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隨境遷,筆隨情變]--—李煜詞創作的前後期變化微探

筆者認為,在中國古文學詞壇中,南唐後主李煜無可辯駁的佔有他的一席之地。他的詞創作不論在思想內容上,還是在藝術表現上,都具有著獨特的文學價值,特別是他亡國前後不同的生活經歷,更使他詞創作不論在思想內容上,還是藝術風格上都發生了明顯的變化。真可謂是「情隨境遷,筆隨情變」。南唐純情詞人李煜(937~978),字重光,初名從嘉,中帝李璟第六子,按嫡長子襲位的封建傳統,他絕對沒有做皇帝的希望,而且他自己也無這份奢望,他的本志就是做一名風流倜儻的名人墨客,或做一名經綸滿腹的高人隱士。但命運卻恰恰相反,大多事與願違,歷史對他耍了一個悲劇,反倒使他誤為人主。但作一名風流才子,他杜鵑啼血,繆繆三十幾首絕唱,使他一舉而躍上詞壇之巔,贏得千百年來的傳頌不歇。誠然李煜作為南唐的一個小皇帝,他是一個不合格的亡國之君,他25歲變開始了政治生涯,可以說他是一個懦弱無能、平庸無奇的皇帝,對當時已經日薄西山的南唐政權,他這個文士,不能力挽狂瀾於既倒。內憂外患、風雨飄搖的亡國局面,他更沒有拯救的才能和魄力。終於在既不求振作,又無力回天的國難當頭之日,淪為了亡國之君。不過作為一名才子,藝術家,詞人,他知音律,善詞章,工書畫。故此他的詞作,都不乏長傳不衰的藝術魅力。正如周之琦的詞評所說「後主詞,足當太白詩篇,高奇無匹」。在今天仍深深的影響著人們。何以使之然?除了其「以血書者」的純情之外,還與其獨特的生活經歷和其藝術上的卓越才氣有關。下面就試著從他的生活的轉變和詞的前後藝術風格(構成特色和情感渲泄方式)轉變來談談其詞作藝術魅力所在。(一)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有云:「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入乎其外,故能觀之」。又曰「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僕命日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樂!」。意思是說「詩人要深入生活之內,才能獲得豐富的創作材料。作品才會有生氣。詩人又要從一定的高度來觀察生活,縱觀生活的總體,作品才有深刻的內容,才有獨到之處。」詩如此,詞也不例外,之所以,李煜的詞才取得了高超的藝術成就。但為什麼他的詞創作前後期竟如此的懸殊呢?主要原因還在於他有著獨特的生活經歷。他對他前後生活的變化有著深刻的體會與觀察。所以他對前後期生活的感受截然不同,因此他的詞作前後思想內容有著明顯的差異。李後主的詞一般以降宋為界分兩個階段,而降宋前又劃分兩個部分。細讀其詞,我們不難發現李煜詞的意象構成是與他所處的社會地位,生活環境密切相連的,是隨著他本人的命運遭際,思想情感的大起大落而變化的。亡國前後的生活體驗的迥然不同,必然影響他對物象選擇的態度,因而他的詞前後期所表達的思想內容就有了很大的不同。他前期的詞,主要描寫帝王的生活:有歡娛,有愛情,有離情別緒。其中也有令人一唱三嘆的佳作。李煜年輕時就常修儒家經典,但不知為什麼,他的思想並沒有被傳統的儒家學說所束縛,聖人不是講「立言,立德,立功」嗎?他只求「立言」,對「立德,立功」沒有興趣。聖人也說過「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他也不以之為意,也不願為天下黎庶承擔什麼責任,他一心只要獨善其身。再加上當時他們家族間兄長間的明爭暗鬥與猜忌,他無心隨波逐流。又無法無力,他只想避禍,但事情恰好往往只是「無心插柳柳成蔭」。959年,太子殺人未遂,不久也本人身亡,其餘幾個兄弟也都各個早卒。961年,李煜終於無可奈何地被推上了江南國主的寶座。但當時的政治局面,使他的政治前途一開始就籠上了陰影。亡國的緊迫感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況且他在政治上又無能為力,只好奉行「外和恭謙,內懷觀望」的態度,對指日必將被取而代之的宋政權卑躬屈膝。這樣,他為了尋求心理上的自我平衡,他只好放縱性情,耽於聲色。作為一國之主,萬人之上,他是任情而動,隨意而行,這完全可以充分表現他詞前期的創作內容:「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縐,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嗅蕊,別殿遙聞簫鼓奏」。那因春傷懷盡情歌舞、長夜歡飲的閨中溫情,李煜都一一寫了出來。淡淡的勾勒描畫:真實的寫出了愉快的帝王生活。還有《一斛珠》《浣溪沙》等無不反映了上面歡娛之情的內容。比如《菩薩蠻》:「銅簧韻脆鏘寒竹,新生慢奏移纖玉,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雨雲深繡戶,來便偕衷素。宴罷又成空,夢迷春睡中!」更是他帝王奢華生活和艷情的寫照。這些雖然有些放蕩,但李煜作為一個帝王,也是人,也需要人世間愛的幸福和甜蜜。故此他寫了對美好愛情渴望追求的詩篇。尤其他與小周后初識偷情和周娥皇死後她對她的懷念,都由其詞達意,比如《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劃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華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有些雖然過於沉溺,但我們不能僅因為南唐在李煜時代滅亡就說他荒淫無道。李煜的亡國,不亡於他的浪漫多情,而亡於當時的時局和他政治上的軟弱無能。如此,他後期作品完全擺脫了宮廷生活,與前期發生了巨大變化,而表現了一個亡國之君的悲傷。976年,李煜被迫摘下帝王的桂冠,被押汴梁,封為違命侯,作為降王,宋帝不僅在生活上難為他,而且剝去了他的人身自由,百般凌辱他的人格和尊嚴。同時對他昔日的愛人小周后更是百般戲弄、玩耍。所有的奇恥大辱,再加他回想自己也曾一呼百諾!及想到昔日被降,數千宮娥遠送長亭揮淚而別的情景,如今淪為階下囚。於是他殘破的心靈再次受到創傷,羞愧、惱怒、痛恨、後悔種種感情,奔騰洶湧,他再也收不住了,但又無法擺脫,一切都「剪不斷,理還亂」。他只好拚命喝酒,為的是麻醉一下痛苦的神經,但酒力一過,哀憂愁苦又一齊湧來,他有時寄情夢幻,一晌貪歡,而夢醒之後,擺脫不掉的還是那些憂愁寂寞。此間他日日以淚洗面,無奈他只好用筆,用顫抖的心意來填詞寫詩,長歌當哭,一首《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園,三千里地山河,風闕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沉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重淚對宮娥」。祖父開創的國家,故國山河又向來美麗多姿,更觸發了故國淪於敵手的不安之心,《憶江南》:「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是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都是淚沾袖復撗頤。心事末將和淚滴,鳳笙休向月明吹,腸斷更無疑!」但很無奈,他又不甘學仿劉禪,享盡天年,人雖已活,靈魂早亡。他有筆,有文學才華,他可以用歌詞來發泄憤怒的心音,來反抗凌辱和摧殘,來恢復自己被扭曲了的人性和尊嚴,使他將人生悲劇的命運和藝術家的美學追求完美融合在一起。寫出了《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怕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從中表現了與前期內容完全不同的王國心音。也正是這首詞斷送了他的性命,聲聞於外,太宗大怒,以鶴酒將他毒死,讓他連死也抬不起頭來。所以,可以說,李煜的一生,真是悲壯的一生,他的詞就是作為後人彈唱的悲音。(二)李煜的詞,由於生活環境的改變,不僅思想內容發生了變化,藝術風格與魅力,前後期更有著明顯的不同,這主要表現在他詞的意象構成特色和情感渲泄方式上。下面就這方面重點談一下。人們大多都知道,我國古典詩詞有個顯著的特點,就是要在有限的字數里,儘可能地表現豐富的思想內容,展現出生活的情景氛圍,這就要求詩詞創作既善於通過形象思維,運用熟練的技巧將客觀的物象和主觀的意境結合起來,構成多種多樣的意象,李煜詞藝術表現恰恰如此。前面我們已經談過李煜詞創作,以降宋為界分為兩個階段。亡國前後生活的迥然不同,必影響他對物象選擇的態度,影響他寫景狀物的方法,因而詞創作前後的風格也各具風采,耐人尋味。他前期的詞主要是帝王生活的反映,如《菩薩蠻》《相見歡》《浣溪沙》等大多描寫的是宮廷生活和愛情歡娛的意象物象。如《浣溪沙》中描寫的「紅日,香爐,紅錦,寶釵,花蕊等,故國美女、宮殿等物象構成色彩明麗而鮮艷的情調,明亮奪目,正是這一系列明快艷麗的意象群。使後主詞充滿了富貴,奢華的基調,加濃了宮中那種聲色迷人、風情旖旎的氛圍,渲泄了作者對這種豪華生活迷戀和沉醉之情。詞的審美價值在於通過意象構成其組合,展現作者的內心境界。比如李煜的《一斛珠》:「曉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哀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酉翏涴。綉床斜憑嬌無邪。爛嚼紅茸,笑向檀郎睡」。」極盡描寫了宮廷宴樂及男女歡娛之情。更以愉快和陶醉為主要感情傾向,並由此構成意象及其組合體。表現出李煜溜連、耽迷這種富貴奢侈生活的內心世界。當然,他前期詞作大多以寫歡快生活為主。但隨著當時來自北宋壓力的增大,對他現實生活構成威脅的日漸嚴重,這在他心中不能投下濃烈的陰影。面對秋風落葉及親友的生離死別,又不能不激起他情緒的大起大落,從而也寫了些離悲別恨,傷情感懷之作。但是,李後主詞作藝術成就還當推其亡國之後,最瑧上乘。「亡國之音,哀以思」。他從終朝宴樂、盡日笙歌的樂園走到「此中日夕,只以淚洗面」的「囚室」。人生遭際的轉換,帶給了後主以徹心的痛苦和悲愴,處境和生活的改變,促使他詞作走向全新的局面,特別在藝術技巧上更達到了詞的最高境界,新的生活環境和思想感情變化,他詞的情境氛圍也一下子從熱烈明快、千嬌百媚的靜清幽美、婉轉纏綿變為悲愴、憂憤和強烈激蕩。他亡國後的詞觸目可及的只是「淚垂」、「斷腸」、「寒雨」、「落花流水」等極言人生愁苦和引人悲愴的意象。即使有舊時的家園、宮苑,然而卻是夢中的「千里江山」,即使有「金鎖」,卻已是被沾埋了的。雖有「珠簾」,卻是長垂不卷的,雖也有「春花秋月」,卻只能引起令人不堪的對往事的回憶,何等蕭條肅殺啊!詞中人生感慨愁怨,也起了質的變化。往日有的只不過是「不放雙眉暫時開」的清愁淡怒。「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的追求解脫,以及思人懷舊的點滴片斷哀愁。後期則是如「杜鵑於深山啼血,孤雁於長空唳哀。「多少淚,沾袖復橫頤,心事莫將和淚滴,風笙休向明日吹,腸斷更無疑。」「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恨何限」。這樣一種浩渺無極的愁和恨,更是作為亡國之後詞的特色:境界大,感慨深,氣力充沛,勢如瀑布騰空,飛流直下。比如《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所以具體地說他後期詞作境界意象可以分成三大類:①概括性極強的,以一當十的泛指意象,多寫「家園,河山,南國無限江山,鳳宮龍樓,雕欄玉砌,玉樹瓊枝,春花秋月」等。②夢中或憶中虛境意象。閑境中「上苑春光,車水馬龍,江南千里江山,玉樓瑤殿」等。③為數不多的狀眼前實景的實境意象,「小樓深院,梧桐苔藤,寒雨落花」等,綜觀這三類我們發現他所有的虛境和泛指境所組成的意象群等。皆表現為闊大豪華,熱烈明朗。而其囚徒的處境,難堪的心境,卻是令人至悲至深的。正是這意與境的懸殊不諧,情與物的巨大反差,構成了他詞的藝術魅力所在。而意象外延的完泛性更加具有通常意義。他詞作的哀愁,剛剛輸入讀者的感官便引起了讀者的聯想,激起了強烈的感情共鳴和對他的同情,取得了「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的藝術效果。李煜作為一名純情詞人,他詞的藝術除了前後期意象構成特色不同,他詞的前後期感情渲泄方式也不同。細讀其詞,也會發現他亡國前後作品,二者感情渲泄的具體藝術手段也具有明顯的差異的,他亡國前詞作,不論是宮廷宴樂,美人幽會,還是寫傷春懷人,傷秋寄慨,幾乎每首詞都可以是一個小故事。有人物動作,表情等細節描寫,有具體的環境實物,多是形象的畫面。具有情節性,他的純情表現為率直而不傲作,如《菩薩蠻》「花明月暗籠清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削襪前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這就將他與小周后傍晚偷情的景象真實地描寫出來。他前期詞作,每每通過眼前景,眼前狀,構成一個特殊環境,而讓抒情主人公直接出場,表現,並率直地抒吐自己的胸臆。如《浪淘沙》:「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等,這些能夠直接地觸到作品中的形象,比較容易融入其流溢的藝術激情之中,從而把握其感情脈搏的跳動。後期,作為亡國之君,幽禁於汴梁小樓之中,過著「以淚洗面」的生活。後主的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其一腔心緒、滿腹怨愁的表現和抒吐方式與前期相比,所採用的藝術手段便迥然不同了。首先常用抽象的概念的語言去直接渲泄情怨,很少或根本不寫客觀的實境實景,這時的詞篇篇言悲說恨,如「多少恨,昨夜夢魂中」「人生愁恨何能免」「故國夢主歸,覺來雙淚垂」「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等等。句句是心聲的直接傾吐,語語是感情的抒發,這種以「血書」的直抒真情的語言,是連接作者與讀者最捷便的渠道,可以讓作者胸中感情衝擊波較少曲折地傳到讀者心中,從而顯示出其巨大藝術感染魅力。其次,他常常在一首詞中拉長時間和空間的幅度,將往時、今日舊事、新境貫穿組合起來,而很少寫眼前之事,眼前之景,也不再具有故事性和情節性,這樣克服了他生活狹小的弱點,又便於引發聯想,激發讀者一灑同情之淚。如《浪淘沙》「簾外雨潺潺」,由白天雨落,由此感到春光將盡,再寫入夜不耐寒雨,夢裡空間開始拓展,時間上溯。由眼前寫到夢境,接著由「落花流水」到「春去也」,由「天上」到「人間」,時間和空間幅度都轉換大,又如《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一詞中抒情線索重點是「昨夜又東風,」由眼前的「春花」想到去年的「秋月」,又想到囚於小樓以來,年復一年的「春花秋月」,再由此延伸到往事中的「春花秋月」。「知多少」三字包含著多少對往日的懷戀之情,也暗示了多少在小樓深院被囚的痛苦歲月,「不堪回首月明中」,又從眼前回到往昔馳騁的江南故國。下文又由「故國的雕欄玉砌」回到眼前的「朱顏改」。明明是自愁,卻偏向他人發問,空間又擴大了,再由眼前的春光延伸到「故國春光」,自己的愁不正像那春日的江水般,年年、月月、日日東流而永無盡頭嗎?全詞寫眼前事只有」「東風」「春花」「小樓」和「朱顏改的愁人」,但一經擴大時間和空間幅度,則容量和感人的藝術魅力,便大大增強了。所以綜上可以說李煜後期詞作,多用直接渲泄主觀情感方式而達到了藝術的最高境界。也正是如此一首《虞美人》終於斷送了他的一生……總之,總攬李煜詞作,可以說前後期不僅思想內容上有著很大不同,而且在藝術成就和風格上也存在著很大差別,當然原因很多,本人只試著從以上幾方面粗淺地表達了些許拙識微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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