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 : 當我們一起吃飯時愛情如何萌發

有一陣我只看美劇，原因是覺得美劇的編劇常常不憚於展露生活最殘酷的一面（比如《奧麗芙 · 基特里奇》《絕命毒師》《風騷律師》這樣的劇）；好玩起來又天馬行空，活色生香，令人捧腹大笑（比如《西部世界》《馬男波傑克》《矽谷》等等）。更重要是，我喜歡的美劇通常有著深受我認可乃至影響我的價值觀和世界觀。我是一個看著好萊塢電影和美劇長大的人，西化得厲害，不少和我有著類似成長背景的中國年輕人恐怕也是如此。

但當我開始看《經常請吃飯的漂亮姐姐》的時候，我不得不感慨我的成長背景給我留下的深深的東亞文明的印記，再好的美劇可能也不如一部好的韓劇、日劇或者大陸劇更能觸動我的心弦，畢竟，這才是我們的生活啊。

《經常請吃飯的漂亮姐姐》里，三十多歲的咖啡公司女職員尹珍雅被條件優渥的結婚對象劈腿，暗自傷神時偶遇了從美國工作三年回來的閨蜜的弟弟徐俊熙。兩人重新見面，互有好感，由於公司在一棟樓，常常一起吃飯，吃著吃著就萌生了感情。沒有什麼波瀾的情節，東亞人的日常就是吃吃喝喝，一切都淡淡的，但又有條不紊地湧向一場不可避免的愛情。

沒人真的能解釋愛情是如何發生的。徐俊熙對尹珍雅用的最多的誇讚是 " 真可愛啊 "、" 真漂亮啊 "，但我們明白他不單單是喜歡她的美貌，也許是因為她的冒失，也許是她笑時像兩彎月牙的眼睛，也許是她撩頭髮時散發的知性，也許是她身上偶爾展露的和年齡反差很大的稚氣。尹珍雅對徐俊熙呢，一開始的語氣就像教訓自己的弟弟，但這種偽裝的矜持在徐俊熙的一次次解救和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照顧下溶解，終於回歸小女孩的本心。

這是愛情的最本真的實質吧，淡去所有的社會身份，淡去年齡，淡去偽裝，只是兩個人在日常中擦碰出的微妙的火花，然後越燒越旺。

能夠欣賞含蓄美的東亞人，這麼日常的韓劇也看得各種會心而笑。看《經常請吃飯的漂亮姐姐》，覺得磨嘰死了糾結死了，但是又甜死了，有當初看《志明與春嬌》的感覺——兩個人在裝作不經意的語言回合中試探、曖昧，試圖證明對方是愛自己的。

這樣的橋段很多，比如第四集里，徐俊熙開車去首爾附近的海濱城市唐津陪尹珍雅出差，晚上兩個人住在一個類似於 Airb&b 的公寓里，神來之筆是徐俊熙訂了一個有小閣樓的公寓，除了樓下的大床，閣樓上還有張的小床。看到大床時，儘管徐俊熙在廚房切水果不在身邊，尹珍雅卻仍然害羞而緊張地將上衣向褲子里扎了扎，而上閣樓看到另一張床後才欣慰地放鬆下來，勞累了一天的她很快就在床上睡著了。這時她是確定的，對方是一個可以讓自己放下所有戒備的男人。

你不得不感慨儒家文明的深遠影響，東亞地區好的影視作品基本上都能以中日韓越的受眾為共同市場，《經常請吃飯的漂亮姐姐》中的首爾分明就是上海、北京、香港、成都、東京、名古屋、胡志明啊，一樣地刷卡上下班，一樣地在各種不同的店拿著筷子吃飯，一樣地看電影吃爆米花喝可樂，一樣地喝酒借著酒勁說出平時被壓抑的真心話，一樣地撐著傘在雨中漫步不著急回家但又不敢觸碰，一樣地欲說還羞顧左右而言他。看了三集的時候，替他們著急，但居然又覺得這樣緩緩的也真好。

都說韓劇是女人的 AV，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經常請吃飯的漂亮姐姐》並不是典型的韓劇。男主角徐俊熙雖然年輕帥氣，但身家背景確實一般，既不是財閥二代，也算不上是事業有成的職場精英。看得出來徐俊熙專業素養不錯，事業也做得有聲有色，但也是平時要加班、出去玩要請假的普通上班族。以尹珍雅的樣貌風度，徐俊熙迷戀乃至喜歡她，也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這個故事裡並不存在女主角不切實際的桃花運，關鍵點不在 " 姐姐 "，也不在 " 經常請吃飯 "，而在於 " 漂亮 "。兩個人都在生活里有不如意的事情，努力卻又受困於一些改變不了的既有事實和自身局限性，因而他們的戀愛就格外容易讓我們產生共鳴了。

一般介紹起《經常請吃飯的漂亮姐姐》，都會說這是一部講姐弟戀的愛情喜劇。這樣概括當然沒錯，但很難說姐弟戀是《經常請吃飯的漂亮姐姐》真正的主題。即便是在相對保守的東亞，這種女大男幾歲的戀情也早已算不得什麼噱頭了，除了被揶揄幾句，幾乎不會受到什麼非議。作為一部單集 60 分鐘的韓劇，能夠讓人不用快進地看完整整六集，一定有些別的矛盾衝突。

我喜歡《經常請吃飯的漂亮姐姐》，除了因為對那種東亞式的含蓄糾結的愛情橋段的心有戚戚，也因為它對一些基於儒家傳統的東亞文明價值觀的反思和否定。這些傳統價值觀既包括以家庭為核心的社會倫理關係和對家世學歷過度重視的婚戀觀，也包括男性對女性的物化以及無條件的上命下從的等級觀念。

劇中徐俊熙和尹珍雅之所以磨嘰糾結了四集才在外人的介入下捅破了那層相互愛戀的窗戶紙，正是因為他們雖沒有血緣和法律上的姐弟關係，在家庭的社交關係中，卻類似於姐弟關係。徐俊熙和親姐姐徐慶善幼年喪母，父親再娶後拋棄了他們，姐弟倆相依為命長大。姐姐徐慶善和女主尹珍雅是同學和好姐妹，徐俊熙和尹珍雅的親弟弟也是同學和朋友，尹珍雅的父母見姐弟倆可憐，經常請他們來家裡吃飯，一路照顧，姐弟倆喊他們爸爸媽媽，有點義子義女的意思了。這樣一來，尹珍雅和徐俊熙的戀愛關係用儒家的傳統價值觀審視起來，就有點近乎亂倫的意味了。就像劇中尹珍雅的弟弟尹勝浩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對徐俊熙說的：" 我很難想像你和我姐姐那麼大的女人談戀愛。" 這句話里，年齡只是一方面，潛台詞其實是徐俊熙和尹珍雅談戀愛是於情於理都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這就像《神鵰俠侶》里，楊過和小龍女初次出古墓，在郭靖專門宴請他們和賓客的酒席上，沒人會想到他們倆是情侶。楊過叫小龍女 " 姑姑 "，也由她傳授武功，是她的弟子。中國古話說 "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等於小龍女就是楊過的長輩。東亞以家庭宗族為核心的社會關係里，極其重視親屬關係和輩分。每個人並不只是一個單獨的個體，還是一個家庭乃至一個家族的一員，他的社會身份和行事自由，也會受到這樣一套倫理價值觀的審判和束縛。《神鵰俠侶》里，楊過和小龍女的情侶身份被眾人發現後，立刻為眾人所不齒。雖然在今天這樣的橋段顯得不可理喻，但仔細想想，類似的倫理束縛在今天的東亞國家多少還有些餘韻。

徐俊熙和尹珍雅的愛情之間的第二道阻礙，是徐俊熙的家庭背景和自身條件。歐美人也有所謂的階級壁壘，但對於東亞人婚戀觀中如此赤裸而又抽象的所謂 " 條件 "，恐怕不費點功夫是不會真正弄明白的。劇中尹珍雅的媽媽擔任了東亞傳統婚戀觀的佈道者和捍衛者。尹珍雅的前男女李圭民出身高級知識分子家庭，一家人都身居社會要職，自己也是名校畢業的律師，因此很受尹母的賞識，是尹母心中理想的女婿。恪守傳統婚戀觀的尹母認為女兒的條件是配不上李圭民的，原因是自家的家庭不如對方，尹珍雅的學歷和工作也不如李圭民。我們知道，尹母這樣的婚戀觀是中日韓乃至整個東亞社會的主流。尹母因為這樣的 " 條件優質 " 的准女婿，在朋友面前受盡了羨慕和奉承，再加上所謂的為女兒未來生活的現實考慮，因此在知道李圭民出軌的情況下，仍然希望女兒能原諒他和他結婚。

不僅是婚戀觀，劇中的尹母實際上是多種東亞傳統價值觀的捍衛者。他指責尹珍雅的爸爸一輩子平庸，使得女兒在婚嫁時籌碼不夠。她珍愛誇讚讀博士的兒子，而對於藝術大學畢業、在遊戲公司擔當設計師的徐俊熙的學業和事業成就不屑一顧，認為其毫無建樹。家世、學歷、人品，尹母更看重前兩者，而尹父幾乎只重視人品，前六集中，這種價值觀的碰撞時常出現。在尹母心中，徐俊熙顯然不是一個好的女婿人選。除了沒有優渥的家庭背景（徐俊熙母親離世，父親失聯，只有姐姐在身邊），尹母顯然既不了解也看不上徐俊熙遊戲公司設計師的工作，多半認為其不務正業，沒有好的前途，或者雖然能賺點錢也算不得體面的社會身份。尹珍雅認為徐俊熙和他姐姐都能自力更生，活得很快樂很自由，而尹母以老一輩的觀點就覺得他們沒有父母，沒有財產繼承，沒有社會地位，只是勉力經營日子罷了。

除了徐俊熙和尹珍雅的愛情明線，劇中還有一條副線是講尹珍雅所在的咖啡連鎖公司的職場鬥爭。這場鬥爭主要是講女性反抗男性職場性騷擾，和下屬向上級爭取基本的人格平等和尊重。此刻，歐美職場反性騷擾運動如火如荼，因此我們也不要說物化女性、貶低女性價值是東亞儒家文明的專利，但不得不承認我們的男女平權運動確實落後了。

雖然劇中對職場性騷擾的描繪只是輕描淡寫，但進行了態度鮮明的諷刺，尤其是尹珍雅從一個對性騷擾和職場欺凌逆來順受的女性逐漸變成一個果敢說不的公司女職員和反抗運動的無聲發起者，更是表明了編劇挺女權的態度。東亞社會的等級觀念強調無條件的上命下從，男上司對女下屬的性騷擾在這種潛規則下明目張胆，甚至毫無羞愧。最近大韓航空董事長的二女兒兼公司高管趙顯旼在上個月在一場商務會議中向乙方廣告公司的一名員工臉上潑水泄氣的事情被曝光，在韓國引起民眾一陣聲討。雖說東亞社會總體上在進步，但我們身居職場混社會的人都知道，不同社會階層的人與人之間的基本尊重和平等，還遠遠沒有實現。

雖然目前只追到第 6 集，但不得不說，製作精良的《經常請吃飯的漂亮姐姐》既有風格，又有內容，是這幾年來東亞地區難得的一部好劇，所以忍不住就滔滔不絕寫了這麼多。這部劇一共有 16 集，還有 10 集，一起期待吧！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