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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懷瑾:論語別裁之三

孔子的素描講到這個地方,一直太嚴肅了,所以下面來個滑稽的事情。在這裡,也可窺見孔門弟子寫文章的筆法,並不呆板,是活潑生動的。子禽問於子貢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子禽名亢,又字子元,少孔子四十歲。孔子一生講學,尤其是周遊列國回來,專心培養後一代,教育後一代,所以學生都是年輕人。子貢是孔子弟子中最出色的一個人物。吳越之戰,也和他有關,他為了保護自己的父母之邦——魯國,自動以國民外交的身份到吳、越去動之以利害,而引起這場戰爭。這一段是說有一天子禽問子貢的話,如果把它改編作話劇,那一定是一場很滑稽、很有趣,令人莞爾的戲。好像是子禽悄悄地扯了子貢的袖子,把他拉到門邊,避開了孔子的視線,然後壓低嗓門輕輕的問道:「喂!子貢!我問你,我們這位老師,到了每一個國家,都要打聽人家的政治,他是想官做,還是想提供人家一點什麼意見,使這些國家富強起來?」子貢答得很妙!他說:「我們的老師是溫、良、恭、儉、讓以得之的。老弟,夫子不是像你們這一般思想,對於一件事情總把人家推開,自己搶過來乾的。他是謙讓給人家,實在推不開了,才勉強出來自己做的。假如你認為老師是為了求官做,也恐怕與一般人的求官、求職、求功名的路線兩樣吧?」可見他沒有作正面的答覆,只把反面的道理告訴子禽,等於對年輕後進同學的一種教育方法,這方法是啟發式的,不作正面解答,要受教的人自己去思考判斷。溫、良、恭、儉、讓。現在先簡單的解釋這五個字的五種觀念。「溫」是絕對溫和的,用現代的語彙來講就是平和的。「良」是善良的、道德的。「恭」是恭敬的,也就是嚴肅的。「儉」是不浪費的。「讓」是一切都是謙讓友好的、理性的、把自己放在最後的。上面這五個字,也可以說是五個條件。描寫了孔子的風度、性格及他的修養。這五個字包含了許多,也就是中國儒家教人作為一個人,要在這五個字上作重大的研究,多下功夫。五字串通五經講到溫、良、恭、儉、讓這五個字,就又牽涉到中國文化的全體根源。因此,我們首先就要研究一本書——《禮記》。它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寶庫。我們的「大同」思想,就是《禮記》中《禮運》篇里的一節。要了解「大同」思想的哲學基礎,必須要把《禮運》這一篇全盤搞清楚。所以《禮記》是我們文化的寶庫,也是過去幾千年來憲法精神的所在,裡面包括了現代的學問:政治、經濟、哲學、教育、社會、科學,什麼東西都有,乃至醫藥、衛生,以及中國人過去的科學觀念,都有了。所以要了解中國文化的根本,《禮記》是不能不研究的。豈但是《禮記》,換句話說,要了解我們中國文化,了解孔孟思想,了解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一直下來的根本淵源,還必須了解其他「五經」。談到「五經」,《禮記》中有一篇《經解》,對於「五經」作總評。這怎麼說法呢?以現在的觀念來說,就是對「五經」扼要簡單的介紹:對《詩》、《書》、《易》、《禮》、《樂》、《春秋》以一兩句話批評了。《經解》篇說:「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意思是,到一個地方,看社會風氣,就可知道它的文教思想。《經解》篇接著說:「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所謂詩的教育,就是養成人的溫柔敦厚。講到溫、良、恭、儉、讓這個「溫」字,就得注意孔子所說詩教的精神。(現在我們不偏向於這方面,暫時只作一參考。)「疏通知遠,書教也。」《書經》又叫《尚書》,是中國第一部歷史,也不止講歷史,而是中國歷史文獻的第一部資料。現在西方人學歷史,(現在我們研究歷史的方法,多半是由西方的觀念來的。)是鑽到歷史學的牛角尖里去了,是專門對歷史這門學識的研究,有歷史的方法,歷史的註解,歷史對於某一個時代的影響。中國過去的情形,學術家與文學家是不分的,學術家與哲學家也是不分的。中國人過去讀歷史的目的,是為了懂得人生,懂得政治,懂得過去而知道領導未來,所以它要我們「疏通知遠」。人讀了歷史,要我們通達,透徹了解世故人情,要知道遠大。這個「遠大」的道理,我講個最近的故事來說明,有一位做外交官的朋友出國就任,我送他一副對聯,是抄襲古人的句子:「世事正須高著服,宦情不厭少低頭。」一般人應當如此,外交官更要善於運用它。對於世局的變化,未來的發展,要有眼光,要看得遠大。「宦情」是做官的情態,要有人格,尤其外交官,代表了國格,代表全民的人格,要有骨頭,站得起來,少低頭,並不討厭「少低頭」。不能將就人家,要怎樣才做得到呢?就是懂得歷史——疏通知遠——這是《書經》的教育精神。「廣博易良,樂教也。」樂包括了音樂、藝術、文藝、運動等等。在我們的傳統文化中,這些都包括在「樂」里,「易良」就是由壞變好,平易而善良。「絜靜精微,易教也。」《易經》的思想,是老祖宗們遺留下來的文化結晶。我們先民在文字尚未發明時,用八卦畫圖開始記事以表達意思。什麼叫絜靜呢?就是哲學的、宗教的聖潔;「精微」則屬科學的。易經的思想是科學到哲學。融合了哲學、科學、宗教三種精神。所以說「絜靜精微,易教也。」至於「恭儉莊敬,禮教也。」是人格的修養,人品的薰陶。「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春秋》也是孔子作的,也是歷史。什麼是「屬辭比事」呢?看懂了《春秋》這個歷史,可提供我們外交、政治,乃至其他人生方面作為參考。因為人世上許多事情的原委、因果是沒有兩樣的,因此常有人說歷史是重演的。這是一個哲學問題,歷史會重演嗎?不可能。真的不可能嗎?也許可能,因為古人是人,我們也是人,中國人是人,外國人還是人,人與人之間,形態不同,原則卻變不到那裡去,所以說歷史是重演的。但是,不管歷史重演不重演,尤其中國文化有五千年的歷史,對於作人處世,處處都有前輩的經驗。雖然古代的社會形態與我們不同,原則卻沒有兩樣,所以讀了《春秋》,「屬辭比事」,就知識淵博,知道某一件事情發生過,古人也曾有這樣一件事情,它的善惡、處理方法都知道,這個就叫「比事」了,是「《春秋》教也」。以於五經,在《經解》中,只用幾個字,就將每一部書的精華思想予以表徵。拿現在的白話文來講,這每一句話的幾個字,就可以拿到好幾個博士學位。「小題大作」嘛!儘管作,從西方文化自十六世紀的文藝復興運動開始,到現在為止,一切都扯進來,扯到最後,說明了這一點,就可以完成一篇博士論文了。但是在古人,幾句話而已。善知識與惡知識下面還有:「故《詩》之失,愚。」老是去搞文學的人,變成讀書讀酸了的書獃子,很討厭,那就是笨蛋。任何學問,有正反兩面,五經也如此。接著提到「《書》之失,誣。」所以讀歷史要注意,尤其讀中國史更要注意,因為宋朝的歷史是元朝人編的,元朝的歷史是明朝人編的,明朝的歷史是清朝人編的,事情相隔了這麼久,而且各人的主觀、成見又不同,所以歷史上記載的人名、地名、時間都是真的,但有時候事實不一樣,也不見得完整。為了彌補這個缺陷,還要讀歷史的反面文章。反面文章看什麼呢?看歷朝的奏議,它相當於現代報紙的社論,在當時是大臣提出的建議和報告。為什麼要提出建議報告?可見所提的事出了毛病,否則就沒有建議了。宋朝王荊公——王安石就說過懶得讀《春秋》,認為那是一本爛帳簿,這也是認為「《書》之失,誣」的觀念。這點是我們研讀歷史要注意的。「《樂》之失,奢。」光是講藝術等等,又容易使社會風氣變得太奢靡了。「《易》之失,賊。」一個人如果上通天文,下通地理,手掐八卦,未卜先知,別人還沒有動,他就知道了一切,這樣好嗎?壞得很!「察見淵魚者不祥」。如果沒有基本道德修養,此人就鬼頭鬼腦,花樣層出了。所以學《易》能「上通天文,下通地理。」固然很重要,但「作人」更重要,如果作人沒有作好,壞人的知識愈多,做壞事的本領越大,於是就「《易》之失,賊」了。「《禮》之失,煩。」禮很重要,過分講禮就討厭死了,等於說我們全照醫學理論,兩手就不敢摸麵包。全聽律師的話,連路都不敢走,動輒犯法。你要搞禮法,那煩透了。所以「禮」要恰到好處。「《春秋》之失,亂。」懂了歷史的春秋大義以後,固然是好,有時候讀了歷史又有問題,好像一個人不研究軍事哲學,則這個人作為一個健全的國民不成問題,等到研究了軍事哲學以後,相反的,他又容易闖亂。不會武術的人,最後可以壽終正寢;會了武術,反而不得好死,是一樣的道理。《經解》對五經的批評,正面反面都講了。下面一段,就是告訴我們,五經的修養,要做到溫柔敦厚而不愚。這樣的人,才能愛任何一個人,愛任何一個朋友。所謂敦厚,對別人的缺點,容易包涵,容易原諒,對別人的過錯,能慢慢的感化他,可是他並不是一個迂夫子,那麼才是「深於詩者也」,這樣才算是詩的教育。以下《書》、《易》、《禮》、《樂》、《春秋》,都是如此。現在我們再回到《論語》上來。子貢所講孔子的溫、良、恭、儉、讓,是講孔子的修養,是集中國古代傳統文化之大成,他有了這樣高深的修養,所以他的目的,就是我國古代的「淑世主義」,他具有救世救人的思想,也就是我們前面所提到的他的千秋大業。千秋大業就是學問思想,千秋事業在當時是很寂寞的,例如孔子、老子、釋迦牟尼、耶穌、穆罕默德等等,在當時並未受人重視,可是德及萬世,名震千古。孔子這種千秋事業是要集中國文化、思想、精神之大成,認清楚自己的任務,犧牲現實的榮華,才能夠做到。所以子貢對子禽說,你問到老師究竟為什麼來著?你看看老師是這樣一個人,如果你一定要認為他對政治有野心,有要求的話,恐怕他所要求的,也不是一般人所能了解的。經過了這一段有趣味的問答,下面一段的問題就來了。老鼠生兒的孝道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講到這裡,我們要向前輩的某些儒者、理學家、讀書人告個罪了,他們的解釋,又是錯誤的。他們說看一個人,他父母還在的時候看他的志向,父母死了的時候看他的行為,三年當中,沒有改變他父母所走的路線,這個人就叫作孝子了。問題來了,假使父母行為不端,以竊盜為生,兒子不想當小偷,有反感,可是為了孝道,就不能不當三年小偷去。這樣,問題不就來了?如果遇到壞人的話,明明知道錯,可推說:「孔子說的呀!聖人說的呀!為了作孝子,也只好做錯三年呀!」這叫聖人嗎?照這樣講,我就叫它是老鼠生兒的孝道哲學。為什麼呢?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通嗎?不通!這些問題,都出在過去的誤解。當然,宋儒並不一定完全錯,但像這種錯的地方,我們要注意。所以古人說,讀書要頂門上另有一隻眼。中國宗教里有的神像,多一隻眼睛,名為智慧眼。我們要用宗教家所謂的智慧之眼去看,就很容易了解了。「父在觀其志」的這個「志」,古人的文字「志」為「意志」之意,它包括了思想、態度。我們都曾經作過兒子,都有這樣的經驗:當父親、師長的面前,聽到教訓吩咐,口口聲聲稱「是」,但背過身來,卻對著同學、朋友,做一個鬼臉,表示不聽。所以「父在觀其志」這話,是說當父母在面前的時候,要言行一致。就是父母不在面前,背著父母的時候,乃至於父母死了,都要言行一致,誠誠懇懇,非常老實,說不接受就是不接受;如果作好人,就要作到底,父母死了,於三年之內,無改於父之道,說得到做得到,經過三年這麼久的時間,感情沒有淡薄,言行一致,一貫作法,這就是孝子。無所適從的禮俗下面講做學問的態度。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為什麼講學問講到禮?這個禮,剛才提到了《禮記》。講到禮,感慨良深!我們知道,中國人都自稱「禮義之邦」,現在很成問題。幾十年前,遇到人打恭,後來慢慢改成鞠躬,後來再加上一點軍事化的,將手舉起掌近於眉,十五度的半鞠躬,以後改成兩方面握手,又變成現在的點一個頭,後來又變成翹一個下巴。現在我們中國人,見面施禮的動作,不知道是哪一套了。所以說,講到文化,感慨良深。文化表現在形態上,常有四樣大類:「衣、冠、文、物」。我們在日本都還看得到,日本人平常也穿西裝,但是遇到皇室的重大典禮,還是穿自己制定的民族禮服。過去執政黨在抗戰以前,擬過一個關於「衣、冠、文、物」的文件草案,對國民的衣服,都有了規定,後來因抗戰軍興,沒有實行。現在我們在禮儀方面,看見了人,剛說的五套禮貌都要來的,再加上在飛機場,還有抱一下,貼個臉的,真可謂集古今中外之大成。又看結婚禮儀,過去拜天地,拜父母,後來改成文明結婚,新娘穿白衣服,這是我們過去的孝服;還有男儐相,拉紗的花童,這叫「文明結婚」。再下來,法律問題,寫一張婚約,蓋兩個章,還加上證人,大有為離婚作準備的味道,現在更簡單了,跟外國人結婚的,外國人穿上那種日本式的木拖板,就去結婚了。到法院公證處看看,什麼怪樣子的都有。喪事上更看出來了,軍樂隊、西樂隊、鑼鼓隊、笙簫隊、和尚、道士,集古今中外之大成,出殯行列,什麼都有,不倫不類。所以講這個禮儀,我們大家要注意,為自己的國家建立文化,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們大家要起來做具體的研究。此外,《論語》上的「禮」是社會秩序的禮,個人的禮。曾有一個學生給我的信上稱「南老師」,我對他說,不知道你究竟寫信給誰,因為我的孩子也在教書,也是「南老師」,你既不照中國禮法稱名,也可照西洋規矩稱「親愛的某某」,只來一個「南老師」,「南」是姓氏,是通稱;名是特稱。在我們中國的禮貌,有事寫信用通稱,呼姓是不禮貌的。更滑稽的是他自稱「愚生某某」。這個「愚」,本來是平輩稍長或長輩自成的謙詞,「愚兄」、「愚叔」、「愚舅」等等。而他來個「愚生」,就不知道到底誰是誰的學生了。這是一般人看不起中國文化,不加以注意,所發生的許多問題之一。信不會寫,禮貌不懂,不知道進退應對,不曉得席位尊卑。現代坐沙發,坐汽車,西方物質文明產品的使用,西方人也還是有西方人的禮貌、西方人的規矩,尤其學外交的人不能不懂。而現在年輕人常弄錯,所以我們自稱「文章華國,詩禮傳家。」反省起來,是很難過的,非常沉痛的;為了國家民族,這些地方是要注意的。再講到有子的話「禮之用,和為貴。」這等於禮的哲學。禮是幹什麼的?是中和作用,說大一點就是和平。這也就是禮的思想。人與人之間會有偏差的,事與事之間彼此有矛盾;中和這個矛盾,調整這個偏差,就靠禮。那麼法律也就是禮的作用,法律的原則之下,理國乃至辦事的細則,就是禮的作用。假如沒有禮,社會就沒有秩序,這怎麼行?所以人與人之間要禮,事與事之間要禮,而禮的作用,「和為貴」,就是調整均衡。「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中國文化中稱先王,不是指那一個皇帝是先王,「先王」這兩個字,就是我們現在講的「傳統文化」、「中國文化」的意思。所謂「王者望也」、「王者用也」這些註解以外,我們了解「先王」兩字的精神,就代表列祖列宗。所以中國文化的先王之道「斯為美矣」,最了不起的,我們人文文化的建立比世界上任何民族、任何國家都更早。「小大由之」,無論大事小事,都要由禮的精神來處理,失去了禮的精神就不行,一定出毛病。「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這是講相當矛盾的道理。我們經常看到「矯枉過正」四個字,「枉」是歪了,看見事物歪了,必須要矯正它;矯正得過分了,又是歪了。換句話說,不是向這邊歪,就是向那邊歪。總之「過正」就是歪。禮也是這樣,要中和,過分的調節也不好。一個青年一點不懂禮貌固然不對,但他一天到晚都講禮貌,太多禮了,人家就要誤會他拍馬屁,所以「知和而和」,對一件事,了解了它的中和之道,而去中和、去調整它。但過分的調整就錯了,「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所以禮義的基本精神,是調節一件事物,中和一件事物,但是有一定的限度,超過了這個限度,又要重新把它調整。上帝的外婆是誰要研究中國文化,孔子所編的《禮記》是不能不看的。它是我國傳統文化初期包羅萬象的著作。以現代學術來講,包括了哲學、政治、軍事、經濟、衛生、醫學等各方面的學問。當然,是原則,不像現在分得那麼細。所以《禮記》這部書,並不是只講禮貌,我們的禮節禮貌,只是禮的一種表現而已。中國文化的「禮」字,拿西方文化來講,就是哲學。哲學大致可分兩個範圍,以中國道理來講,一個是形而上的,一個是形而下的。所謂形而下的,是宇宙萬有一切學問,都包括在內;形而上的,在中國人叫作「道」,在儒家思想叫「天」,「天道」也就是「本體論」。形而下的,在西方哲學,就是「知識論」、「人生的價值論」。西方哲學大概是這樣分類的。「形而上」這個名稱,來自《易經》,日本人翻譯希臘哲學時,借用了《易經》上孔子所說的這個名詞——「形而上者謂之道」。什麼是「形而上」?就是宇宙來源的問題——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先有男或是先有女?究竟這個宇宙萬有是誰創造的?宗教家說是一位主宰創造的。哲學家就問這個主宰是哪裡來的?創造主宰的又是誰?假使創造主宰的是主宰的媽媽,那麼主宰的外婆又是誰?哲學家是一路追到底的。討論這形而上的道,就是「本體論」。「形而下」是講宇宙萬有形成以後的各種現象和各種知識。西方「本體論」的探討,最早發源於希臘,也已經兩三千年了。當時大概又分作兩派,一派是唯物思想,一派是唯心思想。這個唯心與中國固有文化所講的唯心,又不相同。講到哲學,這個基本上的思想來源問題,首先要認識清楚,以免混淆。後來哲學家認為:人為什麼會知道宇宙的來源?是靠知識來的,靠思想來的,那麼,思想的本身是不是靠得住?就先要研究了。於是產生了知識論。假使思想的本身都靠不住,那麼用思想所了解的「宇宙的本來」,也是不完整的。這就是哲學的範圍了。一直經歷了上下幾千年的這一學術,中國人根據日本人的翻譯,叫它為「哲學」。另外一部分是「人生哲學」——研究人的價值問題。在西方哲學家看來,中國人沒有哲學,至少過去中國沒有像西方人一樣,追究宇宙的本體。像我們現在看到的,西方文化這個系統是很嚴謹的,他們的哲學思想最初是宗教,宗教只教人信,而且是專制強權,絕不容許你懷疑。你想知道上帝怎麼來的,但是你不能問,只要「信」就得救。哲學家說,你要我信可以,不過你要把那個幕拉開給我看看,我看到了以後,絕對信!這是哲學精神。後來,因為哲學的發展,又形成了科學,科學家更進一步說,光看一下還是不行,我要摸到以後,我才相信的確有這個東西。所以由宗教而哲學,而科學,是今日西方文化發展的步驟。中國人真的沒有哲學嗎?有!所有哲學是「人生哲學」。只講作人倫理的道德,講作人應該怎樣。西方人認為我們沒有哲學,過去我國的一些學者也跟著人家這樣講,是不對的。事實上,中國哲學思想,都包括在《禮記》、《易經》等書裡面,而且最多了,不過須要大家努力整理。我國學者,在這幾十年來,所整理出來的哲學思想,還是不夠的,太不夠了!而且有所偏。這還要我們自己溫故知新,多向這方面努力。現在,我們講的重點:「禮」不光是禮貌、禮節,而且包括了形而上的哲學,和形而下人生上的一切運用。因此,下面就接到這一節了。《三國演義》的幕後功勞有子曰:信近於義,言可復也;恭近於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信近於義,言可復也。」為什麼中國文化提倡「仁、義、禮、智、信」?「信」有什麼好處?為什麼教人建立「信」?因「信近於義」,義者相宜也。這「義」字上表現了中西文化的不同。我們要注意「仁義」兩字,「仁」字,凡是博愛、慈愛都叫「仁」,世界各國文化,都有「仁」的同義字;但中國的「義」字,英文、法文、德文,任何一國文字中都沒有同義的字。只有中國文化中才有的。這個「義」字,有兩個解釋,儒家孔門的解釋講:「義者宜也」。恰到好處謂之宜,就是禮的中和作用,如「時宜」就是這個意思。另外一個解釋,就是墨子的精神——「俠義」,所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中國人有這個性格,為朋友可以賣命,我們中國人這種性格,有時候比儒家的影響還要大,為了朋友,認為這條命該送給你,沒有關係,幫你的忙給了你,其他民族也有這種精神,可是沒有這種定義。我們有這種文化,而且過去中下層社會普遍存在。這很重要,尤其一個國家在變亂的時候更明顯,在抗戰期間就看到,老百姓為國家民族犧牲的精神,非常偉大,就是中國文化的表現。有人說這是儒家孔孟思想影響的,並不盡然,其實是《三國演義》等等幾部小說教出來的。所以中華民族能夠有忠義之氣,這是我們民族的特性,特別的長處,所以我們負責教育的,要留意這類問題。這裡「信近於義」的「義」,與墨子的「義」字,有相同之處。人為什麼守信?答應的話,一定做到。所以我們歷史上有著名「季布一諾千金」的故事。《論語》中的子路也是這樣的人。「言可復也」,守信的人,不可講空話,因為「言可復也」,講了話必須恢復。什麼是「恢復」?就是講了的話要「兌現」。「恭近於禮,遠恥辱也。」禮貌的當中要恭敬。所謂恭,就是內心對事情的莊重認真,並不是看見人敬禮就是恭;雖然不敬禮,當朋友有困難的時候,那種無限關心的神態,不說出來就知道。所以人恭敬不恭敬,表面態度雖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內心的事。因此恭敬就是禮。人與人為什麼要恭敬?「遠恥辱也」,免得招來無謂的恥辱。「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因就是動機,中國文化:親親、仁民、愛物。「因不失其親」,意思是人絕對無私是做不到的。(這個問題,將來會討論到,中國文化中兩個觀念是由道家出來的,一個是大公無私,一個是絕對自私,兩種極端思想,對我們而言都做不到的。而儒家則主張有限的自私。)舉個例子,如果大家沒有衣服穿,我弄到了一件,先給我的父親穿,父親穿了給我穿,等自己多一件時,再給別人穿。助人的心行,由近而遠,漸漸擴及他人。「亦可宗」,像這個樣子,也可以宗仰。這些都是講做學問的態度。然後再引用孔子的話: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說明學問的道理,並不是只讀死書,而是注重現實人生中的作人處世。孔子說生活不要太奢侈,「食無求飽」,尤其在艱難困苦中,不要有過分的、滿足奢侈的要求。與《鄉黨篇》孔子自己生活的態度、作人的標準是相通的。「居無求安」,住的地方,只要適當,能安貧樂道,不要貪求過分的安逸,貪求過分的享受。這兩句話的意義,是不求物質生活的享受,而重視精神生命的升華。「敏於事而慎於言」,包括了一切責任、一切應該做的事,要敏捷——馬上做。「慎於言」,不能亂說話。「就有道而正焉」,這個「道」就是指學問、修養。那麼哪裡叫「有道」呢?古人的書本,書本上就是「有道」,從書本上去修正作人做事的道理,這個樣子就叫作好學。可見《學而》一篇,並不是說讀書就是學問,前後好幾處,都是這樣證明的。多才多藝的子貢接下來講子貢。我們特別留心這個人,上面也曾提到過,子貢在孔門弟子中,不但是學問家,也是外交家、政治家,以現代觀念來講,也是工商界的鉅子。讀司馬遷的《史記》,就可以看見一篇東西——《貨殖列傳》,《史記》這部書,在中國歷史文化上,有了不起的價值。《貨殖列傳》就是講商業家,講社會工商經濟發展的情形。中國文化在過去始終是輕商的,所謂士、農、工、商,商人的階級,列在四民之末,為社會所輕視,而司馬遷特別提出商來,寫了這篇創作。以後中國的歷史,才有《貨殖列傳》的精神,順便也記載一般經商者的事。司馬遷當時寫《貨殖列傳》的動機,是認為工商社會的發展,是關係國家政治的命脈,不能不注意,可是當時不能如此明顯提倡,所以他寫了《貨殖列傳》。其中還包涵許多褒貶的微詞。司馬遷有很多東西是創作,像他又寫了《遊俠列傳》。在過去,人們認為遊俠這一批人,作姦犯科——「老子拳頭大」,就是那麼回事。司馬遷卻特別寫了《遊俠列傳》,他認為這些人在社會落伍的時候、動亂的時候,道德、道理、人情、法律都沒有辦法的時候,只有「老子拳頭大!」一伸胳膊則沒有事了,才可解決問題,所以他覺得這種精神,非常可取,就寫了《遊俠列傳》。《史記》這部書,研究起來很有趣,中國文化的許多精神,司馬遷都在《史記》上點出來了。我們講子貢,牽涉到《史記》,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特別提到子貢這個人,非常了不起,乃至強調地說,孔子的學說思想,後來能夠流傳下來,端賴他的出力。現在講到學問的修養,提到子貢一段非常重要的話: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這一段很值得注意的。以前一直講學問,這一段則是描寫有一天子貢問孔子的故事。有如電視上的一個短劇。子貢說,老師!人窮了,倒楣了,還是不諂媚,不拍馬屁,不低頭;發財了,得意了,還能夠對人不驕傲,何如?這個「何如?」若演起戲來,導演一定教演員作得意狀。子貢這個時候,似乎認為自己學問修養做到這個地步已經很不錯,很有心得了,心裡在想一定可以得到老師的欣賞,給一個一百分,至少九十分,所以他這「何如」用白話來說是:「老師!你看看我怎麼樣?」那種自肯的味道,完全在這「何如」兩個字上表現出來了。我們都常聽說「得意忘形」,但是,據我個人幾十年的人生經驗,還要再加上一句話——「失意忘形」。有人本來蠻好的,當他發財、得意的時候,事情都處理得很得當,見人也彬彬有禮;但是一旦失意之後,就連人也不願見,一副討厭相,自卑感,種種的煩惱都來了,人完全變了——失意忘形。所以我就體會到孟子講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一個人做學問,只要做到「貧賤不能移」一句話——能夠受得了寂寞,受得了平淡,所謂「唯大英雄能本色」,無論怎麼樣得意也是那個樣子,失意也是那個樣子,到沒有衣服穿,餓肚子仍是那個樣子,這是最高修養,達到這步修養太難了。所以子貢講的「貧而無諂,富而無驕」的確是不容易,很難得。可是孔子並沒有給他九十分,只是「可也」而已。下面還有一個「但是」,但是什麼?「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你做到窮了,失意了不向人低頭,不拍馬屁,認為自己就是那麼大,看不起人,其實滿肚子的不夠;或者你覺得某人好,自己差了,這樣還是有一種與人比較的心理,敵視心理,所以修養還是不夠的。同樣的道理,你到了富而不驕,待人以禮,因為你覺得自己有錢有地位,非得以這種態度待人不可,這也不對,仍舊有優越感。所以要做到真正的平凡,在任何位置上,在任何環境中,就是那麼平實,那麼平凡,才是對的。所以孔子告訴子貢,像你所說的那樣,只是及格而已,還應該進一步,做到「貧而樂,富而好禮。」安貧樂道。安貧就非常難,孔子在下面就有「君子,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的話。所以有些朋友很了不起,很清高,聊天時常常問起:「你看我這個人怎麼樣?」我說:「我個人不完全同意你,你是很清高,不過有一點苟求清高。」一個人是應該清高的,但有人是苟求清高,或者為了標榜自己清高,因此只好忍痛犧牲。那就大可不必,這就不平凡,不平凡不是真涵養的精神。因此孔子告訴子貢,要安貧樂道,要平實,他說僅是做到不驕傲,不算好,還要進一步做到好禮,尊重別人和愛人。富而好禮的方面,我們與工商界人士接觸就看得出來,社會上的有錢人,有的非常討厭,不學無術,一開口庸俗不堪,所以富有不一定好禮。好禮不一定僅僅講禮貌,而是在學問作人各方面隨時虛心求進。假如一個真正富有的人,能夠不斷追求學問,不斷講究作人做事的道理,實在了不起。有的人事業成功了以後,往往親朋間脫離了關係,這是遺憾的事。講到這裡,再看下去,知道子貢是服了老師,孔子是了不起的,所以子貢提出了一句話來說:「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這個詩是古代的詩,誰作的呢?前輩古人作的,當時流傳很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八個字是引用古詩里的原句。這詩是講做玉石的方法,如花蓮的玉石,最初是桌面大的一塊石頭,買來以後,先將它剖開,裡面也許能有幾百個戒指面,也許只有十個八個也說不定。做玉器的第一步,用鋸子弄開石頭叫剖,也就是切;找到了玉,又用銼子把石頭的部分銼去,就是第二步手術叫磋;玉磋出來了以後,再慢慢地把它雕琢,琢成戒指型、雞心型、手鐲型等一定的型式、器物,就是琢;然後又加上磨光,使這玉發出美麗奪目的光彩來,就是磨。切、磋、琢、磨,這就是譬喻教育。一個人天生下來,要接受教育,要慢慢從人生的經驗中,體會過來,學問進一步,工夫就越細,越到了後來,學問就越難,所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這句話大有推崇孔子的意思,好像說:「做學問還要像玉一樣地切磋琢磨,我懂了。」那麼孔子答覆他了,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賜是子貢的名字,孔子說你懂得這個道理,現在可以開始讀書了,也可以開始讀詩了,因為我剛剛提示了你一個道理,你自己就能夠另外推演出別的道理來。這表示了一個人的天分高,拿現在的教育來說,是教了一個原則,其他就可以自己類推了。詩的人生不過這句話研究起來有一個問題,是詩的問題。我們知道中國文化,在文學的境界上,有一個演變發展的程序,大體的情形,是所謂漢文、唐詩、宋詞、元曲、明小說,到了清朝,我認為是對聯,尤其像中興名將曾國藩、左宗棠這班人把對聯發展到了最高點。我們中國幾千年文學形態的演變,大概是如此。今天中午有位學者,談到很多人寫作的東西,他說過去看了一些作品,馬馬虎虎過得去,還不注意。現在看一些作品可難了。他這話是真的。有些人有文學家的天才,隨便寫幾句,從筆調上一看,就知道他在文學上一定會有成就;也有的人力學一輩子,也不能變成文學家。雖然寫文章寫得蠻好,但是他到不了那個程度,怎麼下工夫都無法突破他們自己的那一個極限,他的文章始終只是一個科學家的文章。所以看科學的書,沒有辦法看得有趣味。我曾經對學生說,你教化學的,如配合文學手法來教,會比較成功。科學本身很枯燥,所以最好把它講得有趣味,比如對一個公式,先不要講公式,講別的有趣的;最後再說明這個有趣的事,跟某一公式的原理是一樣的,聽的人就可以貫通。結果有幾個學生用這個方法教,的確很成功。但現在中國文學正在劇變當中,還找不出一個法則來。至於詩,過去我們讀書,沒有人不是在小學(不是現代的小學)就開始學詩的。每一個人都會作詩,不過是不是一個詩人,是另一個問題。有人問為什麼我們對詩的教育這樣重視,這是個大問題。下面第二篇《為政》里就有一個要點,說明這個道理。一般人通常認為,作詩就是無病呻吟,變成詩匠。從前也有人打趣這種詩,所謂「關門閉戶掩柴扉」,關門就是閉戶,閉戶也是關門,掩柴扉還是關門。平仄很對,韻腳也對,但是把它湊攏來,一點道理都沒有。這就是無病呻吟,這樣的文學,實在有問題,都變成「關門閉戶掩柴扉」了。過去還有一個笑話,在幾十年前,有一種所謂「廁所文學」。在江南一帶,像茶館等公共場所的牆上,亂七八糟的字句,寫得很多。這些字句,無以名之,有人就稱它為「廁所文學」。有人看了這些文字,實在看不下去了,也寫了一首詩,這首詩也代表了中國文化中文學的末流。原句是:「從來未識詩人面,今識詩人丈八長,不是詩人長丈八,如何放屁在高牆?」這是當時批評「廁所文學」的滑稽之作,像這類衰敗的情形,我們現在看來很平常,但當時卻很嚴重。所以當年國父不得不提倡革命。那時文學、文化的問題,是非常嚴重。那些無病呻吟的詩,衰敗的東西太多了!像這一類含義的笑話,實在太多。所以後來「五四運動」的時候,要打倒舊文化,固然打錯了,可是這個錯誤的實在,也不能完全由當時動手打的人擔負起來。這個錯誤是在那個時代,歷史的包袱給他們的壓力而造成的。這裡孔子對子貢說的話,點出了「詩」的道理是什麼,作詩學詩的人,並不光是想當一個詩人,否則當詩人就要被罵「如何放屁在高牆」。所以詩的目的,並不是專搞文學,其中所含的道理非常重要。關於詩的文化,孔子在下一篇說了,在這裡他告訴子貢,讀了詩,並不是教你變成一個酸溜溜的書獃子,一定要「告諸往而知來者」。豈但作詩,我們讀歷史也是一樣,我們為什麼讀歷史?現在大學裡的歷史系、歷史研究所的研讀歷史,雖然拿到好成績,但對作人做事,一點用處都沒有。我們中國人過去讀歷史,主張要學以致用,它的精神就是「告諸往而知來者」,懂了過去就要知道未來,這也就是詩的精神。到了最後,是這一篇的結論了。大家可以很容易的看出來,《論語》第一篇《學而》篇的開始:「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你看這一篇文章又是怎麼作結論?恰恰好頭尾相顧。最後一句怎麼說呢?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這是《學而》這一篇的精神所系。他說一個人不怕人家不了解你,最怕你自己不了解別人。這就歸結了那句「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大概人們都有的一個通病,就是總覺得自己了不起,往往我們說錯一句話,臉紅了;但三秒鐘以後,臉不紅了,自己馬上在心裡頭找出很多的理由來支持自己的錯誤,認為自己完全對,再過個把鐘頭,越看自己越對。人,就是這樣,所以人總怪人家不了解自己,而對於自己是不是了解別人這個問題,就不去考慮了。所以《學而》這一篇的宗旨,最後的一點,以本篇第一節的「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為重點。這個結論的重點就是你為什麼在心中怨恨?不要怕人家不了解你,最重要的是你是否了解別人。於是這一篇作學問的目的,到這裡得到結論,整個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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