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意編譯 | 揚·維爾納·米勒:民粹主義:反精英還是反多元主義?

2017-01-07PKU法治研究中心

導言

在剛剛過的十一月中,特朗普贏得了美國大選,緊接著,讓·馬琳·勒龐在法國宣布競選,準備將法國帶上脫歐道路。加上 2016年世界範圍內的種種政治亂象,「民粹主義」一詞成為了使用率超高的一個辭彙。近期普林斯頓大學教授揚-維爾納-米勒(Jan-Werner Muller)在《波士頓評論(Boston Review)》上發表文章《真正的人民(Real Citizens)》,澄清各界對「民粹主義」這一概念的認知錯誤,並指出這種認識錯誤會導致低估了民粹主義帶來的危害,並且導致無法對民粹主義進行有效回應。作者明確指出民粹主義有其反多元主義的結構化特徵,但具體行動和表現卻可能有許多變化;而應對民粹主義要將民粹主義的支持者與其剝離,針對民粹主義者而非其支持者,揭露其路線的無效性而使其喪失土壤。

民粹主義不是反精英,而是反多元主義

作者指出,對民粹主義者的定義絕不是反精英或反建制(對民粹主義者而言,當自己掌權時建制是完美的),而是反多元主義。民粹主義者不只是通過情緒化修辭,並利用民眾的偏見來批判精英。民粹主義者不反對代表原則,只要自己是那個代表;他們也一樣不反對精英,只要精英為民粹主義者所認定的「人民」說話。特朗普自己就是商業精英,像瑞士民粹主義者 Christoph Blocher 這樣的商人轉政客的情況在歐洲也不少見。支持他們的人也很清楚他們是精英,只是他們承諾絕不背棄人民的信任,忠實執行人民的要求。民粹主義者往往持有「牧羊人」態度,正像西爾維奧·貝盧斯科尼(Silvio Berlusconi)(義大利商人,政客)在義大利的統治:國家問題留給統治者,他會像運營大型公司一樣治理國家,人民沒有必要上街參與政治。

在此基礎上,民粹主義主張的是對「人民」的唯一代表資格,他們認為全體人民可以通過一個聲音進行表達,世上存在一個真正的「人民」群體,民粹主義者自己則是這一群體的合法代表。而「人民」這一群體則是有其標準的。特朗普在競選演講中就以救苦救難的口吻自吹:「我是你們的聲音」,「我自己就能解決問題」。這種語言指責其他政治競爭者全部是非法的。這種態度在政黨政治層面和人民認定層面都表現為排除傾向:反對者都被認定為民族國家的叛徒。特朗普在 5月的集會中就說過「重要的只是人民的團結,其他人沒有任何意義」。

這是根據身份進行政治性預判,進行排除。無論是用長城排除墨西哥人還是用信仰測試排除穆斯林,誰被排除、如何排除的標準可以不斷變化,但背後邏輯永遠一致——世界上存在一種「真正的美國人」,特朗普知道這概念指什麼,所有不同意他認識的人就不是其中一員,並且是反對讓美國「重新偉大」的。

△讓·馬琳·勒龐在法國獲得了相當的關注和支持,也受到相應的批判

與此同時,儘管民粹主義宣稱他們更能理解「真正的人民」的需求和喜好,但這在事實上僅僅是他們獨斷的一種修辭。許多政治學家強調完全一致的「公共意志」只是想像,沒有人可以生成「政治領袖就是按人民希望行事的人」。民粹主義者往往跟人民宣稱:「我們完全實施你們的意願,你們的授權;如果出了差錯,不是我們的問題。」但民粹主義者獲得的政治代表能力卻並非真正來自人民,最多只是來自那些吵嚷聲最大的集團而已。它的機制最終基於民粹主義政治家的解釋。

道德上的反多元主義和對非機構化的「人民」概念的依賴,可以解釋民粹主義者為何要拒絕他們不喜歡的選舉結果,而為他們認定的道德上正確的選擇說話。2006 年,Andres Manuel Lopez Obrador 在競選墨西哥總統失敗後稱:「右翼的勝利在道德上是不可能的」,並宣稱自己才是「墨西哥的合法總統」;茶黨的愛國者宣稱奧巴馬就算大比例獲選也依然是「在與大多數的對抗中執政」;右翼民粹主義者 Geert Wilders 說荷蘭議會是一群「虛假政客」組成的「虛假議會」;最後還有特朗普,初選中每次失敗時都說對手欺騙,還預言如果希拉里在 11 月獲選,就一定是因為系統的敗壞,而她本來是個應該進監獄的罪犯,根本無權競選總統。問題永遠不是民粹主義者不能吸引足夠選民,而是機構的腐敗導致了錯誤的結果。陰謀論天然存在於民粹主義者的語言中。

△特朗普的標誌性動作顯示其強烈的自信和代表意願

對民粹主義者的澄清

民粹主義不等於民主

民粹主義者似乎支持普遍選舉,似乎呼籲形式更加直接的民主。但事實上,當民粹主義者叫嚷著要「人民自己發聲」時,他們並不是在呼籲更強的民主參與,而只是依賴對「真正人民」的象徵性代表,這種道德的同類群體形成一個虛構的實體,從民主程序中剝離而出,他們的所謂「意願」則可以反抗真正的選舉結果。尼克松(美國第 37 任總統)提出的「沉默的大多數」(如果大多數不沉默,那一定會早有政府可以真正代表他們)在民粹主義者中如此有市場並不是意外:如果民粹主義民調失敗,那一定不是因為他們沒有說服足夠的選民,而是因為大多數還不敢開口,或者被精英們阻撓了。民主不意味著促進對政策裁判進行公開審議,或普遍範圍的深思熟慮,民粹主義者早已認清,普選是真正的身份利益問題。沒有參與的民粹主義是完全自洽的議題。

△香港佔中表面是為爭取普選權利,但實質依然是為爭奪代表地

民粹主義者不等於現代化進程中的失敗者

作者指出,在美國,有些人會說民粹主義是那些被新自由主義全球化邊緣化的人發起的運動。將民粹主義定義為某種特殊的經濟社會群體但大量研究表明,當前特朗普的支持者並非低收入者,也不是那些受全球化不利影響最大的人。社會經濟狀況與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的支持者並不完全相關,我們無法降低對國家衰退或個人恐懼、地位焦慮的感知。將民粹主義支持者的社會經濟情況及其心理狀況與民粹主義等同,就像說理解社會民主特徵的最好辦法是認為其支持者都是仇富的工人一樣不可取。

民粹主義支持者的社會和人群畫像也與我們解釋這一現象的方式有關。沒有真正的經驗基礎,就將這一群體與現代化的失敗者相聯繫,絕對是自大且無效率的行為。民粹主義基於對同類的真正人民的「統一意志」的虛構,但在政治上也並非完全是虛構的:有真正的民眾支持它。我們不能否認他們的支持是有理由的。

△美國家庭收入經歷波折,但經濟情況並不絕對與民粹主義相關

作者認為,民粹主義不只是善待和讚美普通人的智慧,也不在於他們不負責任的政治迎合。否定民粹主義的這一特點不是否認受民粹主義者支持的某些政策是不負責任的,只是說這並非民粹主義概念的根源。負責任和不負責任之間很難有明確的界限,不負責任的指控也可能是黨派性的。對責任的政治辯論會引發問題:責任的標準是什麼?自由貿易可以說對 GDP 增長有益,卻也帶來難以接受的分配問題。將民粹主義和不負責任相聯繫遮掩了真正的問題。

民粹主義不表現為某種特定傾向的政策,如反移民等。作者認為,現在早已不是「反對移民就是民粹」或「想要在南歐終結經濟緊縮就是民粹」的時代。民粹主義有其結構,但在政策上卻是根據歷史和地理情況而多變的。重要的是民粹主義要尋找方式證明只有某些人才是真正的人民,也只有某些人是真正人民的代言人。這些理念在民粹主義者不能獲得一致支持時必將崩壞,而對結果的解釋也永遠不能是人民的錯——他們永遠有純凈,絕無錯失的意志。

當前的民粹主義不等於歷史上的民粹主義

許多政客,記者,學者一直使用憤恨這樣的詞語,只是因為多少受到了現代化理論全盛時期的的影響。那時自由主義思想家將民粹主義解釋為希望簡單前現代生活的人,對焦慮和憤怒的絕望表達。這些社會理論的診斷往往延展到 19 世紀末的最初的美國民粹主義上,Victor C. Ferkiss 將農民聯盟和人民黨的追隨者視作美國版的納粹先驅。這一理論受到過質疑,但依然不可避免地存在於許多社會和政治評論者的意識中。

桑德斯可以被看作歷史上的民粹主義——草根,有進步性,批判華爾街。但他不是反多元主義者,也不認為只有一個真正的人民集體。民粹主義者並非自稱「民粹」的人。歷史上俄羅斯和美國 19 世紀的民粹主義運動都與農民,以及田地均分法有關,他們也確實是在現代化過程中反應和經濟情況都較為落後的群體。今天的許多觀察者依然認為民粹主義至少要希望將最落後的或邊緣化的群體帶入政治領域。但政治和社會理論不能立足於簡單的歷史規律經驗。我們應當接受對民粹主義的理解可能需要排除歷史上那些自稱為「民粹」的人,就像歷史學家並不要求社會主義的概念中一定要為納粹的「國家社會主義」留下空間。

應對民粹主義的建議

△用搖搖欲墜的基礎支撐不起任何東西

作者認為,應對民粹主義這樣的高度排外的身份政治,不能將其政策反用在他們身上。歐洲將民粹主義者關在電視辯論之外的作法是錯誤的,這只是給民粹主義「精英毫無同情心且根本不了解普通民主的日常生活」的理論增加了證據。與民粹主義者對話也不是向民粹主義者一樣說話,民粹主義者提出的問題也可以被嚴肅對待。但認為簡單地向民眾說教身份政治不能真正維護他們的經濟利益,或列舉事實就可以打敗民粹主義的想法太過天真,事實無法自己說話,它們只能是更大的政治敘述中的部分。Nigel Farage在英國脫歐辯論中對普選的講述——是為了維護英國的自由,對抗布魯塞爾的獨裁者。這一敘述最終勝出,即使事實說明脫歐會導致英國每個家庭孩子少 4300 英鎊損失,但與自由相比,幾千英鎊算什麼呢?

真正有效的作法是:對民粹主義支持者小心定義。「沮喪」、「憤怒」特別是「怨恨」這樣的辭彙有失偏頗,在缺乏數據說明民眾選擇民粹主義者的真正原因時,觀察者過多引用了 19 世紀老掉牙的心理理論:民眾被憤怒驅使,受到了卡里斯瑪式蠱惑人心的領導者影響。可所有將理智和情緒分離的分析都有根本的方向性錯誤:沒有人無緣無故就憤怒。情緒當然也有理由,民眾可以給出許多。這不意味著我們必須接受他們,但宣稱所有民粹主義支持者都是受單純的憤怒驅使,會讓我們永遠無法達到就理由進行討論的一步。

特朗普的支持者里當然有種族主義者,但我們不能簡單地說所有支持過他的人都是不可救藥的。不要將民粹主義支持者作為整體表述,應單獨將民粹主義政客,特別是反民主的民粹主義指出來。在特朗普這裡,就是指他煽動仇恨,針對少數民族並全面詆毀女性的行為。

在華萊士 1968 年競選中,在工會開始向他的支持者大量輸送「勞動者」的真是情況和他在阿拉巴馬任州長時的微小作為後,其重要支持者消失了。這種策略並不絕對有效,但只要這種積極的反擊可以作為共同民主理想敘述的一部分,就很可能生效。

最後作者說,我們應當時刻記住 Joseph Welch(曾任美國軍部首席顧問)在領導罷免議員 Joe McCarthy(麥卡錫,狂熱反共主義者,以在無證據支持的情況下指控他人顛覆、叛國的麥卡錫主義聞名)時說的話:「你真的一點體面都不講了嗎?」

(編譯:某羽)

編譯文章:Real Citizens文章來源:Boston Review, October 26, 2016網路連接:https://bostonreview.net/politics/jan-werner-muller-populism?utm%E2%80%A69fe&utm;_medium=social&utm;_source=twitter.com&utm;_campaign=buffer


編輯 其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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