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今天中國最可悲的是,我們的日常生活被毀了

「今天中國最可悲的事情是我們的日常生活被毀損了我們都在準備過日子但是我們不在過日子都在為未來提心弔膽地做準備沒有了日常生活的質地」

日 常 生 活 與 野 蠻 力 量

文 | 格非

攝影:李然

在80年代中期,我和吳亮在上海是非常好的朋友,在一起玩,在一起打牌。後來他去從事美術批評研究,我對吳亮就沒有太多的關注了。我相信他做美術做的非常好,為什麼呢?這當中有個很重要的原因。

80年代末的有一天,我到吳亮家玩,那時我在作家出版社要出版一本書,當時的出版體例中需要有幅漫畫,我向他諮詢能不能幫忙找個漫畫家幫我畫幅漫畫。吳亮說找什麼漫畫家,我幫你畫就得了。當場讓我坐在他們家的沙發就給我畫。我一直還珍藏著,這幅畫後來印到書里了,我覺得畫的不太像我,但是刀刻的那種直截了當的力量感我特別喜歡。

前不久聽說他在寫《朝霞》,這個事情得到確證之前我已經聽無數人講過,他們說:「讓我們驚訝的不是吳亮會寫小說,而是吳亮寫了一本偉大的小說!」我沒接觸這個作品的時候外面謠傳的都是這些,而且說這個話的都不是一般人。當然我就有了強烈的期待。

所以,吳亮到北京來,幾個月前他送給我一本《收穫》(《朝霞》先刊於《收穫》雜誌,後由人文社出版單行本),我拿回去差不多三四天就看了一大半,因為當中有事情忙隔開了,剩下的一小半可能花了好幾個星期。當我把最後結尾看完以後,我已經戒煙很久了不太抽煙了,半夜我看完特地的到廚房連抽了兩根煙。為什麼會抽煙呢?那個時候就覺得要紀念一下,因為這個書看完有非常多的感慨。抽兩根煙讓自己的心情平復一下。

我還是想向吳亮表達我的敬意,因為我是寫小說的人,專業干這個,當然我在讀他這樣一個藝術家,一個批評家半路上突然殺出來,寫出這樣一本小說,確實讓我非常非常的震驚。

現在的小說太蜜了,而《朝霞》充滿了野蠻的力量

我知道吳亮對中國當代文學不太看得起,我個人也看不太起,當代文學有優點,但是有一個根本的缺點就是它的視野不太寬闊,缺乏力量感,現在的小說越寫越好看,越寫越精緻,越寫越甜蜜,而且文學最重要的我們需要在外部來打量內部的世界這樣一個習慣被永久性的改變了,文學的作家開始處在社會生活的內部,他在內部通過跟大眾保持某種調情關係來互相溝通,它缺乏一種在外部冷靜的力量來穿透作家和讀者之間存在的東西。

我從吳亮的作品裡找到一種很長時間沒有看到的素質,這種素質我覺得就是一種巨大的力量,一種特別、特別重要的野蠻的力量,我覺得他的寫作是一種野蠻的寫作。

大家都知道瓦爾特·本雅明把寫作看成一種重要的編織,要有經線、緯線,插入各種圖案織出一塊毯子,毯子掛在牆上,當然也可以在地上用。吳亮做這個織品的時候他的密度非常大,非常緊密,他不斷的用不同的線,然後織的非常密,你可能沒覺得他會用這種顏色但是他用,他不太管說我們傳統的要編織一個長城出來,編織一個公雞出來,他沒有這樣的想法,他這個線索是亂的。

普魯斯特把小說中變成了一株植物,非常安靜

我越往後讀越能感覺到吳亮的作品裡野蠻的力量帶給人的震撼。剛才陳丹青把吳亮的作品跟金宇澄、王安憶比較,我覺得不能這麼比較,雖然都是寫上海的,但是不同,這是一個完全全新的文本。我看了程德培給《朝霞》寫的評論,程德培把它跟《追憶似水年華》比較,我覺得也不同,小說其實是要有大量的情節,人物的行為、動作,大量的事件、故事、衝突、戲劇性,但是普魯斯特對所有這些東西都沒興趣,他的興趣在於,把所有的行為、動作變成了一個植物,非常安靜,普魯斯特從頭到尾貫穿了這樣的思想。

但是《朝霞》保留了小說形式上強烈的騷動不安,也就是它裡面充斥著大量的事件、故事、偷情、激情澎湃的場面、片斷。我覺得跟普魯斯特不一樣,但是他們在織法上有一樣的地方,他們都喜歡議論,當年普魯斯特的小說是散文對小說的入侵,是議論對散文的入侵,是一種全新的寫作,用安德烈·紀德的說法說所有的美無不具備。吳亮的《朝霞》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有這種特點,比如說你在《朝霞》中看到偷情的場面,按傳統小說肯定會是香艷的、活色生香的,然而在吳亮這裡,他就突然停止了。

在這當中,吳亮在處理這個小說的內和外的關係的時候,特別地符合他對美的或者對於他寫作必要性、準確的一貫判斷。我不認為他的作品的編織是有一個藍圖,是怎麼樣艱辛地構建起來的,我不覺得。但是那種直覺自始至終我保留,恰到好處。他拒絕把這個小說作為一般的讀物來消費,比如《朝霞》裡面寫到大量的情愛故事,當你覺得要消費它的時候他突然就停了,突然來了一段黑格爾,來了一段讀馬克思的筆記,讓你煞風景,裡面有大量的情節完全可以構成環環相扣的戲劇性的事件,但他沒有這樣做。

我以為這樣的作品會出自年輕作家之手,但居然是一個60多歲的老頑童寫的

所以,這個作品有非常多的地方讓我覺得震驚,我是一直多少年來期待中國能出現這樣的作品,但是我覺得悲哀的是,這樣的作品我本來期待應該出現在年輕作家之手,可是今天卻出現在一個60多歲的老頑童,一個從美術或者文學批評轉行到文學小說寫作上來的人。我覺得這個過程是必須有人來完成,對小說本身的改造。

在我們當年,有一段非常重要的話,所有偉大的藝術如果把它放到最高的量級它一定是對自然的模仿,所有的奧秘都在自然當中。當然這個自然也可以改成社會,就是說你對社會的概括是一回事情,像巴爾扎克、福樓拜你可以概括。但是吳亮的作品,除了他的概括以外,他還讓你想起了日常生活的本身。你在看《朝霞》的時候,你更容易接近生活本身,它是對生活本身的描摹。這很了不起。

追求村上春樹的那種曖昧的讀者肯定會失望,吳亮沒有給你給更多的情調,但是他在描摹現實生活本身的無序,那個刺激感,那個最終的無聊,甚至無意義,那個虛無。所有這個東西,只有一個東西是清晰的,就是朝霞,就是太陽上升起來的時候,其他整個上海的建築、街道、里弄,那些孩子全是碎片一樣,像一個萬花筒不斷在變化,可是太陽升起來也會落下去,這種寫法本身就非常非常了不起,我特別喜歡這個作品,所以,我看到後面會有一些激動。

我們看似在過日子,但卻提心弔膽地為未來做準備

另外,讓我印象非常深的是這個作品你說它是一個思想史的著作我覺得也不過分,我看到今天的年輕人,今天日常生活里的公眾,所有這些鄰居們,你看看他們在幹什麼?前不久我有一個講演說到,今天中國最可悲的事情是我們的日常生活被破壞了,被毀損了,我們都在準備過日子,但是我們不在過日子,都在為未來提心弔膽地做準備,掙點錢把孩子送到國外,但是我們本身不再過日子,沒有日常生活的質地。

你看吳亮小說里寫到的人物他們關心什麼?在那樣一個年代,你可以看到思想的光芒,他對於閱讀,對於思想的關注,裡面寫到關於煙草的部分,我看到就在笑。我覺得吳亮一定對現代的敘事文本非常熟悉,否則他不可能這麼寫作,完全是用一種圖志的方法把煙草的生長過程通過一些非常刻板、枯燥的知識性的穿插寫出來了,就像當年梅爾維爾寫《白鯨》的時候穿插一樣,你也可以理解它是一個風俗志的東西,所有這些東西都改變了小說原先的面貌。

所以,這個作品我認為不能從一般的意義上閱讀,我覺得是一部特別特別好的作品,而且是中國文學這麼多年來我覺得非常重要的作品。所以,我今天來說向他表達敬意不是客套話,我會說客套話,有的時候也說不少,但是這次真的是真心誠意的。

除了發微信、發微博,還有哪些東西可以標榜我們存在的本身

關於上海的書寫,金宇澄也好,王安憶也好,《長恨歌》是傑作,《繁花》我也很喜歡。王安憶是概括式的,通過一個寓言,通過一個比方,虛構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有一個從頭到尾的東西,然後把上海的東西放進去。《繁花》更多地關註上海的風俗史。

吳亮的上海裡面多出了很多東西,我剛才說到的野蠻,他的這種野蠻,這種力量感,十分有衝擊力。比如他裡面有一些地方,涉及到不同的人,裡面有一個群體不知道大家注意到了沒有,就是馬馘倫他們,這裡面的那些小故事精彩極了,爸爸寫封信來讓他看一個人,他去了,不知道什麼意思,到哪兒發現那個人沒病,很小的一些細節。

所以,我就想到那個時代的人不管是老一輩的馬馘倫,還是一些中年的寡婦,還包括沈灝媽媽這代人,非常庸常的婦女,但他們有偷情的願望,日常生活過的非常真實又平庸。當然還有一幫孩子,阿諾跟纖纖之間的感覺,吳亮把這些人物呈現給你的時候你會發現他對日常生活非常清楚,哪怕他們去上海吃飯,到街上吃個飯買點東西你都能感覺到這個生活的質地感。

我在想一個問題,假如我們今天來寫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會怎麼寫?難道我們都說誰誰誰在發微信,都在一個圈裡討論一個什麼事情,除了這些事情我們怎麼標識我們存在本身?

吳亮小說里的人是存在的。我上次也說過,今天很多人其實就是活著,大家都活著,但是你不見得存在,你沒存在過。你活了多少年你就走了,也沒人知道,這個時代很多的人是這樣的。但是吳亮小說里那些人不是活著,他們都存在著。

吳亮有一點讓我非常吃驚,他用了大量的省略,這個東西如果不是一個訓練有素的作家,一般來講不太可能做到,他很會使用這些省略,有些東西不是在表面上告訴你這個人怎麼了,你比如你在暗示這些人跟別人也有關係,這些都是非常高級的敘事技巧。

*本文據格非在9月4日 [ 吳亮·陳丹青·格非在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對談「少年與天光」 ] 的對話內容整理而成,未經發言人審定。標題為編者後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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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給我們留下相當鬆散的線頭:有些會讓好高騖遠心有靈犀者攀越宏偉的意圖,有些則是永遠解不開的結和斷頭,是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是一個個意義的墳墓;有些地方留下蛛絲馬跡,是一種有意味的講述,有些則踏雪無痕,我們只能將秘密代入沉默。

——評論家 程德培

《朝霞》是鬼神之作。吳亮用文字撕開了這座城市的屋頂,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異樣的六七十年代的上海。

——《晚霞消失的時候》作者 禮平

《朝霞》是典型的六七十年代的文藝青年的自畫像,他們身上有浪漫主義、有英雄情結、有救世情懷,還有略帶頹廢色彩的理想主義。

——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 張檸

《朝霞》里有吳亮失落的青春生命,也有他一生的困惑和難題。他一邊回憶,一邊質疑和評判回憶。

——同濟大學中文系教授 張閎

這是五四新文學以來從未出現過的小說文本。這是一個長於此生的回憶。

——作家 路內

《朝霞》從精神生產的角度恢復了城市小說思辨的活力。

——同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張屏瑾

吳亮試圖接續先鋒主題用「怎麼寫」推動「寫什麼」。吳亮身上既有那一代知識分子共同的使命感也有著對他們的深切反思。《朝霞》不是傷痕小說也不是成長小說而是「回顧式」的歷史考古。它以標記發聲位置的狂歡製造了如星空般巨大的反思平台,卻拒絕給出任何指示性答案。

——蘇州大學教授 房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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