥哥順從的態度,其他三個子女對他是十句話九句都要反駁。事情的結局是哥哥在微信群主動跟父親道了歉,措辭禮貌、真誠。

對多數人而言,現實世界的成就就是支撐自尊感的重要來源,哥哥也不例外。年底聽說哥哥在新的公司升了職,發展不錯。春節前幾天,我在老家見到哥哥。他沒有整個人陷在沙發里了,而是身子前傾,願意跟人談話的樣子。總之他看起來一切都還好。我直視他那雙細長的、精神奕奕的眼睛。尷尬好像消除了。

再次離別,哥哥愉快地祝我一路順風。我才又想起來,自己沒喊他一聲哥。

今年春節,4個兄弟姐妹只有哥哥在家陪父母過年,我們都走得太遠了。

回顧春節特輯:(點擊可閱讀)

《她代替我們生活在了家鄉,就像我們代替她在外面的世界漂泊》

《你是沒有故鄉的》

《告別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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