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有靈且美 — 小羊的誕生

萬物有靈且美 — 小羊的誕生

# 非常好讀的一本書,推薦原因首先是封面,就是我們的綿羊咩咩。故事趣味性很強,看完想回去與田野森林、山川河海、小貓小狗為伴。

每當我鑽進被窩摟著海倫時,我都會想到這世界上再沒有比在天寒地凍的夜裡摟著自己的好女人更享受的事。

20世紀30年代的時候還沒有電熱毯,或許是那時的人們覺得獸醫比這些玩意兒都重要吧。總之,在凌晨時分新陳代謝到了最低點的時候,被迫從溫暖的被窩中爬出來是最殘忍不過的事了。

幸而,自我結婚以後,這種寒夜出診的苦差事已經在我記憶中淡出了,因為每當我像剛從北極回來似的爬回她身邊時,她總是毫不畏懼地迎接我,用她的體溫溫暖我那凍得跟冰棒似的軀體。頓時,兩個小時之內所發生的事情似乎都像夢那麼不真實了。

這天凌晨1點電話又響了。星期天凌晨聽到這種尖銳的電話聲是很平常的,因為周末一些晚睡的農人總會在睡前檢查牲口,看看是不是要找個倒霉的獸醫。

這回是應海羅先生,他說話的時候總是用那單薄沙啞的聲音一口氣說完一個句子。

「我的母羊有點毛病,你來一趟好嗎?」

「很嚴重嗎?」每次半夜昏頭昏腦地接到這類電話時,我都期待著對方願意延到第二天早晨。不過這種奢望從未實現過,至少像應先生這種人是死也不會願意的。

「很糟,我想總得有個人過來瞧瞧。」

看來真是刻不容緩了。我想,當應先生那晚出去狂飲的時候,那隻母羊可能已經在哀號了。

一隻病羊並不難對付,傷腦筋的倒是你必須忍著睏倦和寒氣面對這漫長的工作。不過,每回碰上夜半出診我都有一套法子,那就是半睡半醒地為患者做完緊急處理,然後趕緊回到家裡繼續床上的美夢。

身為一個鄉下全天候的獸醫,我不得不自創了這種法子。然而在這種夢遊的狀態下,我還完成了不少偉大的手術呢。

所以,我閉著眼踮著腳走過地毯,然後穿上工作服。我毫不費力地在黑暗中走下樓梯,可是在打開門的時候,半睡半醒計劃失敗了。因為迎面撲上的刺骨寒風完全驅走了我的睡意。當我把車子由車房裡倒出來的時候,被強風颳得東倒西歪的榆樹在黑影中發出了凄哀的呼嘯聲。

原本打算在駕車的時候再小睡一陣,可是一上了路我又不由得想到一些有關應先生的事。這位膽小如鼠、嗜酒如命的老先生今年剛滿70,每回他來診所的時候幾乎都是害羞得不說一句話。細長的脖子從那大了好幾號的西裝中突兀地冒出來,使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位馴良的好公民;他那凹陷的臉頰和一雙水汪汪的眼珠則是那顆蒜頭鼻最理想的飾物。

一般來說,他所居住的余比村內的小自耕農友們,除了在社交場合上偶爾喝個兩杯外,平日都是不沾酒的。幾個禮拜以前隔壁的一位鄰居對我發牢騷說:

「老應海羅愈來愈討人厭了。」

「怎麼了?」

「每個禮拜六或市集的晚上,他都要高歌到凌晨4點才罷休。」

「你說應先生?不可能吧?他不是既安靜又怕羞嗎?」

「不錯,可是一到周末就變了。」

「可是我還是想不透他會唱歌!」

「那你真該搬到他隔壁親身體驗一下。哈利先生,在他沒有唱過癮之前你是啥事也不能幹的。」

自從那次對話以後,我又聽到了相同的傳聞。據說應太太容忍他高歌的條件是要他平日對她百依百順。

通往余比村的公路在高原上急繞了幾個彎之後又陡然下降到谷底。從傾斜的車廂里,我可以看到一幢幢朦朧的屋影排列在山腳之下。若是在白天,現在這角度剛好可以俯視谷底那一片神奇青蔥的牧原。

一打開車門,那刺骨的寒風又撲面而來,可是一種噪音頓時使我忘記了寒冷——因為應先生刺耳的歌聲正回蕩在山谷里。

那聲音來自他家燈火微弱的廚房。

「這是黎明之歌……當東方漸漸出現光亮之時……」

我從窗口向里瞧,發現應老先生席地而坐,穿了長襪的雙腳湊在一堆就要熄滅的柴火邊,一隻手還拿了瓶麥酒。

「……而那閃爍的黑影悄悄地來又悄悄地逝去……」他的嘴張得大大的,頭斜垂在脖子上,似乎完全被自己的歌聲陶醉了。

我輕敲了廚房的門。

「……雖然我心憂憂,日夜孤寂,但每當黎明之時……」

我發現他真的渾然忘我了,於是又重重地敲打了一陣。

終於,那刺耳的噪音停了。過了好半晌我才聽到門閂拉開的聲音。應先生拉開一絲縫,頂著那顆紅鼻頭疑惑地打量著我。

「你不是叫我來給你的羊看病嗎?」我說。

「哦,對了!」他恍然大悟地說,「等等,我先穿上靴子。」說完,門又「砰」的一聲關上了。不僅如此,我還聽到門閂又插回去的聲音。也許這只是一個謹慎的人順手的習慣動作,可是他絕沒想到有個站在風口的人馬上就要凍死了。老一輩的獸醫都會告訴你,面對開闊谷地的風口往往比山頂還冷。很不幸,他家的廚房正處於這種地理位置,因此那咆哮而來的西伯利亞寒風毫不費力地就鑽進我的懷抱。

當我必須要不停地跳躍才能免於凍斃時,屋裡又傳出了歌聲。

「……那兒的溪邊有間老磨坊,名叫丁丁……」

我大吃一驚,立刻衝到窗邊,發現應先生還在慢條斯理地穿他的大皮靴,他每穿一個氣眼就停下來喝一口酒——老天!那雙靴子至少還有一打以上的孔未穿。

我敲敲窗戶:「應先生,請你快點好不好?」

「……啊,丁丁!那就是我們幻想與做夢的地方……」他完全沒有被我的哀求干擾到。

終於,他穿好了靴子。當門再打開的時候,我的下巴因為打顫都快脫臼了。

「你的羊呢?」我問道,「在馬廄嗎?」

那小老頭揚起眉毛說:「不,不在馬廄里!」

「不在馬廄里?」

「在山腰上的小茅屋裡。」

「你是說,在我剛才下來的邊上?」

「我回來的時候順便看了它一下,才發現它病了。」

我搓搓手說:「那咱們只好再開車上去了。那兒沒有水吧?你最好弄一桶熱水、一塊肥皂和一條毛巾。」

「好。」他嚴肅地點點頭,然後在我弄清到底發生什麼事之前,門又猝然關上,緊接著依舊是那門閂插上的聲音——我再次被拋棄在黑暗之中。我又衝到窗前,看到他緩緩地坐在爐火前,伸手從爐架上拎起一隻鐵桶。這時候,我的心涼了半截——他該不會是想現燒一桶水吧?終於我鬆了一口氣,因為他正在用一把勺子從一個大鍋中將熱水舀進水桶里。

「……潺潺溪水呢喃著流過磨坊……」他邊唱邊快樂地工作著直到盛滿了一桶熱水。

當他推開門用茫然的眼光看著我時,我猜想他剛才一定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啊,丁丁,我愛你,你是我的夢鄉……」他提高了嗓門對我唱。

「好啦,好啦,」我咕噥著說,「走吧!」我把他推進汽車,然後沿著來的路駛回去。

他把水桶放在膝間,每當車子轉彎就會有一些水灑到我褲子上。車裡的空氣充滿了濃重的麥酒味,不一會兒,我竟也覺得頭重腳輕了。

「就在這兒!」那老頭指著車燈前的一扇門叫道。我把車停在牧草邊,雙腿伸到車外,然後從褲管上擰出了將近兩品脫的水。

我們通過大門,加快腳步走向山邊的穀倉。突然,我發覺應先生並沒有跟來,而是在牧原上亂逛。

「你在幹什麼,應先生?」

「找我的母羊。」

「你是說,它並不在穀倉里而在室外?」我壓抑著盡量不發出驚叫。

「不要緊的,它已經待了一個晚上了。」他拿出一支手電筒,將一束微弱的光柱投向無際的黑暗之中,結果卻毫無禆益。

這時一種絕望的感覺襲上我的心頭。雖然破碎的雲並沒有完全遮住月光,但在這片無涯的牧原上要想摸索著找一隻生病的母羊無疑是大海撈針,再說草根中的冰片與凜冽的寒風都不可能讓我們待上太久。

「它在這兒!」應先生突然叫道。

我朝著他聲音傳來的方向走過去,果然看到他身邊站了一隻看來不太愉快的母羊。我不曉得他們之間是否有心電感應,但是他畢竟找到它了。看來,它真是得了重病,因為當我伸手去撫摸它的時候,它沒精打采地抬起頭瞄了我一眼,然後倒退了幾步,而一隻健康的羊應該會拔腿飛奔的。在它的身旁還依偎了一隻-乳-羊。

我拉起母羊的尾巴先量了量體溫。還算正常,並沒有產後症的跡象。它的呼吸規律,心跳也平穩,可是我知道它一定有哪兒不對勁。

我又看看-乳-羊——它的早產是一件很殘忍的事,因為約克郡3月仍然跟嚴冬一樣,而它,實在太小了……的確是太小了……突然,我聯想到像這麼小的羊不該是單胎的。

「應先生,快把熱水提來!」我大叫道。我並不能肯定自己的診斷是否正確——我已經沒有時間去證實了。水桶接過來後,我的心裡湧起了一種恐懼感,因為我必須脫掉衣服。

在獸醫界似乎從未聽說過勇氣獎,可是當我脫得只剩一件襯衫的時候,我覺得他們實在該頒一面獎牌給我。

「抱住它的頭!」我喘著氣對應先生說,然後迅速地把手臂塗滿肥皂。在微弱的手電筒燈光下,我把手伸進母羊的子宮。當然,我的判斷立刻得到了證實:一個毛茸茸的小傢伙正蜷曲在裡面,鼻子貼著骨盆,四條腿縮在身子下。

「裡面還有一隻小羊,」我說,「胎位不太正,否則下午就和另一隻一起生出來了。」

我邊說邊把小傢伙慢慢地拖出來放在草地上。坦白說,我根本不指望它是活的,可是當它的四肢接觸到冰冷的地面時,我發現它竟然扭動了一下,同時它的肋骨也正常地收縮擴張著。

頃刻間,這種新生命帶給我的感動完全驅走了寒意。那隻母羊似乎也同樣興奮,感動不已,因為它正用鼻尖輕柔地推頂著地上的小傢伙。

可惜我那愉快的反應持續了沒有幾秒就被身後的低聲咒罵打斷了。

「該死!」應先生喃喃地說道。

「怎麼回事?」

「我把水桶踢翻了。」

「啊……不!水全流光了嗎?」

「嗯,一滴也不剩。」

真是太好了!我滿手都是黏液,這些玩意兒不衝掉連衣服都不能穿了。

應先生的聲音又從黑暗中的某處冒了出來:「穀倉那兒還可以弄到些水。」

「很好。正巧咱們也該把母羊和-乳-羊弄到屋裡去。」我把大衣和夾克搭在肩上,雙手各挾了一隻小羊,朝穀倉大致的方向走去。那隻母羊除去了肚子里的負擔顯然精神好多了,於是也跟著我一晃一晃地走過去。

「往這兒走!」應先生叫著更正我的方向。

走到穀倉門口後我感激地畏縮在一大塊岩石後面。這種月份還不是穿襯衫散步的時候。我邊打哆嗦邊瞥見老頭兒的身影在手電筒最後那一點點微光下閃動著。他舉起一塊石頭好像在砸什麼東西,接著,他推開碎冰把手伸到水槽里。

他把盛滿水的水桶提過來。

「你要的水來了。」他得意地說。

我想自己可能已經完全麻痹無知覺了。可是當我把手伸進上面漂著冰塊的黑水裡時,我改變了想法。那支垂死的手電筒終於熄滅了,我試著找肥皂,卻抓到了一塊形狀相仿的冰,於是我無奈地擦乾手。

應先生在我身後低哼著無調的曲子,愉快得像身邊有堆火可以取暖似的。我想,一定是血液中的酒精使他能夠禦寒的緣故。

我們把母羊和小羊推進乾草堆中,點了根火柴確定母子均安後才離去。

回村子的路途上,我所受的威脅少多了,因為這回應先生的桶是空的。我把他送到家門口,再開到村底掉頭。回來的時候,他的歌聲大得可以侵入車內。

「……如果你是世上惟一的女孩,而我是惟一的男孩……」

我停下車,搖開窗子好奇地聽了半晌。如果他真的每回都要唱到凌晨4點的話,那我開始由衷地同情他的鄰居們了。

「……那麼,這世上的一切我都不在乎了……」

他的聲音嘹亮地響徹山谷,只可惜那不太準的音調和摻雜的摩擦音會讓我心驚肉跳,寒毛倒立。

我趕緊搖上窗子飛快地逃離他家。車子繞出山谷後,我又恢復了催眠狀態。說實在的,我一點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把車駛進車房,然後打開門走進卧室的。

不過我惟一記得的是當我鑽進被窩擁抱海倫時,她毫不退縮地把腿跨在我那凍得像冰棒的軀幹上。那種溫馨實在是令人無法置信的,就為了這一點,出100趟夜診也值得。

我看看鬧鐘,已經3點了。穀倉里的母羊和小羊一定睡了——全世界的人都該在沉睡中——除了應先生的鄰居們之外,他們還有一個小時要忍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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