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學研究:《春怨》不朽的原因:喜劇性的抒情

《春怨》不朽的原因:喜劇性的抒情

孫紹振

乾隆皇帝寫了幾萬首詩,雖然首首中規中矩,然而,沒有一首為後人傳誦,更無入經典者。而唐詩人金昌緒的只留下一首《春怨》卻千年來膾炙人口。全詩如下: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就這麼二十個字的詩,到了幾百年後的宋代得到了極高的評價。南宋初韓駒謂金昌緒的《春怨》可為作詩「標準」。後來曾季狸亦盛讚此說道:「古人作詩規模,全在此矣。」「皆此機杼也」。這是有點令人驚訝的。金氏這首詩,在唐詩中雖有特色,然而很難列入最高水準的一類。不管是以鍾嶸還是司空圖的辦法來品類,只能算是中上品。唐詩天宇,星漢燦爛,大家輩出,要論作詩「法式」,哪會輪到身世都不可考的金昌緒!

洪邁曾按這種「法式」去解讀杜甫的詩,發現其大量絕句的法式不是這樣的。其五言如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

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七言如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這顯然和金昌緒的《春怨》在結構上並不是一個模式。杜詩的格局,是前兩句和後兩句可分別為獨立的畫面;而金昌緒的格局則是不可分割的統一體,前兩句是結果(打黃鶯,不讓啼),後兩句是原因(啼醒了,與夫君歡會的美夢不能繼續)。

宋人究竟看中了金詩的什麼呢?韓駒說得很明白:「從首至尾,語輒聯屬,如有理詞狀。」張端義也認為:「作詩有句法,意連句圓。」此詩即「一句一接,未嘗間斷。」兩人說法包含著兩個方面的意思:第一,首尾連貫為一個整體;第二,其間有「理詞」的邏輯性。宋人把這首詩推崇為「標準」、「機抒」,就是因為這種結構便於說理。這話似乎說過了頭,混淆了抒情與說理的界限,其實一些崇尚理學的人就是這樣實踐的。如朱熹的《觀書有感》云: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這裡四個詩句,是連續的,不間斷的,更重要的是其中因果邏輯是雙重的。第一重,為什麼田中水總是那麼清呢?因為有源頭活水。第二重,帶著隱喻性質,為什麼人的心靈總是那麼清新呢?因為總是在讀書。這好像有點創造性的發揮,但這個發揮,與其說屬於詩情還不如說是理性的議論。這種寫法,正是嚴羽所極力反對的,「以議論為詩」。

事實上,他們推崇的「理詞」邏輯結構,和金昌緒詩中的內在邏輯根本不同。在金詩那裡,雖然前後承接連貫,邏輯性質則是抒情的,並不是理性的。從理性來分析前後因果關係,是不能成立的。少婦因為不到遼西歡會這個結果,就把黃鶯啼叫當做原因來消除,這本是不合邏輯的,是無理的,也是無效的、不實用的。但是,對於詩來說,情感的審美邏輯的特點恰恰在於無理,這在中國古典詩話中叫做「無理而妙」「入痴而妙」[1],因為無理,才生動地表現了少婦天真情感的瞬間激發。

從這裡,聰明的讀者可能悟出唐詩與宋詩的某種不同。宋詩往往偏於理,其最不濟者用王夫之的話來說,不是詩人之理,而是「經生」之理,也就是實用之理。而唐詩的主流則不同,抒情之邏輯以超越實用理性邏輯為生命。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卧沙場君莫笑,自古征戰幾人回。

出征之際,正飲美酒,而軍樂緊催,軍令如山,如不遵從,則軍法從事。但是,這位抒情主人公卻不但繼續飲酒,而且還要痛飲到爛醉如泥。從實用理性邏輯來說,後果是很嚴重的,但是,抒情主人公卻無所謂,哪怕一醉累月,到了沙場還不醒來,死在戰場上,這一醉,這一暫短的率性,瞬間的歡樂也是值得的。這裡貫穿在其間的邏輯是非理性的,也就是極端的情緒性的。

籠統地把《春怨》推崇為作詩的模式,自然引起了批評,(清)黃生就說,這種「一意到底」的詩,「但為絕句中之一格」。宋人如此以偏蓋全「主此為式」的原因:「蓋不欲使意思散緩耳。」也就是為了理性的邏輯更為緊密而已。其實僅就唐詩絕句而言,這種「一意到底」的模式,並不是成就最高的一類。

唐詩絕句中最佳的傑作,恰恰不是一氣直線到底,而是中間有轉折的作品。按元人楊載《詩法家數》的說法,一首絕句大致分為前面兩句和後面兩句,前兩句是起承,第三句則是轉,最為關鍵的「轉」能變得好,第四句則是順流而下了。他說:

絕句之法,要婉曲迴環,刪蕪就簡,句絕而意不

絕,多以第三句為主,而第四句發之。有實接,有虛

接,承接之間,開與合相關,反與正相依,順與逆相

應,一呼一應,宮商自諧。大抵起承二句固難,然不

過平直敘起為佳,從容承之為是。至如婉轉變化工夫,

全在第三句,若於此轉變得好,則第四句如順流之舟

矣。 [2]

例如孟浩然《春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閉著眼睛感受春日的到來,本來是一種很愜意的享受。可是:「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突然想到春日之到來,竟是春光消逝、鮮花凋零的結果。這種一剎那的從迎春到惜春的轉折,便成就了這首詩的不朽。又如杜牧的《清明》詩寫道:「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從雨紛紛的陰鬱,到欲斷魂的焦慮,一變為鮮明的杏花村遠景,二變為豁然開朗的心情,這種意脈的徒然轉折,最能發揮絕句這樣短小形式的優越。

對於這一點,同時代的張戒也曾說:「詩人之工,特在一時情味,固不可預設法式也。」這說法是很到位的。特別是「一時情味」四字,用來說明絕句可謂一語中的。宋詩之不如唐詩,原因之一在過於理性,原因之二在缺乏唐人絕句那樣的「一時情味」,或者叫瞬間激發,微妙的情緒轉換。像朱熹上述詩作,完全是長期思索所得;而且把理性的原因和結果,用明確的話語正面地表述出來,這就犯了嚴羽所說的「以議論為詩」的大忌。

其實,這首詩之所以不朽,就是黃生這樣藝術感覺很強的詩話家的解讀也不到家,就是用楊載的「開與合相關,反與正相依,順與逆相應」理論來解讀,仍然不夠。這首詩的最大優點還不僅僅在情緒的瞬間轉換,而且在轉換中有一種天真的,喜劇性的特點。因為打黃鶯和丈夫歸來的願望的因果邏輯有一種不一致。抒情以和諧為特點,例如,同類閨怨題材,王昌齡的《閨怨》是這樣的: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獨上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這也是瞬間情緒轉換,從「不知愁」的「凝妝」到「悔教夫婿」出征,只是因楊柳發青聯想到青春易逝。這種情感因果是和諧的。

而「打黃鶯」,卻是無道理的,從因果關係上是不和諧的,這種因果不統一,不和諧,怪異、可笑,在英語叫做incongruity,屬於幽默的基本規律。故此詩的抒情的特點乃是喜劇性的、富於幽默感的。如果這樣說,有些讀者還不能徹底理解的話,與同題材的敦煌曲子詞《雀踏枝》比較,可能更加明晰一些。《雀踏 枝》的原文這樣的:

叵耐靈鵲多滿語,送喜何曾有憑據。

幾度飛來活捉取,鎖上金籠休共語。

比擬好心來送喜,誰知鎖我在金籠里。

欲他(她)征夫早歸來,騰身卻放我向青雲里。

這首敦煌曲子詞原收羅振玉的《敦煌零拾》,系民間藝人所作,文字上有些可能是傳抄之誤,如「多滿語」當作「多瞞語」,有些可能是衍文,「騰身卻放我向青雲里」,「卻」字似系多餘,正是由於在民間傳唱(抄),可能未及文人過潤色,因而其情調趣味風格,與文人所作更自然,更天真,更符合「吳喬的「入痴而妙」。因為「痴」,因而更富幽默情趣。

通常唐宋詩人、詞人寫到男女戀情多用一種細膩的抒情,強調兩個方面,一則為愛情的歡樂感情的強烈、乃至永恆,雖時間空間相隔不能改變,更浪漫一點的連生死的界限也不在話下,從白居易到蘇東坡都留下了寫這種生死不渝的愛情的名句:另一種寫愛情的痛苦,由於征戰,由於經商,由於遊學,丈夫外出,妻子悲青春易逝、空床獨守之苦,這是《古詩十九首》以來的傳統主題。歷代詩人都在這方面極盡變幻之能事。但是不管怎麼寫,這兩種情感,第一,都是很單純的,悲就是悲,喜就是喜;其次,都是抒情的和諧性,都以心靈的直接剖白為長。唯一例外的是金昌緒的「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其特點是對年輕妻子的閨怨,那種纏綿的痛苦,不以暗淡的悲切來寫,而以一種輕鬆的幽默感出之,使之帶上一點輕喜劇色彩。這在中國古典愛情詩主題中是很罕見的,因而被《唐詩三百首》選入。。

這首《雀踏枝》顯然是在把思念的悲切轉化為喜劇的調笑,這與「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那樣悲劇性顯然成為對照。比之金昌緒,這位民間藝人把青春的苦悶更加戲劇化、更加動作化,不但有金昌緒那樣的內心獨白,而且有外部動作,而且有擬人的對話,不像金昌緒那樣把鳥當作無知無情的被打的物,而把鳥當作有知有情的鳥。閨中的苦情無處發泄,是認真的,而鳥兒的回答卻是調皮的,嘲弄少婦的「痴」,不但在於痴情,而且在於痴怪自己。更有趣的是,鳥也有點故作痴語,說是要讓你征夫早日歸來,也不難,只要把我放了就成。儘管對於鳥來說被抓在籠子里的日子是很嚴峻的,但是民間詩人捨棄了這一面,特彆強調他對少婦的調侃之情,兩方面的痴語戲劇化地錯位,就化悲為喜,化痴為美。對於人的戀情這樣一種無限複雜的結構,金昌緒開了一條新的探索之路,而這位民間詩人在藝術上,從人心探得更深的層次。將藝術推向更高層次。

不可忽略的是,這首詩之所以在這些方面超越了金昌緒,還由於它不是用抒情詩常用的獨白辦法,在結構上採用了人鳥對白的辦法,幽默感轉化為喜劇性,詩人想像達到如此自由的境界,這是一般文人為詩時所難以達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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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賀貽孫(1637年前後在世)《詩筏》提出「妙在荒唐無理」。郭紹虞編選:《清詩話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12月版,第一冊191頁。賀裳(1681年前後在世)和吳喬(1611—1695)提出「無理而妙」、「入痴而妙」。賀裳:《載酒園詩話》卷一,郭紹虞編選:《清詩話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一冊第209、第225頁;吳喬《圍爐詩話》卷一,郭紹虞編選:《清詩話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一冊第477~478頁。沈雄(約1653前後在世)在《柳塘詞話》卷四說:詞家所謂無理而入妙,非深於情者不辨。」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044頁。

[2]何文煥《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4月版,下冊,第.7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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