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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代領導,三個不同的梁山

三代領導,三個不同的梁山

作為大宋最著名的江湖,梁山隨著三代領導人的變換,也被締造了不同的氣質。

  A、閉關鎖寨的王倫時代

  相對於廟堂,江湖自有一套相對完整的審讀體系,包括黑話,包括行事方式和認知標準。正所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什麼樣的江湖必然出產什麼樣的江湖中人,什麼樣的人構成什麼樣的江湖。

  作為大宋最著名的江湖,梁山隨著三代領導人的變換,也被締造了不同的氣質。王倫時代,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壞的,如果我沒有猜錯,這個落第的秀才應該是用幾句半通不通的「子曰詩云」把杜遷宋萬朱貴忽悠的一愣一愣的,然後拱手把梁山的指揮權乖乖交出。王倫的明智在於,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也知道手下三個頭領的三腳貓功夫不足以擴張領土,所以,他能做的就是依仗梁山易守難攻的地理優勢進行游擊戰,對過往客商進行偷襲式劫掠,以此在周邊製造恐怖氣氛,嚇唬小老百姓。

  在古代,讀書人如果連秀才都考不上,最是被人看不起的,所以他的綽號叫做「白衣秀士」,白衣,連秀才都不是,謀生的手段大都是給剛上私塾的孩子做啟蒙老師,賺取一點少得可憐的錢物。在梁山三代頭領中,他的地位最低,晁蓋大小還是個村幹部,宋江在縣衙做著秘書工作。「量你是個落地窮儒,胸中又沒有文學」林沖罵他的話,正是他心裡最柔軟的一塊。他不具備宋江對吏道的精熟,也沒有晁蓋那樣過人的膂力,更沒有兩人在江湖上響亮的名頭,他必須對周圍的一切保持著高度的戒備,以確保每天醒來人頭還在,還能安然坐在第一把交椅上。這就決定了他的時代,註定是一個小富即安的閉關鎖寨模式。

  所以,對於林沖的投奔,他婉拒是可以理解的,對於晁蓋等人的入伙,他堅拒是必然的。作為一介平民,他斷容不得一個做個村長(保正)的晁蓋入伙,而且是一個剛剛犯下血海般罪業被逼上絕路的村長,帶著6個如狼似虎的弟兄。這樣的人,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一旦他們上山,雙方勢力懸殊立刻拉開,那麼,自己將何以堪?

  以林沖的憨厚性格,他是無法理解王倫為什麼對自己上山百般刁難,卻對楊志卻苦苦挽留的。按照金聖嘆的說辭,這是可笑的「秀才經濟」,兩人功力相當,假如楊志也能上山,不但可以壯大梁山的聲勢,還可以平衡林沖的一枝獨秀,也算是一石二鳥的功效了。即便楊志不願留下,王倫也可以藉此給林沖敲一記警鐘:別以為就你八十萬禁軍教頭厲害,天下能人多的是。這是王倫在當時的情境下所能做出的最好選擇。身無馴豹之技,時刻要與豹子頭相伴,他是沒有安全感的。換句話說,第一把交椅也不是那麼好坐的,歷史的規律總是這樣的:有為才有威,有威才有位。無為無威卻機緣巧合有位的人,只能用心計鞏固屁股下的位子了。這也是屢屢有英雄鬱郁不得志的原因所在。

  無疑,這對林沖是侮辱性毀滅性的打擊。這個家破人亡的漢子,這個武藝精湛的英雄,自此只得默默地坐在兩個除了身高別無所長的人下手,他知道,這梁山,原不是自己的歸宿。

  一隻綿羊率領的一群豹子,其攻擊性可想而知。所謂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以王倫這樣的貧乏讀書人造反,別說三年,就是三十年也沒有指望有大的出息。那時的梁山,除了林沖,其他人既乏善可陳,也乏惡可言,這個時代,梁山聚集的是一群平庸之鳥,沒有大善大惡,只有小打小敲。可惜的是,林沖這個在《水滸傳》中唯一讓人感佩唏噓的真男子,在王倫白衣飄飄的身形和杜遷宋萬兩個長大的身影下,顯得那麼無奈,甚至渺小。

B、晁蓋的過渡

  如果沒有晁蓋的取而代之,梁山在江湖上的地位不要說趕不上魯智深武松楊志的二龍山,可能連周通李忠的桃花山都不如。周通武功不濟,色膽倒還不小,如果真的強娶了劉太公的女兒,多少會對方圓幾十里的百姓起到震懾作用。很多時候,惡人未必有惡功夫,一定要有惡名,這是揚名立萬的捷徑。比如,明知道斗不更強的對手,這時,當著對方的面把尖刀不皺眉地刺入自己的大腿,也至少可以確保不受侮辱,如果機緣巧合,藉此取勝也未可知。

  晁蓋時代的梁山,不是最壞的,卻是最好的。相對於王倫和宋江時代的一人專權,晁蓋時代的梁山施行的更像是集體領導,拍板人自然是晁蓋,但很多主意大多出於吳用和公孫勝兩人,如果林沖有什麼建議,相信晁蓋也會儘可能採納。這在那個沒有民主的時代,胸襟往往決定一個領導班子的氛圍。晁蓋儘管在《水滸傳》中沒有顯赫的戰績,唯一一次領兵出戰,還被史文恭一箭射中面門,甚至連吳用這樣的副手都敢對他冷笑,但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如果沒有晁蓋,就沒有後來的梁山。這個寬厚的來自基層的首領有著一般黑社會老大難得的仁慈和胸懷,這是創業階段最需要的素質,這是他遠勝王倫之處,也是宋江不可能具備的品德。王倫為求自保一味「封關鎖山」,宋江為培養自己的勢力不惜血本、不擇手段,只有晁蓋,兢兢業業地以村幹部的樸實埋頭經營這這一片山林,至於能做多大,他似乎沒有明確的目標,他心裡的底線,就是要和石碣村聚義同生死共患難。這一階段,幾乎沒見梁山有什麼擾民的舉動,唯一的一次是在江州劫法場,那個殺紅了眼的李逵把無辜的平民「一斧頭一個,排頭兒砍將去」,但那時的李逵還不屬於梁山,他只是宋江身邊的殺人機器,甚至可以說,李逵一直沒有把梁山當成自己的家,他從頭至尾只是「公明哥哥」的家奴和打手。

  正是因為晁蓋的敦厚和開門辦山,才給梁山進一步做大提供了良好的氛圍,對投奔的人來者不拒,一樣大塊吃肉、大秤分金,使得梁山在短時期內迅速積累了人脈和名頭。如果說晁蓋也有小心眼的表現,也只有那麼一次,就是當楊雄和石秀等人來投時,喝叫「將這兩個與我斬訖報來!」據晁蓋自己說,是因為這三個鳥人偷雞摸狗的行徑敗壞了梁山的名目,不但不能收留,還要斬首避免授江湖中人以不仁不義的口實。但明眼人當然知道,真正讓晁蓋不爽乃至失態發怒的不是他們,是宋江。自從梁山和宋江拉手之後,一天都沒有消停過,大鬧清風寨,火燒瓦礫場,智取無為軍,每一次興兵,都搭進去無數百姓的性命,這是晁蓋所不願看到的,他尤其不願看到的,是宋江儘管沒坐第一把交椅,但事事處處已經儼然以梁山掌門人的身份發號施令,並且在外圍打著梁山的旗號籠絡人心、收買人馬,以致江湖上可以不知道梁山,但不能不知道宋江。這對晁蓋來說,是最大的潛在危機。

  晁蓋畢竟是個厚道的村幹部出身,他知道如何委曲求全,也知道如何不損宋江在眾弟兄們面前的尊嚴。事實上,自從智取生辰綱被宋江通風報信成功出逃之後,晁蓋等人已經欠了宋江一個天大的人情,這讓原本可以更洒脫一些的晁蓋一點都超脫不起來,正因為如此,晁蓋才排劉唐下山給宋江送去沉甸甸的金條,倘若宋江收了沉甸甸的金條,晁蓋心裡便可以不再沉甸甸地內疚,這是中國農民傳統的人情認知方式。沒有想到的是,恰恰是這一錠金條,讓宋江離梁山越走越近,乃至最後反客為主,鳩佔鵲巢。每念及此,晁蓋一定悔青了腸子,尤其是宋江上了梁山之後,看著吳用和宋江勾勾搭搭的竊竊私語,晁蓋只能躲到後山長吁短嘆,更多的時候,這個膂力過人的漢子只有和三阮兄弟把酒澆愁,故作瀟洒。

  晁蓋自然是知道宋江的野心的,所以,才會在臨死前真正以寨主身份發了一道死令:誰活捉史文恭,才可做梁山之主。人之將死,其言也智。他當然不知道在他之後宋江會「請來」一個玉麒麟,但他知道,只要他的臨終遺言生效,無論如何是輪不到宋江坐第一把交椅的。

  為梁山長遠計,這是晁蓋能為他的梁山做出的最後一次犧牲:寧可把心胸狹窄、官報私仇之類微詞加諸自己身上,也要力保梁山不變色。骨子裡,晁蓋還是有著濃厚的俠義思想的,他既不願意接受宋江招安的建議,也不願擾民,他理想的梁山應該是「以忠義為主,全施恩於民」。你可以據此說晁蓋胸無大志,但晁蓋的確是朝著這個方向努力了。在他看來,唯一能夠繼承他的遺志的,只有林沖。他的臨終遺言後面,其實是一種大智若愚,能夠和史文恭過招並有望戰勝之的,放眼整個梁山,只有林沖一人,而能夠以德服人、且略有文採的,也只有林沖一人。

C、摘果子的宋江

  天算敵不過人算。晁蓋一死,方向盤在手的宋江沒有立即為大哥報仇(當年他找黃文炳報仇是多麼急切,一刻也不願耽擱),孝衣一脫,馬上和來超度大哥的僧人開始天南海北地閑扯淡。聰明的人總是能從看似不經意的散漫中找到機會,盧俊義這個倒霉蛋進入了宋江的視野。

  宋江深知,即便林沖捉到了史文恭,也不會坐第一把交椅,這是自己的勢力決定的,忠於林沖的只有當初的七八個人、十幾條槍,充其量還有二龍山、少華山這些盟友,而自己這一幫,隨著呼延灼、花榮、秦明等人的加盟,已經足以左右梁山的走向。問題在於在他的獨裁下如何安排班子,不把林沖安排為副手說不過去,恰恰這又是自己最不願意做的。如果新來一個人,武功、名氣可以與林沖抗衡,萬一林沖尾大不掉,至少自己還有殺手鐧。另外,招收了盧俊義這樣一個河北名士,和招降一些軍官一樣,可以洗清梁山「草寇」的劣名,同時,盧俊義「海闊的家業」對於宋江來說,也是不小的誘惑。一石三鳥,何樂而不為之?後來的事實證明,一切果然像宋江預料的那樣進行著。

  林沖是被大宋的腐朽的體制「逼」上梁山的,倒霉蛋盧俊義則是被梁山「逼」上梁山的,這樣的事情,王倫不敢做,晁蓋不會做,只有宋江,做的如此心安理得,如此駕輕就熟。

  所以,宋江時代的梁山,是最好的,也是最壞的。果然是一級領導一級水平,村幹部比平民有能力,縣領導比村幹部水平高,在這個縣政府秘書的率領下,梁山迅速走向繁榮昌盛,橫行河朔,讓官兵望風披靡,大有和朝廷抗衡之勢,連李逵那樣的豬腦子都預感到「哥哥做個大宋皇帝都肯」。說它最壞,是因為梁山在最鼎盛時期,卻拋棄了日趨強大的家業,一門心思想著招安。

  獨裁政權的最大優勢就是,儘管決策會受到質疑,但仍能把決策者的個人意志變成集體行為。我猜,在宋江的內心深處,一定有著一個十分強烈的做官情節,偏偏他不幸生在大宋。宋代的官和吏實行的是雙軌制,一日為吏,終生為吏,遇到所有的官員只能「低頭喝酒,抬頭傻笑」,而宋江顯然是不滿於此的,這一點從他在潯陽樓題得詩詞里可以明白看出,他之所以「潛伏爪牙忍受」,就是體制的鉗制,讓他的「敢笑黃巢不丈夫」的雄心壯志難以實現。雖然命為小吏,宋江卻苦苦想運為官員。在他看來,此前被刺配江州、打入死牢甚至街頭斬首示眾,不過是天將降大任前的苦其心智、勞其筋骨,他的所為卻沒有為之拂亂。對他來說,賭一把是他能撞開官僚體制大門的唯一方式,這個賭注,就是梁山和他口口聲聲稱之為兄弟的部下。因此,當他覺得自己的籌碼足以和朝廷討價還價時,迫不及待地向朝廷伸出橄欖枝。

  當然,這樣做是有一定的風險的,宋江的高明之處就在於,他只要威嚴地說出自己的決定,剩下的,自然有吳用這個白臉和李逵這個紅臉幫他收場。在這方面,代表梁山舊勢力的林沖和三阮、代表盟友的魯智深武松楊志顯然嫩得太多,他們不屑與和李逵胡攪蠻纏,也不知道如何拆解吳用的懷柔政策,一旦翻臉,之前被剿滅的清風寨、祝家莊、曾頭市就是前車之鑒,在自己手上內訌,顯然不是上述幾個比較正義的硬漢子願意看到的。他們只好憤憤地看著宋江把梁山帶上一條不歸路。

  相比較同時代的方臘,《水滸傳》中的宋江只能算是小聰明大糊塗,他費盡心機不惜以犧牲梁山這樣的基業換取自己身份由吏到官的變更,但最終還是成為朝廷這塊砧板上徒勞掙扎的魚肉,無奈地等著朝廷將自己的羽翼分而折之,自己也落得個魂喪蓼兒窪的尷尬結局。方臘至少還建立了自己的政權,過了幾天的皇帝癮,「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方臘勉強可以歸為其中,而宋江,邊都挨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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