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新:胡塞爾先驗現象學中的質料與原初聯想*

《清華西方哲學研究》第一卷,第二期

(二零一五年冬季)

王嘉新(WANG Jiaxin)**

摘要:本文討論的主題是胡塞爾現象學中的質料概念。本文將首先展示胡塞爾在第一次表述其先驗現象學的代表著作《觀念I》中支持的一種無形式的質料概念。然而,這一概念的使用給他先驗現象學的整體框架帶來了諸多困難,由此也引來了許多批評。其次,作為對上述困難的回應,胡塞爾在《被動綜合分析》這部講課稿中,創造性地發展了一種新的質料概念。這一新的質料概念根植於胡塞爾對於原初聯想這一基於時間意識的構成性活動的發現和分析。這一新的質料概念,不僅使得胡塞爾可以回應基於《觀念I》而來的批評,而且揭示了感知活動中包含的意識被動綜合的層次,及其本質結構和認識論貢獻。

關鍵詞:感覺;質料;被動綜合;原初聯想; 胡塞爾;現象學

Hyle and Primordial Association

in Husserl』sTranscendental Phenomenology

Abstract: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concept of 「hyle」 in Husserl』s transcendentalphenomenology. First of all, it shows that in his major work Ideen I, Husserl favours a concept of「the formless hyle」, which lacks any kind of intellectual apprehensions. Thisconception of 「hyle」 has given rise to much criticism. Secondly, I present thatin the 1920s, as a response to the criticism, Husserl develops a new conceptionof 「hyle」 which is rooted in his discovery and analysis of primordialassociation based on the constructive act of inner time-consciousness. This newconception not only reveals the passive synthesis of consciousness in ourperceptive experience, its essential structure, and its epistemological meaningas well, but also helps respond to the criticism on the concept of 「theformless hyle」.

Keywords: Sensation; hyle; passive synthesis; primordial association; Husserl; phenomenology

本文關注的是胡塞爾先驗現象學論域下的先驗感性學說。在胡塞爾的眼裡,感知是人的理性生活的最基礎形式。感知經驗是原初的直觀形式,感知把握的是原初的、親身經歷的對象。作為原初的意識行為,感知與其它經驗對象的方式,例如想像、回憶和圖像意識都不相同。它的特殊之處在於,感知對象的顯現具有視角性。這樣的視角性意味著,意識通過對象的側顯(Abschattung)指向認識對象。側顯是多樣的,持續變化的序列,而意識通過側顯,獲得的是保持著同一性的個別對象。側顯本身並不是以對象的方式被給予,而是通過現象學的反思才得以揭示的感知內在。[1]對胡塞爾來說,對象之所以可以通過有限的顯現序列得以顯現,是藉助於意向性的構成作用。而意向性結構又包含有實項的維度和超越的維度,對象的側顯屬於意識的實項內容,而對象本身則是相關於意識的超越,即對象顯現在意識的面前。獨立於感知理論的具體考察, 胡塞爾還在《觀念Ⅰ》[2]中對意向性的構成進行了更為一般的分析。首先,意向性關係可以從意向行為和意向對象這兩個方向來進行觀察,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意向行為(Noesis)和意向對象(Noema)的區分。進一步,胡塞爾通過現象學的反思從意向行為中分離出了質料(Hyle)和賦予意義(auffassen)這兩個要素。賦義行為通過對被給予意識的多樣的感覺材料的激活,使得意向對象得以呈現。在這個意義上,胡塞爾把一種「形式—質料」的二分結構引入到了意向性結構的討論當中。

意向性的活動需要感覺材料作為賦義行為的承載者,但是感覺材料本身不等同於對象的性質。它是非對象性的,與對象相關卻內在於意識的。在這個意義上,胡塞爾對於質料的討論不是關於一個獨立的認識層次的討論,質料首先是從屬於知覺經驗的。本文的研究對象就是這個意義上的感知經驗中的質料。

首先,筆者將具體分析胡塞爾是出於什麼理論目標引入的「形式—質料」分離的理論框架,以及由此帶來的理論困難和與之相應的種種批評。其次,筆者試圖展示,胡塞爾在《被動綜合分析》這部講課稿中,胡塞爾在先驗感性論的視角下對質料的討論。這一討論實際上構成了胡塞爾對《觀念Ⅰ》中形式和質料二分的修正。這一修正來自於胡塞爾對在預先被給予的境遇中的感知行為的分析,其主要的貢獻在於揭示了:在內時間意識的綜合活動的基礎上,質料同樣是被構成的,而且這種構成性的活動是在缺乏自我(Ich)的主動參與的情況下,被動地完成的。胡塞爾用聯想(Assoziation)來刻畫被動層次上的意義的生成活動。本文將著重關注在聯想活動的論域下面最為基礎地一種構成性活動,即原初聯想(Urassoziation)。最後,本文將藉助胡塞爾在《被動綜合分析》中所達到的結論,來回應一些對於胡塞爾質料概念的批評,這些批評在筆者看來,過度地解讀了《觀念I》中對意向性行為的形式與質料二分。同時在這一部分中,筆者還將稍微地涉及如下問題:胡塞爾的先驗現象學是否最終的克服了形式質料二分帶來的困難?對這一問題的討論無疑將把我們的關注引入到內時間意識與質料的關係問題。顯然,這個問題超出了本文關心的和能夠容納的範圍,因而無法在本文獲得詳盡的處理。

I 質料與《觀念Ⅰ》中的意向性

我們看到,胡塞爾在《觀念I》84節總結性地把意向性界定為現象學研究的主題。胡塞爾認為,意向性標示著我們體驗的本質特性,即「以意識著某物的方式存在」。[3]在這個意義上,認識主體和認識對象處在一種「意向相關性」的關係當中。例如,感知總是感知著某物,判斷活動總是判斷著一個事實,評價總是評價一個事實,等等。從常識來看,「意識是關於某物的意識」是不言自明的東西。然而,與意向性的特徵關聯在一起的絕不僅僅是一般地對認知活動的興趣,對胡塞爾來說,這裡關係到的是理性生活之謎。對理性內涵的解釋無疑是胡塞爾現象學的根本意圖。意向性作為對所有意識行為根本特徵的刻畫,同時也作為一個尚未得到分析的概念,應當首先從最一般意義上給與討論。並且,由於意識體驗自身包含的複雜層次,胡塞爾實際上把這裡對意識體驗的觀察限制在了一個靜態的完成的視角下面,而沒有過多地考慮意識晦暗的更深層次,即構成所有時間性的絕對的意識流。[4]

在靜態現象學的視角下,胡塞爾把意識體驗劃分為兩個不同的部分。一個是感覺內容,另外一個是意向性的特殊性,即意向行為的形式。感覺內容包括顏色材料,觸覺材料,聽覺材料,乃至從屬於「本能」的愉悅,疼痛等。胡塞爾在本節後面的術語說明中把它們命名為「材料」(Hyle)。感覺材料內在於感知活動,它是通過感覺(empfinden)得到的,但是是非對象性的。感覺材料之所以是內在的,是因為在感覺和感覺到的東西之間不能夠進一步獲得意向活動和意向對象之間的區分,換言之,沒有對象化的活動牽扯在其中。只有當我們就感知活動的內容進行反思,感覺材料本身才能以對象化的方式呈現在意識面前。[5]另一方面,意向活動中與感覺材料相對應的,使得感知對象從材料中得以顯現的部分,是被胡塞爾稱為「激活」(beseelen)或者「賦義」(auffassen)的活動。顯然,在胡塞爾看來,感知經驗的統一體來自於形式和材料二者的結合。進一步的問題是如何理解這兩者的結合,或者說這兩者之間的關係呢?胡塞爾這樣解釋他所理解的這兩部分之間的關係:

我們發現,這樣的具體體驗材料作為成分,存在於一個更大的具體體驗中,後者作為整體是意向性的。而且,在那個感性要素上面有一個似乎是「予以激活的」,「賦予意義的」的層次,通過這個層次,具體的意向性體驗才能從不包含有任何意向性的感覺的東西中產生出來。[6]

顯然,從上述的這段描述中,意向活動似乎是由「無形式的質料」和「無質料的形式」這兩個在性質上相互不同的要素構成的。然而,很明顯的是,胡塞爾對這兩者及其關係的討論是含混的,或者說嘗試性的。他並沒有細緻地去分析這兩者各自的性質及其結合的方式,也沒有進一步追問,意識的賦義活動究竟是如何可能的,為什麼材料必定和某種對材料的賦予意義的方式相適應,而不是相反的情況,並且導致意向性經驗破裂。胡塞爾只是試探性的提出了這樣的問題:「每個感覺體驗是不是必須處於意向性的功能當中?」[7]換句話說,感覺體驗本身是非意向性的,它能夠拒絕予以激活的意向活動的把握嗎?另一方面,「如果沒有感覺材料的支撐,意向活動的特徵還能夠具體化嗎?」[8]不過,胡塞爾在這部分的思考中,並沒有在這些問題上逗留。他匆匆地擱置了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只是確定了由這兩個層次構成意向性活動的雙重性(Doppelheit),並且肯定這種二元論在整個現象學的領域裡都發揮著作用。

我們看到,胡塞爾在處理這意向活動的兩個要素之間的關係時,明顯地表現出偏重。胡塞爾說:「不用比就知道,更重要並且更豐富的研究是在意向活動那一面。」[9]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觀念I》第85節中對「質料和形式」的二分進行了潦草勾勒之後,胡塞爾馬上轉入86節中,大書特書意識活動的功能問題。所謂「功能」(Funktion)是指使得對象的客觀性得以可能的「完全獨特的,在意向活動的純粹本質中起基礎作用的東西」。[10]胡塞爾認為,所有心靈、精神、理性的精髓都暗藏在意識的這種功能中。因此,「功能的視角是現象學研究的核心,由這一視角出發的研究要囊括整個現象學的領域。並且,所有的現象學分析無論如何最終都是以組成部分或者從屬的方式為這一視角服務」。[11]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看到,胡塞爾這裡的分析,核心在於對象客觀性的構成問題。各種不同的意向活動構成整個意義的整體,都要歸功於意識,或者說意向活動的激活作用。只有通過意識的激活作用才使得對象在一個特定的樣式下向意識顯現。對於胡塞爾來說,儘管他理解的感性不是感覺主義傳統下的感性,即純粹的感性雜多,而是總是已經從屬於意向性活動的感性層次,但是,和感覺主義的相同的是,這些感性材料只是「無意義的(sinnlos)」,「非理性的(irrational)的材料」。[12]在這個意義上,質料本身的認識論價值和意義被限制在一個很小的範圍內。更為重要的是,通過賦義的活動把感覺材料構成為對象性的特徵。在這個意義上,對象客觀性的來源是意向活動,而不是感覺材料。因此,在胡塞爾看來,意向性的形式才是我們要研究的重點。在《觀念Ⅰ》中感覺材料的價值,或者說意向性的感性部分顯然是不被胡塞爾重視的。[13]胡塞爾作了如下的總結:

當然,純粹質料學從屬於先驗意識的現象學。此外,它具有一個自身封閉的研究領域的特徵,作為這樣的一個領域,它有自身的價值;但是,另一方面,從功能的觀點看,它是通過為意向性的織體(Gewebe)提供可能的襯料,為意向性的成型提供可能的質料獲得意義的。考慮到質料學本身的困難,同時考慮到從徹底的知識理念而來的問題的等級,質料學都明顯處於意向活動的和功能的現象學之下,(儘管二者嚴格說來是不能分開的)。[14]

正如胡塞爾所說的,質料一方面可以作為一個自身封閉的領域。它給意向活動提供材料,從而隱含地說明了它是意向活動可以進行的條件。而另一方面,胡塞爾又說,只有在它進入到意向活動,和意向活動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它才獲得了意義。顯然,胡塞爾在這裡堅持的方向並沒有經過充分的理論分析。究竟在什麼意義上,胡塞爾認為獨立於意向性的感覺材料概念是不嚴格的,胡塞爾並沒有進一步討論。這裡潛在的一個矛盾是,為什麼感覺材料一方面是自身的領域,而另一方面又必定是從屬於意向性活動的,無法與意向性活動分開。胡塞爾在《觀念I》中並沒有清楚明了地回答這個問題。

II對《觀念Ⅰ》中的質料概念的批評與討論

圍繞著胡塞爾的感覺材料和意向性結構的形質二分的機制,後來的學者展開了許多批評性的討論。我們首先關注烏爾里希·梅勒(Ulrich Melle)的研究。梅勒認為,形質二分說的困難在於,這樣的感知現象的二分機制是如何運作的。換句話說,把感覺材料和賦予意義的活動結合在一起是如何可能的? 如果感覺材料僅僅是內在的缺乏任何規定的東西,那麼賦予意義的活動在什麼意義上能夠對這樣缺乏規定的東西進行一種特定形式的把握活動?在梅勒看來,如果把感覺材料定義為內在的缺乏規定的東西,那麼,賦予意義就不得不變成一種「完全自動,主動的活動」,它在「完全無意識的情況下,是在我們心靈深處發生的謎一般事情」。[15]這樣極端地區分導致的結果將是,我們的知覺圖景陷入到一種類生理學的模式下面。顯然,這不是現象學態度下面對意向行為的分析所能接受的。感覺材料和賦義之間的關係不應當是不可觀察的謎團,賦義行為對感覺材料的把握不應當成為「在我們背後發生的事情」。[16]如果胡塞爾強調被感知意向性激活的材料是完全無規定,無形式的材料,那麼面臨的直接後果將是,「激活」本身變得不可理解。

梅勒認為,當主體對知覺經驗進行現象學還原,試圖將其中的主觀的賦義排除之後,我們並不能發現具體的感覺材料。後者不過是胡塞爾在追求純粹的被給予的理論目的,而產生的理論上的抽象(abstrakte Entit?ten)。[17]在梅勒看來,胡塞爾的二分法,旨在把被給予的和被意味的東西嚴格區分開來,但是代價卻是設定了一個現象學無法直觀的感知概念。

與梅勒立場接近的,並且比梅勒更早地對胡塞爾形質二分意義上的感性學說提出批評的是阿隆·古爾維奇(Aron Gurwitsch)。古爾維奇認為,胡塞爾的二分法是過分地受到理智主義傳統的影響,而產生的理論抽象。從格式塔心理學對於感知經驗的理解出發,古爾維奇指出,胡塞爾從意向活動中通過反思抽象出感覺材料的要素,在方法上與其研究對象的性質是相悖的。古爾維奇敏銳地察覺到,這裡的問題並不簡單:「質料的反思作為單單關於質料的反思並不合適,它是一個主題的變換,具體說,選出的活動:把構成要素從它的主題的背景中抽離出來,使其自身成為主題。然而,這裡比胡塞爾自己承認的要推進了一大步,現象經歷了更為徹底的一次變形。」[18]

當我們對感覺材料加以主題化的時候,我們已經使得原初呈現給意識賦義活動的感覺材料在性質上發生了根本轉變。後者處於感知經驗整體中的,是不可單獨以主題化的方式加以把握的意識內容。甚至可以說,二分法意義上的感覺材料是虛構的。在這個意義上,古爾維奇從方法上反對胡塞爾把意向行為區分為兩個層次。對感知經驗的反思不能把其中的質料性因素作為主題單獨處理,這是由知覺經驗的整體性特徵決定的。根本不存在那種在不同的賦義行為中自身同一的材料。相反,材料本身總是已經有組織地歸屬於一個整體的結構。因此,嚴格地說,「根本不存在感覺材料這樣的東西」。[19] 不僅如此,在古爾維奇看來,基於對感覺材料的否定,我們還應當重新修正胡塞爾對意向行為的界定,把它理解為在其整體中被經驗到的意識行為。可以說,古爾維奇是借用了格式塔心理學對於整體性的理解來批評胡塞爾的意向行為二分,並且提出了對於意向行為的整體式的解釋。

從上面列舉的一些學者關於《觀念Ⅰ》中的感覺材料及其二分法的討論,並不是窮盡性的,但是已經很有代表性地表明,批評者們對胡塞爾的形質二分論中蘊涵著的理智主義傾向所持有的否定態度。事實上,正如我們在《觀念Ⅰ》中看到的,胡塞爾自己也在摸索解決對象客觀性問題的合理路徑,這也是促使他在20年代走向生成分析的主要動因之一。在下面一部分,筆者將試圖通過對胡塞爾20年代的講課稿《被動綜合分析》的考察,來獲得胡塞爾在生成分析的階段,重新思考感性問題的圖景,並且由此來看胡塞爾的自我批評是否能夠成功地擺脫上述的批評和詬病。

III原初聯想與感覺場

《被動綜合分析》這部書整理自胡塞爾弗萊堡時期三個學期的講課稿(1920年的冬季學期,1923年的夏季學期和1925年的冬季學期),並收錄了胡塞爾在這個時期的相關手稿。這部講稿的重要之處在於,它是從生成的角度來討論前述謂的,或者說前對象性的認知經驗,其中尤其包含著胡塞爾對先驗感性論下面的重要論題的集中處理,例如聯想問題。

在筆者看來,《被動綜合分析》這部講稿的論述是按照這樣的論證次序展開的:胡塞爾在全文的主體部分,即第二部分著力討論了邏輯上的謂述關係的感性基礎。換句話說,胡塞爾在這裡討論的是從屬於先驗邏輯學的先驗感性論。在總論了一般感知結構之後,胡塞爾首先討論了感知行為中涉及到的各種模態化現象(Modalizierung)。儘管我們在被動的感知經驗當中,感知活動總是天然地把存在信念(Seinsglaube)包含在自身之中,但是我們也會發現,每一個自身給予(Selbstgebung)都可能會與下一個感知環節衝突(Streit),由此觸發懷疑,甚至否定之前的自身給予。隨之而來的問題是,既然我們關於事物的真的感知並不是一個最終確定的東西,而是一個感知進程中的相對確定,那麼我們的判斷背後還是否有一個最終的實在存在呢?在什麼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判斷所把握的內容是關於世界的真的把握,這一點就變得可疑了。在胡塞爾看來,對這個問題的解答,依賴意識本身的回憶功能(Wiedererinnerung)。[20]然而,問題的困難恰恰在於分析回憶本身的內在結構是什麼,或者說回憶本身的生成機制。[21]胡塞爾在這個意義上指出,對於回憶問題的真正澄清,必將引導我們進入對整個被動生成領域的法則——聯想綜合——的研究。就筆者的理解,回憶所指示的那部分意識活動從屬於胡塞爾用聯想綜合來涵蓋的意識活動。聯想活動包含的內容要大於回憶活動。對聯想綜合的揭示將能夠解釋回憶活動所依賴的內在意識的機制問題。簡單地說,聯想綜合所指明的是,被給予意識的內容在內時間意識結構的基礎上形成的在不同意識層次上的關聯。在《被動綜合分析》當中清晰地體現出,聯想綜合一方面是在原初時間意識的綜合之上的,同時它遵循的法則與原初時間意識綜合原則又不能完全等同。雖然聯想綜合的活動是可以還原到並且必須還原到時間意識的原初綜合當中的[22],但是,胡塞爾在《被動綜合分析》中對內在時間意識的分析僅僅提供了聯想綜合的形式,而對意識內容的考察才是聯想綜合的指向所在。

由於聯想綜合涵蓋的意識活動層次相當寬泛,所以胡塞爾在《被動綜合分析》明確對不同層次上的聯想活動做了譜系學上的區分。通常意義上的聯想綜合,包括再生性的聯想(die reproduktive Assoziation),或者說回憶, 以及預期的聯想(die antizipative Association)。最深層的聯想綜合被胡塞爾稱為原初聯想,它指的則是在活生生當下的原初印象中的綜合活動,而原初的聯想是和我們討論質料構成活動直接相關的。胡塞爾在《被動綜合分析》第33節的開端,明確界定了原初聯想的基本論域:「原初聯想僅僅發生在質料的感性範圍,在每一個自為的感覺場之內。換言之,每一個感覺場組織成一個具有觸發趨勢的自身封閉的領域,並且能夠通過聯想實現組織著的統一化。」[23]

胡塞爾的這段表述明確地傳達了這樣的信息:首先,原初聯想所指示的是質料—感覺場之內的綜合活動。單個的感覺場與其它感覺場之間的統一化是更高一層次的綜合活動,這個活動也從屬於聯想綜合。不同的感覺場之間的聯想活動要比單個感覺場之內的聯想活動還要略高一層,胡塞爾把前者稱作是觸發性的聯想,而後者是准觸發的聯想。兩者都可以被稱作是原初聯想的一部分,因為它們都是在認知主體的關注目光被吸引之前的綜合活動,屬於活生生當下(die lebendige Gegenwart)範圍內的綜合活動。[24]

原初的聯想綜合的活動領域是在流動中的當下。那麼在這樣的流動的序列中,感覺材料的最初統一體(Einheit)是如何在意識當中呈現的,這樣的呈現遵循哪些法則,是我們從質料出發考察原初聯想綜合活動時最關心的問題。在廣義的聯想綜合的討論中,相似性的現象首先容易引起我們的關注。最直觀的例子莫過於,我們看到一張白紙上面不規則地分布了紅色的斑點。我們很自然地把一部分紅色的點,或者把整個紅色的點看成一個統一體,一個由不同的單個紅點,或者由部分紅點組成的統一體進一步構成的更高階的統一體。在這個現象中,我們當然看到不同的紅點之間其實存在著的組合關係。我們一般認為,這種組合的關係是一種相似性的關係。

胡塞爾也認可把這種現象刻畫為相似性現象。這一點上,胡塞爾與經驗心理學的立場並無不同。不過,胡塞爾認為,經驗心理學家錯誤理解了這一相似性關係的實質,把它當作了一種對象之間實在的關聯在意識中的表達。在胡塞爾看來,這種相似性的真正有效性來源是感覺材料之間的內生性關係。例如,在流動當下的整體中的具體顏色材料,它們本身在時間的延續中是共存的(Koexistenz)。這樣的具體顏色材料間的親緣關係(Verwandtschaft)使得我們看到白紙上的紅色斑點組成了一個形狀或者組合。事實上,我們內在的原初聯想活動使得示例中的現象得以可能。

與共存基礎上的相似性綜合共同進行的是, 通過相繼(Sukzession)而構成一個另一種樣式的統一性。這裡最清楚的示例是聽覺上的。例如我們聽一段音樂,在每一個音節流逝的過程中,從意識的內在構成活動來說,我們對每一個音節的意識和對下一個音節的意識之間都存在著交疊關係(überschiebung)。基於這種交疊關係,我們才能聽到一段統一的旋律。這裡的交疊關係也有程度上的區別,最完整的內容上完全一致的交疊。這種情況下,我們獲得的是對相同內容的意識,對相同的意識內容的重複。當然,這種交疊是相似性的極限情況。在交疊關係中,我們常常體驗到前後不一的意識內容相互衝突,相互競爭。儘管如此,意識內容還是通過相繼的過程得到融合(Verschmelzen),無論前後的意識內容是壓制,是突破(Durchbruch),還是覆蓋(Decken),這裡都是感覺材料在同一的意識中融合的不同形式。

我們看到,就一個或者多個意識的對象,乃至對象相互之間關係的構成來說,意識的材料從來不是相互獨立的,而是已經經歷著綜合活動的內容,在共存和相繼中按照相似性原則被一體化著的材料。胡塞爾這樣總結同質性地原初聯想:

為了指明通往生成現象學的本質道路和處於被動性中的聯想現象學,我們觀察了活生生的內在當下的結構[……]。我們從本質上發現在每一個這樣的當下中都有一個質料的核心(HyletischerKern),在同時性(Gleichzeitigkeit)和活的連續序列(lebendigeAufeinanderfolge)中,以最鬆散的方式一體化了的感覺材料(視覺的材料,聲音的材料等)的多樣性不斷地構成自身。[25]

通過上面的討論,我們看到了感覺材料在內時間意識形式中的綜合活動。首先,質料總是在時間意識的基礎上綜合著的質料,並且這種綜合活動是意識被動層面上的綜合,尚不涉及主動地賦予意義的活動。其次,這裡使得材料得以組織起來的綜合活動的特徵是同質性綜合,或者說寬泛意義上的相似性。胡塞爾認為,這樣的討論還缺乏十分關鍵的內容,並不能完整地解釋通過對感覺材料的綜合形成的凸顯現象。有一個關鍵性的條件不應當被忽略,那就是「作為原初現象的反差現象」。[26]反差是凸顯的東西統一體得以形成的條件。作為多樣性的統一體的環節(Glieder)和其它部分處於反差關係之中,但是各個部分之間的關係不是對立的,它們通過沒有反差的融合,構成統一體。因此,在胡塞爾看來,凸顯處在感性材料的基於反差的融合之中。胡塞爾讓我們想像在白色背景上面許多紅色的斑點。在這個例子中,紅色的材料在白色背景的反差之下融合為一個整體。在胡塞爾看來,我們對於任何凸顯現象的徹底澄清都必須一方面關心反差,另一方面關心材料的融合。

在上述討論中,我們已經不可避免地觸及到了作為相似和反差得以呈現的共存(Koexistenz)和相繼(Sukzession)的結構。很明顯,這兩個結構性的要素和時間意識的形式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由於相繼對於無論哪個感覺場都是無差別的次序形式,所以相繼在胡塞爾看來是普遍的。與此相對,共存通過時間意識的滯留(Retention)才得以可能。對於不同的感覺場來說,需要在共存意義上的不同次序形式(Ordnungsformen),例如,觸覺材料的位置次序,視覺材料的位置次序等。在這個意義上共存是對這些具體次序形式的總稱。顯然,相繼作為普遍的次序形式要比共存的次序形式更加基礎。原因在於,胡塞爾認為,「所有的共存一起,在每一個活生生流動著的當下形成了單一的相繼次序」。[27]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是依賴於共存的視覺的次序,觸覺上的次序,還是聲音的次序,都共同分享在相繼次序中的位置。

在相繼的意義上還容易出現一個誤解,即凸顯的材料與其它的材料只是彼此無關的排列在時間意識相繼的一個一個的位置上。這種理解顯然把材料之間的關係理解成了相互外在的關係。胡塞爾這樣理解相繼次序形式中的材料:「毋寧說,任何在意識中凸顯的感覺材料,在其自身中都有一個內在的綜合結構,並且它就其自身來說就是一個連續性的序列(Kontinuit?t der Folge)」,[28]「這種內在的連續性是連續地內容上的融合,即近程融合(Nahverschmelzung)的基礎。」[29]在這個意義上,胡塞爾在這裡理解的材料根本不是獨立的質料,而是關係中的質料,而且這裡的關係本身構成對質料的本質刻畫。換句話說,我們不應當設想和連續性相分離的質料概念。在胡塞爾看來,「一個聚合在一起的統一體,內在材料的統一體,唯有作為內容的連續性,在延伸的,持續的連續性中,並且憑藉這樣的連續性,才是可以想像的。我說過,是在它之中,並且憑藉它。」[30]胡塞爾用「在之中」和「憑藉」來說明感覺材料必然包含的時間性次序,它必須根植在內時間意識之中;另一方面,內時間意識提供的內容之間的連續性構成了意識內容綜合的條件和動力。

IV後續討論及結論

通過上述對聯想綜合的討論,尤其是對原初聯想的討論,我們看到感覺材料,乃至寬泛意義上的意識內容在時間意識中的最初綜合。它們在共存與相繼的基本次序形式的下面,進行著融合,並且在反差中綜合地顯現為凸顯著的統一,向著自我(Ich)不斷施加吸引,觸動自我對這些感性統一體的知識性把握。

在這個意義上,筆者認為,胡塞爾在《被動綜合分析》中對感覺材料的理解已經從性質上不同於他在《觀念Ⅰ》中提出的形質二分模式下面的質料概念。我們看到,感覺材料總是在這樣的綜合活動當中,它們以相似性聯繫在一起,並且同時通過反差構成了其凸顯的背景。這些屬於感覺材料的結構顯然不能夠還原為「形式—質料」二分模型下面認知主體的主動賦予意義。「形式—質料」二分的模式在這裡的討論中已經失效。另一方面,我們看到,這裡的感覺材料總是與內時間意識中自身經歷著的綜合活動無法分離。同時,這種綜合活動又使得胡塞爾的感覺材料概念與格式塔心理學的感覺材料概念呈現出一定程度上的一致性。[31]正如霍倫斯坦指出的,「這兩者最重要的就是確定了最原初的感知被給予性中的形象結構(figurative Struktur),並且證明這個結構無法歸之於理智的賦義活動,而是內在地來自於感知的被給予性並且與之相適應。」[32]對於胡塞爾的聯想現象學來說,從發生的角度來看,感覺材料總是在理智主動地賦予意義活動之前,自身綜合為凸顯—反差的結構,而對於格式塔心理學來說,感覺材料總是在感知活動把握中被理解為前象—後景的結構,所謂的感覺材料從根本上從屬於它被給予的整體當中。對二者來說,感覺材料都不再是原子式地堆積在一起的雜多,而都自身必然地包含著某種理智形式。至於胡塞爾和格式塔心理學(古爾維奇)對這種理智形式的把握是否相同,當然是另外一個問題。總之,就感覺材料,或者就整個感性領域來說,《被動綜合分析》提供給我們的是一個自身構成著的感覺材料的概念,一個本身就包含著結構性要素的概念,而非完全排除了「形式」的純粹質料。

因此,我們發現古爾維奇對胡塞爾的批評的有效性極其有限。古爾維奇認為,胡塞爾把感知活動的質料因素,通過反思活動與形式因素相分離,進而得到一個獨立的質料概念。從《被動綜合分析》中胡塞爾對質料的理解來看,他顯然不再認為有任何獨立於意識構成活動的材料層次。相反,任何材料都是在意識中綜合著的材料,儘管這種綜合活動還不是主動地賦予意義的活動。在《被動綜合分析》的討論中,我們看到了在內時間意識的綜合中的材料,二者構成了一個整體,它們之間的關係不是外在的「形式—質料」之間的對立關係。因此,我們可以說,胡塞爾在《觀念Ⅰ》中確實認為感知結構中包含著上述的二元論,但是,在《被動綜合分析》的嘗試中,他也已經徹底放棄了理智主義意義上的「質料—形式」二元對立。在這個意義上,古爾維奇對胡塞爾的批評,最大程度上適用於對胡塞爾在《觀念Ⅰ》這一時期工作的特定解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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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研究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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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nry, M. 2008: Material Phenomenology trans. by Scott Davidson. New York: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Melle, U. 1983: Das Wahrnehmungsproblem und seineVerwandlung in ph?nomenologischer Einstellung.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Sokolowski, R. 1970: The Formation of Husserl』s Concept of Constitution. The Hague:Martinus Nijhoff.

Welton, D. 1983: The Origin of Meaning. 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本文受到中國國家留學基金委所支持「建設高水平大學」項目(項目編號:201206360)資助。

**王嘉新,弗萊堡大學哲學系博士生(WANG Jiaxin, DoctoralCandidate,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University of Freiburg, Freiburg. i. Br.)。

[1]胡塞爾對「側顯」概念的使用並不清晰。一方面,它可以作為顯現,意指對象通過並且在現象中被給予;另一方面,它又可以指感覺材料的多樣性。參見Welton(1983:231)。

[2]胡塞爾對於意向性關係的討論並不始於《觀念Ⅰ》。這裡的考察僅以《觀念Ⅰ》為起點,即以先驗現象學為基本論域。

[3] Husserl(1976:188)。

[4]胡塞爾早在1905的內時間意識講課稿中,已經深入地研究了時間性與構成性的問題。但是,在《觀念I》中,他還無法把意向性的分析與內時間意識融貫起來。Sokolowski認為,由於胡塞爾在內時間意識的研究中發現了「為,由於胡塞爾在內時間意識的研究中發現了「起來。性的問題。這一模型的有限性,因而胡塞爾有意識地把《觀念I》研究限定為一種靜態的觀察。參見Sokolowski(1970:140,204-206)。

[5]參見Melle(1983:41)。

[6]Husserl(1976:192)。本文引用的胡塞爾原文均由筆者本人譯出。

[7]Husserl(1976:192)。

[8]Husserl(1976:192)。

[9]轉引自Sokolowski(1970:142)。

[10]Husserl(1976:196)。

[11]Husserl(1976:197)。

[12]Husserl(1976:197)。

[13] Henry(2008:19),另參見Sokolowski(1970:141-142)。

[14]Husserl(1976:198-199)。

[15]Melle(1983:46)。

[16]Melle(1983:46)。

[17]Melle(1983:51)。

[18]Gurwitsch(1970:257)。

[19]Gurwitsch(1970:257)。

[20]Husserl(1966:111)。

[21]胡塞爾認為,對回憶機制加以深入研究的契機在於解釋回憶中的錯覺問題(Wiedererinnerungsillusion)。對聯想的討論不僅能夠幫助解決這一困難,而且能夠使得回憶的可能性根源得到揭示。Husserl (1966:116),另參見Holenstein(1972:69)。

[22]例如,胡塞爾說:「時間意識的綜合已然作為共在和相繼的前提,把那些在流動的多樣性中構成的同一的延續的對象隱藏在自身當中。」間因此,內時間意識的綜合活動是一切有意義的意識活動的起源。參見Husserl(1966:127-128)。

[23] Husserl(1966:151)。

[24] Holenstein(1972:36)。

[25]Husserl(1966:138)。

[26]Husserl(1966:138)。

[27]Husserl(1966:139)。

[28]Husserl(1966:140)。

[29]同上。另有,限於篇幅,上文對融合的討論並未涉及近程和遠程之間的區分。二者的區別在於,意識材料的出現是否涉及滯留意義上的連續性特徵。在一段音樂中,相鄰的兩個音節之間的關係是近程融合,而當我們聽到其中一個旋律,我們覺得和已經過去的一段旋律是相似的,則涉及到遠程的融合。

[30]Husserl(1966:141)。

[31]參見Holenstein(1972:293-302)。

[32]Holenstein (1972: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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