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腸斷白萍 淚盡沅湘
文/王立 朗誦/瀾潭編輯/善行道
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秉絕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的林黛玉,是曹雪芹傾情塑造的小說人物形象。黛玉之美,超塵脫俗,秀外慧中,故王熙鳳一見便驚嘆:「天下竟有這樣標緻人兒!我今日才算看見了!」而賈寶玉謂之「神仙似的妹妹」。 在曹雪芹的神話筆法中,林黛玉的前生是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棵絳珠草,十分嬌娜可愛,赤霞宮的神瑛侍者,每日以甘露灌溉,後絳珠草承天地之精華,又得甘露滋潤,遂脫去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修成女體——這個多愁善感的絳珠仙子,便欲以一生的眼淚報此甘露之恩:「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 若是還淚而生,當是淚盡而逝。如此,林黛玉的一生,其悲劇色彩一開始就註定了。世上偏有明白人,一個瘌頭和尚,在黛玉三歲那年,要化她出家。欽點巡鹽御史林如海夫婦視黛玉若掌上明珠,自是不從。那瘌頭和尚便說:「既捨不得,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親,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生。」瘋瘋癲癲的不經之談,便成黛玉悲劇一生的讖語。年幼的黛玉,父母相繼染病而逝,被外祖母接入榮國府生活。按瘌頭和尚的讖語,黛玉寄居在賈府,生活在外親之中,這一生便是再也不能平安度過了。尤其是在她宿命般地遇上了表哥——榮國府的公子賈寶玉之後,她的悲劇命運更已不可逆轉了。前世的絳珠仙子與神瑛侍者,今生的林黛玉與賈寶玉,不是冤家不聚頭——寶玉就是黛玉欲報甘露之恩的神瑛侍者。轉世下凡,銜玉而生。寶玉所佩的這塊五彩晶瑩的玉頗有些來歷,乃是女媧鍊石補天多餘的一塊頑石,棄在青梗峰下。茫茫大士、渺渺真人邂逅此石,鐫了「通靈寶玉」四字,墜入紅塵,成為寶玉的命根子。 在這個「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的賈府中,寶、黛兩小無猜,耳鬢廝磨,「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及至長大成人,演繹了一段悲歡離合的人間情愛故事。
客居榮國府的黛玉得到了老祖宗賈母的萬般憐愛,飲食起居,一如寶玉。在寶、黛童稚天真的少兒時代,他倆是賈母房中的一對金童玉女。賈母庇佑之下的黛玉,孤高自許,目下無塵。賈母最為疼愛的兩個人,就是兩個玉兒。在榮國府的兒孫輩中,只有寶玉的面貌形象、才智氣度與賈母之夫賈代善相彷彿,所以寶玉是賈母真正的命根子,賈母對寶玉的寵愛是沒有原則的遷就、極其感性的護佑。而對黛玉的偏愛,乃是源於血脈相連——黛玉的母親賈敏是賈母所疼的愛女,卻不幸早逝。在賈母身邊的兩個玉兒似漆如膠、親密無間,使得慈祥仁愛的賈母,對寶、黛更是傾注了非比尋常的感情。 寶、黛之間的愛情之路,因為寶釵的介入,似乎變得錯綜複雜起來。薛寶釵來自「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薛氏家族,隨母親、兄長寄居於榮國府。雍容豐美,才學出眾,待選宮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她隨身佩帶的一把金鎖,鏨上了一個癩頭和尚送的兩句吉讖:「不離不棄,芳齡永繼」,而寶玉的通靈寶玉上,所鐫篆文是「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冥冥之中巧合的一對句子,暗示了癩僧、跛道設計的金玉良緣。 木石前盟是具有神話色彩的理想愛情,金玉姻緣則是塵世圖景中的真實愛情。對於黛玉而言,愛情是她的生命,甚至比生命更重要。她所要做的,必須確證寶玉對她的真情。儘管她無力改變自己的命運,改變人生的現實,但是她渴望擁有純潔的愛情以慰藉孤獨的心靈。而在庭院深深的榮國府、四季如春的大觀園,木石前盟是虛幻的,現實充滿了殘酷的變數。特別是寶釵的到來,使敏感、痴情的黛玉明顯地感覺到了壓力與威脅、「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凄涼與痛楚。她的心靈世界開始失衡了,純凈的心靈便被糾纏在塵世的煙雲里。強烈的自尊向前邁一步,便成了無奈的自卑。為了自己的愛情和維護內心的自尊,黛玉愛使小性兒,其尖酸刻薄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因兩枝宮花、一句戲言而計較、震怒,實則上就是自卑心理的折射。甚至,孤傲清高的黛玉有時候變得極是世故,貴妃元春省親時,黛玉便欲「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作詩《世外仙源》、《杏簾在望》,可見其邀寵、頌恩之心。又,在賈母率王夫人、劉姥姥等人遊覽大觀園時,黛玉表現得禮數周全,甚是殷勤。以黛玉彼時的境況而言,這樣矛盾的心理變化與反映,應是真實人性的自然體現。黛玉失去了雙親,寄人於籬下,深恐失去她在榮國府中的地位、失去她與寶玉的愛情、失去她所擁有的這一切,因而,這個具有詩人氣質的女兒,對這個世界滿懷恐懼與警戒,只能無可奈何地小心應對。 然而,這只是情痴黛玉一時的心靈遮蔽罷了——她所做的,只是為了她的心、為了她的愛。而真正的黛玉自是心高氣傲,叛逆絕世的。寶玉曾把北靜王所贈的一串蕶苓香念珠鄭重地轉送給黛玉時,黛玉道:「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這東西。」須知這蕶苓香念珠乃是聖上所賜,黛玉卻不屑一顧,擲還不取。這個細節,極好地亮出了黛玉蔑視權貴的風骨。同時,黛玉並非天性偏執,鋒芒畢露,相反,她單純率真,敢愛敢恨。這一點,在小說中描寫得十分清晰。當黛玉感受到薛寶釵、史湘雲對她的愛情構成威脅後,便分外敏感,以至心存芥蒂,冷嘲熱諷。而在對寶釵、湘雲解除戒備之心後,黛玉便與她們肝膽相照,親如姐妹。這就是本真樸實、惹人憐愛的黛玉。 黛玉是來自仙界的絳珠仙子,思凡下塵,愛情成為她惟一的生命追求。黛玉對寶玉說過:「我為的是我的心」,而她的心就是情系寶玉。從寶玉贈帕、黛玉賦詩的那一刻起,黛玉就深深明白她在寶玉心中的重量了。但是,現實中的金玉姻緣,始終是木石前盟的巨大陰影。所以,棲身瀟湘館的黛玉悼落花而悟生死、感時事而悲未來。言為心聲,從黛玉的詩句中,我們可深切感知黛玉的無限心事與滿懷憂慮,如《詠白海棠》:「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如《桃花行》:「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如《葬花吟》:「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因而,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水為神的黛玉,始終對寶玉有流不完的淚水,對寶玉滿懷巨大沉重又無處可依的深情。
然而,寶釵卻只是黛玉的一個假想情敵。與來自仙界墜入塵世的黛玉不同,寶釵是雖出世紅塵卻淡遠清逸,蓋因她儒道兼修而特立獨行。素麵朝天的寶釵從來不喜歡簪花抹粉、富麗堂皇,所居蘅蕪苑,布置得「雪洞一般」素凈,可見其骨子內的淡泊性情,豁達處世。她服用的「冷香丸」,是一個和尚送的海上仙方,集四時白花之蕊,四季雨露霜雪,修鍊而成。脂硯齋批曰:「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冷香丸,代表了寶釵至高至潔的精神。因而,曹雪芹筆下的寶釵並不是一個圓滑世故的女兒,相反,她對於社會現實具有清醒的認識和強烈的批判精神,所作《螃蟹詠》一詩,痛斥祿蠹,激烈諷刺,引得寶玉擊節嘆道:「罵得痛快!」所以,在榮國府中,表面看來寶釵頗識大體又善施小惠,擁有良好的人際環境。但是,寶釵耿介孤高、憤世嫉俗的高傲個性,與賈母、賈政等人心目中的淑女典範形象漸行漸遠。 那麼,對於所謂的金玉良緣,蘅蕪苑的寶釵又是怎樣一種態度呢?寶釵的母親薛姨媽曾對王夫人說:「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這是金玉良緣的由來,然而寶釵得知後,卻「總遠著寶玉」。在貴妃元春自宮中賜禮給榮國府眾人時,惟獨寶釵與寶玉的東西是一樣的,黛玉為此醋意、妒意一齊來,而寶釵只是「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絲毫沒有一點兒受寵若驚的感覺。於此而言,她對金玉良緣應是不以為然的。甚至,寶玉的第一次參禪解悟,亦是始於寶釵推薦的那首《山門·寄生草》: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這使寶玉起了痴心,移性悟道。如果寶釵欲成金玉良緣,以她之機敏聰慧,絕對不會以此偈語曲文誘發了寶玉的出世魔心,這不是斷送自己一生的幸福么? 出於一份自然天成的情感,賈母對於兩個玉兒的木石前盟,無疑是一個最為堅定有力的支持者。榮國府中人人皆知賈母用心,當家少奶奶鳳姐曾對黛玉笑道:「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兒?」以鳳姐在榮國府中的地位與權勢,她的這個玩笑可不是隨便胡謅的。而且當時寶釵、寶玉、李紈皆在場,眾人聞之無不大笑,可見寶、黛愛情在榮國府中是得到普遍認可的。寶釵的母親薛姨媽有一次當著黛玉的面,對寶釵說:「我想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得那樣,若要外頭說去,老太太斷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給他,豈不四角俱全?」可見薛家並沒有把金玉良緣之說放在心上,何況,寶釵曾親耳聽得寶玉夢中喊罵:「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寶釵深知寶玉心心念念的只有黛玉,而黛玉亦是以柔弱的生命堅守著自己的愛情。榮國府的老祖宗賈母對於寶、黛的姻緣自有主張,在前八十回中清晰可見。如第二十九回,賈母抱怨寶、黛這兩個不懂事的小冤家兒,不是冤家不聚頭。又如第五十回,黛玉的丫鬟紫鵑情辭試寶玉,開了個玩笑說黛玉要離開賈家回蘇州了,結果寶玉信以為真,死去活來。賈母聞聽後流淚道:「我當有什麼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玩話。」賈母流淚,當是感動於寶、黛的痴情摯愛,所說的話又有弦外之音,那就是寶、黛姻緣已是自然無疑的事兒,不會有生離死別的要緊大事。 脂硯齋是「紅學」第一家,堪稱曹雪芹的真正知己。其批點《紅樓夢》,一而再、再而三,且一語中的、見識卓異。其中批語:「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是解讀黛玉、寶釵與寶玉關係的密碼,極其可貴。脂評又言:「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固不虛言。黛玉與寶釵,皆是曹雪芹鍾愛的人物形象。她們倆人同時出現在寶玉身邊,並不是世俗的三角愛情關係,而是寄託了作者曹雪芹匠心獨運的深意。 《紅樓夢》之禪機與佛理,深藏在作者的謀篇布局、行文遣句之中,悲金悼玉是其表,參禪悟道是其質。曹雪芹借神瑛侍者攜頑石降凡歷劫,使毀僧謗道的寶玉覺悟人生、參透情愛,最終悟仙緣、卻塵緣,遁入空門,歸彼大荒。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應是全書提綱挈領的重要章節,作者的創作意圖、思想取向,特別是金陵十二釵等人物命運的最終歸宿,皆於此可見。其中「紅樓夢十二支曲」的收尾曲《飛鳥各投林》,一個「空」字代表了看破浮華塵世之後的心境:
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因此,曹雪芹以小說中雙峰對峙、二水分流的釵、黛形象,對於寶玉「懸崖撒手」的命運走向,使其承擔起凄美的悲劇性使命,完成作者徹悟悲欣人生的藝術構想。 黛玉與寶玉堪稱知己,彼此相愛至深,生死相許。在黛玉血淚痴情的影響下,寶玉亦是「任憑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他曾經對紫鵑發誓道:「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寶、黛的愛情似乎已是水到渠成,但偏偏一波三折。顰與玉近中遠。這近,是寶、黛心心相印的愛情。這遠,是寶玉人生的入世與出世之遙遠的距離。曹雪芹的過人之處就是,所謂木石前盟今生良緣的神話愛情故事,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他要讓黛玉未嫁而逝、淚盡歸天,使寶玉從濃得化不開的深情中脫身出來,面對巨大的生死悲情完成第一次人生頓悟。 紅學中向有「襲為釵影,晴為黛影」(脂硯齋)之說,美麗、叛逆的丫鬟晴雯冤屈早夭,暗示了黛玉的悲慘命運。寶玉之巨大傷痛,自《芙蓉女兒誄》中得到了深深的體現。這篇誄文是《紅樓夢》全部詩文詞賦中最長的一篇。凄美、激憤、深情、悲傷……傾瀉而來,才華橫溢。誄文中所云「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諸句,虛誄晴雯,實喻黛玉。故脂評認為,誄文「明是為與阿顰作讖」,「知雖誄晴雯,實乃誄黛玉也」。而寶玉作此《芙蓉女兒誄》時,巧遇芙蓉花中走出來的黛玉,她對寶玉的這篇誄文殊為鍾愛,對「自為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一句提出了異議,兩人探討之下,寶玉改成了「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其時,「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這篇誄晴雯之文,「似讖成真」,此般伏筆,已明確地揭示了寶、黛愛情的悲劇結局。作為這出悲劇的主角,黛玉怎能不腸斷白萍、淚盡沅湘?在七十八、七十九回中,曹公雪芹事實上已將寶黛愛情的悲劇推向了高潮。 黛玉既亡,木石前盟的美好夢幻便徹底破滅,對於寶玉而言,無疑是他精神世界之萬劫不復的重創。黛玉生命的消逝,是寶玉痛徹肺腑之殤。而寶玉靈魂的寂滅,更是他人生永殤之深淵。走出這人生的深淵,除了死亡的解脫,便是徹悟迷津,歸彼大荒。寶玉塵緣已了,決意拒絕世俗、懸崖撒手。因而,現實中的金玉良緣亦成為一出令人感傷的悲劇。在《紅樓夢》前八十回中,我們可以看到,金玉良緣的主角寶釵——這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外儒內道的女子,她與寶玉最終的思想追求,是渾然相通的。她的豁達、淡泊、高傲與沉靜,具有悠遠清芬的儒道風骨。特別是她以那首著名的《山門·寄生草》,「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曾經給了寶玉思想層面上的巨大影響。所以,我十分認同有紅學家給出的推斷,在《紅樓夢》八十回後,寶釵將以知己大愛的犧牲精神,承擔起推動寶玉悟禪而出世的使命——這就是脂評所說的「釵與玉遠中近」,當與曹雪芹塑造寶玉這個人物形象、小說《紅樓夢》之思想主旨相吻合。 黛玉是寶玉情感世界的知己,寶釵是寶玉思想世界的知己。對於寶玉的人生而言,黛玉與寶釵都是不可或缺、不能取捨的。 多年以後,芒鞋破缽隨緣化的寶玉,是否還記得當年他神遊太虛仙境時、警幻仙子演繹的那首《終身誤》?或許從來不需要想起、但是永遠也不會忘記: 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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