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調性音樂的尾巴上 | 拉威爾異國情調的光影世界

文|賀穎

「交融」與「互應」的光影世界——拉威爾G大調鋼琴協奏曲

原載《樂府新聲》2011年第4期,有刪節

「我要離去!輪船,搖晃著你的桅檣,向著一個異國的自然起錨!」

——斯特芳·馬拉美《海風》

視頻:拉威爾G大調鋼琴協奏曲鋼琴/王羽佳

當延續了幾千年的調性音樂面臨瓦解,當浪漫主義的音樂已經走下聖壇,當勛伯格的十二音體系開始建構時,如此令人熟悉的音樂卻在一夜之間變得讓所有人都覺得陌生。零碎的旋律、不知所云的音響都在宣告著一個新的時代的來臨。但,在這時,一部新生的作品站在了調性音樂的尾巴上,並用它動人的魅力俘獲了聽眾的心,這便是拉威爾的《G大調鋼琴協奏曲》。在許多相關文獻中,這部作品常常被描述為帶有爵士音樂的色彩,在沒有聆聽到音響的情況下,這種描述只是隔靴搔癢而已。若是要追尋音響中那些謎一樣話語,終究還是要讓我們的感性來解讀。筆者將從這部作品的感性體驗入手,來試圖解讀這部鋼琴協奏曲中的神秘。

一、風格的交融

1、爵士與民間音樂的風格交融

每一位熟知音樂史的人,一提到這部鋼琴協奏曲,腦海中便會浮現「爵士風格」這樣的話語,而拉威爾本人也曾在接受英國《每日電信報》記者的採訪中所說的話語:「從某些角度著眼,這首協奏曲同我的《小提琴奏鳴曲》有點相似,其中有某些爵士音樂的因素,但用的很有分寸……」[1]。這為我們理解這部作品提供了有力的依據,且這種先入為主的話語引導了我們聆聽樂曲的方向。當筆者面對音響時,自我的感受與作曲家的話語竟然重合,甚至又聽出了來自作曲家故鄉的別樣風情。

也許是拉威爾的巴斯克血統,讓他如此迷戀西班牙民間的音樂素材,濃郁的民間色彩在這部鋼琴協奏曲的第一樂章第一主題中完滿而洒脫的展現出來。樂曲在樂鞭的響亮聲中拉開了序幕,由短笛奏出輕快的主題旋律,鋼琴在高音區以分解和弦音型快速流動織成的熱鬧的背景。仔細品啜,主題的旋律採用了六聲音階,並且圍繞D音進行了旋律的展開,這樣便使得六聲音階帶有了五聲性的民間色彩。鋼琴聲部左右手所奏出的分解和弦實際上是雙手以二度、四度音程的距離交錯彈奏,並快速的跑動著,以弱奏的力度編製出一張音網,分不清每一個具體的音符,卻能夠聽到那清亮的、如同水晶一般的聲響。弦樂奏出的節奏,重音落在了弱拍上,似舞曲一般。而後鋼琴又玩起了新的花樣——刮奏,帶有一絲俏皮又帶有一絲滑稽,加上鈸和加有弱音器的小號的進入,奏出依然是六聲音階的主題旋律。所有這一切音響交織在一起,熱鬧非凡,剎那間一股清新的鄉村之風撲面而來,構成了一幅「鄉間嬉遊」的圖畫。

而後,嬉遊的畫面逐漸隱去,轉瞬即逝間鋼琴的獨奏把我引入了另一個世界。這時,隱藏在D大調調性屋檐下的旋律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單簧管和小號先後奏響的一串下行的音撞入雙耳,下行的旋律中帶有經過性的A音在半音的碰撞下被雙耳俘獲,布魯斯音階!原來樂曲中的爵士風格藏匿於這裡。這一串動機在首次出現後旋即消失,接著又出現,在鋼琴所構建起來的音響基礎上捉起了迷藏,而鋼琴心甘情願的做起了遮掩體,任憑這5音動機在其間穿梭。鋼琴漸漸地彷彿受影響一般,也開始奏出布魯斯音階,轉瞬即逝間一段動人的旋律從指間流出,正是這段旋律成為了第二樂章的素材。優美過後,平靜的旋律被一組上行的音階打破,鋼琴似加足了踩滿油門的車一般,雙手交替,向前飛奔而去。右手的和弦重音再次出現在弱拍上,肆無忌憚的宣告著「鄉村之舞」復現,人們開始叫喊著,開始拍著手,使勁地跺著腳,手舞足蹈。正是這種場景,在第三樂章中達到了極致,鋼琴越發亢奮,托卡塔般的音型在雙手的互相追逐中展開。聽,那是人們的歡呼和歌唱,看,那是巴斯克人狂歡的遊行隊伍。單簧管模擬小號的音色,在高音區奏出了一連串尖銳的音響,帶有濃濃的爵士即興吹奏的意味,這種素材的加入,給原本熱烈的音樂注入了新鮮感,加上鋼琴在中音區的跑動,立刻使得兩種風格融合在了一起,爵士因素的引入並不突兀,反而讓人覺得自然舒暢。

拉威爾的創作手法無疑是高明的,雖然說這部作品是作曲家計劃第二次訪問美國時所創作,以便與美國的幾個大樂團合作演出,帶有一絲「討巧」的意味,但作曲家在音樂中運用了類似於「蒙太奇」的手法,使得藍調與民間的素材在整部作品中相互融合,天衣無縫。從以上筆者對這部作品的感性體驗來說,無論是從旋律還是從節奏而言,爵士的音調帶來的是一種不同於傳統音樂的新鮮感,加上拉威爾喜用的民間音樂素材,二者的交融帶來的是聽覺上的興奮以及愉悅。用作曲家自己的話來說:「這首協奏曲的音樂可能是歡快和燦爛輝煌的,它並不追求特別的深度和戲劇性效果。」[2]除此之外,作為印象派的大師,處於浪漫主義末期的拉威爾,他在這部鋼琴協奏曲中也融入了出了另外兩種風格。

2、法式印象與浪漫的風格交融

法國的音樂一直與德奧音樂相異,德奧音樂中追求鬥爭、沉重和勝利的精神在法國音樂中變成了精緻、典雅與輕快。從拉莫開始,法國的音樂一直延續了這樣一種傳統:「法國的傳統本質上是古典的,把音樂看成是一種音響的形式而不是表現的形式。秩序和限制是基本原則。代替情感的表露和音樂的描繪,我們得到的是音符、節奏和音色的微妙形式。音樂的音響更加情抒或更像圓舞曲,而不像史詩或戲劇。它是節儉、簡樸和有保留的,而不是豐富複雜和賣弄辭藻的。它不傳達關於宇宙命運的信息或作曲家的精神狀態。」[3]拉威爾不僅繼承了這種傳統,並且將浪漫主義所推崇的「情感」也融進了這部鋼琴協奏曲。

作品的第二樂章是這兩種風格交融的典型。樂章一開始是一段長達33小節的鋼琴獨奏鋼琴以很慢的柔板奏出了全曲最動人的主題。當如歌的旋律從指尖流出時,時間似凝固了一般,一幅溫婉而憂傷的畫面在眼前展開:那是戀人久別重逢後喜極而泣,是相愛的人兒被迫分別後對過去甜蜜日子的回憶,是老人手中那一紙泛黃的老照片,是盛開之後凋零的花。下行的旋律營造出的嘆息無奈之情在慢速的節奏下彌散開來,包裹在 3|4拍的節奏下的左手搖曳的伴奏音型產生出了6|8拍之感,而右手依然按照3|4的節奏彈奏,這樣,伴奏與旋律的節奏產生了交錯,打破了主題應有的樂句感,使得旋律的氣息更加悠長。旋律的悠長猶如電影的長鏡頭一般,將濃濃的回憶及思念之情拉伸至整個樂章。

此外,這一樂章乃至整部作品都沒有採用宏大的配器,而是採用了類似室內樂的樂隊編製。從樂隊的編製來看,採用了主奏鋼琴、短笛一、長笛一、雙簧管一、英國管一、(降E調)單簧管一、(降B調)單簧管一、大管二;(F調)圓號二、(C調)小號一、長號一;定音鼓二、三角鐵、小鼓、饒飯、銅鑼、響棒、響鞭(打擊樂器二人演奏);豎琴;弦樂五部。作為浪漫主義晚期的配器大師,拉威爾將這部作品寫得極其精緻,除了主奏的鋼琴聲部外,其他樂器的配搭簡潔而明晰。就拿第二樂章來看,鋼琴的獨奏之後,長笛、雙簧管、單簧管分別進入,以SOLO的方式互相銜接,並且弦樂聲部退居到次要的地位,僅僅是以P的力度奏出每一小節主要的和弦音,這樣的寫作方式突出了管樂器的音色,使得樂器的轉換帶來了音色的轉換,加之這些樂器都是在高聲部演奏,因此更加突出了音樂的明晰感。在鋼琴的獨奏段落完結之後,樂隊的音色逐漸由管樂所主導,鋼琴只是用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分音符所構成的旋律中,以PP的力度在高音區奏出,它與左手的搖曳音型一直持續到樂章的結束。由於鋼琴高音區的音色明亮清脆,加之在其快速的跑動及弱奏下,帶來的不僅是聽覺上音色的變化,更營造出一種視覺的效果——朦朧之中卻又透著閃光,忽明忽暗,光影交織。

除此以外,在其它作曲家的作品中,弦樂聲部都是以主要聲部的姿態出現,特別是在德奧作曲家的作品中,弦樂聲部往往承載演繹作品的重要職能,且作曲家們多喜用弦樂的低音聲部來加強整部作品的力度以及增強樂曲的感染力。而在拉威爾的這部作品中(除主奏鋼琴外)弦樂聲部多是中高音區撥弦、斷奏以及僅演奏小節中主要和弦的和弦音為主,倍低音提琴的運用也是蜻蜓點水一般,營造樂曲的氛圍的責任落在了管樂、豎琴的身上。仔細聆聽,除了第二樂章外,短笛、長笛、單簧管等管樂基本上都是以跳奏、斷奏或是以極快的速度演奏出一串動機,輕快而且活潑,由於弦樂的退位,使得管樂的音色更加突出,加上演奏的聲部處於中高音區,跳躍輕盈之感立刻凸顯。另外,作為色彩樂器的豎琴,在這部作品中也凸顯了其特有的音色,在第一樂章的再現部,豎琴用其行雲流水般的演奏引出了鋼琴的華彩段,豎琴的進入打破了原有的音色結構,也轉換了作品的情緒和氛圍,由熱烈轉向了靜謐,這正為鋼琴接下來的華彩段營造了如彩虹般詩意而神秘的氛圍。

拉威爾的配器無時無刻不在顯示出他對樂器的駕輕就熟,音色變幻如光影交替,音色的考究細膩精緻,加上旋律中那濃濃的詩意,完美的將印象主義的色彩與浪漫主義的詩意融合在了一起。

二、鋼琴與樂隊的交融與互應

在《新格羅夫音樂與音樂家詞典中》將「協奏曲」(concerto)定義為:一種保持著管弦樂隊合奏與小型合奏以及獨奏樂器,或者在一個不可分割的管弦樂隊中各種樂器組的演奏之間互相對比的器樂作品。且協奏曲(concerto)一詞的原意具有抗爭、競爭之意。由此看來,協奏曲最突出的特徵就是對比。在《協奏曲對話》一書中,克爾曼用「極對性」[4]一詞來描述協奏曲中雙重性的模式,而書中指出極對性往往是「18世紀協奏曲的模式特點」[5]。當協奏曲發展到20世紀,主奏樂器與樂隊的雙重性則漸漸向「交融」轉化,原有的對比抗爭之意逐漸模糊,在巴托克以及柯達伊的《樂隊協奏曲》中,「由於完全交融,雙重性就消失了。」[6]那麼對於拉威爾的《G大調鋼琴協奏曲》而言,其交融性已經凸顯,但卻還保留著鋼琴與樂隊之間的「互應性」[7]。

拉威爾曾對這部作品進行了這樣的說明:「開頭,我把這首作品取名為《嬉遊曲》。但是後來,我覺得這是多餘的,因為『協奏曲』的名稱己經足以說明這音樂的特點。」[8]鋼琴作為主奏樂器,在作品中化身為各種角色,承載了對整部作品演繹的主要職責,一方面不僅增加了作品的渲染力,更凸顯出其特有的音響特質。在這部作品中,鋼琴並沒有完全的處於主導地位,而更多的是與其他樂器互相配合,用其帶有「色彩性樂器」身份營造出豐富多彩的音響色彩。

作品第一樂章的開始並沒有運用「利都奈落」的方式,而是鋼琴與樂隊一齊進入,但鋼琴卻以伴奏的角色烘托出上方由短笛奏出的主題,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主部主題結束,而後才有了鋼琴獨自施展的空間,可是這空間並不大,只是僅僅奏出了副部的帶有異國風情的主題旋律,但卻將聽眾直接引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之後鋼琴以飛快的速度奏出了爵士的節奏型,並且彈奏出布魯斯音階與管樂互相應和,同時飛速的向前奔跑,特別是華彩段那長大的顫音,無一不在展示著鋼琴高超演奏技巧以及特有的音色,但是鋼琴的地位卻仍然與樂隊平起平坐,用其毫無衝突性的旋律與其他樂器默契的配合著,更會感受到如同調色板一般的音色的融合,而鋼琴在樂曲中所有的那種清澈、透明富有立體感的聲音也完完全全的展現在我們的面前,絲毫未受到其他樂器的影響。

且不說第一樂章鋼琴如何完美的與樂隊交融,光是第二樂章鋼琴的獨奏以及與英國管之間含情脈脈的對話就足以顯示出主奏樂器與其他樂器的那種如膠似漆的關係。第二樂章開始的那段鋼琴的獨白,給整個樂章定下了詩意的基調,而正是由於這段獨白,引起了管樂的共鳴。在此時,鋼琴是一位敘述者,她將心中的話兒一一講出;鋼琴是一位傾聽者,她用一雙溫柔的眼睛專註地看著你,聽你訴說埋藏已久的秘密;鋼琴又是一位撫慰者,她用婉轉的話語排除你心中的不快和憂傷。英國管用其憂鬱而含蓄的音色,娓娓而談,鋼琴閃光般的音色,在三十二分音符的編織下顯得如此夢幻而飄渺,沒有多餘的裝飾,只是簡單的音符,卻與英國管擦出了火花,就如同知心朋友一般,互相吐露著心聲,這是一往而深的耳語,這是情感的相溶。在第三樂章,鋼琴一改其溫柔的秉性,嬉鬧般的與其它樂器開起了玩笑,它在每一件樂器的周圍轉著圈,一會飛速向上,一會又使勁兒的跳躍,而樂隊似乎也受到這種情緒的感染,與鋼琴一起開始了玩樂,那是快活的玩耍,沒有紛爭沒有衝突,鋼琴甚至耍寶一般,在樂隊中來炫耀其高超的演奏技巧,它的這一舉動並沒有引起樂隊的不滿,而是在一邊鼓著掌高聲叫好,一切都是那麼的歡樂和融洽。

為此,鋼琴並沒有凌駕於樂隊之上、也沒有咄咄逼人的與樂隊抗爭,更多的是與樂隊同喜同悲,這無一不在顯示出這兩者的互應與交融,這也是這部協奏曲的特質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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