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蛾撲火 非死不止:丁玲身上的五四 延安 新時期
2015年11月16日 10:01來源:南方周末 作者:石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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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時期,丁玲曾是毛澤東最為賞識的作家。圖為1955年,周恩來和丁玲交談。1957年,丁玲被劃為右派分子。她的一些「歷史問題」,直到逝世前一年多,1984年,才得以平反。(CFP/圖)
2015年7月,李向東、王增如著《丁玲傳》上下兩冊出版。上冊粉色封面,年輕的丁玲托腮,亮晶晶的眼睛望向畫外。下冊淡綠封面,老年丁玲滿臉皺紋,墨鏡後的眼睛依然微笑。
她曾被稱為「鳳姐」「丁大媽」「紅衣主教」,位列「四條棍子」之一。1986年2月,在生命的最後幾天,丁玲說:「你們大家高興吧,我肯定能成佛。」這不是丁玲第一次以佛自況。1942年,總結自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後的變化,她說:「像唐三藏站在到達天界的河邊看自己的軀殼順水流去」,「一種幡然而悟,憬然而懼的感覺」。
新近出版的《丁玲傳》記述了丁玲一生的幾蒸幾焙,引發知識界的持續熱讀。作者王增如是丁玲最後一任秘書,她與丁玲相處四年,印證了瞿秋白早年對丁玲的評價「飛蛾撲火,非死不止」。
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王中忱也敬畏疊印在丁玲身上的歷史厚度。在《「新時期」的文藝與政治——重讀晚年丁玲》一文中,王中忱以丁玲自己的話作為題記:「有些人是天生的革命家,有些人是飛躍的革命家,一下子就從落後到前進了,有些人不犯錯誤,這些幸運兒常常是被人羨慕著的。但我總還是願意用兩條腿一步一步走過來……」
王中忱和丁玲相識於1970年代末。「文革」過後,現代文學掀起「翻案風」,「文革」中不能讀的作家重新進入研究者的視野。當時的東北師範大學青年教師王中忱受老師蔣錫金點撥:丁玲是需要重新討論的。王中忱從整理丁玲作品目錄開始對她的研究。有一次,他在圖書館查到丁玲寫的一篇評論文章,評胡也頻小說。王中忱把這篇文章抄錄下來,寄給丁玲。接到此信,剛從「下放」的山西農村回到北京的丁玲異常興奮。她親筆回信說,這篇文章讓她想起很多往事。
1981年,王中忱因編《茅盾全集》進京,住在茅盾故居,丁玲特意登門看望——既是看人,也是看房子。茅盾曾是丁玲在上海大學的老師。1984年,丁玲「民辦公助」辦《中國》雜誌,把王中忱招進編輯部。在《中國》的幾年,是王中忱和一班年輕編輯的快樂時光。這本由老作家發起創辦的雜誌,並不排斥年輕作家和新銳作品。北島、舒婷、楊煉、多多、王小妮、格非、徐星、殘雪、韓東、西川、北村、翟永明、歐陽江河、芒克、崔衛平、于堅都曾在上面發表文章。耄耋之年的總編輯丁玲經常在木樨地家中請年輕的編輯們吃飯。
近距離與丁玲接觸,王中忱常覺困惑。「有時候我們也想,她有一些話是不是太不合時宜了?但我又覺得,我們這些人和她隔著一個巨大的時間距離。我們只是站在1980年代初想問題,而她想問題要跨越一個漫長的時段。」王中忱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賀桂梅亦有同感:「丁玲在整個二十世紀都有她的獨特性。她很早就成名,現代性的東西她都經歷過,但她又能夠成功地融入到中共體制里,在革命的邏輯裡面往前走。她是最能夠體現二十世紀連續性的標誌性人物。」賀桂梅曾以丁玲等作家為案例,做1940年代到1950年的作家研究。
絕對的個人是空的
南方周末:怎麼看王劍虹和丁玲的關係?很少有人像丁玲那樣,對少年同伴那麼刻骨銘心。
賀桂梅:早期對丁玲影響最大的,除了她母親就是王劍虹。她們有共同的思想訴求,就是無政府主義。在兩人關係中,王劍虹是主導。她很活潑,年齡比丁玲大,思想比丁玲成熟。早期的丁玲比較沉默、溫和。後來她給人的印象是大方、潑辣、活躍,她是把王劍虹的品質內化到自己的身上。《莎菲女士的日記》作為一個書信體的小說,是寫給「蘊姊」的。蘊姊就是王劍虹的化身。丁玲在性別上非常開放,她不是我們今天說的同性戀。對於喜歡的人,她沒有任何顧忌。我覺得這是受無政府主義的影響。
南方周末:在中國的歷史上,無政府主義一閃而過。這種思潮能對身處中國內陸小城的丁玲產生影響嗎?
賀桂梅:你讀胡也頻的小說《光明在我們前面》,女主人公就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男主人公是信共產黨的,兩人有很多辯論。我想這是胡也頻和丁玲關係的一種投射。丁玲有她媽媽的那個小圈子,她媽媽和向警予是好朋友,丁玲稱向警予「九姨」。中國最早的左翼思想不是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而是無政府主義。這種反家庭、反組織的生活方式,就是無政府主義。它塑造的是「五四」的、激進的個人。「五四」新文化運動強調個性解放,獨立自由。到底什麼是個性,什麼是個人,肯定有理論源頭。從別的理論——比如啟蒙主義,很難推導出那麼摩登、那麼絕對的個人,比如丁玲的名字,就是她自己隨便起的。
南方周末:信奉無政府主義的丁玲在1930年代加入中共,是不是一個突兀的選擇?
賀桂梅:絕對的個人,你去追溯其實質,是空的,個人只有在反叛的時候,是有力量的。當敵人——比如說封建桎梏消失了,個人是不能承擔自己的。出版《自殺日記》之後,丁玲在創作上走向沉悶,所以才要「硬寫」。胡也頻「左轉」並去山東教書,她親眼看到他在學生中一呼百應的力量。她對瞿秋白是很佩服的。她對社會主義者有好感在先,只是她不想受組織的束縛,想做一個黨外的「同路人」。更重要的是,這時候,馮雪峰出現了。在丁玲的一生當中,馮雪峰是一個主導性的人物。丁玲之所以能對革命不離不棄,和馮雪峰有很大關係。一些很抽象的概念,比如政黨、信念,其實都是跟具體的人打交道的過程中建立起來的。
南方周末:加入中共之後,丁玲寫作上的困境解決了嗎?
賀桂梅:她寫了《夜》和《水》。這兩個作品被視為左翼文學的標誌性作品,獲得了馮雪峰、魯迅的高度評價。但像夏志清這樣的評論家看不上丁玲的這種轉變。從文學描述的細膩、深入來說,這些作品當然不能和《莎菲女士的日記》比。後者是她骨子裡的東西,而農民、難民是她要去熟悉的對象。這是丁玲的勇氣所在。蕭紅、張愛玲很難跨出這一步。
電影《黃金時代》里的丁玲,由郝蕾扮演。延安的丁玲,正處於一生中的輝煌時期。(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如果共產主義沒有造成新人,就是不成功的
南方周末:《丁玲傳》認為《我在霞村的時候》是延安文藝的代表作。這篇小說歷來都是被認可的嗎?它的命運有無起伏?
李向東:把《在醫院中》和《我在霞村的時候》說成「既是丁玲延安時期的巔峰之作,也是延安全部文藝作品的巔峰」,這只是我們兩人的評價,我們認為它遠遠高於同時期延安的其他文藝作品。《在醫院中》由於在整風中受到批評,1940年代之後,沒有收入任何一本集子,直到1981年1月才第一次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丁玲短篇小說選》。《我在霞村的時候》則一直受到肯定。丁玲曾經講過,「我是更喜歡在霞村裡的貞貞的。為什麼我會更喜歡貞貞呢?因為貞貞更寄託了我的感情,貞貞比陸萍更寂寞,更傲岸,更強悍。」
賀桂梅:為了這個問題,我重新查了一些資料。「霞村」「醫院」「三八節」的命運不盡相同。1946年胡風給丁玲編了一個小說集,題目就叫《我在霞村的時候》。同時期,馮雪峰編丁玲文集,也把它選進去。1949年、1950年、1954年,丁玲連續出的幾個小說集都選了這篇。真正把它做靶子批判是1958年,《我在霞村的時候》《三八節有感》《在醫院中》,三個捆在一塊批。
以前,人們談《霞村》老是談主人公是慰安婦。寫「霞村」之前,丁玲也寫一些延安的英模、高級將領,但只是在寫故事,她自己肯定覺得不滿意。「霞村」開始是用第三人稱寫的,後來改成了第一人稱。在我看來,這種人稱的轉換是非常有意思的:丁玲想要消化各種各樣關於革命、抗日的信息,所以這個時候出現了「我」。
丁玲在延安時期寫的東西,真正有冒犯性的是《在醫院中》和《三八節有感》。《我在霞村的時候》里的延安是一個理想:主人公後來要到延安去做一個新人,但是《在醫院中》,丁玲問:你們講什麼革命,你們連身邊的人都不關心,如果沒有愛,革命還有什麼意義?《三八節有感》直指特權和具體的人際關係,特別是老幹部和江青。
「整風」之後,延安發表了一個「四三決定」,從此,中共婦女工作的重心從知識女性幹部轉到了農村女性。這個轉移使得性別平等的觀念被擱置。所以國統區的名記者趙超構說延安搞的是「新賢妻良母主義」——婦女有勞動權,有經濟權,但最終目的是家庭和睦,養胖娃娃。丁玲未必從理論上意識到這些問題,但她從樸素的女性立場出發,發現並揭示了這個問題。
南方周末:整風之前這些尖銳的批評,和整風之後丁玲的脫胎換骨之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王中忱:為什麼1940年代,延安內部要進行那樣一次整風?為什麼很多的人最後還是贊同了整風的邏輯?在我看來,在任何時代,讀書人都有幾種選擇,一種是只立言,不立功;但中國的讀書人不參與實踐的可能性很小。參與實踐,要做成事,就不是你這一個階層的事。這時候就遇到一個非常巨大的困難:知識階層和其他階層是很難溝通的。尤其到了「抗戰」時期,要全民動員,這就變成知識分子內心巨大的負擔:誰能縮短與大眾的距離,誰就能成為中國社會的主體,誰就能成功。丁玲他們遇到的就是這個問題。再加上,她自1930年代就對國民黨很失望。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到了共產黨身上,她已經跟中共結成一體。有時候,她也會覺得不適應,但她想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改變不合理的現狀。中共內部有一批這樣的人,這是中共能長期保持政治活力的原因。
南方周末:《丁玲傳》里記錄了丁玲在1950年代不斷按照政策的要求,修改《太陽照在桑乾河上》的過程。她對這種修改似乎並不反感?
李向東:延安整風之後,丁玲懂得了要深入工農兵,要適應工農兵的閱讀習慣,她是遵循著這樣的想法寫作《太陽照在桑乾河上》的。小說受到批評,無法出版,她才明白,光有這些還不行,還要懂得黨的政策,遵循黨的政策寫作。而土改政策也在不斷調整中,丁玲在現實生活中發現的問題、得出的結論與黨的政策不相符,她的小說就不能出版。她後來和胡風聊天時說,有的人物,由於怕把握不準,就不敢下筆寫。後來她寫《在嚴寒的日子裡》,寫寫停停,改來改去,始終沒有完成,絕對與此有關。
南方周末:北大荒勞模杜晚香是丁玲塑造的一系列女性中最後一個。這「最後一個」的文學意義和社會意義是什麼?
賀桂梅:從延安時代,丁玲一直在考慮一個問題:到底怎麼塑造「英雄」和「典型」。因為所謂的共產主義理想就附著在「新人」上。如果共產主義沒有造成新人,它就是不成功的。這次王增如、李向東找到了延安整風時期丁玲的檢討材料。她在檢討中說,《在醫院中》她本來是想寫一個共產黨員的,但她缺乏這樣的經驗,寫成了一個對周圍不滿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丁玲復出後,自己非常看重的作品是《杜晚香》,但是《牛棚小品》獲了獎。她公開說,《牛棚小品》我是偶一為之,以後我還是要寫《杜晚香》。但事實上,她再沒寫這類作品。到了八十年代,她寫了兩百多篇雜文,她要對社會最關切的議題發言。有人說這是她的「明星意識」作怪,但我認為這更多與她的自我更新的能力相關。
隔絕二十年,帽子換了一頂
南方周末:丁玲在晚年不討人喜歡,原因可能是什麼?
賀桂梅:很多人認為,丁玲晚年不討人喜歡,是因為她很「假」,她不講傷痕、不哭訴。其實人們在寫傷痕時,內心是很複雜的。周揚見到丁玲,他不想道歉,就說紅衛兵把他的耳朵都打聾了。所以「苦」是有用的,你打算拿你受的苦做什麼?丁玲認為過多的訴苦只能拆台,沒有意義。
我想丁玲理想當中的新時期文學,大概就是張賢亮的《靈與肉》、鄧剛的《迷人的海》、史鐵生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那樣的作品——雖然寫苦難,但是還是要把苦難放在正面的意義上面。但在1980年代,很多人會覺得這個東西是假的:訴苦的閘門一旦打開,很容易產生一種怨憎、厭倦的情緒。很多人採取取巧的態度,他們知道被稱為「新時期」的1980年代鬱積了大量的情緒,文學會在釋放這種情緒中起到很大作用。丁玲偏偏反其道行之。
王中忱:從1976年到1979年,被「文革」打散的文藝隊伍,開始恢復。第一批回歸文藝界的是1957年沒有被打倒,「文革」中被打倒的那批人。1957年以前被打下去的那批人,從蕭軍到胡風、丁玲,還都在下面。
丁玲要到1979年3月,才在山西的《汾水》雜誌發出一篇《致一位青年業餘作者的信》,那時她已經75歲。同一年,她以治病的名義回到北京,拖了一年之後,才恢復黨籍,而她1930年代被國民黨政府囚禁的「歷史問題」,到了1984年8月——她逝世前一年多才得以平反。
丁玲是「新時期」文學的遲到者,她回來的時候,文壇的權力已經分配完了。對於世事洞明者,這或許是一個有利於遠離是非的位置,但丁玲卻常常直率地發表意見,很快就被視為文學界僵化保守的「左」的代表人物。這種說法在丁玲在世的時候已經出現,以「文壇內部消息」的方式口耳相傳。丁玲為此深感困擾,她在給陳登科的信中說:「我又有一點落在1957年的情況之中了。不過是帽子換了一頂,右的還沒有完全摘完,左的又來了。過去是大張旗鼓,現在改變了手法,是竊竊私語,謠言滿天;過去是明令禁止,現在是暗暗封鎖破壞……」
她有一篇名為《作家是政治化了的人》的短文,多少年後還被詬病、嘲笑。這篇文章開頭提出:「文藝為政治服務,文藝為人民服務,文藝為社會主義服務,三個口號難道不是一樣的嗎?這有什麼根本區別呢?」要知道,1979年10月的第四次文代會的主題報告中,都沒有出現「文藝為政治服務」的提法。1980年7月26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文藝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實際宣布了新的「文藝工作總的口號」。在這樣的境況中,丁玲重提「文藝為政治服務」,顯然不合時宜。但在接下來的行文中,她並沒有繼續討論「服務」與否,而是以自己的經歷,講述了人的生活如何「脫離不了政治」。顯然她所謂的「政治」有更寬泛的含義。
[責任編輯:徐鵬遠]
標籤:丁玲 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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