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要做的是回歸「美國精神」
眾所周知,自2015年6月,共和黨人、紐約地產商唐納德·特朗普宣布參選總統以來,到他當選和就職,不論是在美國還是整個國際社會,對他的評價都截然相反,呈現出嚴重的分裂傾向。支持者強烈認同,反對者則將他說得一無是處。這究竟是怎麼了?
就職演講傳遞了什麼信息
我沒有在昨天半夜裡看特朗普就職典禮的直播,今天(1月21日)早上補看了他的就職演說。我認為,其演說不像其批評者所說的那樣空洞無物、民粹主義、孤立封閉,相反,這個演說有一些亮點,甚至可以說相當不錯的。雖然它不如里根這種歷史上偉大總統的演說那麼出色,那麼出彩,但其中仍然有不少值得關注和回味的地方。
比如說,左翼知識分子和評論家指責特朗普的演說體現了民粹主義。為什麼說是民粹主義呢?因為特朗普在演講中不停地訴諸於人民(the people),說要把權力從華盛頓特區拿走,還給人民。之所以如此表達,是因為人民的權力在華盛頓的官僚政客手裡已經太久了。其實,當他說這種話的時候,他不是訴諸民粹主義,而是強調,建制派的政客們通過尋租和不正當的交易為自己謀取利益,濫用了人民賦予他們的權力,人民或者人民中很大一部分人的聲音被他們忽略了。特朗普不過是想要扭轉這種局面。
「民粹主義」這個詞在特朗普當選和就職過程中被普遍濫用,無論是知識界,還是普通民眾,都濫用了它。的確,這個詞本身沒有清晰準確的含義,其本意是任何平民反對精英的政治行動。在一定程度上,只要是平民反對精英,都可以被稱之為民粹主義。在某種意義上講,民主可以說就是典型的民粹。一人一票,民眾做主。還有比這更民粹的嗎?今天,民粹變成了一個標籤,幾乎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
那些指責特朗普當選是民粹主義的人士,是在貶義上使用這個概念的,意思是說,那些平民選了特朗普,他們是為了反對精英。我們看到,在這次大選中,特朗普的支持者中很多是中下層選民,特別是白人中下層選民,在受過部分大學教育或者完全沒有受過大學教育的白人選民當中,相當一部分人投票支持了他。批評特朗普的人據此認為,他的當選是民粹主義的。
問題是,假如希拉里當選,那麼,會是誰支持她呢?很大一部分是美國最底層、最窮的那些人,包括那些生活不下去,要靠福利、低保才能維持生活的人。奇怪的是,如果希拉里因獲得這些人的支持而當選,就不是民粹主義了嗎?比特朗普支持者還窮、地位還低下的人投票支持希拉里,不說那是民粹,反倒是比他們條件好、收入在5萬美元到25萬美元之間的人支持了特朗普,就說那是民粹。這有道理嗎?一點都沒有。
如果說因為特朗普在演說中訴諸人民所以就是民粹主義的話,那麼,美國憲法第一句話就是「我們美利堅合眾國人民」(We the People of the United States),不也是民粹主義嗎?顯然,這種看法是荒唐的。不能說他訴諸人民,他就民粹主義了。不訴諸人民,難道訴諸官僚?訴諸人民,不就是共和國的本意嗎?特朗普演說中使用的「人民」這個詞,指的是每一個活生生的美國人,不是盧梭意義上的那種獨立於每個人之外、凌駕於每個人之上的抽象存在,不應該混淆。
在就職演說中,特朗普表示要保護美國的利益,說了不止一遍「美國優先」(America first)。這樣的表達讓左翼知識分子聲稱,特朗普反全球化,要把美國封閉起來,重走「孤立主義」道路。這個評價同樣是成問題的。特朗普沒說要搞封閉主義,沒說美國要關起門來,不再是一個開放的國家,不跟其他任何國家玩了。他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相反,他只是強調,過去這些年,在國際貿易領域,在國際秩序領域,美國人沒有維護好自己的利益。顯然,在特朗普和他的支持者看來,這是不公平的,憑什麼要犧牲美國人的利益來換取國際上的支持?這樣做是不對的,是無視選民的利益,無視美國人的利益。
他強調美國利益優先,或者,其他任何國家的領導人強調本國民眾利益優先,這錯了嗎?難道一個英國領導人應該說,我們應該把阿富汗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那是多麼荒唐,多麼虛偽的說辭。無論從常情上,從法理上,從邏輯上,還是從民主的根基上講,特朗普的話都沒有錯。特朗普強調首先要維護美國人的利益,決不意味著以犧牲他國民眾的利益為代價,決不意味著美國人的利益和他國民眾的利益總是衝突的。那種認為特朗普強調美國人的利益,必然損害他國民眾利益的看法,是一種零和博弈思維,是錯誤的。在國際貿易領域,完全可能營造一種雙贏的格局,正如在一國之內的市場交易一樣。
特朗普認為,要把美國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在此基礎之上,才能夠顧及國際社會的利益,才能顧及其他國家的利益。怎麼可能先把其他國家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呢?所以,特朗普那樣講,不是批評者所說的他要搞孤立主義、封閉主義。相反,他在演講中強調,我們要與其他文明國家一道,要團結起來,共同維護國際秩序,對付恐怖主義,甚至引用了聖經的話說:「當上帝的子民團結一致時,那將是何等愉悅美好!」
說到這裡,不得不強調一點,特朗普能當選,很重要的一點是,他把基督教信仰放在了重要的位置。這一點非常重要。他在就職演講中多次提到了聖經、上帝,這並非偶然。他的當選得到了很多美國基督教領袖的支持,從宗教的角度來看,是對世俗化的一個反叛,一個抗議,一個挑戰。基督教精神是美國傳統的核心,不理解這一點就無法理解美國的立國根基,無法理解美國政體的聖約基礎,無法理解《獨立宣言》中「造物主」賦予美國人的天賦權利,無法理解為何人人生而平等且自由,無法理解美國總統在就職時為何要手按《聖經》發誓等。
特朗普在就職演說中還講到,不能再讓人們依靠福利而活著,每個人都要自立,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使自己的生活變得更好,使美國變好。這一點非常重要,也是美國的傳統。美國人傳統上一般都會強調,每個人都要對自己負責,成為靠自我奮鬥而成功的人,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自己,並和自己的同胞一道改變整個社會,而不是依賴別人,依附於別人。這樣的主張一反奧巴馬時代的做法。可以看出,特朗普繼承了里根的遺志。里根的名言是,政府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政府就是問題本身。
如果我們把特朗普的演說放在美國傳統的大背景下去理解,就很難像左翼那樣指責其空洞無物、民粹主義、封閉孤立了。當然,特朗普的言談舉止有時候表現得不像個紳士,不是一個謙謙君子,比如,他在競選過程中口無遮攔,什麼都敢講,為此得罪了不少人和群體。是的,他確實是一個在言談舉止上不太講究的人,不像希拉里那樣的老牌政客,偽裝得非常好,在公開場合講話時,你絕對挑不出她半點毛病。問題是,越是這樣的政客,越具有欺騙性,越容易把一個國家帶入歧路。而且,值得大家思索的是,即使這樣一個口無遮攔的人,還能贏得大選,其中的緣由就更值得人們深思了。下面我就談談為什麼特朗普會當選,或者說,他當選的深層社會根源是什麼。
特朗普當選是大眾民主時代一系列問題的反映
從特朗普勝選到現在,我看了大量的評論,但大多流於膚淺,即使是福山這樣的觀察家,也時常發出一些不靠譜的驚人之語。比如,他聲稱特朗普當選是民主對自由的勝利,甚至美國要從此走向衰落等。
在我看來,特朗普的當選,有著深刻的社會政治根源,是對過去一百多年來美國進入大眾民主時代之後所出現的一系列問題的反映。
我先解釋一下什麼叫「大眾民主」(mass democracy)。大眾民主就是一人一票,人人平等,誰都可以投票,誰都可以參與到政治當中,不論一個人有錢沒錢,也不論一個人的社會地位、膚色、性別等如何;同時,大眾民主強調民眾直接參与、直接選舉等。很多人會說,這樣的時代是一個非常美好的時代,人人都可以投票,都可以決定一個國家的命運。但是,這樣的時代也帶來很多的問題,諸如民意洶湧、激情難抑,削弱了對權力的制約,再分配他人的財富等。
過去一個多世紀以來,進入大眾民主時代之後,美國憲法中規定的一些過濾民眾激情的精英化設置都被改變或者廢除了。比如,1787年美國國父在制憲時,參議院議員的選舉是間接選舉,即每個州的兩名參議員是由州議會選舉產生的,但是到了1913年,第十七修正案改變了這種做法,參議員的選舉變成了選民直接選舉,與眾議員的產生方式沒有什麼區別了。這是一個非常重大的變化。
美國的國父們為什麼要為國會兩院議員設計不同的選舉方式?因為他們要用參議院來過濾民眾的激情,不讓民眾直接選舉,在一定程度上遠離民意,採用間接選舉的方式;而且,兩院制的制度設計,主要是為了讓兩院之間進一步分權制衡,以確保國會不濫用權力,那麼,為了讓兩院制的這種相互制衡作用發揮出來,就要儘可能地讓它們的產生方式不同,即參議院實行間接選舉,而眾議院實行直接選舉。
這是美國國父們精心安排的產物。他們想要建立的政體不是古希臘式的直接民主,而是代議制共和國,他們非常擔心古希臘式的那種民主會造成多數的暴政,讓民眾失去理智,讓他們被一些善於蠱惑人心的人煽動起來。所以,他們依據美國憲法建立起來的國家是一個聯邦共和國,一個複合共和國(compound republic),通過雙重的分權制衡——橫向分權制衡(三權分立)和縱向分權制衡(聯邦主義)——來限制權力,來防止無論是少數還是多數的暴政。
大眾民主時代以來發生的第一個重大變化是,聯邦政府的權力不斷擴張。我們看到,今天美國聯邦政府所能做的事情,與建國時聯邦政府所能做的事情相比,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今天的聯邦政府權力範圍涵蓋大部分領域。比如,它可以向個人征所得稅,這在建國時是不可思議的,國父們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聯邦政府向個人徵收所得稅,是二十世紀之後的事情,之前是沒有的。今天,聯邦政府還可以管教育、醫療、住房等領域的事項,甚至連一個抽水馬桶的抽水量是多少,都有聯邦法律的規定。可以想像,現在的美國聯邦政府幾乎是無處不在。
這嚴重背離了國父們的制度設計和政治理想。他們當時設立的是一個非常小、非常有限的政府,他們非常擔心政府的權力太大,以至於它可以為所欲為,深入社會的方方面面。當然,從美國內戰之後,聯邦政府的權力就在擴張。內戰打破了聯邦和各州之間的權力關係平衡,可以說,在內戰之前,是各州佔上風,而在內戰之後,則聯邦逐漸佔了上風。到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之後,尤其是隨著進步主義、社會主義、福利國家等思潮的風行,加上兩次世界大戰,聯邦政府的權力有了前所未有的擴張。每一次戰爭都擴張了聯邦政府的權力,因為戰時要求短時間內集中人、財、物資源,而且擴張之後很難收回。所以,今天,聯邦政府的權力可以說已經伸到各個領域。奧巴馬利用聯邦政府來推行醫保,這在建國之父們那裡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說到這裡,有必要插一句,為什麼在這次在大選當中,那些非常正統的共和黨總統參選人,如年輕有為的盧比奧(Marco Rubio)、克魯茲(Ted Cruz)等,都敗下陣來,而且一開始就潰不成軍。為什麼呢?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於,在過去幾十年中,正統的共和黨在不斷妥協,不斷向民主黨靠攏。也就是說,兩黨之間的政策越來越接近。那麼,對共和黨選民來講,他選誰都一樣:你的政策要和奧巴馬都差不多,我就沒有必要選你了。
但是,當特朗普站出來的時候,他提出的一系列政策和傳統共和黨人很不一樣,所以才會得到共和黨選民和其他一些平時不投票者的支持。
上一次,奧巴馬尋求連任時,我認為共和黨就沒戲,因為共和黨候選人提出的政策與民主黨的政策太接近了,所以不可能贏。共和黨要想贏,就必須和民主黨劃清界限,政策不能不斷向民主黨方面妥協,得有自己堅持原則的政治綱領。民主黨方面呼籲大政府,共和黨不能跟風,應該堅持呼籲小政府。現在,正統的共和黨人都不敢說要取消福利制度,不搞醫保,不對教育和農產品等等進行補貼,都不敢說,因為擔心一這樣說,會失去大多數選民。結果是,越擔心,越競爭不過對方。因為對方是理直氣壯地說,我們就要干這個干那個。這次特朗普能贏得大選的一個很重要的理由,就是他的觀點很明確,認為政府管得太多,權力範圍太大,官僚主義太嚴重,背離了美國的地方自治傳統等。
第二個變化是,在過去一百年里,美國中產階級的稅收負擔在不斷加重。從羅斯福新政之後,美國一步一步在向福利國家靠攏,雖然跟歐洲的福利國家相比還相去甚遠。你要搞福利國家的話,就必須有人埋單。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如果有人得到了免費的醫療和教育,一定有其他人納稅埋單的,羊毛出在羊身上,不過是,一些羊毛出在另一些羊身上。
那麼,稅收負擔更多出現在誰的身上呢?在民主黨的方案當中,他們聲稱,通過徵收累進稅,錢主要是富人出,因為富人交稅多。比如,比爾·蓋茨這樣的富人得交百分之四十的所得稅。但其實,承擔大部分稅負的人還是中產階級,因為富人交的稅畢竟數額有限。中產階級的收入超過了可以免稅的最高標準,但又不夠高,所以負擔最重,意見也最大。他們無法享受很多可以免稅的福利,反而要為那些福利埋單。但對富人來講,他們根本不稀罕那些福利。
這等於是說,中產階級的人最慘,他們交了最多的稅,卻享受不到福利,或者,享受到的福利很有限。大部分的福利歸了窮人,而窮人又不交稅。中產階級能滿意嗎?肯定不。所以在這次大選中,白人中下層選民,如製造業、能源領域的白領工人等,大多投票支持特朗普。這是對長期以來壓在他們身上的稅收負擔的一種反抗。
同時,政府提供的福利過多,造成了巨額公債和財政赤字。美國現在有近二十萬億美元的公債,之前有十二萬億美元,奧巴馬當政期間增加了近八萬億美元,2016年財政赤字將近6000億美元,而2009-2012年每年財政赤字都在10000億美元以上。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醫改方案造成的。競選總統時許諾很容易,但開出很多空頭支票,錢從哪裡來?假如把未來五十年子孫後代的錢都花掉,這對他們公平嗎?憑什麼讓子孫後代還沒出生就背上你的債務了?
很多人羨慕福利國家,殊不知,福利國家助長懶漢精神,缺乏可持續性,造成巨額財政赤字,甚至導致國家破產,像希臘這樣的國家一樣。過去這些年,很多福利國家都在推行養老金改革,延長退休年齡等,他們自己已認識到再這樣下去,會出現嚴重的問題。但是,人們一旦得到福利,福利就只能螺旋式上升,否則人們就不幹了,就要抗議。大家看到,歐洲一些國家一旦把退休年齡從60歲延長到62歲,就引來全國大罷工。福利國家的人們都想得到好處,但不願意付出代價。問題是,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第三個變化是,過去一百年中,大量移民對美國的秩序、傳統和信仰等帶來了不小的衝擊。美國現在有大約1100萬非法移民,加上合法的移民,數量更加龐大。而美國在建國時僅有300萬人口,現在的人口高達3億以上,翻了一百倍,推動人口增長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移民。當然,美國本身就是個移民國家。
在這次競選中,很多人對特朗普的一大批評是,他反對移民。這個說法是錯誤的。特朗普僅僅是不歡迎非法移民,他歡迎任何合法移民。美國是世界上對移民最開放的國家之一,只要滿足它的一些條件,外國人都可以去美國,都有可能獲得綠卡或者成為美國公民。你去歐洲大部分國家試試?那些國家福利雖好,但你基本上拿不到那些國家的公民身份。一個人想成為瑞士公民,幾乎比登天還難。一個人想要成為日本公民,也很困難。大部分國家都不是真正的開放國家,都不歡迎外來者成為本國公民,而美國是一個開放社會,它的大門總是對合法移民開放。
特朗普一生氣說,要在美國與墨西哥邊境建長城。這話一方面表達了他要解決非法移民問題的決心,另外一方面,他只是在比喻,不會真要建長城。他的意思是說,我們應當想方設法阻止更多非法移民湧入美國,要慢慢消化那些移民,而不是讓移民一下湧入太多。
美國歡迎移民,但那些移民必須是有步驟、有秩序地湧入,否則,它的秩序、文化、傳統、宗教信仰都將不保,這個國家的根基將會動搖。我們必須在這樣一個背景下理解,為什麼特朗普在移民問題上表達了如此強硬的態度,為什麼會表達了修長城這樣看法。他不是簡單反對外來者,他沒有表達過排外的意思。
非法移民給美國帶來了治安問題、犯罪問題等,特別是恐怖主義問題。這是必須正視的問題,任何一個美國總統都不可能對此漠不關心。移民中有大量中東穆斯林,其中一些人就是干恐怖工作的。特朗普說,我們歡迎正當移民,但不歡迎製造恐怖主義的移民。這是非常正當的理由,非常正當的要求。我相信,我們每一個人都不歡迎恐怖主義者,我們歡迎的當然是愛好和平、自由、秩序的人,而不是製造恐怖襲擊的人。
還有宗教信仰方面的衝擊。大量移民不信仰基督教,亞洲有大量無神論者和穆斯林去了美國,所以,美國人在宗教信仰上感到有一種危機感。特朗普在移民問題上表達的看法是非常正常的回應。今天,倘若幾億無神論者或者伊斯蘭教徒一下子移民到美國,我相信,美國將不再是美國,不僅那裡的秩序可能會遭遇危機,而且其立國的根基將會受到嚴重的動搖。不理解這一點,就無法理解特朗普及其支持者在移民問題上的態度和看法。
大眾民主時代的第四個變化是,美國整個知識界和科技精英都表現出明顯的無神論傾向。在美國幾乎所有的大學裡,大部分教授都是左翼知識分子,都支持民主黨,支持希拉里,其中很多都是旗幟鮮明的無神論者,表示他們不信仰宗教,不信仰上帝。如果大學知識分子是左翼的話,那麼,他們教出來的學生自然也大都是左翼的。為什麼受過良好教育,特別是研究生教育以上的人士,都支持希拉里和民主黨?這並不令人驚奇,因為他們所受的教育就是左翼、無神論的教育。
為什麼會這樣?這是因為知識分子天生認為他們同情弱者,總有胸懷天下、救國救民的理想,認為社會不公,認為自己的理性能夠解決人世間的一切苦難,能夠剷除人世間的一切罪惡,能夠拯救這個世界,於是,他們提出了各種烏托邦的理想;他們迷戀平等,甚至認為平等比自由更重要,如果不能得到平等的自由的話,寧可要平等的奴役。很多科技精英認為,通過科學技術的發展,人類可以徹底征服大自然,可以戰勝一切,可以實現任何不切實際的夢想。在他們看來,沒有任何事情是不可能的,他們自然不相信上帝給人類施加的限制,自然不相信理性的限度和邊界。這樣的傾向,在今天美國的知識界、科技界,在大學裡,在矽谷這樣的地方,表現得非常明顯。
特朗普在這次競選中表現了他對基督教信仰的熱忱、尊重,並得到了基督教領袖和信徒們的普遍支持。這是非常重大的一個信號。它在告訴人們,美國的普通民眾想要重回基督教信仰,他們要向無神論的衝擊說不。
宗教對美國有多麼重要?如果大家看了昨天的特朗普就職典禮直播,就會知道,它非常重要,不是一般的重要。特朗普發表就職演講之前,先宣誓,怎麼宣誓呢?他是左手按著《聖經》,由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羅伯茨(John Glover Roberts Jr)為他讀宣誓詞。為什麼不是按著別的什麼書?假如是按著別的書發誓,你會尊重它嗎?不會的,因為它根本就沒有神聖性。為什麼要對上帝發誓,而不是對著一隻貓或者其他什麼東西發誓呢?因為上帝是神聖的,是全知全能的,是超驗的,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存在於人們的心中。
大眾民主時代的第五個變化是,「政治正確」的無限瀰漫。在過去一百多年時間裡,「政治正確」可以說是無所不在,不只在政治生活中,即使在社會生活中,人們也不敢公開討論政治不正確的東西。每個人都必須嚴格恪守「政治正確」的原則,在任何情況下,在任何方面,絕對不能表現出對少數族裔、女性或者所謂弱勢群體等的歧視。比如,即使一個人研究發現,黑人在某些方面表現不如白人,哪怕這是一個事實,也不能公開說出來,否則會惹上麻煩,尤其是對於從政的人而言。
人們不僅不能歧視少數族裔,而且還要在制度上實行反向歧視,比如,大家熟悉的平權行動或者糾偏行動(affirmative action)。大學在錄取學生時,假如一個白人和黑人是一樣的分數,那麼,在一定條件下,要優先錄取黑人。或者,即使黑人的表現差一點,也要優先錄取。據說,這樣做是因為黑人在歷史上遭受過不公正的待遇,加上他們受到的教育不行,所以現在要通過這樣一些措施來進行矯正。問題是,這種反向歧視是歧視嗎?如果是的話,它公平嗎?肯定不公平。沒人能論證它不是歧視。不論以什麼名義,什麼理由,這樣的政策安排一定是歧視性的。
為什麼歧視黑人不可接受,而歧視白人卻可以接受呢?憑什麼我的分數比他高,我反而不能上大學呢?有人說,一個黑人的爺爺的爺爺曾經被一個白人的爺爺的爺爺歧視過,所以要矯正這種歷史上發生的歧視。但是,那個白人會說,那和我有什麼關係嗎?我又沒有歧視過他,你應該讓我的爺爺的爺爺去承擔歧視的責任,而不是讓我來承擔。如果你的父母犯了罪,我把你抓起來,讓你承擔責任,你覺得這樣行嗎?絕對不可以,因為這是太荒唐的事情。更何況,你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我的爺爺的爺爺歧視了他的爺爺的爺爺,對不對?
歷史上的種族歧視無疑是糟糕的,但是要矯正那種歧視的糟糕後果,不能用逆向歧視,因為這會造成新的歧視和傷害,這樣做的後果和此前的歧視一模一樣。兩個惡不能相互抵消,兩個惡加起來也不等於一個善。這個道理複雜嗎?不複雜,但是,平權行動之類舉措在美國和歐洲很多國家都在施行,並且得到普遍的認可。我們中國的大部分人也會支持這樣的看法和做法。但我認為,不論以什麼名義進行,不論要去矯正什麼樣的後果,歧視就是歧視。對付一種歧視,不能用另外一種歧視。那會製造另一種罪惡。
現在的情況是,對少數族裔的歧視不僅不能在公共部門出現,在私人企業中也不能出現。假如我開一個私人企業,我在僱傭工人的時候不要黑人或者某些族裔的人士,只要白人,依據現在的法律,這就構成了歧視。假如我招工時只招一米七五以上的人,或者只招不抽煙、不喝酒的人,這算歧視嗎?這種做法何罪之有?我這裡是私人企業,如果你覺得不滿意,不到我這裡來應聘就好了。實際上,大部分企業不會提出這種招聘要求,為什麼?因為企業沒有必要這麼做,它必須接受市場的檢驗,要這麼招人的話,招不到優秀人才,會被競爭擠垮,會付出代價。所以,大部分企業在實踐中不會那麼招人。但這也不行,因為根據法律規定,你在私人企業里也不能那樣招人,否則會被認為是歧視,對方可以起訴你。這都是非常成問題的。
「政治正確」還體現在,今天你絕對不能歧視同性戀,歧視同性戀會惹上大麻煩。前年,美國最高法院作出裁決,承認了同性婚姻的合法性。我覺得這在美國歷史上,甚至在整個西方歷史上,都是非常重大的變化,嚴重背離了基督教的傳統。基督教里只承認一男一女的結合才是婚姻,現在好了,兩個男的、兩個女的結婚也必須被承認。那麼,是否可以進一步延伸,一個人和一個動物結婚可以嗎?三個人可以結婚嗎?五個人可以結婚嗎?一夫多妻、一妻多夫可以嗎?婚姻定義的邊界到底在哪裡?有沒有邊界?如果都可以,那麼婚姻就沒有邊界了,是可以隨意定義的。這就非常可怕了,會對整個社會的傳統,對道德倫理,對家庭這個基本社會單位,對子女教育等,造成嚴重的衝擊。但這些都得到了左派、民主黨的支持。
特朗普當選後,很多人期待他會扭轉這種局面,讓美國重新回到基督教所認可的傳統意義上的婚姻關係當中。可以說,特朗普的上台就是對政治正確的直接挑戰,他覺得政治正確這種東西已經走得太過頭,危及整個社會的秩序和傳統的價值觀,是改變的時候了。
總而言之,特朗普這樣一個「怪人」當選決不是偶然的,更不是什麼民粹主義,而是過去一百多年中發生的這五個方面的變化所造成的。或者說,這五個方面的變化是特朗普當選的深層社會根源。
特朗普就任後,美國可能發生的變化
那麼,特朗普就任之後,美國可能會發生哪些變化?或者說,他可能給美國帶來怎樣的影響?雖然他剛上任,具體政策選擇尚不太清楚,但從他的競選綱領和對一些問題不斷的表態中,我們可以進行一些小小的預測。
第一個可能的變化是,大幅度減稅。特朗普曾表示,要將企業稅率從35%降到15%。這一點體現了特朗普想要讓美國重新走向繁榮的決心,因為他知道美國的繁榮依賴於私人企業,依賴於資本主義,減稅之後才可能讓企業更有活力,實現藏富於民。
第二個可能的變化是,製造業會回到美國本土。特朗普在就職演講中強調,要讓美國人「買美國貨,雇美國工人」。今天你去美國的超市裡,幾乎看不到美國製造的商品,那裡的商品幾乎都是墨西哥製造、中國製造(現在也少了)、越南製造、孟加拉國製造等,所有這些商品都湧向美國,美國人怎麼能不失去工作機會?
特朗普說,必須讓製造業回到美國。那麼,怎麼吸引它們回到美國呢?那些企業之所以離開美國本土,原因之一是,比較而言,美國稅負太高,徵收嚴格,很多方面對它們不利。而美國企業前往生產的目的地國家有很多優惠條件,比如對外資企業免稅三年、免費提供土地等。特朗普的減稅政策,就是要減輕企業的壓力,讓它們回到美國本土,即使在美國生產也能賺錢。
同時,特朗普重新強調自由市場的重要性,要減少政府的干預,減少國家的干預。國家干預是過去一百年來市場經濟的毒瘤,十九世紀之前,美國政府幾乎不介入經濟活動。而今天,在經濟生活的方方面面,你都能看到政府的介入。比如,你要開一個理髮店,理髮店的工作人員都必須拿到許可證,就像駕照一樣,否則,就不能為顧客理髮。雖然我們知道,美國仍然是資本主義的典範,但這種對經濟的管制,與一百年前相比,已經無所不在。在特朗普當政期間,他在減少政府干預經濟生活方面可能做一些努力。
但是,這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他在位四年或者八年能做的事情相當有限,因為有太多利益已經固化。為什麼他在就職演講中強調,要把權力從華盛頓拿回到人民手中?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對經濟生活的干預?因為有無數遊說集團和官僚集團要從管制中尋租,有了管制,這些人才能得到好處。尋租活動瀰漫在經濟生活中,這一點身為商人的特朗普非常清楚。他長期以來做生意,知道政府在哪些方面走得太遠、插手太多,對經濟生活干預過度,阻礙了創新。他要改變這些東西。
第三個可能的變化是,移民政策方面會有比較大的調整。特朗普仍然會歡迎合法移民,但要減少和限制非法移民。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美國仍然會是最開放的國家之一,但會有更為嚴格的限制非法移民的政策,甚至會將一些非法移民驅逐出境,而不是讓他們繼續待在美國享受美國人為其提供的福利。
第四個可能的變化是,改變或者廢除奧巴馬醫改方案。特朗普上任第一天,就已經簽署了削弱奧巴馬醫改方案的行政命令,被認為是逐步廢除它的第一步。這是非常明智的決定,因為奧巴馬醫改需要巨額財政資金,會拖垮美國經濟。特朗普更多強調每個人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強調運用商業保險為來提供醫療保險,以減少財政赤字。
第五個可能的變化是,聯邦最高法院回歸保守,削弱「政治正確」的影響。在平權行動等方面,特朗普會有所作為,但在很大程度上,他必須依賴最高法院,依賴最高法院大法官的任命。可以預見,最高法院接下來的變化是,會趨向保守主義。特朗普現在可以提名一位最高法院大法官,如果他能任滿八年,那麼,他或許可以提名三到四位大法官。這將改寫美國最高法院的歷史。現在最高法院八名大法官中,保守派和左派或自由派(liberal)大法官差不多是四比四的局面,假如特朗普能任命一到四位保守派大法官,可以想像,他們未來在最高法院的裁判中會對同性婚姻、平權行動以及墮胎方面的案例有所作為,讓美國重新回到保守主義的傳統。
奧巴馬時代的很多做法和判決都讓人忍無可忍。除了那個同性婚姻的判決之外,奧巴馬還簽署過一個「廁所令」,就是允許公立學校的學生根據自己的性別認同選擇廁所。也即是說,即使你是男孩,假如你認為自己是女孩,你就可以去女廁所。這是多麼可怕和荒唐的事情!如果你認為自己是什麼性別就可以據此行動的話,那就意味著,你能改變上天或者上帝給你的性別;如果你今天認為自己是男的,明天認為自己是女的,後天又認為你是男的,整個社會將會陷入混亂、無序和恐慌之中。保守主義者非常擔心這種事情的發生,而特朗普可以通過最高法院的努力在這些方面有所作為。
第六個方面的可能變化是,重新強調基督教信仰在美國社會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性。到目前為止,我們看到,特朗普任命的多位部長,如教育部長、司法部長、住房和城市發展部長等,都是非常虔誠的基督徒。毋庸置疑,他要對無神論化的傾向進行矯正。教育部長還是位倡導學校選擇(school choice)的領袖,估計會對公立教育進行一些手術。
特朗普要回歸傳統的「美國精神」
可以用一句話來總結上述六個方面的可能變化,那就是,特朗普要讓「美國精神」回歸,要重新強調美國傳統。
什麼是「美國精神」?簡單地說,就是資本主義加基督教,換一種表達就是,安·蘭德(Ayn Rand)加《聖經》。安·蘭德是誰?她是一位俄羅斯裔小說家、哲學家,寫過著名小說《源泉》(The Fountainhead)、《阿特拉斯聳聳肩》(Atlas Shrugged)等。她創立的哲學流派叫客觀主義哲學,她被認為是對美國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的最有力捍衛者、吹鼓手。她的作品影響了美國無數的企業家和創業者。
「美國精神」就是要將資本主義與基督教完美結合在一起。在很大程度上,特朗普也是安·蘭德的信徒和資本主義的信奉者、鼓吹者,同時也是對基督教信仰非常尊重的一個人。「美國精神」一方面強調要通過自己的努力來獲得成功,同時認識到自己理性的限度,認識到宗教信仰對自己心靈凈化的重要性。把這兩個方面結合到一起,就是「美國精神」,就是美國傳統,而特朗普要做的就是回歸「美國精神」。
(本文依據作者於2017年1月21日在西安「知無知文化空間」的學術演講錄音整理而成,由作者最終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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