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女性寫作中的酷兒文本與性別化想像

楊玲:文藝學博士,廈門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研究方向為當代西方文論、媒介與文化研究、性別研究與文化創意產業。

徐艷蕊:文藝學博士,浙江大學寧波理工學院傳媒與設計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文藝理論、文化研究與性別研究。

當下網路文學的繁榮不得不說是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化奇觀。網路文學不僅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以讀者趣味為導向的文學場,還成為各種新文類的試驗田和新思想的孵化器。一些相互競爭、甚至是觸犯禁忌的性別觀念和表達在網路文學中獲得了充分的展開。本文考察了網路女性寫作中的三個流行文類:耽美、變身與女尊。在我們看來,這三個文類都可以歸入離經叛道的酷兒(queer)寫作。酷兒是一種對抗性的實踐和位置,它並不指向某個特定的性身份或性取向。[1]任何挑戰異性戀霸權規範的文本都可以被當作是酷兒文本,不管其讀/作者是哪一種性別或性取向。

在線發布的低門檻和網路空間的相對自由為當代年輕女性提供了一個表達僭越性的慾望和抱負的場域。她們在網路上建立起了自己的寫作社群,避開了男性主導的精英文化圈的審查和批評,生成了超越傳統性別角色的敘事形式,拆解了複製性別二分法的權力機制。儘管這種逃避、超越和拆解,目前只能在虛構的小說文本中展開,但它已經為許多女性和性少數群體提供了重要的情感資源。網路女性寫作中所蘊含的多元性別思想,也對學院女性主義研究中「普遍的異性戀假設」[2]提出了有力的質疑。

一、耽美:超越女性身份

耽美,又名「BL」(英文Boys』 Love的縮寫),是一種源自日本的男男情愛敘事。耽美小說中的伴侶,主動的一方被稱為「攻」,被動的一方被稱為「受」。雖然耽美小說和言情小說一樣都是以愛情為主題,但攻/受關係卻並非男/女關係的翻版。在言情小說中,深陷熱戀或者已婚的女主人公,必須牢牢把伴侶吸引到身邊,因為一旦伴侶關係出現危機,女主角的生活,包括經濟狀況、社會地位、群體接納度都會大打折扣;但對於男男戀情中的受而言,即便和攻的戀情出現變數,他所需要承受的感情之外的損失非常有限。由於擺脫了異性戀中男主女從的情感模式,性的因素在耽美小說中被表述得更為直接和濃烈;耽美作者通常也比言情作者更加活躍、更為關心公眾事務。

許多耽美研究者都認為耽美滿足了女性對於平等、純粹的愛情關係的嚮往。儘管耽美的主人公有攻、受之分,但攻、受在生理和性別上都是平等的,受並不像女性那樣是「第二性」。攻、受角色也可以在特定的場景下互換。澳大利亞學者麥克里蘭(Mark McLelland)在解釋BL在日本的流行時認為,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女性的性態(sexuality)總是和生育、家庭捆綁在一起,這使得女性很難作為男性的平等夥伴與男性進行浪漫交往。如日本的一位女性BL愛好者所說的,「男同性戀是我們所擁有的男性平等地愛戀他人的唯一形象,這是我們想要的一種愛」。[3]

麥克里蘭(Mark McLelland)

由於耽美描述的是男男同性戀情,女性角色在耽美作品中要麼是妨礙兩個男主人公相愛的炮灰和絆腳石,要麼就是推動兩個主人公在一起的助力。耽美文中男性角色的強化和女性角色的相對弱化,為耽美讀/作者們開啟了新的幻想和認同空間。在傳統文學作品中,女性總是被表徵為被男性觀看的性客體,一個被動地等待男性去刺探的「黑色大陸」。耽美卻讓女性從被看的客體轉變為觀看的主體,並按照自己的慾望對男性的身體進行重塑。在閱讀耽美時,女性讀者既可以認同男男同性關係中的攻方,體驗不顧一切的主動追逐;又可以認同受方,享受被關注、被保護的快感;同時還可以作為男男情愛的旁觀者,免於性的焦慮和愧疚。耽美小說對於男性身體、性敏感帶和慾望升沉的詳細描摹,不僅能幫助女性宣洩被壓抑的性慾,還可以讓她們獲得更多有關男性性態的知識,從而在兩性關係中變得更加主動。

2008年以後,耽美寫作開始逐漸商業化。由於商業網站上作者的收益與小說的長度直接掛鉤,為了擴充內容,耽美小說不再把主題局限於同性戀人之間的愛欲激情,以及他們與社會倫理的衝撞,而是加入了其他通俗文類的情節和元素,比如軍事、運動、機甲、修真、殭屍和異形。這些原本為男性讀者所喜愛的內容,現在也出現在主要供女性閱讀的耽美文當中。傳統意義上的男性題材被廣泛引入女性寫作,這種情形在女性寫作的歷史上還是首次出現。當網路言情小說還在專註於宮斗、宅斗之時,耽美小說的讀/作者們卻發展出了更加廣泛的興趣和更為活躍的想像力。從這個意義上說,「耽美」不僅僅是一種男男戀情的敘事模版,還提供了一種規避性別陳規,自由想像性別、自我,乃至整個世界的思考工具。[4]

二、變身:走向雙性同體

變身文是一種混合了穿越、耽美,以及傳統的異性戀言情小說的文類。它的基本模式是:故事的主角因各種機緣巧合而穿越時空,其魂魄或意識進入到一個異性的身體,隨後以新的身體、新的性別身份開始生活。變身文通常以古代為背景,這不僅是因為網路流行的穿越文本來就以「今穿古」為主,更是由於古代社會中男女兩性的性別角色差異更為顯著,主人公的性別轉換相應地也就更富於戲劇性。

變身文可以分為兩個亞文類,男變女和女變男。在男變女小說中,主人公前世是男性,雖然穿越到古代,必須以女性的身份生活,但卻仍然保留了某些男性的心理和習慣;這些心理和習慣,非但沒有成為她適應新的社會角色的絆腳石,反而是她贏得愛情和幸福婚姻的助力。而女變男小說里,女主人公穿越到古代之後通常變成一個同性戀男人,並將自己原有的女性氣質融入新的性別身份中,形成一種雙性同體人格。這種人格使他兼具兩性優勢,不僅能夠掌控自己的命運,還能夠建功立業、改變世界。

晉江上的人氣作者阿豆2009年發布的小說《富貴榮華》,就是一個經典的男變女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林南在現代社會是一個生活安穩的普通人,一天早上醒來之後,卻發現自己穿越回了古代,變成了豪門大戶林家的嫡女。有著草根性格的林南,努力適應自己的新身份,並在17歲的時候嫁入了同是豪門的范家,與丈夫范曾白頭偕老。

林南之所以能夠在一夫多妻制中保持超然的態度,得益於從前世保留下來的男性氣質以及男性性經驗。林南前世曾經遊戲人生,對各種性愛遊戲頗有心得,因此根本不會過度迷戀范曾的身體和情感。林南雖然變成了女人,卻仍然保留了對女人的興趣,會以欣賞、愛護的心態去對待她們,不會沉溺於同性之間的嫉妒和構陷。變身使林南具有了「雙性同體」的人格,而兩種性別的聚合,不僅意味著性角色的多元——異性戀中的女性和同性戀中的受方特性的融合,同時也意味著更多的自由——他/她可以同時用男性和女性眼光去看待男性和女性,根據需求和意願扮演自己喜歡的角色。更為重要的是,他/她藉此擺脫或挑戰了強加在女性身上的不公正的性別法則。

2005年一度佔據晉江積分榜首的熱文《變成BL男人的倒霉女人》,則是一個典型的現代女人穿越到古代變成同性戀男人的故事。能幹堅強的現代女性翹楚,因飛機失事穿越到古代大奸臣張青蓮的身體里。翹楚變成張青蓮之後,一改以往張青蓮的邪佞,為國家和百姓做了很多實事,贏得了朝野內外的一致認可。甚至是被張青蓮拘禁在府中充任男寵的姚錦梓,在知道張青蓮的軀體中換入了一個新的靈魂之後,也被翹楚吸引而萌生愛意。

穿越、變身小說看似荒誕不經,但卻表達了中國民眾真實的生活感受。這類小說所熱衷描寫的王朝帝制,正是對當代中國社會等級森嚴、階層固化、貧富懸殊、制度不透明等問題的隱喻。而「變身」這一橋段的出現和它所引發的戲劇性變化,則是對婦女政治權力發展遲滯的一種戲諷。儘管翹楚在現代生活中是成功的職業女性,但卻無法在公共事務中發聲,直到穿越回古代獲得一個生物學意義上的男性身體,才有了徹底施展才華、改變世界的機會。也就是說,變身的情節設計「讓女性得以擺脫女性身體的重負和性別身份劣勢來奪取權力」。[5]

三、女尊:顛轉父權制

女尊小說構建了一個「女尊男卑」的幻想世界,徹底翻轉了父權制下的性別秩序。在這個女性主宰的世界裡,所有原屬男性的特權都被掌握在女性手中,男權社會中的一妻多夫制也變成了一妻多夫制。女尊並非網路文學的發明。清代著名小說家李汝珍的傳奇小說《鏡花緣》就虛構了一個將男女兩性地位翻轉的「女兒國」。與《鏡花緣》所描寫的父權制下成長的男子在母權社會中的冒險不同,女尊文從女性的視角——有時甚至選擇第一人稱敘事來強化這種視角,提出了一個富於挑釁性的問題:如果女性生活在一個女性主導的社會裡,會是什麼樣子?

《四時花開之還魂女兒國》

宮藤深秀2006年首發於晉江的《四時花開之還魂女兒國》是女尊文的經典作品之一。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原本是一個長得丑、沒人愛、心眼壞的現代姑娘,偶然之間魂魄穿越到古代的女尊社會鳳棲國,成為了女帝的妹妹瑞珠。故事的前半部分,講述瑞珠和她的兩位正夫、數位小爺之間的關係,著重描繪瑞珠如何贏得這些男人的信任。後半部分則講述了瑞珠如何捲入宮廷政治鬥爭,依靠自己神箭手的天賦打敗敵人、保家衛國。故事的最後,瑞珠和她的七個男人,以及他們的孩子們,平靜地頤養天年。

女尊文是網路女性寫作中爭議較大的一個文類。一種常見的反對意見是,女尊文中的兩性氣質被篡改得太過頭了。部分女性讀者雖然反對男性沙文主義者,但也不喜歡娘娘腔。另一種意見則認為女尊文只是簡單地翻轉了性別角色,卻沒有改變性別關係中的權力不平等。當然,讀者中也不乏為女尊文辯護的聲音。如有網友稱,女尊文的愛好者一方面「顛覆女子極弱的形象」,「以強者的姿態出現」;另一方面也為那些不被主流性別規範許可的男性氣質提供了一個避風港。[6]顯然,對於讀者而言,女尊並不只是一場「基於女性性別立場的慾望的狂歡」,[7]或藉機宣洩「對男權社會的仇視」與不滿,[8]而是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考性別規範和社會壓抑機制的視角。

當50後和60後女性一心逃離「鐵姑娘」的形象,追求女性氣質、「女人味兒」,[9]當代年輕女性卻開始消解女性氣質和男性氣質之間的嚴格界限,以更加靈活多變的方式尋求兩性平等。對於這些年輕女孩來說,「女強人」不再是一個讓人避之不及的標籤,而是一種令人驕傲的身份。相對於1980年代公眾與媒體對於「男子漢」形象的推崇,[10]台灣偶像劇《流星花園》在新世紀初的熱播表明,中國社會對男性氣質的闡釋和偏好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11]在日韓流行文化的影響下,年輕女性更加青睞外表英俊但卻同時兼具溫和、敏感等「女性」氣質的男性,類似於韓國學者Sun Jung所說的「泛東亞柔和男性氣質」。只有當男權社會中的女性對自己的能力擁有更多的自信,她們才會不再迷戀傳統的陽剛男性氣質,並開始寬容和喜愛具有雌雄同體氣質的男性。

結 語

對於性、性別和性態的思考和言說一直是網路女性寫作的核心動力。耽美文嘗試在異性戀規範之外建立一種更為平等的親密關係;變身文探索了父權制下雙性同體氣質對於女性生活的影響;女尊文則想像了一個女性為尊的社會,顛覆了男強女弱的性別刻板定型。儘管這三個文類在主題、表現手法、和讀/作者群方面都不盡相同,但它們共同構成了美國華裔學者馮進(Jin Feng)所謂的「性別彎曲的光譜」(a spectrum of gender bending)。[12]即它們都以各自的方式鬆動、打破、扭轉了現存的性/別藩籬,[13]以便讓不合常規的性/別慾望、角色和實踐獲得表述和操演的可能。無論是耽美文中的男男戀、變身文中的女變男和男變女,還是女尊文中的女尊男卑,其核心都是性/別角色的轉換。網路讀/作者正是通過這種性/別的轉換,得以突破原有的性/別規範的束縛,從而爭取到更大的言說自由,構想更平等的社會身份和權力關係。這種努力不僅是女性主義的,常常還帶有多元性別或跨越性別邊界的立場,值得學界進行更深入的探討。

[1] 轉引自Nikki Sullivan,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to Queer Theory,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2003, p.43.

[2] Judith Butler, Gender Trouble: 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 2nd ed., New York: Routledge, 1999, p. viii.

[3] Mark McLelland, 「Why Are Japanese Girls』 Comics Full of Boys Bonking?,」 Refractory: A Journal of Entertainment Media, 2006/2007,Volume 10, http://www.refractory.unimelb.edu.au/journalissues/vol10/maclelland.html.

[4] Yanrui Xu and Ling Yang, (2013) 「Forbidden Love: Incest, Generational Conflict, and the Erotics of power in Chinese BL Fiction,」 Journal of Graphic Novels and Comics, 2013, Volume 4, Issue 1, p. 40.

[5] Jin Feng, 「Addicted to Beauty: Consuming and Producing Web-Based Chinese Danmei Fiction at Jinjiang,」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2009, Volume 21, Issue 2, p.23.

[6] DHROCK:《給那些反女尊的人們》,http://tieba.baidu.com/p/1131024304?pn=1。

[7] 李玉萍:《網路女尊小說初論》,《小說評論》2012年S2期。

[8] 黎楊全:《「女扮男裝」:網路文學中的女權意識及其悖論》,《文藝爭鳴》2013年第8期。

[9] Kay Schaffer and Xianlin Song, 「Unruly Spaces: Gender, Women』s Writing and Indigenous Feminism in China,」 Journal of Gender Studies, 2007, Volume 16, Issue 1, p.28.

[10] 王宇:《新時期之初的「男子漢」話語——一個性別政治視角的考察》,《文藝研究》2006年第5期。

[11] 張伯存:《中國當代文學和大眾文化中的男性氣質》,華東師範大學博士論文,2006,第112頁;呂鵬:《性屬、媒介與權力再生產:消費社會背景下電視對男性氣質的表徵研究》,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1,第82頁。

[12] Jin Feng, 「Addicted to Beauty,」 p.18.

[13] 台灣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用「性/別」一詞指代「性」與「性別」,相當於英語中的「gender and sexuality」。見何春蕤、丁乃非、寧應斌主講:《性政治入門:台灣性運演講集》,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2005,第6頁。

本文原載於《文化研究》(第19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夏。

主編|劉毅

文編|胡月 黃捷 美編|劉蓉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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