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僧表哥 | 丹增
配圖/弓長博
陳舊的袈裟僧袍,補丁摞補丁,用了50多年的木碗被磨得錚亮。而為他建的樸素靈塔,就像他活著的時候,襤褸的衣衫包裹著一個堅韌虔誠的靈魂。
文 | 丹增(中國文聯副主席)
1
我和表哥先後進了同一個寺廟,拜同一個活佛為師,在同一個經堂習經禮佛,後來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
今天是藏曆七月初五,是佛祖講經傳法的吉祥日。中午剛吃完飯,老家表弟來電話,我表哥的靈塔修建完工,已經開光,供奉在他所在的貢薩寺大經堂西側,坐北朝南。是高興、還是難過說不清楚,心裡感覺,似乎是一塊寶貝丟失了,一棵熟透的果實落地了,一座潔白的雪山顯現了,一個圓滿的佛子攀著天梯或踏著彩虹或渡著航船走向了彼岸。
表哥是我媽二姐的三兒子,生於1936年,記不清哪月哪日生,普通藏族家庭不記生日,記住的是下雪的時候、草青的時候或是割麥的時候之類的標記。據說表哥是秋收前後生的,俗名邊巴,可能是星期六生的,因為邊巴在藏語里是「星期六」的意思。當他入寺學佛時,取法名——貢覺曲傑桑布,意思是佛祖傳法的善智。這名字和他的一生相配相稱。他3歲時,被父母送到我家,跟隨我父親學習藏文和佛學常識,8歲被送到貢薩寺剃度為僧。
人生沒有源頭,也沒有盡頭,就象萬物在濕潤的土地里,不知不覺中接受陽光,沒有選擇地結出各自的果實。人生也像幅地圖,圖上有你可選擇的好多條路,但沒有說明你該走哪條。上世紀50年代,我和表哥先後進了同一個寺廟,拜同一個活佛為師,在同一個經堂習經禮佛,60年代初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我是在解放軍的引領下,脫下僧衣,穿上漢裝,離開寺院,走出西藏,到了內地,進了院校。而表哥身不離袈裟,手不離佛珠,口不離佛祖,終於成為一個精通五明、佛學造詣深厚、佛教戒律嚴明、修道高風峻節、潛心修證般若大法的高僧。
去年九月的一天,我接到表弟從寺院打來的電話,說表哥病重,寺廟僧侶、信徒百姓、親朋好友十分擔憂,為他的康復,喇嘛們祈誦經文,敬香點燈,信徒們磕頭轉經,祈求保佑,而親朋好友爭著要為他請醫生看病,找葯打卦,整個家鄉都在為一個高僧的病焦慮、操心。
我問我表弟,表哥病重後怎麼說的?表弟說,表哥在一次做完佛事活動後,對著周圍的僧侶說,肉牛被牽往屠宰場的途中,只要看見青草、河水,抓住一切機會吃一口,飲一口,對即將死亡的命運渾然不覺。我們修行了一輩子,要明白世上沒有任何一個生物是只生不滅的,所謂人的誕生,只不過是死亡的反面,有生必有死,人生象一道門,從外看是入口,從內看是出口。既然做完了自己這一輩子想做的事,那麼就可以快樂地迎接死亡的到來。
我沉思許久,表哥面對可能發生的不測,精神鎮定,明心見性,超越心靈,使我敬之若神明,仰之若日月。可是血緣親情,世俗影響,我怎麼也不忍心就此而已。
我立馬打通表弟的電話,告訴他,請轉告表哥,是否需要我從那曲或拉薩請個醫生看一看,或能否到昆明這樣醫療條件較好的地方治一治。
我按常理推測,表哥所在的寺廟海拔在4200多米,空氣稀薄,加之長期不食肉類,過午不食,可能缺乏營養。我在家裡翻箱倒櫃,找來西洋參、鐵皮楓斗、螺旋藻之類的綠色生物製品,從郵局快遞寄去。過了一周,表弟又來電話,說寄來的藥品收到了,表哥只吃了三粒螺旋藻片。這也不是因為治病,而是為了還一份從遙遠的地方寄葯的情義,不然對不住你。表哥說,臉上起皺紋,頭上長白髮,牙齒脫落,手腳漸不靈,思維漸遲鈍是最正常不過的自然現象,沒有不滅的金剛,沒有不死的生命,沒有不熄的油燈,要是我哪天走了,就象一盞油燈點亮另一盞油燈,也許是天鵝飛入蓮花湖中,不是悲痛,而是喜悅。我病了,不給他人添麻煩,我死了,如果不給他人帶來悲傷,那我才算修得正果。如果未來兄弟倆能見一面,也算是緣份。聽說,從此他不看醫生,不吃藥品,平靜打坐,瞑目修行。
我知道一個真正的修行者,從他剃度受戒那天起,就皈依了佛、法、僧三寶,在上師的教導下修習死亡。由此,當死亡來臨的時候,心裡沒有任何痛苦,就象有人保護你過險關一樣。一個嚴守佛教戒律的人,一般脫離了貪慾私慾的噁心,因此,你沒有殺生過,不存在仇恨的報復;你沒有偷盜過,不存在抓捕的報復;你沒有妄語過,不存在離間的報復;你沒有邪淫過,不存在惡語的報復;你沒有貪慾過,不存在嗔怒的報復……因果業報,靈魂轉世,死亡只是涅槃寂靜之相。這是藏傳佛教的一個特殊的教法,我們藏族認為「先知死,後知生」,與漢文化「不知生,焉知死」,在探尋生死觀上迥異。佛教認為死去的不過是肉體,靈魂則是永在的,一個修行者的死亡只不過是更換一個純潔的身體,高尚的靈魂將永在人間。
2
他的卧室兼修行室,約9平方米。他這一生都沒有躺睡過,沒有仰卧過,幾乎所有修行的高僧都是這麼度過漫漫長夜。
國慶大假我在北京參加一個會議,但因惦記著表哥的病情,便終日惴惴不安、坐卧不寧。會議一結束,我立即買了一張直飛拉薩的機票,5點鐘起床,直奔機場,飛行了4小時後,中午11點到達拉薩機場,然後轉乘豐田越野車,繼續前進。
我已經三年沒有回過西藏,西藏的秋色是世界上最壯麗的景觀,藍天明凈高爽,白雲淺淡悠閑,綠草吐露黃絲,河水清澈明凈,雪山莊嚴廣袤。汽車一會兒翻山穿雲破霧,一會兒穿谷趟水走石,一會兒爬坡轟鳴尖叫。我在寂寞的車座上,梳理心緒的悲涼,深沉的秋景,沉重的旅途,就象生命的過程,激越到安祥,絢爛到平淡,喧嘩到寂靜,屬於你的不是刻骨的悲歡與傷痛,而是永恆的平和與寧靜。
太陽落山了,月亮出來了,星星布滿夜空,午夜11時,才到我家門口。再也沒有公路,我連家門也沒有進,騎上表弟備好的馬,趁著融融的月色,繼續沿著十多公里的山坡走向我表哥所在的寺廟。這條道路我再熟悉不過了。50年前,我每年平均要走上十多趟,哪裡有幾條溝、幾個坡,哪裡有幾顆大樹,我至今記憶猶新。可時代的變遷,家鄉的變化,一切顯得那麼生疏,踩一腳要小心翼翼,抬一頭要慌慌張張,終於跨進寺院的大門,鴉雀無聲的寺院的靜謐,令人起敬的寺院的莊嚴,消除了我18個小時的旅途勞累,我按照佛教禮儀,先到大經堂,點香磕拜,再去到經歷了70多年風吹雨打的古樸僧舍。
表哥的僧舍是土木結構,以傳統的木頭夾扳中腳踩、棍棒衝壓泥土壘起牆壁,看起來粗糙簡單,卻堅固得炮彈都打不垮。這一樓一底不到80平米,樓下是堆柴禾用的,樓上一間是經堂,供奉著本尊瑪爾巴和米拉日巴佛像,其餘是孤本、善本、手抄本大小不等的各種經書,沿牆壘起的,擺在桌上的,堆在佛龕上的,躺在窗沿上的,不知有多少,20來平方的屋子裡除了三尊佛像就是經書。隔壁是他的禪室,確切地說是卧室兼修行室,約9平方米。
我掀開門帘,看見表哥盤腿端坐在四方形的木床上,那與其說是木床,不如說是木框,後背有個靠板凸起來。他這一生都沒有躺睡過,沒有仰卧過,幾乎所有修行的高僧都是這麼度過漫漫長夜。表哥一幅白凈消瘦的莊嚴法相,寬廣的腦門閃著亮光,佛法的微妙,佛像的慈善從這裡通達心底,佛經中說的慧眼就在這個部位。他乾枯的嘴唇微微顫動,上三寶祈禱,下眾生保佑,美妙動聽的佛語從這純潔的口中祈頌,細長有力的雙手撥弄著已磨成大小不同的佛珠,超越心靈的禪舍修鍊、脫開體能的瑜伽功夫就靠這雙手結合的姿勢中揭示。他微閉的雙目凝視著對面牆上掛著的《極樂全境》唐卡,彷彿已做好了一切準備,鎮定自如地走向沒有戰爭、沒有仇恨、豐衣足食、鮮花盛開的極樂天堂。我不由自主地雙手合十,說了一聲:「表哥我來了」。
他的臉上泛起慈祥笑容,額頭上更顯出一層層經書夾板似的紋路,濃密伸直的壽眉像成熟的青稞麥芒,雙肩垂落著雞冠黃帽的肩條。我緊張的心寂靜了,惋惜的心慰籍了,情感的心敬仰了。死亡是公平的,是必然的,不同的人對死亡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態度,一個終生修行大圓滿法的瑜伽上師眼裡,死亡正是成就佛果的契機,沒有絲毫的恐懼與憂傷,而是一種喜悅的等待。
他終於開口了:「你是從這裡走出去的,回來看看很好」。說完又閉上眼睛,深思了片刻。雙手從跏趺坐的定結上抬起,合掌當胸,脊背挺直,囁囁顫動著的嘴唇口誦偈語,凝望虛空片刻,觀想冥思,自在專註、自然入定,輕鬆坦然中祈禱三寶,護佑眾生平安,也保佑表弟如意。這是他唯一能做的功德,也是唯一給我的禮遇,給我的回報。
我從寺院回到家裡已是深夜一點半了。算起來從首都北京到青藏高原大川長谷中的這窮鄉僻壤,空陸兩種交通工具19個小時,行程6000多公里,為的就是與表哥見一面。
一覺醒來,滿屋子煙霧騰騰,牛糞火的芳香,酥油茶的青香,青稞酒的醇香,瀰漫著久違了的鄉情。我起身推門,站在陽台上,陽光明媚,天空蔚藍如拭,空氣清新甜美,這就是我魂牽夢縈、呱呱墜地的剪臍之地,淙淙吸乳的還童之鄉。遠處,那拉神山頂戴銀冠的雪峰時隱時現,分不清哪是雲朵哪是雪山。近處,怒江帶著天神的光輝冰清玉潔,泛著閃閃綠光從家門口緩緩遠去。看村東橫著的那道山樑,那高低錯落、粗細參差的柏樹林間,隱約可見座落在雪山腳下,怒江岸邊距今6百年歷史的貢薩寺金頂。似乎當年那熟悉的悠揚的鐘聲,跨過江河,越過山樑,穿過曙光,在耳旁回蕩,悅耳的音波如同高山清泉、林間溪流般清脆婉轉,一種懷舊、激越的情緒,促使我直奔山樑,來到插著黃、白、藍三色經幡、象徵長壽如意的「拉孜」石堆旁,久違的貢薩寺便一覽無餘地展現在眼前。寺廟坐落在雪山腳下伸出的似象鼻的山坡上,金頂是寺院等級象徵,閃著光芒的金頂,告示信眾這裡是解脫恆樂佛土的入口,朝拜者須沿著圍牆排列整齊的轉經筒,口念六字真言,心想三寶善法,手轉殊勝經筒,才能證得佛果。寺院背後的天葬台,四周插滿招魂的白幡,不遠處,禿鷲在山上盤旋,告示人們靈魂不滅,轉世再生,這裡可通天國。
我表哥不管風雲變幻,不管滄桑演變,以自己的虔誠、純真、篤定的信仰,在這裡守候了70年。1959年初,他年僅24歲,已經學完了五部大論,梵文、醫學、歷算都達到了很高水平。這年的藏曆3月15日,是一年一度貢薩寺最為壯觀的傳經辯經法會,是騾子是馬,這時要蹓一蹓,是孔雀是稚雞,這時須展一展。我表哥獨坐在大經堂左側的辯經場那四方形的草墊上,四周坐滿十個部落所屬的12個寺院的近千名高僧,面前站著12位推選出來的考問僧官。他們腰緾袈裟,手拿佛珠,一會兒拍掌,一會兒單腿踏地,提出連珠炮似的問題。表哥不慌不急,鎮定自如,思維敏捷,隨機應變,引經據典,對答如流,引得滿堂喝彩。他不僅獲得格西學位,而且經眾僧推舉,日旺活佛任命,擔任了任期3年的貢薩寺誦經師,這是僅次於活佛的學位頭銜。在他升堂的慶典儀式上,他身披嶄新的黃色袈裟,腳登象徵學位的五彩靴子,頭戴錦緞綉制的五佛冠帽,在手持彩箭的僧童引導下,走出僧舍,寺院眾僧左右排成兩隊,法樂齊奏,佛旗招展,被簇擁著進入大殿,坐上法台。我從心底既敬佩表哥超人的學識,也羨慕他威嚴的法相,暗暗下定決心,把表哥作為榜樣,把終生當個領誦師作為奮鬥目標。
配圖/王力
不久,形勢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西藏解放了。一批頭戴五星,腰掛手槍,身背行李的解放軍進駐貢薩寺,聽說是一個排,任務是做上層喇嘛的統戰工作。我的經師是寺廟的主持活佛,當然是頭號統戰對象,他的府邸寬敞險要,有許多空房子。這支隊伍租借了所有空房住下。我看到這些人,整整齊齊,有模有樣,飯前排隊唱歌,飯後清掃庭院,與先前聽說的青面獠牙、心狠手辣截然不同。我便主動接近他們,感情和信仰一樣具有引力,距離近了,看到的印象,可以流入血脈。我那時童心未泯,厭倦了黃卷青燈、閉關坐禪的日子,嚮往另一種榜樣,奮鬥另一個目標。我決心跟解放軍走,在向表哥告辭時,他的傷感、惋惜、痛心,都表現在奪眶而出的淚水裡、微微顫抖的手掌上。他把一雙五彩靴子送給我。按照家鄉的習俗,這包含著走入他鄉的遊子,不忘故土鄉親,即便異鄉創業建功,也要把腳印留在佛門。這是最高最親的禮儀。
3
只有天黑了,他才能背著這些祖先的遺產,佛祖的靈魂,藏到無人知曉的山洞。
這天下午,我又來看錶哥,只見他披著袈裟,結跏趺坐,腰板挺直,面色紅潤,嗓音清亮,不知是喜還是憂。坐前的方桌上,擺放著象徵清凈無染的乾果、香花、凈水、白螺等供品。表哥讓我坐在他對面早已備好的四方形坐墊上。他說:「這世界上的人都是匆匆的過客,生樂死哀,能帶走的是慈悲心,留下的也是慈悲心,做人要慈悲為懷,利樂眾生。我今天給你一個禮物,是我念了百萬遍的『瑪尼經』,送你增業力,化慈悲。」按照佛教禮儀,這是大禮,當你缺少解脫自性的佛果時,別人積累的福慧善業是轉撥給你善緣,善的種子在無形中種在你的心田。
今天他趁著漸好的身體,做了一次他自己最為神聖、最為隆重、最為希罕的佛事,為我也為眾生祈願。他從佛龕里請出一尊慈眉善目,雙手結著寶印的一尺高的彌勒佛像,從裝滿法器的皮箱中取出寶瓶、銅鏡、鈴杵、手鼓,一切按著程序,擺放在檯面上,在鋪著黃布的方桌上,還供設著妙香、凈水、明燈、乾果等供品。他向我展露出慈喜的法相,用慈悲的法眼注視著我,似乎在他心中已生起清凈喜悅之情。他口中恭敬有禮地念誦著《祈禱文》,身子端莊肅穆,雙手在心際合十,在身、口、意3門善業同修中,既懺悔凈來眾生輪迴積造的罪業,又祈求眾生積修的善業生出妙果。當他托起盛滿智慧、慈悲甘露的寶瓶,用編製成華麗精美的孔雀羽翎,將寶瓶中的聖水滴滴絲絲撒向空中時,這狹窄的土屋中散發出奇異的芳香,似乎清風吹拂,花雨飄降,佛法的妙音在輕輕回落,我頓時生起舒適柔和、安祥平和的無窮無盡的快樂。
在返家的路途中,我回憶起解放後第一次我們兄弟倆見面的情景。那是1976年,「文革」即將結束,我從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被分配到西藏日報社工作。一天門衛忽然來電話通知我,外面有個要飯的要見你。我走到門口,站在眼前的人蓬頭垢面,身上的絳色氆氌衣補丁摞著補丁,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腳上的藏靴破舊不堪,結著痂的腳指露出鞋幫,肩上還挎著一個已無法辨認顏色的布袋。我開始以為是一個流浪漢,端祥了好久,才認出他就是我闊別16年的表哥,難怪門衛把他當成乞丐。
我把他領到剛分到的宿舍里,黃昏來臨,屋裡沒有電燈,只好點燃油燈,沒有酥油,就煮點青菜湯。我們兄弟倆對坐在唯一的傢具——一張書桌邊,徹夜長談。燈芯火苗微弱地閃動著,時而發出剌剌的響聲。這油里可能注入了水,也許因為那時缺油。兩隻粗糙的瓷碗里的青菜湯,似乎像一面鏡子,可以照清臉色。就這樣我們聊到了雞鳴狗叫。表哥由於路途勞累,精疲力竭,講著講著頭挨著書桌邊就睡著了。
表哥剛才告訴我的這些年他的經歷,在我的腦海里就像過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地揮之不去。這樣一個皈依了佛門,忠心於三寶,把信仰當生命,把戒律視靈魂的高僧,在動亂、浩劫、災難的十年中,儘管心如古井之水,信仰卻如鋼鐵長城,堅忍不拔,默默地實踐著自己諾言的艱難旅程。
當年我離寺不久,部隊撤走了,寺廟沒有損傷,但佛事活動減少了,宗教信仰自由,但一半僧人還俗了。他帶著幾十個虔誠的學僧,遵循著解脫全知果位,涅槃離苦得樂的鋼澆鐵鑄般的信仰,在風雨中固若金湯。1966年底,一股龍捲風似的革命風暴,沒有被高山所阻擋,兇狠地刮到這無名的鄉村。一瞬間,黑白顛倒,天地翻覆,一隊身穿舊軍裝、腰系銅頭皮帶、肩挎黃色書包的藏族青年,領著一幫當地農民兄弟來到貢薩寺。他們有的肩扛十字鎬,有的手拿鐵鍬,有的身背空麻袋,他們原來的慈悲之心一下變得殺氣騰騰,原來的虔誠信仰一下變得毫無人性,他們從大經堂開始下手,掀屋頂、挖牆角、砸門窗,繩索套在佛頸上,像拔河似地往下拉,斧頭砍向佛腳,發出刺耳的金屬撞擊聲。散落的佛經,隨風漫天飄飛,木質佛像、經書夾板投入熊熊的烈火中,灰燼在火光里四處飛舞。
這支造反大軍就在寺院的辯經場安營紮寨,兩個月下來,貢薩寺只剩下殘垣斷壁。他沒有哭,這個時候眼淚有些奢侈。靈丹也要在烈火中冶煉,他需要找到殘篇斷簡的佛經,歪七倒八的佛像,七零八落的法器。一件件,一篇篇,一個個,擦凈泥土,把自己的袈裟剪成一片片,包好裝進牛皮袋裡,等待黑夜的到來。這時,對錶哥來說黑夜比白天更珍貴,盼的不是太陽而是月亮,只有天黑了,他才能背著這些祖先的遺產,佛祖的靈魂,藏到無人知曉的山洞。每天夜晚,他都要背著沉重的法器和經書,沿著陡峭的山坡,行程近30公里,到神山腳下的山洞把搶救出來的文物藏起來,有時一晚要往返兩趟,只有星星看見他摸爬滾打,只有月亮照耀著他腳下崎嶇的山路。
可是好景不長,一天3個背槍的紅衛兵來到寺廟殘址察看,發現他在一堵殘牆旁搭著篷子住著。他們就像抓捕到叛徒特務一樣,不由分說地用搶把表哥押解到公社,交給專政隊。曾是萬人之上的佛爺,變成牢獄之中的囚徒。他聽到外面下著傾盆大雨,風聲雷動時,感覺無數鋒利的指甲在抓心,無數個鋒利的刀子在割身上的肉。那些埋藏在泥土中的佛經、佛像、法器,日晒雨淋,令他內心的痛苦象一鍋煮沸的水,但堅定的信念像擎天的支柱,太陽永遠從東方升起在西邊落下,江河永遠從高處流向低處入海,佛法永遠從歷史起源向未來傳承。這時他唯一能做到的仍然是祈禱,再祈禱。祈願佛、法、僧永遠成為飢餓者的食物,口渴者的甘泉,受寒者的溫暖,孤獨者的親友,無助者的幫手,無伴者的依靠,佛光永照人心,慈悲永度眾生。
這個站著一根蠟,倒下一顆苗的光桿僧人,敲骨吸髓也榨不出油來,專政隊只好放他一馬,讓他勞動改造,為公社放馬。他沒有疾恨,沒有抱怨,只進監獄門,沒進地獄門已經算是幸運,現在既能為有生者施捨慈悲之心,又能觀拜大自然的生存恩澤,真是佛祖保佑。他安之若素地拿起放馬鞭,每天天不亮,懷揣從寺廟廢墟中找來的殘缺不全的《八萬頌》佛經和一尊釋迦牟尼像,趕馬上路了。到了水草豐盛的草場,馬群悠然自得地吃草飲水,他卻盤腿坐在草地上,壘起幾塊石頭當佛龕,擺放著佛祖銅像,攤開佛經高聲念誦。這藍天之下,大地之上,一種叫信仰的力量放射出無限的能量。晚上回去時,將經書和佛像藏在裝滿青草的背簍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馬養得膘肥體壯,《八萬頌》也倒背如流。專政組撤消了,放馬人得到了表揚,勞動改造告一段落。
不知是時來運轉,還是佛祖靈驗,表哥自由了,人們也不那麼岐視他了。他謹記上師教導,「今世幸得具足良緣身,為了求取人生真價值,激起救度眾生責任心,修不成熟不能成正覺,」開始了歷時七年的雲遊苦修生涯。
4
他選擇了磕長頭這一最苦修、最虔誠的朝拜方式。單是從貢薩寺到卓沃隆寺700多公里這一段,他走了兩年多。
他雲遊的第一站是藏傳佛教四大教派之一的噶舉派的創始人瑪爾巴·卻吉洛珠的誕生地卓沃隆寺。他要經過極目無垠的羌塘草原,跨越終年銀妝素裹的念青唐拉,還要沿著高山峽谷中暴跳如雷橫衝直闖的雅魯藏布巡行。
要朝拜瑪爾巴大師誕生地,是因為生於1012年的瑪爾巴,小時候天資聰穎,勤學苦練,但又性情執拗,爭辯好鬥,家裡怕影響師徒關係,便籌措紙張兩馱,黃金多兩,銀瓢一把,織錦幾匹,良馬一匹,將他送往印度,拜名揚四方的釋迦益西大師為師學經。瑪爾巴前後三次來回,共在印度學密法,閉關修持22年,佛學功底深厚,密法神通大顯,名聲威震天下。一天在他主持的卓沃隆寺,表演了一種特異的奪舍法。在他靜室附近的小路上,一隻母鴿屍體橫卧,許多乳鴿圍著媽媽鳴叫。瑪爾巴大師靜心摒氣注視著死鴿,突然死鴿撲撲地拍著翅膀飛起,小鴿子昂首仰望,十分喜悅。大家回頭一看,瑪爾巴大師已經停止了呼吸。由於瑪爾巴大師靈魂轉移的法術,成為了眾生救度的精神領袖。
要朝聖這樣的聖跡,他選擇了磕長頭這一最苦修、最虔誠的朝拜方式。從貢薩寺到卓沃隆寺距離700多公里。他和一位徒弟作伴,備好了一輛手推車,裝滿最簡單的飲食器具,做了兩個木板上釘著軟牛皮的護手套和厚牛皮做成的護胸膝罩,開始一步一磕頭地上路了。一路雙手合十,碰觸頭頂,祈求法經,碰觸前額,祈求佛祖,碰觸胸前,祈求神意,「撲通」一聲,全身撲倒在地,雙手在頭前划出一道痕迹作記號,然後站起來,走到記號面前,腳尖不超過劃線,再匍匐,一步一磕。要過無橋的江河,先目測河面的寬度,按等身測量後在河邊補磕,然後趟水過河。下坡磕頭,只要身體能承受,還可以伏地下滑。一到天黑,管它有無村落人家,天當屋、地當床歇腳。要是碰到溪流泉眼,便炊煙冒起,充饑解渴。
表哥在這700公里的路途中,送走了灰沙滿地、寒風刺骨的嚴冬,迎來了萬物更新、生機勃發的春天,享受著草綠花艷、日暖月明的盛夏,體驗到樹葉凋落、風涼水枯的深秋,目睹了四季的更替,經歷風霜雪雨的考驗,用身體丈量著萬水千山,用心臟貼近大地的脈搏。他血管里流淌著千年的期盼,心底里升騰著堅定的信仰,腦海里灌滿了佛祖的福慧。野獸的侵襲、雨水的浸泡、寒風的吹刮、身體的勞損、衣食的缺乏,對錶哥來講都不是痛苦、折磨,而是一種積德、修鍊和快樂。經過兩年多的歷程,一個太陽剛升起的早晨,他看到了目的地——卓沃隆寺,四周掛滿五彩經幡。經幡溝通著生靈與天地間的靈感,經幡能表達人性的善良與美好,經幡跨河流、穿山川、圍寺院,迎風飄揚,向大自然傳達人類的祈求。
在雪域高原的崇山峻岭中,散落著繁星般的寺院廟宇,這是千百年來,一個不滅的靈魂造就的神跡,還有數不清的巍峨壯麗的神山,神秘莫測的神湖。在西藏最動人的故事是傳法,最輝煌的建築是寺院,最崇高的權威是神靈,最虔誠的行為是朝聖。表哥丟下推車,背上行囊,拄著拐杖一個寺一個寺地朝拜,遇到重要的神山,首先在山腳下磕頭跪拜,焚香祈頌,然後繞山轉圈。他對著神山訴說著自己的願望,等待神仙的指引、感恩神山的眷顧,神山的每一粒塵埃折射出神奇的光芒。在翻越每道山樑時,都能見到高高的瑪尼石堆,有的石頭大如綿羊,上面端莊地刻著威嚴又神聖的「六字真言」,凡轉山的有情眾生,看見「六字真言」,就會遠離邪惡之念,萌生慈悲之心。一些刻著佛經帶著角的氂牛頭擺放在瑪尼石堆的頂端,太陽的剝蝕,風雨的洗禮,骸骨潔白如同象牙,這些牲畜頭頂佛經,啟示眾生善道,我相信它們下世也能脫離畜牲惡道轉生人性善道。那成千上萬沾著不同手印的瑪尼石,彷彿述說著有人來過,又義無反顧地走了,它們代表著這些人像衛士一般守護著永不消失的神山。
西藏那些奇山異峰、幽谷峭崖、深山密林中,有許多高深莫測、不可思議的修行聖地。大多數是不見陽光的岩洞,悠然寂靜的石窟,自然形成的石洞,但四周環境優美,要麼有古樹蒼天,要麼有清泉甘甜,要麼有奇石怪獸。表哥經過一年多的翻山越嶺,一天來到他的本尊密宗大師米拉日巴的修行洞。一座鷹飛不到頂的雪山傲然矗立,山巔冰雪層疊,山腰樹木枝繁葉茂,綠林叢中顯現出用普通石頭壘起一面牆的岩洞,這裡是米拉日巴大師最後22年的修行聖洞。表哥視上師為再生父母,是上師的善法乳汁培育他成長,這裡是他朝思暮想的聖地。表哥來到這處聖地時,眼裡含著淚花,盤腿坐在洞前,從背包里取出法器,右手高舉喚醒無明沉睡的法鼓在空中搖響,左手握持斷除三惡之毒的金剛杵左右搖動,用盡全身的氣脈,以高亢嘹亮、響徹山谷的聲音祈頌米拉日巴的「善法金剛道歌」。
這裡是所有雲遊高僧的必拜之地。公元982年,聲名遠揚、法力無邊的西藏瑜伽大師、密宗上師米拉日巴在這山洞中修成正果。米拉日巴幼年失去父母,曾受扶養人的虐待折磨,飽嘗人間苦難。長大後學習密法咒術,靈驗神通,咒殺冤家。後拜瑪爾巴大師為師,賜予佛教心法,瑪爾巴大師發現他超凡入聖的智慧,堅忍不拔的意志,便不僅傳授了全部灌頂,教授了所有佛法,還親自授戒,培訓靜功各法。最終他來到這個岩洞中修行。他在修鍊瑜伽業氣化智慧氣的入定靜位時,將一盞裝滿酥油的燈點燃後,放置在自己的頭頂上,燈油不盡,法身不動,經過11個月夜以繼日的修行,不僅外在的身體輕如羊毛,騰空升降,而且內在的心識猶如蓮花花瓣純潔自如。他捨棄了世俗貪慾,一切獻身於佛法傳承。
表哥在這神聖而神秘的修行洞中,以米拉日巴修行的方式開始了兩年多禪舍修行。他身邊除了青稞炒麵外,沒有任何吃的,在洞中像似床的石板上,鋪上一張羊皮,雙足結金剛跏趺坐,雙手在臍下結定印,脊背挺伸筆直,眼前擺放著釋迦牟尼佛像,一會兒觀想閃著金色光芒的文殊菩薩,法身潔白如玉的觀音菩薩,莊嚴威武的金剛薩埵,慈祥端莊的彌勒菩薩。一會兒自在專註,自然入定,從心念中通過七竅排除嗔怒之氣、貪慾之氣、愚痴之氣,觀想前世今生所有罪障被佛祖智慧的火焰所燃燒。在這兩年中,表哥以清泉水拌一碗青稞炒麵填肚,有時還到附近林中,抓幾把野菜來吃。
兩年多的修行快結束的一天,他長發篷亂,衣衫襤褸,骨瘦如柴,在林中穿行時,幾個放牧的小孩嚇壞了,喊叫著說山上有野人,趕快趕著牲畜回村。牧童碰見野人的故事在村中一傳十,十傳百,被添油加醋,越傳越神奇,越傳越神秘。有一天,村裡專門組織了幾個成年人,專程上山探個究竟。當他們得知表哥的修行經歷,無不喜悅敬信、感動敬佩之心油然而生。他們讚美佛教遇到黑夜,仍然高舉明燈的旗手。信仰的力量象肥沃的土地,有種子就生根發芽,像大海中的航船,總會度人上岸。村裡的人扶老攜幼來到洞口,親眼目睹聖人的法相,親耳聆聽傳法的福音,親身感受法力的加持。經過兩年多的深密心法的修行,他得到了來自普賢如來的法身,來自金剛薩埵的報身,來自報喜金剛的化身的法脈傳承。他修成正果的善業,是在洞口為信眾舉行長壽灌頂法會,晴空降來絲絲甘露,林間飄起五彩粉花,他將108個珠子串起的佛珠,一粒一粒送給聽眾,作為告別此地的留念,然後又背起行裝,拄著拐杖,繼續雲遊下一站。
表哥7年多的朝聖雲遊經歷,我這拙筆也只能記下一些片段。據他的徒弟說,他們朝聖的神山、神湖不下百處,朝拜的寺廟300多座,至於行程豈止千里萬里。
我時時銘記在心、事事堅持不渝的百般聖語,是表哥那次離開我宿舍時的告別,他特地囑咐我說,你是公幹,國家養著你,要做好人,佛教好人的標準有幾條,不要殺生,你會健康長壽;不要偷盜,你會豐衣足食;不要邪淫,你會家庭和睦;不要妄語,你會免遭陷害;不要嫉妒,你會得到尊重;不要嗔怒,你會心情快樂;不要貪慾,你會一生平安;總之,要多做善事,利樂眾生。國家好人的標準我不懂,做到這些也是國家有用的人。
史無前例的十年浩劫,最終灰飛煙滅。踏上一千隻腳不得翻身的人和事,又像雹打霜凍的禾苗,雨後雲霧中的春筍,舒筋活骨,抖擻精神,昂起首,重新挺起了腰。千百年來,在雪域高原融入土壤、流入血脈的佛教像暴發的山洪,寒冬之後的暖流,以不可阻擋的力量漫延、滲透、興旺,充滿哲理的大師們的風骨餘韻再次傳遍,迷離炫目,莊嚴雄奇的寺院廟宇重新修復,歷經磨難,心如鐵石的高僧大德,重傳佛法。只要存在,就有他的合理性,千年傳承的文明,不可能被幾句恐嚇的口號所摧毀。
我表哥又回到貢薩寺,在廢墟上重新展現當年的風姿。他們起初走村串寨化緣,誦經祈禱籌資,求親靠友贊助,把得來的收入一分一毛積攢起來,先蓋起了古樸悠靜的僧舍,還沒有還俗的喇嘛陸續返回,不久,建蓋了容納上千人的大經堂,門旁左右新塑的四大金剛神像威武軒昂,精心繪製的壁畫鮮艷奪目。當朝霞滿天,東方露出魚肚白,經堂頂上又響起了悠揚的法號聲,喇嘛們披著絳色的袈裟,紛紛走出僧舍,奔跑著、擁擠著在經堂里各自尋找自己的法墊。
又一個十年過去了,天空變得更加晴朗,陽光變得更加燦爛。語言是很難表達真情的,發自內心的笑臉和哭聲才是真情的真實外露。貢薩寺已經全面恢復重建。寺院背後的雪山,莊嚴巍峨,晶瑩潔白,寺院座落的山脈,猶如鐵城,壁立千仞。一年一度最令人振奮的祈願法會在寺院的跳神廣場舉行,趕著牛、騎著馬、背著行裝的善男信女,從四面八方聚集到這裡,人聲鼎沸,香火旺盛。寺院的日旺活佛和表哥共同舉辦了利根頓悟者的明力灌頂和鈍根漸悟者的加被灌頂。用彩粉繪製的壇城圖案,鑲嵌著珠寶玉石的甘露寶瓶,懸掛著五色綢條的護壽彩箭,經過高僧們多年的授記、開示、加持,第一次展示在信眾面前。十萬遍會供、燈供發願等隆重的佛事活動,感恩信眾的不移佛念,報答信眾的布施供會。美麗的壇城推沙入河,華麗的彩箭觸額加持,寶瓶中的甘露飲入口中。這繁雜有序的灌頂儀式,清除眾人身口意的障垢,注入殊勝永恆的潛力。使此生或往生善心者長壽,知足者快樂,心想者事成,智慧者如願。不久,表哥不食肉類,過午不食,在那9平方米的僧舍里又閉關修行了3年3月零3天。
5
陳舊的袈裟僧袍,補丁摞著補丁,用了50多年的木碗被磨得錚亮,床上鋪的羊皮墊已經脫毛,他全部東西加起來,也賣不得千把塊錢。
我和表哥的最後一次告別是我到後的第三天下午。我明天就要離開,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他可能病情加重,已經不能言語了。只見他法眼微閉,端坐入定。我環視這破舊的僧舍,除了幾尊佛像,就是經書,陳舊的袈裟僧袍,補丁摞著補丁,用了50多年的木碗被磨得錚亮,床上鋪的羊皮墊已經脫毛,他全部東西加起來,也賣不得千把塊錢。他的貼身弟子云丹喇嘛,似乎覺察出我的心思,拿出一搭厚厚的帳本。它上用密密麻麻的手寫藏文記錄著施主布施的錢款,我隨手翻動著,大的有3萬5萬,小的有1元兩元,記錄著施主的姓名、款額和祈求。
雲丹喇嘛告訴我,這30年來,他收到的布施款項有六七百萬,但從未為自己花過其中的一分錢。他一般手不碰現錢,這也是一種最高的戒律,所有錢財由徒弟經手。他常跟徒弟說,「信眾供奉的資糧,不是給人的,而是供佛的;寄託哀思超度亡靈的供奉,不是給人的,而是求神的;祈求善道的布施,不是給人的,而是供寺的,全部款項用於修建寺院。」他還拿出相當數量的錢救助殘疾人和困難戶。他常說,供奉佛菩薩不是為了給你帶來多少發財陞官的恩惠,而是敬信之心生起敬意和信心,對貧窮、弱者、智殘、孤獨者的財布施,超過對佛、法、僧布施功德的幾倍。要記住這些弱者也許是你前世的父母。他撫養了30多位孤寡老人,定期供應食品衣物。
他修建供奉在大經堂中央的如來佛像有兩層樓房高,由3隻獅子托舉的高大八瓣蓮花寶座,鑲飾著閃光發亮的眾多摩尼寶珠,上面鋪著寶蓮日月輪墊。寶座上的如來世尊雙足結著金剛跏趺,右手舉著法輪,象徵法輪常轉不息,左手持著法鈴,象徵慈悲法度施教。佛像的法體具足莊嚴,佛面慈眉善目。信奉藏傳佛教的藏族信眾認為:大如來是藏密最高層次的佛,他以智慧之光遍照世間萬物,不分晝夜,不分內外,不管有情無情,都能啟發佛性,獲得成就。「如來日光遍照法界,亦能開發眾生善根,乃至世界事業由之成辦。」這也許是表哥建佛的初衷吧。他繪製的3米多高的巨幅「三世」佛的唐卡懸掛在大經堂高大粗壯的兩根柱子間,伸展的硬木軸心粗如手臂,蓋面的黃綢遮幔鮮艷奪目,紅色的雙條綢帶靈動飄逸,掀開遮幔,用各色天然礦物顏料繪製的東方琉璃世界的教主藥師佛,西方極樂世界的主佛阿彌陀佛,婆娑世界的教主釋迦牟尼佛,一個個鮮活的形象躍然出世,栩栩如生,令人心生敬仰之情。
表哥為什麼繪製「三世佛」?我猜想,藥師佛曾發願:「消除眾生疾病,使之具足諸根,身相端正,資具豐饒,離諸橫難。」有疾病苦惱的信眾,請來僧侶祈頌《藥師佛祈請文》,點燃七層旋轉之燈,懸掛五色續命神幡,就能解除害身之疾。釋迦牟尼佛曾發願解除眾生不堪忍受的痛苦,以慈悲心懷和無畏精神救度眾生。無量壽佛則代表智慧,因為人的無限潛能是智慧的開發,消除業障知障,獲得喜樂智慧,勝喜智慧。而人們的祈願是否靈驗,個人可以各執己見,各修心得。但在這裡,只有一個孤獨的老僧,用金子般的純潔,海螺般的潔白,甘露般清透的心愿,為眾生默默祈福。令人心生感動皈依之情。
表哥用兩斤黃金打造的金燈,供置在諸佛的供台上,由專人輪番添油,像一個永生不滅的長明燈。燈蕊頂尖閃動搖晃的火星,就像一個老僧跳動的慈悲心苗。佛經上說,世間有1008尊佛,他們一一降臨人間,人類才能得到最後的解脫,那時世界將是一個和平安樂的凈土,因為人解脫了貪、嗔、愚、痴的苦悶。但是那是一個無限遙遠、無限漫長的過程。佛有三世,過去是燃燈佛的時代,那是萬年前,沒有殘酷戰爭,沒有貧富差距,沒有貴賤之分的幸福時代。現在是釋迦牟尼佛的時代,要歷經若干個千年,要遭受戰爭、瘟疫、洪水、地震的災難,唯有心懷慈悲、行善利眾才能減緩痛苦。要等待的是將來彌勒佛的時代,那時,滿山瓜果飄香,滿地穀物肥碩,空氣清新飄香,河水清徹見底,人與人親如兄妹的無限美好時代。西藏人是善良的、樂觀的,對未來充滿信心與期盼,對現實充滿滿足與感恩,對佛祖滿懷信心與虔誠,表哥就是這千千萬萬個虔誠信仰者之一。
配圖/王力
6
我表哥的靈塔,建得樸素、簡潔、小巧,僅僅裝著他常用的法器和舍利骨灰,就像他活著的時候,襤褸的衣衫包裹著一個堅韌虔誠的靈魂。
回到家鄉的第四天清晨,我乘坐民航班機,從拉薩貢嘎機場返回成都。剛下飛機,手機鈴聲響起,我表弟抽泣著告訴我,「表哥早晨6時圓寂了。」我既無震驚,也沒有惋惜,更沒有痛苦。在世界最初形成的時候,浩瀚的大海中綻放出1002朵金蓮,祥瑞之兆人間將降生1002位傳法佛陀,釋迦牟尼以開悟成佛的聖跡,是第四位降臨的佛陀。又從遙遠的南國來了108佛學大家,越過喜瑪拉雅,將佛法傳播到雪域高原。今天佛教徒們將108粒珠子竄在一線,要麼挽在手腕,要麼掛在項頸,要麼手指捻動,是百般珍惜,萬般奉持法脈的傳承。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以一次生命換來行善積德,修佛利眾,以生死輪迴,因果報應看待人生,死亡就像從牢獄般的人間進入蓮池般的快樂凈土,這當然是花開花落,日出日落般的自然現象,也是佛教離苦得樂、進入快樂天堂的常規而已。因此我對錶哥的圓寂沒有更多的悲傷,只有默默地為他的往生祈福。
再後來,表弟不斷來電話告訴我善後的事宜。遺體按照佛教儀軌帶上五冠佛帽,身披黃色法衣,面罩絲綢遮幔,端坐於僧舍木床上。點燃香燈,擺放食果,請來活佛高僧日夜祈頌「敬香經」。信徒百姓絡繹不絕前來朝拜,他們潸然淚下,磕頭敬香。22天法體端莊肅穆,法相平靜安祥。寺院選擇了吉日良辰,舉行了隆重的火葬。在寺院附近的法場上,搭建起石磚壘起的平台,上面用一層沙子拓印出藏文「阿」字的印跡,用白粉勾繪明晰的吉祥圖案,寫著經文的木板交叉壘起四方形的葬台。上百名高僧念誦著舒緩沉鬱的祈文,法體置於木架中,在擊鼓鳴鑼的法號聲中,開始點火敬油,火煙如海朝,如野霧,沖騰著、瀰漫著,綿延數里,飄向天際,伴隨著深沉、渾厚、凝重的佛樂,緩慢飄升到遙遠的天空。
在火化的木灰中,日旺活佛撿出了許多晶瑩明亮的五色舍利珠子。為了紀念,為了感恩,也為了膜拜傳承,寺院修建了表哥的靈塔。靈塔的結構是按佛教的基本哲學思想「四界」的形象展示。四方的底座是土,階梯式的束腰是心靈趣悟的四個階段,圓鼓的塔肚代表水,塔剎上的十三圈相輪代表火,塔頂樹起的日月代表風的氣息,其中的日是空,象徵精神和靈氣。土、水、火、風、空象徵一個人從出生,生活,死亡,精神,生命無窮無盡的輪迴轉世。
智慧、勤勞、善良的藏族先民,從佛教傳入西藏以來,就用智慧之火從石塊中冶煉出黃金;用果敢的膽略,從湖海中取出珍奇瑰寶;用先輩的神工,塑造起不計其數的神聖靈塔。一座座寶塔,以巧奪天工,獨具匠心的直觀形象表現了佛教藝術精神的強大和生命的永恆。
佛塔、佛經、佛像象徵著佛的身、語、意,每一尊靈塔講述著一個生命在沒有雕琢的狀態下誕生,在痛苦的人生勵煉中變得完美,臻於完善,成為高尚、純潔的聖人的故事。我表哥的靈塔建得樸素、簡潔、小巧,裡面僅僅裝著他常用的法器和舍利骨灰,就像他活著的時候,襤褸的衣衫包裹著一個堅韌虔誠的靈魂。
作者曾任雲南省委副書記、西藏自治區副書記。原刊《十月》2010年第6期。
推薦閱讀:
※【不殺放生】第一等功德:歷代高僧說放生百種大福
※高僧大德......
※一位高僧圓寂前說出的秘密 …最好背下來!
※高僧圓寂,進士前來寫輓聯,上聯差點挨打,下聯力挽狂瀾
TAG:高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