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必2018年06月05日 星期二B03繁星

[南京]梁晴

父親住院，我每天為他準備精神營養。這天念完周海嬰回憶其父的文章，老爺子一時感慨，說，這下可把我以往對魯迅的印象顛覆了！周海嬰筆下輕聲慢語的慈父，顯然很難與掛著投槍匕首標籤的鬥士畫上等號。不過具有尋常血肉的魯迅，似乎也很給了父親一個驚喜。

由此我想，魯迅其實本來就有「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的詩句，而人們仍然只記得他的「橫眉冷對」，忽略他的「俯首甘為」，這或許與他披掛鎧甲的自我定位有關。

同樣思路，如今的涉足商場者，雖也男兒有淚無處彈，卻無不披掛「霸道總裁」戰袍。惟其如此，一本成功人士散文集里的百結柔腸，給予我非同一般的感染。

書中文字多涉及其父親。父親背纖、磨豆腐，世上三苦佔了兩苦。即便如此，父親在孩子眼中依然頂天立地，說話斬釘截鐵。文中說到，父親濃眉大眼，目光攝人心魄，直到父親老去，病入膏肓，他也不敢與父親對視，唯恐從父親深邃的目光中看出對自己的不滿意。父親逝後長眠的葡萄園，細雨濃霧中宛似天庭，而枯褐色的葡萄藤，猶如受難的耶穌。如此一筆，勝卻彈盡男兒淚。

他始終悔恨，未能在父母生前好好盡孝。正因此，他對相濡以沫三十餘載髮妻的愛，珍寶般緊攥手心，唯恐再留遺恨。每日鏖戰歸來，見到她，心內方始踏實。某日夜半醒來不見妻，四處尋找中，不覺身子被雨水打濕。得知妻獨自在西廂房洗澡，便悄然出門，買來妻無意中提及的某家店鋪剛出爐的包子和燒餅。

他對妻當年嫁給家境不好、又身患肝炎的他心存感激。他回憶當年迎娶妻的種種細節，回憶有機會重返當年領結婚證的地方，如何急切切尋找部隊為他倆提供過的婚房。

書中回顧當年偕妻開小店，逢到年節每天盈利上百元的開心往事；感慨本也該遂父母心愿，一輩子經營「一個妻，三間房，一個孩子，一家小照相館」的尋常人生。無奈父親遺傳給他的奮鬥基因，使他走出這間小店，摸爬滾打、櫛風沐雨走到今天。

他由衷讚美妻子為他準備的尋常飲食：「早餐桌上，一碗雜糧粥，一碟涼拌薺菜，一碟熗蘿蔔。雜糧粥的香，涼拌薺菜的綠，熗蘿蔔的艷，令我食慾頓來，三下五除二，吃得乾乾淨淨。且回味無窮。」

他問妻：「幸福吧？總是吃不完的好東西！」妻說：「你的幸福就這麼簡單？」他說：「是啊。吃你做的飯菜，就是幸福。」

懷著別樣的內心感動，我來到作者的莊園。在賓客滿座的宴會廳里，他的髮妻前來敬酒。我很吃驚。套用魯迅的句式，我只想說，「髮妻未必皆糟糠」——我看到了一位不施粉黛的「影視明星」！這個陪丈夫穿越半生滄桑而雲淡風輕的女人，這個每天親手為丈夫操持素羹淡飯的女人，明知座中不乏打秋風的食客，依然巧笑倩兮、款款前行，一一奉上她的敬重和美意。

從今往後，我或許會拋開一切的理所當然，對許多貌似定論的事鄭重說上一句——「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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