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民粹主義版圖:寫在法國大選前面
西方大廈的磚石漸漸散落。向民主國家叫囂的民粹主義浪潮勢頭猶如一場準備抹掉現有秩序的海嘯。
1
在羅馬七山之一的卡比托利歐山上,布滿了古羅馬時代、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宗座聖殿、教堂與宮殿。而這在這座羅馬最高的山上,最為有名也最為出色的建築顯然要到米開朗基羅設計的卡比托利歐廣場四周去尋找。在這個忠實地按照米開朗基羅的圖紙營造的廣場上,精巧的設計讓視覺焦點集中在羅馬共和國時期唯一的遺址——元老宮上。元老宮面向遠處山下的聖伯多祿大殿,它巍峨的鐘樓俯瞰著卡比托利歐山下的羅馬城,時刻提醒著在元老宮內執政的一任任羅馬市長這座永恆之城過去的輝煌。在元老宮的左右側,分別矗立著文藝復興風格的保守宮與新宮,這三座用凝灰岩和磚砌築的宮殿早在被米開朗基羅翻修之前,就是中世紀參議院和市政官員的駐地,他們在這裡管理著山下的羅馬城,也讓卡比托利歐廣場早在中世紀就成為了羅馬的政治中心。
近千年過去了,卡比托利歐廣場上的建築群又一次迎來了輝煌。
1957年3月25日,荷蘭、法國、聯邦德國、義大利、比利時與盧森堡在保守宮的荷拉提與庫里亞提廳,簽署了《羅馬條約》,以宣告歐共體誕生的方式邁出了歐洲一體化的重要一步,奠定了歐盟日後的建立與發展。
60年後,在英國脫歐和美國特朗普勝選這兩隻黑天鵝從西方建制派的堡壘中展翅騰飛出來之後,歐洲極右翼勢力迅速抬頭,在2017年這個歐洲大選年,向荷蘭、法國、德國、義大利等將要或可能迎來大選的國家發起一場又一場來勢洶洶的挑戰。2017年3月25日,當歐盟各機構和各國領導人齊聚卡比托利歐山上保守宮的荷拉提與庫里亞提廳中以紀念《羅馬條約》簽署60周年之時,他們定然想到了自己國家裡那些憑玩弄民心而呼風喚雨的反歐盟、反移民、反伊斯蘭的民粹主義政黨,不知各國領導人當時在心底究竟認為這是歐盟的一次慶典,還是一場守靈。
荷蘭,資深的歐盟創始國,它於今年3月的這場大選打響了2017年歐洲各國選戰的第一槍,這場選舉也被視為傳統主流勢力對決極右翼勢力的風向標。3月16日,世界各大新聞媒體頭條都被笑著的荷蘭首相馬特·呂特佔領,在1天前的荷蘭議會選舉中,呂特領導的傳統右翼自由民主黨贏得眾議院33個席位,比「荷蘭版特朗普」海爾特·維爾德斯創立的極右翼政黨荷蘭自由黨多出13席。2016年兩隻黑天鵝引出的民粹主義魔鬼終究沒有在2017年第一場決戰中取勝,這令全歐洲都鬆了一口氣。
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荷蘭自由黨的競選綱領簡單得出奇:「讓荷蘭去伊斯蘭化」、「讓荷蘭恢復獨立,即脫離歐盟」、「實行直接民主,即制定全民公投機制,把權力還給公民」……除了去伊斯蘭化有8項具體措施之外,其他主張均只有一句話。一張列印紙,就可以寫下讓維爾德斯在這個向來以自由寬厚的社會風氣著稱的鬱金香國度里興風作浪的全部主張。這種簡明易懂的極埠號,會被稍有政治常識的人認為是令人難以置信的胡言亂語,卻往往對極不滿意社會現狀的選民極具吸引力。用這種簡單粗暴且不乏炒作嫌疑的辭令去對抗數百年積澱下來的嚴肅謹慎的政治話語體系,這個包括法國國民陣線、德國選擇黨在內的反伊斯蘭、反移民、反歐盟的歐洲民粹主義政黨的通性,可在荷蘭自由黨中窺見一斑。
但在我們為阿姆斯特丹與海牙選民的明智選擇感到欣喜的同時,仍有一個令人無法忽略的事實亘在眼前。荷蘭作為一個議會實行比例代表制國家,稍有經驗的人就會明曉,難以有一個政黨得以單獨組閣。而荷蘭自由黨這種憑民粹主義玩弄民心的政壇另類必然遭到主流政黨的拋棄,故早在荷蘭大選開始之前,所有參選政黨均明確表示拒絕和自由黨組成聯合政府,這實際上斷絕了自由黨最終贏得大選的可能性。
而從荷蘭最為有名的港口——鹿特丹出發,沿著歐洲大陸的輪廓向南駛去,穿過加來海峽,便能看見一個同樣在即將來臨的大選中被民粹主義困擾的國家。但不同的是,第五共和國施行半總統制,從而意味著這場將在5月到來的選舉擁有更大的政治風險,因為毫無疑問,無論是法蘭西還是歐盟都無法容忍國民陣線領袖瑪麗娜·勒龐——一個足以盡數摧毀60年前卡比托利歐山上保守宮裡的輝煌成果的女人——成為愛麗舍宮的主人。
在今年9月,無論從經濟、國內政治、人口還是社會穩定性上來說都稱得起是歐盟中流砥柱的德國將舉行聯邦大選。由於希特勒的前車之鑒,德國社會向來對極右翼民粹主義保持警惕,被視為歐洲建制派的最後堡壘,而近年來,這座堡壘的根基已出現一些鬆動的跡象。2016年,以反移民為號角的德國選擇黨在德國地方選舉中異軍突起,在多個州擊敗默克爾執掌的基民盟,讓至今仍在堅持捍衛西方價值觀的「鐵娘子」灰頭土臉。在這個秋天舉行的德國大選中,憑默克爾數十年苦心經營得來的政治資本,德國選擇黨顯然難以撼動政治大局,但在審慎的德國政治大環境下拿到聯邦議會議席則幾乎毫無懸念。
在更遠的將來,義大利可能也在2017年年底前提前舉行大選。去年12月倫齊修憲公投的失敗在一定程度上警示著民粹主義在亞平寧半島的興起,毫無疑問,五星運動黨和北方聯盟等極右翼黨派必將在圍繞大選的宣傳活動和政治博弈中以某種程度撼動因兩院平權、互相掣肘而向來效率低下、群龍無首的義大利政治格局。
法國、德國、義大利,任何一個國家的選舉結果顯示出右傾傾向,布魯塞爾的前景都將變得十分黯淡。
2
民粹主義在歐洲大行其道,有著歷史和現實的多重因素,也是這種思想一些內稟屬性的體現。在現代,西方學術界一般認為民粹主義是一種認為社會分為「單純平民」和「腐敗精英」這兩個同質和對抗群體的狹隘的意識形態。通俗地說,民粹主義是一種政治信條,認為普通民眾被精英階層剝削壓制,要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民粹主義者往往宣稱自己是為人民以及沉默的大多數講話,並且與主流精英劃清界限。
近年來,「極右翼」和「民粹主義」經常一起出現,似乎成了等價的辭彙,事實上,這種現象是極具誤導性的。這兩種稱呼象徵著兩種不同的對意識形態的度量方法,因而毫無疑問的是,民粹主義可以是極右,也可以是極左。二戰之後,歐洲民粹主義經歷了從極左到極右的轉向。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左派」風潮席捲歐美,激進的左翼抗議浪潮蔓延至整個歐洲。這時期的民粹主義與工會和社會活動家們結合在一起,主導了包括最終間接導致戴高樂下台的巴黎「五月風暴」在內的多次抗議示威活動。這段時期的左翼民粹主義運動儘管風起雲湧,但來得凶退得也快,很快歐洲就又恢復平靜。總體來說,二戰後歐洲各國基本上是中間勢力的天下,中左、中右輪流掌權或者聯合執政成為了唐寧街十號、愛麗舍宮、基吉宮與德國總理府的常態。
不幸的是,自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歐洲右翼民粹主義開始抬頭。當歷史車輪滾入新世紀,長期處於邊緣狀態的右翼民粹主義勢力迎來了的黃金髮展期。自2008以來,國際金融危機與歐債危機雙重打擊下,歐洲經濟多年來猶如蝸牛散步,部分國家衰退明顯,失業率居高不下;而自新世紀以來,由於移民數量猛增,外來人口與歐洲傳統基督教社會發生「文明的衝突」在所難免,而移民享用福利國家優惠的待遇卻屢屢為社會帶來不和諧因素的現象也被廣為詬病,近幾年來成為斯特拉斯堡議程常客的難民危機更成為了移民問題的催化劑,使得傳統上本是歐洲各國政治禁忌的反移民、反伊斯蘭聲浪勢頭愈加猛烈,也愈得人心。
這樣,無論是愈發困窘的中產階級,還是遭全球化進程拋棄的工薪階層選民,都對經濟、社會和文化等領域產生了不滿情緒和隨之而來的排外情緒,歷來疑歐、反移民的極右翼勢力藉此得以瘋狂擴張。在新世紀第二個十年里,右翼民粹主義的崛起已悄然改變了歐洲的政治版圖。
從東歐到西歐乃至大西洋兩岸,新一輪民粹主義風潮的本質是要將西方堅守了數十年的諸多價值觀全部推翻。他們要用「分裂」——在他們的字典中,這叫做「獨立」與「主權」——替代「一體化」,要通過肯定民族身份而重新民族主義化,要通過恢復「硬邊境」而再度發揚孤立主義。稍加回顧就可知,歐洲陷入了二戰結束以來最嚴重的政治危機。在歐洲各地,隨著各種民粹主義和疑歐勢力獲得廣泛支持,傳統的政治黨派已經失去吸引力。
英國薩塞克斯大學歐洲研究院當代研究所教授保羅·塔格特在《民粹主義》一書中寫道,民粹主義是「晴雨表」,透過它,可以診斷政治體系的健康狀況。當下,民粹主義陰雲籠罩歐洲,恰恰表明歐洲政治體系某些方面出了問題。柏林、巴黎和布魯塞爾的政治家們能否在與各方勢力周旋、保證社會穩定的同時,找到問題之所在,並在西方基本的政治原則框架下做出改革,將決定民粹主義這片陰雲能否最終消散。
3
政治的輪迴自有其規律與極限。如果說荷蘭大選是風向標,那麼大選結果或許表明民粹主義風頭被遏制,歐洲人踩下了民粹主義的剎車,甚囂塵上的民粹主義或許迎來其歷史的拐點,從高峰掉頭向下。
或許?
再過24個小時,法國總統選舉第一輪投票將落下帷幕,而在兩周後的5月7日,第五共和國的第二輪大選投票也將開展。民粹主義是真正從高峰走下,還是在高峰之下的高原稍作整頓後走上了另一個高峰,到時便可見分曉。
法蘭西政壇歷來有著左右輪流執政的傳統。二戰結束後,戴高樂將軍和密特朗總統分別將偏向於促進經濟發展和鼓勵企業自主創造就業的右派和傾向於公民權利保護和社會福利保障的左派發展到了權力的巔峰,自此之後,法國政壇左右互搏的格局便固定了下來,雙方既鬥爭又融合,在很大程度上幫助法國保持了在全球發達國家中的領先地位。
而如前所述,近十年歐洲惡劣的政治環境和繁多的社會問題,使得在逐漸攀升的失業率、被恐怖主義威脅挾持的社會治安面前應對乏力的前任右派總統薩科齊和現任左派總統奧朗德丟盡民心,也讓民眾對政治和政府信任度一再降低。
因而在這次選舉初期,凡是代表傳統法國政治的人物都遭遇了「滑鐵盧」,右派共和黨以為左右互搏中左派不佳的政績能讓自己重新奪回政權,但前總統薩科齊和前總理朱佩在初選中並沒有充分地讓人們看到他們與舊制度決裂的決心,所以讓以前並不被看好的菲永贏得了初選。隨後的「空餉門」醜聞讓菲永聲譽一度斷崖式下降,但總體來看,菲永還是穩住了傳統右派支持者;而左派執政黨社會黨在奧朗德宣布不參選的情況下,強勢的前總理瓦爾斯在左派初選中敗北,選出採取左派極端措施的阿蒙,但其施政措施並不被人們認可,因而支持率一直在10%以下,可以說與大選勝利無緣。
而未參加左派初選,號稱「非左非右」的馬克龍成立的「前進」運動吸引力大量新左派的勢力,這位宣稱要改變過去法國左右兩派的政治格局,實現新的政權更替的獨立參選人也一直保持著較高的支持率,成為了大選中不可忽視的一支力量;極右翼勢力國民陣線候選人勒龐——文章封面上的那位致力於將由其父親老勒龐創立的國民陣線「去妖魔化」的女人——則在傳統政治家們在大選中陷入困境之時,在特朗普上台之後一路高歌猛進,在競選宣傳中將民眾的不滿集中導向歐盟,連續幾個月民調都保持著持續領先;最近兩周,極左翼勢力「不屈的法國」候選人梅朗雄異軍突起,在當下左派政績不佳的情況下,憑藉出色的演講、成熟的個人魅力、現代的傳播手段、極端的施政措施吸引了大量傳統左派支持者。臨近大選的梅朗雄可謂是總統候選人中上升最快的勢力,目前支持率已然與菲永不相上下。
兩個月前,法國大選一度被認為是菲永和勒龐之間的兩雄爭霸,現在看來,則變成了梅朗雄、馬克龍、菲永、勒龐之間的四方混戰。民調顯示,現在排在前兩位從而有望進入第二輪投票的候選人是馬克龍和勒龐,而又因為極左派、左派、中間派、右派都表示在第二輪投票中將不投給勒龐,所以年僅39歲的馬克龍將以超過60%的選票當選總統。這一切似乎有條不紊,但以下幾個因素讓我們在考察這次大選之時不得不變得更加小心慎重:
首先,大西洋對岸的往事時刻提醒著第五共和國的選民,也提醒著我們這些分析者,民調在很大程度上不能反映實際情況,也因而無法作為預測時可靠的證據;其次,支持勒龐和菲永的選民大多數已經決定投票意向,而支持馬克龍和梅朗雄的受訪者則有近一半還在因為前者的年輕與從政經驗不足、後者的極左立場而猶豫不決,這部分搖擺選民極有可能在最後幾個小時改變法國的命運。
或許全世界的人們都在等一個勝利者的名字:是將延續親歐政策、與德國一起加強歐洲一體化建設的馬克龍或菲永;還是雖然最終勝利,但是因為無法取得議會多數因而帶領法國走進總統對外、總理對內的動蕩的共治時代,也因承諾舉行一旦成功則歐盟徹底解體的脫歐公投而帶領歐洲進入不確定時代的勒龐;抑或是終結第五共和國,成立第六共和國,實行與現在完全不同的新的限制總統權力,擴大議會和民眾權利的體制,從而讓法國由半總統制走向議會制的梅朗雄……
但比一個名字更重要的,則是這屆大選反映出的一些法國社會中不可調和的矛盾和病入膏肓的問題。一方面,法國政壇現在左右勢力的削弱、以民粹主義為代表的極端勢力的崛起已是定局,而在支撐著極端勢力一支獨秀的社會根源,則是法國社會在另一方面用「現實主義者」和「對現實不滿者」的對立來替代左右對立的現狀。
前者接受現行體制而後者則對此持極強烈的反對意見:「現實主義者」希望在現行框架下治理國家,但要進行改革來糾正機制運轉問題。他們的觀點趨於保守主義,主張在自由體制的框架下尋求社會的循序漸進。他們接受歐盟、歐元、全球化以及北約,但在內政方面則強調法國應當首先解決自己的問題,進行一些適應開放經濟的改革。而「對現實不滿者」則完全相反,在他們眼中,當下的體制是一切問題的根源,他們主張採用一些激進的辦法來解決問題——在國內對體制進行大刀闊斧的變革,實行全新政治,在外交方面抵制歐盟以及作為其核心的歐元區架構,希望恢復法國國家主權,甚至希望恢復使用法郎,在他們看來這是唯一能夠給法國利益帶來好處的辦法。
無論哪一陣營從現在近乎旗鼓相當的局面中最終勝出,愛麗舍宮都會更強調法國的獨立性,更注重保護國家利益,而要真正做到這兩點,變革與風險都會如期而至。
大選過後,法國將不再是過去的法國,歐盟將不再是過去的歐盟,民粹主義也將不再是過去的民粹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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