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人心與人生》 第六章 計劃性(其五)
第八節 知識與計劃
人類原以自然界之一物而出現於地上,顧其後乃一步一步逐漸轉向宰制乎自然界,浸至騰游天際攀登星月如今日者,罔非知識之力、計劃之功;而知識與計劃則出於人類意識的創造,此現前事實共見共曉,無煩多贅。但知識與計劃之成就如何有賴於人心有自覺,卻必一言之。
設制一計劃必憑藉其一切有關之知識,此既言之於前矣。然不有主觀意圖於先,徒有客觀之知識果何所為而設計乎?任何一個計劃總構成於此主客兩麵條件之上,而意圖是首要的。一切意圖都是自覺的。不有自覺,尚何有意圖可言?必其意圖明白確切者,而後設出計劃乃得確切精當;然而此非有高度自覺貫徹其中固不能也,讀者不難反躬體認而得之。--成就計劃有賴於此心之自覺者即謂此。
精確之科學知識所由成就出來,端賴科學家在其工作活動中自覺明敏,一力求真,清除偽誤,此既言之於前矣。然更有先於此者:不有經驗,何有知識?不有記憶,何有經驗?而記憶則全繫於此心自覺之深微處,亦即上文所引唯識學之所謂自證分(一稱自體分)者。唯識家之說明自證分也,謂相分為「所量」,見分為「能量」,而自證分則其「量果」。蓋生命上任何一點活動,豈有虛過者?必收有其果,即此是也。《成唯識論》原文這樣說:
相分是所緣,見分名行相;相、見所依自體名事,即自證分。此若無者,應不自憶心、心所法,如不曾更境,必不能憶故。(見《唯識述記》卷十五,第15頁)
或問:自證分既非吾人體認所及(見上),何為而信其說?應當曉得:唯識學非他,不過是佛教瑜伽師修瑜伽功夫所得的一種副產物--一種知識。佛教瑜伽功夫不同其他外道瑜伽有所造作;它只是掃除心理障礙(「煩惱障、所知障」),入於深靜而已。吾人現有之自覺是心靜之端倪;所謂入於深靜者,即此自覺之徐徐擴大,以至光明瑩澈,無邊通達。當其漸入於深靜也,則人類生命中許多隱奧精微的事實歷歷呈現,若相分、見分、自證分等皆不過其中事實這一耳。此有如科學家出其在實驗室中之所得以語人;人人皆可從事其實驗而得知之;雖未曾親自實驗,固無妨信其說也。(1)(瑜伽功夫即禪定功夫,義譯亦稱靜慮,為唯識學所自出。此學從其解釋宇宙人生自成一周密圓通之理論來說,應屬哲學。然其立言多有靜中察見之事實根據在,則此一部分又不異於科學也。通常人無其功夫,心不夠靜,故於其相、見、自證等四分之說體認不及。近世多有學者如章太炎等,誤以為明儒所言良知便是自證分,吾舊著《唯識述義》第一冊小注中曾辨其非。良知蓋與這裡所談自覺相當。良知以自證分為其根柢,大約不錯的;但粗細相懸,未可等同起來。其細何如?如唯識家言,「各識及其心所,現現別轉,皆有四分。」心所者,具雲心所有法,相當附於眼耳等識上的感情意志,似不難知。然如其遍行五心所(作意、觸、受、想、思)為眼等識每一轉現所恆具者,即非吾人辨認所及;對於此五心所各自具有相、見、自證等四分,將更何從而體認之乎?余請參看舊著《唯識述義》。)。
吾上文曾說,自覺作用當時不顯者,實亦未嘗失,即指其留有印象,天然不虛過而說。例如雨天外出,而歸時天晴,遺忘雨具於某處。自其遺忘於某外言之,則爾時自覺固昧而不顯矣;然自其卒又憶及遺於某處言之,則爾時不顯之自覺何嘗遽失其作用耶?唯識家所謂自證分者,即於此而見之。自覺在通常情況中,蓋既不顯著,亦非昏昧。凡吾人意識活動若聯想概括,若回憶內省,固必基於此始得有之;乃至任何一點活動罔有不資借於此者。正唯其資於此也,乃所謂意識。
動物本能之知,即知即行,無所資借於經驗而天然明確不誤。吾人理智反之,任何一點認識,若不有多次經驗之累積其能明確之耶?且經驗之雲,匪雲經過一次或幾次而已也;必也臨事以敬,行動中不失自覺。若在生活上漫不經心,飄忽而過者,其亦得謂為有其經驗乎?今人皆曉然於認識必資於實踐之理,亦即謂:必行而後知,知皆從行來。然假使缺乏自覺如動物之生活於本能中,則行亦徒然虛有此行耳。何從而成就得知識耶?
不有經驗,何有知識?不有記憶,何有經驗?不有自覺,何有記憶?如是,如是。
或問:動物豈無記憶者,顧乃不能累積經驗以成知識,是果何故耶?應當曉得,動物之有記憶原不同乎吾人。吾人記憶可說是有兩種,而動物卻只有一種。此其不同之由來,可一回顧吾前文之所云:
(動物)本能急切於知後之行(下略)。
(吾人)理智著重於行前之知(下略)。
在本能,是即知即行,知行合一,不分不隔。
在理智,知行之間往往很有間隔。間隔渺遠者,離知於行,為知而知(下略)。
動物借本能以生活,畢生所事唯在圖存而傳種於後,其所知所行囿此乎此,莫能有外。
(以理智之反本能)人類生命遂得突破(圖存、傳種)兩大問題之局限;人類生活雖同樣地縈迴於兩大問題,但卒非兩大問題所得而限之者。
蓋動物之有知也,恆在引發其行動而已足。其心智與機體動作密切相聯若一,其有記憶不過寄於動作習慣之上耳(1)(曾於某刊物上見有如下的記載:蘇聯生理學家列·克魯辛斯基教授發展了巴甫洛夫學說,動物除了條件反射、無條件反射之外還有第三種「預測反射」或稱「外推反射」。其基礎在智力,是先天性的,但只有當某些高級動物積累了必須的經驗以後,這種反射方能出現。--預測反射之發見足以見出高等動物走理智之路同於人類,足以見出生命之偉大不可思議。
據此而論,則有此預測反射之高級動物,其記憶非止限於動作習慣上的慣熟性而已,兼且有知識形成之萌芽矣。惜當時未記取此刊物之名稱及其出版時期地點。)。人類不然。藉助於機體動作習慣(例如借歌訣韻語之成誦)以成其記憶者,固亦為其一種,而主要不在此。凡吾人之所謂知者,主要在知事物與我之關係意義如何,事物與事物間的關係意義如何(見上文)。而一切關係意義都是有待貫通前後左右以識取的,是抽象的(亦云共相),而非止集中當下具體之一點。其主要記憶正伏於此貫通識取之前而為其必要(前提)條件者;則非動物之所有也。動物不能成就得知識,其故在此。
在巴甫洛夫學說中,不有所謂第一信號系統、第二信號系統者乎?高等動物雖與人類同具有第一信號系統,但人類所兼具之第二信號系統卻非任何動物之所有。所謂第一信號者,即具體的信號,從周圍現實界直接給予機體視聽等感覺的一種剌激,引起反應活動者是。所謂第二信號者,亦即信號的信號,指那些能用以剌激反射的語言、文字。動物於語聲字形非不能有所辨識,但不能理解其涵義,則仍將歸屬第一信號而已,非所論於第二信號也。理解力為人類所獨擅,亦即上文所云貫通前後左右以識取其間關係意義之能力也。理智之雲,正謂此耳。
優於理智之人類即富有知識欲者,恆用心在理解客觀事物間的關係意義,尤在識取所謂不依人們意志為轉移的那些客觀規律,一切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成就於此焉。吾人之能以控制乎自然的、社會的各種事物而操縱利用之,以達成一切主觀意圖者在此焉。
科學之成就蓋非徒賴人們生活經驗之自然累積也,尤在有意識地去取得經驗,即所謂科學實驗者,試看科學家一切調查研究分析實驗之所為,不皆出於其自覺意圖而為有規劃地進行乎?是知識既為計劃之所必資據,乃又借途於計劃以產生知識也。知識與計劃輾轉相生,以至無窮,而無不有賴自覺作用在其間焉。是即所謂人類的意識活動,亦即人心計劃性之充分發揮表現,夫豈任何動物之所可企及。
前文不嘗言之乎:心為主宰之義;主謂主動,宰謂宰制;主動蓋從自體而言之;其曰宰制,則對物而言之也。人類文明發展至於今日,此主宰之雲,不既有可見乎?然且方興而未已也。遠為開宏之顯示更在今後,如今日所有者殆未足數。此一預見自有其科學的理據在。
心對物的宰制能力,源於其計劃性來。然任何一計劃必資借於其相關之知識。計劃性是天生的,知識卻不是天生的。宰制能力還必待步步逐漸增長。貧於知識即絀於計劃之遠古初民,處在洪水猛獸之大自然界中,其落於被動,忍受災害而無從宰制乎物者在此。前人之贊言「知識就是力量」者亦即在此。自有人類以來,知識固隨時都有增進,而其系統化、專門化以成科學,則要在知識與計劃輾轉相生以加速進步之近數百年間耳。宰制能力茁然可見者,不亦正在近代以至今日乎?
知識隨人類歷史以俱進,其發展順序蓋亦有可言者。舉其大端,則社會科學之確有成就遠在自然科學之後是已。人類作為一動物,天生來是要向外看的,是要向自然界爭求生存的。以自然界一切為對象的自然科學,無疑地正是在長期從事向大自然做生存鬥爭而得以慢慢成長起來。但社會科學卻不同,它必從人類回顧--不是向外看--其社會的發生、發展一切演變歷程而得來。其得以成就似必有待於如下各條件:(一)由長期又長期的生存鬥爭,大大發展提高了社會生產力,並從而不斷改變了社會生產關係,達到近代資本主義社會這階段,乃有足供這一回顧考察研究的史實資料;(二)由於科學發達,社會上有了科學頭腦的高級知識階層,而其人又能在激烈的階級鬥爭中深有感觸於社會問題,乃引起這一回顧性的考察研究運動;(三)由於交通發達,乃得遠適異方巡訪未開化各族落,考察殘存之原始社會及其演變之跡,為溯論古史搜獲佐證,……如此等等。
更當指出:自然科學所以必成功在先者,吾人對於無人生命物質或雖有生命而少活動的生物發見並掌握其必然規律較易,而於社會人事則難也。蓋知識原出自人心的計劃性,將以為設訂計劃之準備,而人心的計劃性唯於固定少變之事乃最適合,前於第一節曾言之。又第三節曾言「靜以觀物的態度」為人類理智所特具;知識之為物,雖於變化流轉亦將節取而固定化之;並宜參看理會。是可知社會人事間的規律最難認取,社會科學之晚成良非一端也。
唯社會科學之晚出也,乃有如恩格斯在其論《社會主義由空想發展為科學》文中所指出:社會力量(意指近代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力)當其未被人類所認識和掌握,便一如自然力量若電若火一樣,發生著盲目、強制和破壞作用,演為劇烈災禍(意指「生產過剩」)。而在科學的社會主義指引下,一旦社會掌握生產資料時,社會生產內的無政府狀態為有計劃的自覺的組織所代替,然後人們的社會生存一直是作為自然界和歷史強加於他們,或不免跟他們相對立的,乃從這時起人們開始完全自覺地創造自己的歷史。於是「人們第一次成為自然界的真正的和自覺的主宰」,「這是人類從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的飛躍。」(1)(據《馬克思恩格斯文選》(兩卷集),莫斯科外國文書籍出版局,1955年版,第二卷,第152頁。)。
在這裡恩格斯更有一語頗堪注意--
個人的生存競爭停止了;因此,人在這時--在某種意義上最終地--脫離了動物界。
如我所理解:要必待科學的社會主義之指引,乃能進入共產社會;必待共產社會而後階級與國家可以消除,世界大同,人類協調若一。一向為生存競爭而受牽掣於種種本能衝動,多所障蔽的人心,至此乃始解除障蔽與隔閡,而和洽相通。人們乃不復在彼此競爭、鬥爭上耗用其心思力氣,而同心一力於憑藉自然,創造文化;利用自然,享有文化。說人類最終脫離了動物界者,其必指此乎?我說人心方將大大(大有過於今日)顯示其主宰之義於即可預見之未來者,亦正謂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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