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 | 王炎:特朗普很保守嗎? ——網路媒體與美國政治轉向

"玩"手機的特朗普(來源:網路雜誌The Federalist

特朗普很保守嗎?

網路媒體與美國政治轉向

文 | 王炎

(《讀書》2017年12期新刊)

法西斯回潮?

大西洋的一邊,歐洲勃勃興起右翼民粹,另一邊,特朗普當選總統,兩岸遙相呼應。西方政治正經歷倒退?久違的保守民粹回潮了?憤怒的自由派稱特朗普是法西斯上台,特朗普也用同一標籤回敬敵人。中情局泄露其競選班子與俄羅斯暗通款曲,總統在推特開罵:CIA是納粹情報部!像「二戰 」老片回放。難道西方穿越到 「二戰」之前?可網路媒體已改變了世界,「千禧一代 」剛步入社會,究竟是 「陽光底下無新事 」、歷史永遠在左右之間搖擺,還是我們沒眼光洞察歷史的新變數?

歷史是連續的,轉折巨變之前,「常數 」不斷積聚而後質變。但巨變的爆發力卻不源自 「常數 」,往往是偶然機緣,如技術革命、地理大發現、氣候驟變等,「異數 」的衝擊力釀成 「突變 」,把「常數 」帶入新時代,衍生新意。觀察者卻囿於既有的知識型,能辨識已被認知系統編碼的 「常數 」,面對 「異數 」失語,它尚未進入語言,待後人解讀才進入歷史敘述。也有觀察者只注意觀念史,堅持思想推動歷史前進。其實,思想的演進乃回應歷史變革,而非其肇始。以經典意識形態解釋特朗普現象,貼上保守、民粹甚至法西斯的標籤,便當易行,卻言之無物。歷史上的法西斯,有具體語境,兩次大戰之間,西班牙、義大利和德國保守逆流同時飆起,也彼此不同。非要總結出個 「共相 」,無非都針對現代的高歌猛進,利用大眾擔心亘古的 「自然秩序 」被破壞,煽動回歸 「健全的自然 」,重振羅馬帝國雄風。今天使用這個標籤,並非回訪歷史,而是污名性的詛咒。自由媒體和特朗普口中的 「法西斯 」,是罵對方 「壞蛋 」,並非對象性描述。那麼,特朗普現象意味著什麼?一位看似不可能的候選人,為什麼在二〇一六年大選獲勝?

《破滅:希拉里競選失敗的內幕》(Crown;April 18, 2017)

喬納森 ·艾倫(Jonathan Allen)與帕恩斯(Amie Parnes)出版新書《破滅:希拉里競選失敗的內幕》(Shattered: Inside Hillary Clinton』s Doomed Campaign),剛上市便獲熱評。新書發布時,艾倫侃侃而談:「歐洲民粹浪潮如海嘯涌到美國海岸,希拉里看到了,不知所措。她是體制中人,一生只懂在體制內運作,通過政府機構改良社會。如今發現公眾要顛覆一生信仰的體制,她不知如何應對,也不能把握時代。」柯林頓夫婦早意識到,英國脫歐的孤立情緒會傳染美國,卻找不到更好的競選策略。希拉里對助手說:「我越來越看不懂這個國家的事情了。」整個主流媒體也沒看懂,才誤判選舉。現實改變了,大家的思維沒跟上。新書作者言之成理,打開書卻少有新意,仍因循兩黨博弈的老路,似乎希拉里只輸在競選策略未與時俱進,而自由與保守的對決仍為選舉定式,兩黨輪流坐莊將世代罔替。果真如此嗎?

拉什·林堡

「拉什 ·林堡秀 」(Rush Limbaugh Show)是一個極具影響力的廣播脫口秀節目,主持人林堡口無遮攔、極端保守、死硬民粹,堪稱民間保守勢力的代言人。一次收聽,有聽眾打進電話,說要給自由媒體一個忠告:「他們大搞通俄門彈劾總統,要小心了,如特朗普下台,副總統邁克 ·彭斯(Mike Pence)接任,可比總統更保守,自由派打錯了算盤。」林堡很敏銳:「我只同意你的後半段,彭斯的確保守,但特朗普並不保守,還有點 『自由 』嘞,屬於討人喜愛的自由派。」林堡對民主黨的 「自由范兒 」銜恨入骨,欣賞共和黨保守候選人麥坎恩(John McCain)、保羅 ·瑞恩(Paul Ryan)、桑托勒姆(Rick Santorum)之流,重返美國黃金時代。他們的保守如桑托勒姆一言蔽之:一手《聖經》,一手持槍,屬美國 「老派 」。特朗普可不老派,做客 「霍華德 ·斯特恩脫口秀 」(Howard Stern Show)多年,從未看出有麥坎恩或彭斯式的循謹與正派,相反他反叛、另類、虛無,是娛樂界 「惡少 」。如果說法國的勒龐、德國國家民主黨(NPD)或英國脫歐屬保守復辟,特朗普卻既不保守也不自由,他代表什麼主義?贏得哪些選民呢?

草根崛起

二〇一七年全美保守派政治行動大會(CPAC)上,一男一女卡車司機接受福克斯電視採訪,他們金髮碧眼、臂上刺青、一身腱肉,歪戴牛仔帽,對著鏡頭滿不在乎:「我們不管媒體怎麼埋汰總統,反正就知道他是我們的人,道出我們的心聲。」好似宣言:拒絕媒體擺布!別以為我們頭腦簡單,讓你們告訴什麼對、什麼錯,這回我們要說自己的話,選自己的人。開幕式上,特朗普稱媒體是人民公敵,全場沸騰。查一下美國史,媒體是監督權力的制衡力量,總統詆毀所有主流媒體,豈有此理?哪來的底氣?

《紐約時報》總部大樓

特朗普罵的 「公敵 」,是傳統媒體。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網路媒體迅猛發展,一點點蠶食傳統媒體的疆域。因為總統寶座是新媒體推出來的,他才有此膽量。除福克斯外,CNN、MSNBC、《紐約時報》等大選民調謬以千里,而特朗普競選班子卻密切跟蹤網路社交媒體,多次發布利好選情,被大媒體當成虛假新聞。選後,國家公共廣播電台(NPR)開始研究社交網站,深度報道網路動員機制。起初,小網站分別編造兩候選人的醜聞,定向投放給希拉里和特朗普的粉絲群。漸漸發現,希拉里的支持者教育背景偏高,對醜聞、陰謀論不買賬,特朗普醜聞的點擊率不高。特朗普的粉絲主要分布在閉塞的中部,受教育程度偏低,熱轉希拉里醜聞,而不在乎真假。小網站不再花精力污名特朗普,而專心製造希拉里的壞消息。其實,網站運營者多是自由派,醜聞是生意,但點擊率意味著廣告收入,他們寧願違背立場逆向炒作。網路時代,商家注重廣告投放的精準,電視、廣播和報紙屬無差別平面推廣,滿足不了商家對細分市場(niche market)的需求,才轉向社交媒體,讓廣告更有的放矢。傳統媒體的蛋糕被切分,影響力縮水。從茶黨運動到奧巴馬二〇〇八年當選,甚至左翼民主黨人桑德斯的崛起,都是新媒體這匹黑馬小試千里腳力。體制外的勢力無論左翼右翼,一樣利用網路衝擊既有體制。特朗普之所以屈尊以共和黨名義參選,無非是集中票箱的權宜之計。他一再聲明,這是一場針對權威體制的群眾運動。沒文化的百姓想擺脫精英,與其說特朗普保守,不如說他回應了草根的反叛意識。

肯尼迪(左)和尼克松

在報紙主導輿論的十九世紀,傳媒結構是從文化制高點輻射大眾。報刊編輯高設門檻,只讓政治、文化精英利用稀缺的版面對公眾發言,剩下一小塊 「讀者來信 」做平民之窗,經大浪淘沙過濾後,泄露一點微弱的雜訊。社會運動與群眾集會,也由少數人策劃與組織。直到二十世紀中,美國廣播和電視崛起,政治生態全面改觀。一九六○年第四十四屆總統競選,第一次用電視直播候選人辯論。原來選民在報上看候選人照片,讀其政見,如今熒屏上面對面直觀辯論。肯尼迪年輕瀟洒,陽光帥氣;尼克松陰鬱萎靡,深不可測。鏡頭使人感覺與候選人有眼神交流,政治竟如此直觀、形象,評價體系隨之一變,尼克松的老謀深算輸給青春朝氣。分析家抱怨政治門檻太低,選民重外表不顧理念。之後門檻越來越低,醜聞成了電視時代的政治中心。

但廣播、電視仍是單向街,導播、編輯依然把持議題,決定採訪什麼人、聚焦哪件事、什麼上頭條,連線觀眾只不過是花邊點綴而已。網路時代臉書、推特、YouTube或微信的熱點,與傳統媒體頭條不同,一切由點擊率主宰,由人數多寡決定社會關切,與精英的文化邏輯格格不入。傳統媒體不能接受網路邏輯,新舊傳媒之間激烈博弈。二〇一七年四月六日,特朗普發射五十九枚戰斧導彈轟炸敘利亞,頭條大新聞,加上「通俄門」的新爆料,電視、報刊連篇累牘。四月九日周日下午,YouTube瘋轉美聯航把華裔陶醫生粗暴拖下飛機的視頻,點擊率一路疾升。第二天早新聞 ,CNN、FOX、 MSNBC電視網繼續報道白宮動態,隻字不提美聯航。下午,陶醫生視頻點擊過億,各大電視網不得不撤換節目,轉播網路視頻。周二一早,MSNBC的《Morning Joe》新聞檔主播抱怨:「這檔節目本該報道政治大新聞,今天卻討論航空服務糾紛!」接下來幾周,主流媒體的頭條一直是美聯航,白宮發言人、眾參兩院議員、各州州長也紛紛出來表態,譴責美聯航。傳統媒體不得不向網媒低頭。

網路媒體YouTube、twitter、facebook、skype

什麼算大新聞?國家政策固然重要,對主權國家動武更大過天,但陶醫生的遭遇,每個百姓都能攤上。美聯航是美國最大的航空公司,新澤西州長克里斯蒂(Chris Christie)說:「旅行就得坐聯航,紐瓦克機場 75%是聯航航班。」陶醫生嘴角淌血、叨念著「他們要殺我」,讓每個人看到自己。發射導彈、與俄國勾串是大人物的事,普通人無法經驗。文人墨客喜談國是,百姓關心身邊瑣事,古今中外莫不如此。百姓一旦有發言的管道,輿論焦點一定錯位。另外,過億的點擊量不會僅是美國網民,YouTube沒有國界,世界網民均能點擊。臉書、推特誕生的那一刻,就無國界之分,用戶遍及全球。傳統媒體定位本國,製作節目內外有別,與無國別的資訊相比,內容一定不同。當公民身份與社會階層向簡單多數低頭時,新資訊時代會是怎樣的圖景?

碎片化新政治

假如社會演進與技術革命息息相關的話,那麼,前工業時代,門第、血統主宰歐洲社會的政治資源,以出身論英雄乃前現代特徵。工業革命帶來機械複製時代,大規模生產線高速製造無差別的標配產品,從中心分撥給普通消費者,平面化的大眾社會產生了。福特、通用等製造業巨頭,壟斷社會資源,資本高居權力的金字塔頂,財富成為時代之驕子。到二十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工業轉型,基礎重工業轉向服務、信息產業,出現了丹尼爾 ·貝爾所謂 「後工業社會 」。

「知識經濟 」推出社會新貴——知識階層,學歷成炙手可熱的社會資本,教育背景相當於前現代的門第,決定人的地位與收入。不到二十歲上四年名牌大學,終身受益。當知識新貴正與資本舊貴族爭鋒角力,互聯網卻不期而至。知識爆炸與信息更新,人須一生學習,才能跟上時代,勝任工作。僅幾年象牙塔的教育,象徵意義大過實際含金量,學院的精英資質在蝕損。錯過系統教育的藍領,對社會升遷重學歷的制度不滿,在社交媒體上吐槽:教育才是特權,造成社會不公正。反智、反精英的憤怒由來已久。而網路給原子化的個人主義提供了理想的烏托邦,它區別對待每個用戶,一個人訪問網站的習慣與偏好,被資料庫記憶下來,然後為此 IP設計個性搜索模式、發放針對性廣告,投其所好。用戶自創個性網頁、博客、推特,任意選擇立場和意識形態。你可以跟風站隊,只當 「點擊 」數,也可標新立異,凸顯個性和差異,新媒體的最大特點是讓差異無限呈現。

「平民記者 」(citizen journalists)在博客、推特、臉書上的報道,不同於主流媒體,他們多元、分散、立場不一貫。千禧一代不像父輩,他們不信一套觀念會改造世界,眼裡只有具體問題,根據問題調整立場、觀點。在一問題上支持某黨主張,另一問題卻贊成敵對黨。跨黨派、跨意識形態在新一代司空見慣。「機械 」時代,新聞從大媒體 「客觀 」、平衡地灌輸給大眾,網路媒體卻根據個體的政治傾向、年齡、教育和職業,量身定做個性新聞。網路連接著小 「我」,整體性意識形態支離破碎,政黨政治遭遇空前挑戰。媒體不再是凝聚共識、創造想像的共同體,亘古恆常的社會金字塔動搖了。茶黨、特朗普、歐洲右翼都是在回應碎片化的新政治。

紙媒與網媒,代議或直接民主

代議民主與平面媒體密切相關。孟德斯鳩、盧梭曾認為只有古希臘小城邦能實現真正的民主,但報業和出版給間接民主制提供了技術條件。麥迪遜、本傑明 ·富蘭克林開始也憂慮地域上的差距與議會的代表性之間有矛盾,而報紙、書刊的自由發行,讓政客遠在首都也及時了解選民意願,行使代表權,形成共識。所以,美國締造者只規定了行政、立法與司法三權的憲法地位,未料到新聞與政黨會成為政治核心,而將其歸入私人領域。托克維爾一八三五年《論美國的民主》觀察到,公權之外的出版和政黨在政治中至關重要。革命前,殖民時代的報業傾向中立,獨立革命後卻與政黨綁定,成為黨派的宣傳工具。托克維爾考察時,政黨、媒體已嵌入美國政治的內在結構之中。

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初版(Paris: Charles Gosselin, 1835)

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中,聯邦政府監督美媒轉向非黨派中立,媒體 「自由模式 」(Liberal Model)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成熟:新聞商業化、信息化、價值中立、內部多元、高度職業化。馬克 ·普拉特納(Marc F. Plattner)做七十年代媒體研究發現,美三大電視網 CBS、 NBC、ABC的半小時新聞節目,曾左右大選及其政治議題。但三媒體的基調一致 「中左 」(center-left),這仍是美國學術與文化生產的底色。媒體抱定憤世姿態:負面報道曝光候選人不真誠、為競選不擇手段,迎合大眾對政治的不信任,與候選人並無非意識形態分歧。 「水門事件 」乃自由模式的典範,媒體扮演起反對黨角色,分擔在野的監督責任。新聞英雄主義自稱人民利益的化身,以睿智清醒的頭腦,公正揭露權力的濫用,站在道德制高點。但紙媒的輿論並非直接「民意 」,乃法國大革命創造 「意識形態 」一詞的含義:經精英篩選、加工、形成體系的思潮以引導社會。平民仍是沉默的大多數。到網路時代,蕪雜、紛亂、「不理性 」的民意才直接表達出來,形成網路民粹,但此民粹非歷史上的彼民粹。

「水門事件」後關注新聞的人們

歐洲史上不乏民粹運動,始終會被克里斯馬式的人物操縱,宣稱自己為人民的化身,利用大眾的恐懼或仇恨心理,篡極權當寡頭,法西斯是其原型。美國十九、二十世紀,左右兩翼均出現過民粹運動,思想分散蕪雜,如過眼煙雲,不久被凝聚力強的主流政黨吸納,成為兩黨吐故納新的催化劑。但網路時代,大眾繞過政黨或領袖中介表達自己,以新形式復現出古希臘直接民主。古希臘城邦是 「公民大會 」(ekklesia)面對面討論政治,普尼克斯山(Pnyx)半坡上,詩人、劇作家、辯論家各抒己見,直接投票決定戰爭或和平、制定政策與法律,無需代理人。今天網民在社交媒體上散布「意見」(doxa),左右輿論,把「代議」(representation)逼入末路。代議由以政治為業的人行使,從政經驗乃其資質。今大眾卻視之為負資產,滋生腐敗與官僚的溫床。而特朗普的經商履歷備受青睞,媒體掛在嘴邊,反成政治資本。政治家重傳統讀經典,規劃系統化、前瞻性的政策。大眾則相信直接與實用,日常經驗是判別善惡的標準,直觀可感才行之有效,「放之四海 」的抽象原則如何檢驗?所以,干涉與己無乾的國際事務,不如本國至上的孤立外交;擔心移民搶本地飯碗,索性用大牆圍住邊境。「政治正確 」皆偽善,大眾看結果,不顧過程。

漫畫:特朗普發推特(來源:觀察者網)

特朗普經商暴富,符合大眾的夢想。他善變、缺乏遠見、無系統性世界觀、重實踐反理念、以商業邏輯理政,深得民心。入主白宮後,自由派以為他會像奧巴馬那樣調整角色,從體制外轉入體制內。特朗普卻將另類進行到底,繼續用推特發布消息、表達心聲,對記者會、白宮發言、電視採訪反而不放在心上。記者本該去白宮記者會了解政情,卻發現不如待在辦公室讀總統推文。特朗普不信任官方管道,政府發言人、幕僚甚至國務院均不能代表他,「他只代表自己 」。推特上胡亂放炮,讓媒體神經崩潰,白宮新聞發布會就剩下儀式感。執政一百天之際,大家以為總統召開盛大記者會,誇耀政績。特朗普卻溜號飛到中部,參加支持者大集會,重溫競選的酣暢淋漓。他煽動群眾攻擊媒體,說自己是 「獵巫 」的受害者,一副孤苦無告的可憐相,好似另有一位暴君,人民須起來造反似的。一共和黨議員問 CNN主播 ,你們沒完沒了指控特朗普種種劣跡,無非說他不按民主程序、執政違反先例,為何不睜眼看看,他的支持者不關心這些,只要結果?現代民主的核心是程序正義,如果大眾為達目的不顧過程,政治便從 「形式原則 」(formal principle)轉向 「實質原則 」(substantive principle),代議民主出現根本危機。特朗普追蹤熱點發言,根據輿論調整立場,支持率成為政治關切。媒體調侃白宮幕僚:與其入白宮向總統面陳,不如上福克斯電視的早六點訪談,因為總統看早新聞安排一天日程。特朗普時代的政治學即媒體學。總統不斷與眾參兩院和司法衝突,不尋求談判或妥協,卻動輒威脅要登上空軍一號,飛到議員的選區,動員選民把搗蛋鬼拉下馬。僭越民主程序、藐視三權分立、以直接民主威脅代議制,黨派與議會政治的未來堪憂。

商業邏輯滲透政治領域

特朗普執政一百天,已譏諷民主黨失去領導力,靠慣性運作,不堪一擊。自由媒體也哀嘆民主黨的怯懦,不堪勝任反對黨,除了 「說不 」,無所作為。呼籲 「全美廣播公司 」(MSNBC)與 CNN一道站出來,攜手擔當反對派,對抗總統與民粹的囂張。自由媒體全面開火,讓政壇危機迭起,醜聞不斷,總統時時面臨彈劾,「圍剿女巫」宣傳戰如火如荼。民主黨竟與共和黨罕見聯手,幕後助戰。然而「水門 」風光不再,報紙失去讀者,電視疲於應付新媒體的挑戰。 「the press」已變成 「the media」,媒體 「恐龍 」暮齒衰顏,漸失自信。希拉里仍依循電視競選的路數,精心妝點描畫,光鮮雍容,以贏得大眾。特朗普一臉不在乎,他的班底不僅跟蹤主流媒體,更量化分析散佈於角落的邊緣網民,針對差異定向宣傳,把零碎的選民匯合起來,聚成豐厚的票箱。

《宣傳》(Ig Publishing; First Paperback Edition Used edition, September 1, 2004)

特朗普的班子研究過公關之父愛德華 ·伯尼斯(Edward Bernays 1891—1995)的著作《宣傳》(Propaganda, 一九二八年出版),書中稱美國政治是最大的生意:商業已從政治借鑒了所有竅門,政治卻沒能力學習商業秘訣。精明的商人特朗普,以營銷手段贏得大選,利器是推特。它傳播量大、速度快、信息短。他的賬戶常年有一千五百萬忠實粉絲,曾有一條推文《今天我讓美國再次偉大!》跟帖達五十多萬條。管理推特賬戶容易,贊成者正確,反對者錯誤。推文短小,口號最有效。特朗普擅長給敵手貼標籤:奧巴馬沒有美國出生證,希拉里身體不濟、精神不穩定之類。這符合伯尼斯的觀點:大眾並不理性,與其掰開揉碎地講道理,不如以雷人之語操縱其情感,利用其恐懼心理,即實行「恐懼的政治」(politics of fear)。特朗普將 「恐襲」與移民畫等號,拿芝加哥犯罪率高與民主黨軟弱掛鉤,常說:「背後還有事情發生。」語焉不詳的暗示,最能滿足大眾對陰謀論的想像。精英通過傳統媒體呼喚民眾的認同與隨從,網媒則靠迅速反饋和無處不在的連接,形成情感互動的巨大洪波。

特朗普無從政經驗,也沒服過兵役,公共服務的履歷空白。他一生為己逐利,人到七十歲才改弦更張。政治畢竟不同於商業,前者為公,後者肥私。買賣盈虧自負,不關他人,企業家才剛愎自用,雷厲風行。為政則服務人人,進取反多苛責。所以,政客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挑不出毛病,你奈何我不得。政治官僚化弊端日益凸顯,與美國立國的實用主義漸行漸遠。美國畢竟年輕務實,不惜矯枉過正,選企業家治國。商業履歷非但不是短板,反成優勢。特朗普心知肚明,索性將政府當企業管理,家人朋友紛紛入閣輔政,二百五十年的民主傳統,如今面臨公私不分的困境。百姓並不覺嚴重,他們眼裡的政治也不崇高,總統無需遠見卓識,只要提高就業、減稅、反移民、貿易保護便萬事大吉。漢娜·阿倫特一生擔心公共領域會被生存必然性侵蝕,今木已成舟。媒體嘲笑總統幼稚、荒唐、矛盾百出、不夠格。特朗普照樣口無遮攔,自相矛盾,隨心所欲,並如此回敬媒體:在推特上掛出一條自編的二十八秒視頻,他騎在一CNN員工身上暴打。近又做一個視頻,把自己打高爾夫與希拉里飛機艙口跌倒的畫面拼接,中間用軟體畫出一飛射希拉里後背的高爾夫球,特朗普一桿打倒希拉里。總統如此幼稚,讓媒體無語,網民卻喜歡七十歲的老頑童。我們崇尚的政治智慧——冷靜、客觀、剋制,敗給率性不羈的平民做派。阿倫特心中理想的政治家——鶴立雞群、追求卓越,被感性與輕率所淹沒。

讓思想照進現實

如把美國政治亂象歸咎於特朗普的個人風格,以為他僥倖上台,民主政治暫時偏軌,只要換屆,一切恢復如常,恐怕太樂觀了。特朗普現象與歐洲民粹不僅是股 「逆流 」,技術革命已催生新的政治文化形態,無論誰來主政,西方政治未必回歸 「常態 」,或拐向不同的軌道。如何言說這一巨變?聽到最多的往往是人工智慧取代人類、阿爾法圍棋、人機大戰、克隆人之類,戲劇性事件讓人馳騁心志,憧憬未來,打開科幻想像的世界,卻未必構成對既有知識的挑戰,打破思維定式。還不如細心觀察我們浸淫其中的微信、阿里巴巴、京東商城、網上支付或華為等現象,這些帶給中國人的生活變化之深刻,超過歷史上任何一場革命。天天泡在微信群里,行為方式、人際關係、生活習慣已被工具改變,社會階層也被技術重置,可正襟危坐談學問時,腦子裡仍只有洛克、盧梭、孟德斯鳩、馬克思或密爾,只願與古人對話,眼睛盯著傳統的權力架構,什麼都要階級分析。因為舊知識信手拈來,而不顧言不及義,思不及物。談文化是後現代,提未來有「後人類」,凡事從未經驗的理論術語出發,卻不顧被冷硬現實重塑的感知。現實仍等待翻譯,思想需要原創性的思考,而不僅僅尋找新奇現象,把新對象還原成舊意識,安撫思不及物的焦慮。

等候地鐵時的人們

其實,技術演變為文化範式的轉變提供了線索。互聯網彙集世界無數網站,沒有中心和控制台,網站無論大小,只要參加協議,信息匯入巨大的資料庫,同時各網站仍自主獨立。技術邏輯的核心是每個 「節點 」自控,複雜高速的運算使其脫離中心自主選擇,同時每個節點又相互依存,這改變了社會關係,從中心輻射外圍的人際權力網動搖了。「後工業」原子化、去中心的大眾文化,個體自足,又高度依賴社會關係網。互聯網蔓延著碎片、分散和多元的 「意見」,傳統意識形態在彌散中消解。精英仍在打造「群眾」宣傳「主義」,百姓卻在 「群」里交流飲食、娛樂、身份、教育和住房的話題。知識分子的「大觀念」(big idea)曾造就十九、二十世紀的「現代社會」,改變歷史。如今被冷落、放逐,有多少人仍相信觀念創造歷史?以十九世紀的「左」「右」意識形態分析特朗普,詞不達意。混跡娛樂業幾十年,特朗普深諳大眾心理,運用商業營銷策略,調度消費心理,才是其政治「理念」。別把網民的日常焦慮和生存壓力,嫁接到「左」「右」政治譜繫上,在「後意識形態」社會,兩個立場同時失勢。風雨兩百年的現代思想體系正經歷大轉折,這不是「小時代」,而是千年未有之變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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