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之外的余光中:他是讓現代漢語說「人話」的人

原創2017-12-14鄺海炎中國新聞周刊

余光中不是時光的敵人

他會化在了時光里

文/鄺海炎

昨晚剛將余光中的作品放上新書架,不想今日卻在颼颼北風中驚聞余光中先生病逝的消息。余先生雖過「米壽」(88歲),早已活過李白杜甫的壽數,但飄然仙去,還是讓我覺得這個冬日分外寒冷。

遙想1990年代初,中國知識界普遍犬儒化,內地出現了「精神斷層」,「社論語式」詐屍,「個性化表述」萎縮。這個「斷層」剛好被台灣文化的「三來一補」給接上了,就是在這種歷史情境下,上中學的我第一次讀到了三毛、李敖、柏楊,以及余光中,領略了用漢語思考和表達自我的魅力。所以,從精神譜繫上說,余光中是我的文學「啟蒙者」之一。

余光中第一身份確實是詩人,但僅僅將那首入選中學語文課本的《鄉愁》當作余光中的代表作,是窄化了余光中。在諸多詩作中,他自己最看重的是《白玉苦瓜》,這標誌著他新古典主義美學觀的形成。而我個人更喜歡那首充滿人道主義溫情的《算命瞎子》:「凄涼的胡琴拉長了下午,偏街小巷不見個主顧;他又抱胡琴向黃昏訴苦:空走一天只賺到孤獨!」如果阿炳聽到這首詩,一定會把《二泉映月》拉得更出神入化。

右手寫詩外,余光中也左手寫散文。早年,他刻意引「引詩歌入散文」,組合文言、西洋、方言,把中國的辭彙和句型加以改變和鑄造,使得語言節奏快、密度大、呈現出高度的現代感。以《聽聽那冷雨》一文為例,既有古典的唯美意象,又有現代性的死感憂鬱,連語言節奏也宛若雨聲,「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放佛把整個雨景連根帶土,甚至露水珠兒也沒抖掉,就放進了文章里。相比「五四之子」季羨林的《聽雨》,不能不承認,余光中提升了現代漢語的感性強度。正因為感性的充沛豐盈,同樣是雕章琢句,余光中的文章卻比董橋要明凈自然些。

當然,余光中的散文詩情噴射,也不無可商。他過度注意散文的彈性、密度、質料,企圖把語言的力量提高到頂點,而忽視了語言的自然性和均衡性,以致形成語言過分膨脹的病態。珠玉滿眼,掩蓋了國色天香。文章韻味,也被語言破壞不少。在評論英國批評家卡萊爾雄勁突兀的「吟嘯文體」時,余先生特別摘引現代作家布洛克的評語「如果一位作家長期使用這樣的風格,就像一個人聲嘶力竭的說話,總使我們感到厭倦」,這大概也是余氏對「詩化散文」的反思吧。到了晚年,那股勃然之氣便趨於緩和,流露出自然與從容,主觀強烈的「自我」淡出,取代的是清明的觀照了。

除了詩文雙絕,余光中的文學評論也相當有價值,他沒有食洋不化,攜「解構」大詞狂掃一切的毛病,而是由感發而起,不偷懶,不取巧,刀刀著力,他不可思議地具備一種用手術刀伐老松的能耐。比如,他批評的朱自清《荷塘月色》「好用女性意象」,「這種膚淺的而天真的『女性擬人格』筆法,在20年代中國作家之間曾經流行一時,甚至到70年代的台灣和香港,也還有一些後知後覺的作者在效顰。」又批評朱自清《背影》一文「失之傷感」,「短短千把字的小品里,作者便流了四次眼淚,也未免太多了一點。」還有的作家寫遊記喜歡掉書袋,余先生就批評道:「作家的本分就是要在描寫事物的細節上放手一博,充分發揮自己的想像力進行描寫,而不是依靠古詩文、典故、書袋偷懶。」因此,他極力推崇《徐霞客遊記》,自己也寫了大量的遊記。經典如《黑靈魂》一文,他對愛倫坡墓碑上的照片描寫道:「分披在兩側的鬈髮,露出應該算是寬闊的前額,郁然而密的眉毛緊壓在眼眶的懸崖上,崖下的深穴中,痛苦、敏感、患得患失的黑色靈魂,自地獄最深處向外探射,但森寒而逼人的目光,越過下午的斜陽,落入空無。這種幻異的目光,像他作品中的景色一樣,有光無熱,來自一個死去的衛星,是月光,是冰銀杏中滴進的酸醋。」以現代地理知識「死去的衛星」作比,把知覺的敏感度調到了極致,從而犀利達成了文學語言「增加感受的複雜和時延」的陌生化效果,這是你翻爛《全唐詩》都尋不著的精彩表達。

何謂新古典主義?就是吸收古典文學喜歡用典、講求韻律、節奏的形式優點,同時大膽調用現代人生活中的「默會知識」熔鑄意象,精準、細膩地表達現代人的審美心理感受。余光中就讀於台灣大學外文系,上承梁實秋衣缽;後負笈美國,回台灣到處放文學野火;盛年時與內地流沙河唱和;又執教香港,下傳黃維樑法脈,再啟江弱水,這一學脈將中國文學評論恢復到了逼近金聖嘆的水準。

現代漢語遭受社論語式強暴三十年後,內地汪曾祺等少數作家也在勉力維持漢語的表達力,但相比汪曾祺的文火慢燒,李敖、白楊、三毛、余光中以及龍應台的「野火」顯然更有衝擊力。而在這批台灣防火者中,余光中顯然是最具有文學自覺的一個。毫不誇張的說,正是台灣余光中等作家的衝擊,才讓現代漢語又說起「人話」來,或者說是他們幫助內地人「恢復了漢語的尊嚴與美感」。

前些年,某市文聯邀請華語作家參加一個什麼文學研討會。會後組織大家爬山,國內作家不是大腹便便,就是氣喘吁吁,這時只見一老者童顏鶴髮,在山路上健步如飛,眾人定睛一看,方知是余光中,一內地詩人便打趣:「這老小子,身體比他的詩好多了!」這個故事中的「文人相輕」倒在其次,余先生身體好得連年輕人都要妒忌,也真是「人如其文」啊!想想海外史學霸才何炳棣是長跑健將,內地歷史學霸辛德勇是冬泳健將,台灣詩人余光中是爬山健將又有什麼稀奇的?生命與學問文章是可以互相參證,互相鼓勁的。《中庸》說:「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這大概也是中國文脈綿綿不絕的奧秘吧。

可身體這般好的余光中還是走了,有人說「誰也敵不過時光,任憑鄉愁,郵票,還是淺淺的水灣。」可我覺得,余先生不是時光的敵人,他是會化在了時光里。

不為尊者諱,余光中早年在文學論戰中給作家陳映真穿「政治小鞋」是不光彩的。但他晚年沒有像李敖一樣落入「大中華主義」的窠臼,也算是對得起松風朗月的詩意,他是有資格在中國時光里拜見李白杜甫的。

本文原標題:《悼余光中:讓現代漢語說「人話」》

作者:鄺海炎(資深媒體人,著有《快刀文章可下酒》)

值班編輯:俞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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