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之外 第六章 起因之拜師
「青鸞山上欒雲峰,欒雲峰處覓仙蹤,仙蹤林中遇仙翁,仙翁遙指落神宮」。
青鸞山下,一個騎著青牛的牧童高聲唱著這首在這裡耳熟能詳的民謠。
民謠里唱的是迦耶帝國兩大劍派之一的落神宮。
武林中素有「南劍聖、北劍首」一說。
江湖人常說「青鸞南山獨顯聖,真華北海首爭鋒」,其中的「聖」和「首」分別暗指南劍聖與北劍首。
北劍首指的是迦耶帝國北部真華派的清逸道人;而這南劍聖指的就是南部落神宮的天化老人。
牧童唱得歡快,見了路人也不羞澀。
就見對面遠遠過來兩個人,一前一後,騎著高頭駿馬。
兩人皆身穿淡黃色官衣,像是京城裡來的官差。
兩個官差年紀都不大,走在前面的那個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穿著雖然樸素簡單,可仔細一看,腰間佩戴的玉飾極為扎眼。
玉佩晶瑩剔透,外部淺琢龍紋,內部虹光若現,垂掛玉佩的黃穗間,鑲嵌著數道金絲。
在佩飾映襯下,少年舉手投足間,都透著一股子雍容華貴的氣息。
少年聽到牧童的歌聲,心中大樂,居然也跟著哼唱起來。
相比較之下,他身後的那個少年則顯得相對拘謹一些。
正襟危坐於馬上,官服繃緊,連官帽都穿戴得十分端正。
全身上下乾淨整潔,完全不像是風塵僕僕地趕了很長時間的路。
這一路上,他一言不發,像是在傾聽,又像是本就不怎麼愛說話的樣子。
他的這種拘謹,會極易給人一種耿直踏實的印象。
這反而與他腰間佩戴的那口彎月寶刀比對出一種極不協調的感覺。
如此耿直的一個人,應該配上一柄又長又直的寶劍才相符合。
前面的「貴少年」似乎興緻極好,越唱聲音越大,最後乾脆扯開嗓子放聲歌唱,也不管唱得對與不對。
他似乎對周圍的一切都趕到無比地新鮮。
這倒是把身後的「沉默少年」給襯托得越發沉默了。
唱了一段之後,貴少年停止了唱歌,轉頭跟沉默少年道:「哎?我說小耗子,走了一路了,也不見你說幾句話,到底在想什麼呢?」
「……」
「小耗子?」
「……嗯。」
「說話!」
「嗯。」
「你要再敢嗯,信不信我抽你?」貴少年似乎有點惱火,乾脆就停住了馬,調轉馬頭,對著沉默少年。
「……太子殿下……」默少年囁嚅道。
「什麼太子殿下!」貴少年大聲地打斷,「叫大哥!不是早就說好了么?人前人後都只能叫大哥!只有當著我父王的面,才叫太子。——不是,我說你到底怎麼了,這麼心不在焉的?」
「我……」
「靠!你不會又在惦記我妹吧你?!」
「我沒……」
「我告訴你啊,兄弟,別的事,大哥都能應承你。唯獨這件事,你想都別想!」
「……」
貴少年見沉默少年不吭氣了,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點重。
於是乾脆湊到沉默少年的跟前,語重心長道:「兄弟,不是大哥不想成全你,咱不都說好了么?
你倆身份地位相差真的太懸殊。
她是郡主,而你才是個七品護衛長。
就算你倆兩情相悅,父王那關你也過不去——還別說她根本就不認識你。
再者說了,我這妹妹雖然跟我不是一母同胞,但卻是喝著同一個奶媽子的奶水長大的。
她什麼個性我太清楚,她重外貌多於重品性,你這長相——大哥沒有侮辱你的意思啊,但確實不是她的菜。」
「大哥……我沒有……」
「哎!要不這樣好了,等你學成歸來,大哥帶你到每一家文臣武將的府邸轉上一圈。
你看上哪家的姑娘,大哥都能幫你一把,成不成的這個咱另說,但大哥這份心意你懂吧!
再不濟,大哥陪你遊山玩水、遍訪名川古迹。
這大好河山春江水暖的,我就不信飛不出一隻供你乘風驅策的野鳳凰來!
怎麼樣?說到底,你就是見識的太少!
你說你身邊除了太監,就守著那麼一個小郡主。
她要長得歪瓜裂棗的,你可能還沒什麼想法。
可偏偏她就是個美人坯子,這時間久了,錯把感情當愛情,是可以理解的,懂么?」
說完,貴少年又開始驅馬前行,並示意沉默少年跟上。
「大哥……你……你誤會了,」沉默少年邊走邊說道,「……我沒想小郡主……我早不想了!」
「……」這次輪到貴少年無語了,他憋了好一會,咆哮道:「那你他么的不早說!害老子費半天勁擱這勸你!你還當不當我是兄弟?有什麼話能不能直說!——你不準下馬!你他么要是敢給老子跪下,老子這輩子也沒你這個兄弟了!」
沉默少年被罵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想了好久,才說道:
「大哥,在朝堂之上,你是君,我是臣,啊不,我是奴。可在平日里,你跟我稱兄道弟,對我照看有加。這是我羅凌浩一輩子都難以為報的。」
貴少年不耐煩地一擺手道:「你少扯這沒用的。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但說話的語氣較之前緩和了不少。
「大哥說過,大哥想要的,是做兄弟的一份真心。大哥曾說過,曾經是兄弟,一輩子就得是兄弟。大哥說的這些話,凌浩從來不敢忘。」
「……唔,我有說過么?這都哪年的黃曆了,還記得……嗯,說下去。」
「凌浩知道,大哥一直覺得自己對凌浩有責任,想讓凌浩有個好去所,算是對兄弟情誼有個交代。
所以此去落神宮,大哥其實是想讓凌浩以後就在這裡安身立命,潛心修道,而後頤養天年自得其樂。
凌浩不敢違拗大哥的安排。
只是凌浩每每想到自此便與大哥天人兩隔永無相見之日,凌浩心裡這種難受,真不是用言語可以形容。」
「沉默少年」羅凌浩說到這裡,聲音已經哽咽了。
那個被他稱作太子殿下的貴少年聽罷一臉莫名其妙狀,旋即二度咆哮道:「我說你么媽腦子是不是進屎了?啊,你倒想得挺美!安身立命?頤養天年?我怎麼不知道你他媽還會這麼多成語!」
他一見羅凌浩不吭氣了,覺得自己話又說重了,嘆了口氣道:
「得!既然話已經說到這了,我乾脆跟你明說了吧。
你以為落神宮是個人就能進?
你知不知道我為了把你給弄到裡面去,我費了多大功夫?
而且你知道待會你要見的人是誰?
是劍聖!劍聖!天化老人重九!
你只要拜在他門下,掛個名,掛上三年。
回來之後,我就可以在父王面前保舉你。
不過剛才有一條你倒是說對了。
即便是三年之後,你學成歸來,咱兄弟倆相見的日子也不會太多
——重九的關門弟子,怎麼著也能封個鎮遠大將軍吧。
到時候你手握重兵,能不能一展手腳建功立業,那就要看這三年里你是玩了還是學了真本事了。
要是到了那一天,你還喜歡我妹的話。——拿你的功勛來換!」
羅凌浩喜出望外,激動得直搓手:「真的?大哥!你把我放逐到這裡,不是要趕我走?」
貴少年聽了又好氣又好笑:「瞧你這點出息。你說我小時候怎麼就相中你了!話說你一點都沒有你小時候的那種氣質了。唉!變啦……變啦。」
貴少年說到這裡,又不無擔憂地長嘆了口氣。
可此時的羅凌浩絲毫不以為意,彷彿有了一種重獲新生的喜悅。
剛沉浸了一會,又突然不放心道:「大哥,那為什麼當初來這之前,你不跟我說清楚——你剛才說那話,不會是騙我吧?」
貴少年聽罷氣得手直哆嗦,指著他罵道:「你自己都說了,我是君你是臣!君憂臣辱,君辱臣死。自古都是君前臣後,你什麼時候見過君王跟在一個臣子屁股後面解釋了?——你別下馬——你那膝蓋天生就是要給人犯賤下跪用的么?……我剛才說到哪了?」
「大哥剛才說,大哥要跟在臣子屁股後面解釋……」羅凌浩惴惴道。
「對……解釋你妹啊!」貴少年又咆哮:「我要是真有心趕你走,我還有必要一路陪著你跑到這來?」
羅凌浩頗感不服地小聲哼道:「你哪是陪著我來?明明是找了個理由出宮遊玩。」
「你說什麼!」
「……哎!大哥,你看!咱到了!」
羅凌浩往前面一指,不遠處一座莊嚴宏偉的道觀。
羅凌浩以此為由,雙腿夾緊,用馬刺扎馬肚子,胯下馬吃痛,快跑起來。
貴少年只得策馬追趕,邊跑邊喊道:「等會,給我把話說清楚了,你剛才說我什麼?」
……
來到大殿正門,兩人雙雙下馬。
貴少年走向門童,故作一臉的莊嚴凝重,解下腰間的佩飾遞了上去。
門童接過佩飾,一驚,又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少年,然後再次確認了眼前的佩飾。
這才畢恭畢敬地將玉佩交還給少年,說要進門通報一聲。
少年頷首。
門童飛奔一般地沖入門內。
羅凌浩左右無事,忽見山道旁草叢中,一個毛絨絨白乎乎的一團物事,走近一看,居然是一隻小狐狸。
它半睜著眼睛,眼見羅凌浩走到近前,卻無力地動了動,便果斷放棄了掙扎。
四條腿均已斷裂,血跡斑斑。
羅凌浩見小狐狸周圍四下里並無血跡,便想不出它明明四肢已斷,卻是如何行至此處,且又沒有任何痕迹,心中暗暗稱奇。
難道附近便有狐狸洞么?
於是便在草叢中找尋起來。
那少年見羅在草叢裡遊盪,以為他無事玩耍,便喊道:「哎!小耗子,莫要走遠了!」
羅凌浩找不到狐狸洞,便將那隻小狐狸抱起。
狐狸身體溫熱,身體隱隱有腥臭的味道,被羅抱起後一個勁地顫抖。
羅凌浩很小的時候,也在狗棚豬圈裡待過,對這種牲畜身上的異味非常熟悉。
本來臭味與香味便是相對的。
一個人身上要是胭脂水粉味道過重,也會嗆鼻子。
有的味道對有些人來說難聞,可一旦熟悉了這種味道,反而覺得很正常。
羅凌浩見它一身血污卻難以掩蓋其美麗,忍不住摸了幾下。
凡手掌觸碰到它身體的部分,抖得便格外劇烈。
羅凌浩知道它心生恐懼,便安撫道:「乖,別怕,我不會害你。你身受重傷,我須設法救你。」
那狐狸好似能聽懂人言,聽羅如此說,眼睛突然睜開,小眼珠子一晃一晃,竟似流露出感激之意。
羅凌浩見它如此,心中大樂,笑著調弄它,說道:「我叫羅凌浩,你叫什麼呀?」
那狐狸當然不會開口說話,只是眼睛一眨一眨地望著他。
羅凌浩又問:「你媽媽呢?你家在附近么?」
小狐狸眼神瞬間黯淡下去。
羅凌浩只道它與自己同病相憐,嘆口氣道:「唉,沒想到,你也是個苦命的小兒。便叫你苦兒罷!」
羅凌浩見它身子不再顫抖,樣子分外可愛,便忍不住在它鼻尖上親了一口。
少年見羅凌浩一個人自言自語,手裡捧了件物事,便喊道:「小耗子!你幹嘛呢!」
羅凌浩走到他近前:「大哥,有隻狐狸受傷了,我想這道觀里必有傷葯,回頭給它治治。」
少年一見他捧了這麼個玩意兒,立刻捏住鼻子,退後一步,一臉厭棄地說道:「你是叫花子么,怎麼什麼髒東西都撿!你看它身上血糊糊的,八成快死了吧?」
羅凌浩解釋道:「大哥,它只是受了點傷,治治能活命的。」
少年不耐煩地擺擺手道:「快扔了,這玩意騷得很!咱們一會可是要見劍聖啊。你放這麼個東西進去,待會在殿中亂跑,成何體統!」
羅凌浩便對著懷抱中的小狐狸道:「苦兒,你身上有傷,待會進去,可不能隨便亂跑,同意么?」
那小狐狸沒有什麼表示,只是一直望著他,眼神中充滿了哀求狀,好像非常害怕羅凌浩將它拋棄。
羅凌浩對著少年笑道:「大哥,它同意了,不會亂跑的!」
少年見他不聽話,氣得直跳腳:「你你你……你還沒有離開我身邊,便要反了么!」
羅凌浩微微有些哀傷地說道:「大哥,想當初,我一個人,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大哥你不嫌我卑微寒鄙,賜我錦衣玉食,賞我鋼刀鐵劍,沒有大哥,就沒有我今天。
我看到這個小東西,便如同看到當年的我。
當年的我能靠大哥,可它又能靠誰?況且大哥不久便要離我而去,就讓它陪我做個伴,排遣寂寥,難道不該么?」
少年聽他這麼說,心中也是一陣感傷,不再言語。
羅凌浩將狐狸放下,從背上行囊中拿出一個口袋,將口袋底端繫於腰間固定好,然後松解外衣,讓口袋另一端貼著肉掛在胸前,再將口袋前端與外衣的前襟右衽固定好,這才將小狐狸小心翼翼地放入口袋中,只露一個小腦袋在口袋之外,復重新背上行囊。
不消一會,門童回來示意少年入內。
貴少年立刻恢復了莊重神氣,沖羅凌浩使了個眼色。
二人在門童引領下,進門,踩著由石子漫成的甬路,走入殿內正中間大堂。
堂上偌大的匾額,正是刻著「落神宮」三個大字。
堂內早已候了幾十人,為首的,是一個鶴髮童顏的老人。
貴少年上前就參拜,口中道:「迦耶八子諾極見過重九爺爺,爺爺仙體朗硬,風采不減當年。」
老人哈哈大笑,笑聲極度富有穿透力,邊笑邊走上前去,扶起貴少年諾極,道:「八皇子快快請起!哈哈哈,想我初見八皇子之時,八皇子尚且年幼,如今竟成長得這般儀錶堂堂,此乃吾皇之幸,此乃萬民之幸啊!」
重九這番話頗含深意,尤其是最後一句,已經暗指諾極就是未來的皇位繼承者。
諾極心中暗感佩服,天化老人不但劍術超群,就連朝堂之上的時局也看得非常清楚。
兩人親熱寒暄幾句之後,重九裝作不經意間看到羅凌浩的樣子,故意問道:「這位少俠是——」
諾極知道這是重九在給自己做鋪墊,趕忙將羅凌浩拉到重九近前,道:「爺爺,這就是我在信中反覆跟您提到過的,我那個小兄弟,以後還拜託您給多照看一下。」
重九大手一揮,道:「好說好說,」然後示意羅凌浩,「少俠且到近前來,我替少俠把絡一下筋骨。」
羅凌浩不明所以,依言又往前走了兩步,靠近重九。
重九大手抓在羅凌浩肩部,順著羅的胳膊,一路快速摸索。
這一手法用得極其巧妙,看上去使了很大力氣,但還沒等羅有什麼感覺,重九的大手已經從他的肩部環到了腕部。
然後剛才還在爽朗大笑的重九,此時開始沉默不語。
羅凌浩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但是他能看出諾極是十分清楚的。
諾極滿懷期待地看著重九,問道:「爺爺,怎麼樣?我這兄弟,可還過得去?」
重九微微一笑,道:「八皇子想聽真話?」聲音不再像他們來時那麼高亢,開始變得非常緩和。
諾極情不自禁抬高音量道:「當然要聽真話。」
重九微笑答道:「八皇子聽了可別失望,這位少俠,資質一般。」
諾極聽到這話,剛才的熱情果然冷卻下來,疑問道:「一般?」
重九繼續微笑,放佛一切都沒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樣:「嗯,說一般,已經是留了分寸。」
諾極聽了這話,有點像落了榜的秀才,失望的表情絲毫不加掩飾地顯露在臉上:「爺爺,您照直了說,到底有多差?」
重九表情微微變得嚴肅,道:「八皇子,恕老夫直言,您的這位小兄弟……怕是不太適合習武。」
諾極不無沮喪道:「爺爺您指的是,習劍?」
重九搖了搖頭,正色道:「我是指習武——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徒手踢腿內功外功硬功軟功,皆不適宜。」
諾極聽重九這麼一說,算是徹底絕望了。
本來他以為重九說自己兄弟資質太差,只是為不願收徒尋找託詞。
可是現在看來,若是重九真心不想收徒,他只需說羅凌浩不宜學劍即可,沒必要把別的功夫也饒上。
突然,諾極似乎想起了什麼,對著重九滿心不甘道:「爺爺,您是不是把錯脈絡了?我這兄弟在我的御衛軍中演武特別好。尤其劍招學得特別快,我們軍中的訓劍師都誇他,不然您想我也不敢多次派人大老遠送信、求您來帶徒弟。」
說罷,他又對著羅凌浩道:「小耗子,快給爺爺耍幾套軍中學得的劍……」
話沒說完,諾極愣住了,他這才看到羅凌浩腰間佩掛的那把半月彎刀。
明明是來拜劍聖為師,這貨居然帶了把刀?!
還是把彎刀。
尼瑪這兵器能幹嘛?
切菜都怕傷了自己,你是打算拿來當迴旋鏢用么?
諾極的臉上霎時間變得鐵青。
他有心破口大罵,卻又礙於面子不好發作。
忍著氣向著周圍一抱拳,道:「哪位兄弟借劍一用?」
重九猜出了諾極的意圖,直言道:「八皇子大可不必。
軍中習武乃是為強身健體上陣殺敵,不比我們武林中人克己超脫自我提升。
況且以八皇子與您這位義兄之間的關係,軍中武師給出的評價,呵呵,誇張些許恐怕也是有的。
八皇子適才問老夫,您這位兄弟的資質,老夫也只是據實以報,並無他意。
資質差,不宜習武,並不表示不能習武,也不表示不習武。
只要您的這位兄弟肯吃苦,不抱怨,願意跟隨老夫三年五載,老夫不能保證他卓爾不群,但可以保證他日益精進,假以時日,他的劍術武藝絕非來時可比。」
諾極聽罷喜出望外:「爺爺此話當真?」
重九道:「勤能補拙、笨鳥先飛這樣的道理不言而喻。」
諾極這才鬆了口氣道:「我道是爺爺不肯收徒,找來一大堆託辭。」
轉而對羅凌浩言道:「還愣著幹什麼,快拜見師父啊。」
羅凌浩立刻伏身拜倒,在地上磕起了響頭。
自從來到這殿堂,他就裝了一肚子問題。
為什麼這裡要叫「落神宮」?
為什麼眼前這老頭說自己資質差?
為什麼老頭說完資質差又願意收徒?難道老頭喜歡資質差的徒弟?
平心而論,羅凌浩對眼前這個被稱為「劍聖」的老頭沒有什麼好感。
可能就是老頭嫌自己資質太差的緣故吧。
哪有一個好老師一上來會跟自己的徒弟講資質太差學不會?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羅寧可選擇御衛軍中的武師。
其實羅也清楚,他們誇自己什麼「悟性好、學習快」未必是出自真心。
可羅凌浩覺得,教學不就應該這樣么?
你誇我我才有動力啊。
本來學習就是一件極其枯燥的事情。
先要聽懂理解一套之前從未聽說過的陌生理論。
接下來,就要重複著一遍一遍地去不斷練習。
練習過程中,若是你一遍一遍地誇我聰明、肯學、有上進心,我當然覺得學習會給我帶來成就感。
就算我學起來困難,我也願意堅持下來。
結果你這可倒好,我還什麼都沒幹呢,就給來了個全盤否定。
這不就等於說是為以後教學過程中的各種摩擦先埋下一個伏筆?
只要是我聽不懂你講的,練不會你教的,你就可以拿「資質差」來說事。
我不但要學習那些都不知道對將來領兵在外有沒有什麼用處的劍法,還要忍受你先入為主的評價與不屑。
我是來學劍的,我不是來學賤的。
羅凌浩邊磕頭邊同時也做出了一個先入為主的判斷:老頭也許真的是劍聖,但未必有資格做劍師。
他在場的這三四十名弟子中,或許有比他更適合做師父的。
但世人只是因為他劍法最高,就以為他是最好的老師。
可是問題是,我有必要將劍法練至劍聖級別嗎?
即便是有必要,以我現在的水平,老頭適合教我嗎?
老頭本身的教學素質如何,這個暫且擱至一邊。
以老頭劍聖的名義來看,他應該教的是武藝精湛的劍客,而不是我這種剛會點基本劍法的半新人。
也許我劍術有成之時,再拜老頭為師,習劍效果會更好。
像現在這樣,沒有任何劍術上的成績,就憑著大哥的一句「訓劍師們都誇他」,就被直接引薦到劍聖門下,最有可能結果是:劍聖沒覺得我多好,我以我的水準也未必能看出劍聖的劍法有多高明。
就好比一把生了銹的鐵劍上面鑲嵌一塊名貴的翡翠,這不會讓鐵劍變得華美起來,只能形成一個強烈的反差。
羅凌浩亂七八糟地胡思亂想著,他甚至都覺得,好像這都不是老頭的問題,打從一開始,大哥的安排就未必合理。
可他想到這裡,又急忙制止住了自己這種荒唐的想法。
並且暗暗自責起來:大哥對你這麼好,給你找名師,替你鋪路,你不知道感恩也就罷了,反倒在這裡自以為是,你這麼想問題看事情,別說學劍了,連做人都有問題。
世間哪一種安排又是完全合理的?只要對方是出自善意的,就應該知道感恩。
真有什麼困難,克服一下也就是了。
羅凌浩轉念又一想:嗐,管他呢!學不學得了劍術又有何妨?
我的任務不就是在劍聖門下掛個名,掛滿三年,就可以回去當將軍了。
當將軍又不是賣藝,又不用在戰場上耍劍。
要是不會帶兵打仗呢,就在軍隊里混上幾年,混個人緣討個眼熟,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要是竟然有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鬼才,那就像大哥說的,建功立業,用功名換郡主做老婆。
羅凌浩想到這裡,嘴角居然掛上了甜蜜的笑意。
重九見羅凌浩磕了三個頭,也就趕緊將他扶起。
他見這個孩子只磕頭不說話,只道是這個孩子老實嘴笨——本來嘛,資質差還指望能乖巧伶俐起來么?
他又見這孩子磕著磕著,居然能把自己給磕笑了,以為這孩子一見拜了自己這麼大的人物為師滿心歡喜之情溢於言表。
心裡倒頗有點好感。
資質差就資質差唄,普天之下又有多少資質好的人?資質好的,不全在這裡了么。
再說又不是要教出個武林至尊,只不過是帶上兩三年,有個師徒名分,到期諾極把人一領,完事。
這孩子要發展好了,將來還能博個「朝堂有人」。
想到這裡,重九也寬慰起來。
他哪知道,就在磕頭的這幾下上,羅凌浩腦子裡轉了多少個彎,想了多少事。
他對著羅凌浩呵呵一笑道:「老夫今年八十有三,你有可能是老夫最後一個徒弟,老夫不徒你出人頭地,只要你人品端正,態度誠懇,踏實好學,老夫就沒有白收你這個弟子。」
說完他一招手,身後一名弟子呈上一個盤子,盤子上放著一把短劍。
這把劍讓羅凌浩眼前一亮。
久居皇宮之中,他什麼寶貝沒見過。
他一眼就看出,那把寶劍其實是柄精緻的玉器。
重九漫不經心地將劍拿到手中,道:「這把混沌剛玉劍是老夫年輕時行走江湖防身用的利器。
老夫年輕時初得此劍,那真叫一個愛不釋手。
可現在在老夫眼裡,它也不過是年輕人的一件玩物罷了。
想來你這年紀,應該不會討厭。
就當是為師與你初次相識的見面禮吧。」
羅凌浩忙迫不及待地接了過來,再次拜謝師父後,他的注意力就集中在了那把玉石短劍上。
抓在手裡,來回把玩。
玉劍溫澤順滑、細膩水潤,原本看著就惹人喜歡,觸手後更是令羅確信,此劍絕非凡品。
別看羅凌浩在皇宮裡見識不少,可真正屬於自己的寶貝著實不多。
諾極雖然對羅凌浩愛護有加,但在這一方面,他一向秉持著賞罰分明尊卑有別的嚴謹態度。
諾極深知,自己作為一個集團的領頭人,同時又是未來的儲君人選,決不能憑著個人喜好肆意饋贈。
如果這麼做,論功受賞的人看了會心寒,無功受祿的人未必會感激。
所以羅凌浩雖然從小跟在諾極身邊,其實並沒有因此得到過什麼珍奇異寶的賞賜。
當然他也並沒有對那些物事有什麼覬覦之心。
他喜歡歸喜歡,僅僅出自愛美之心的欣賞,從來不覺得這樣的東西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相比較小時候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凄慘,他現在大魚大肉吃著、綾羅綢緞穿著,他已經太過於滿足。
從小到大,他唯一一件珍寶,其實就是腰上這把半月彎刀。
每每看見這把彎刀,心中就漾起一絲甜蜜。
如今又憑空多了一件至寶。
這件至寶,不是皇宮裡的隨意賞賜,而是自己新拜老師刻意相贈。
不論是從審美角度,還是在情感方面,這把寶劍都令羅凌浩倍感珍惜。
因此他拿著劍就情不自禁地翻來覆去,一時間有點忘乎所以。
邊上的諾極也看出此劍來歷不凡,甚至越看越是心驚。
雖然重九把這把劍說得貌似隨意,但所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他深深懂得,越是複雜的東西,表面看去越簡單。
同樣道理,越是珍稀名品,反而越沒有必要強調它的價值。
一方面,他非常滿意重九能給自己這麼大的面子,不但收了一個沒有資質的弟子,還順帶附贈這麼大一份厚禮。
他心中暗下決心,只要有機會,一定要將這麼大一個人情還給落神宮;
另一方面,他心中暗怪自己這個沒出息的兄弟不懂禮數。
人家贈你一份大禮,再大也是人家的心意。
心裡再怎麼喜歡,不也得偷著樂?
當了人家的面,當然應該把這份喜歡化作言語說到人家的心裡去。
況且這個人現在已經是你的師父了。
結果你可倒好,拿著東西眼睛裡就沒人了。
真是有見識沒骨氣。
重九倒是非常滿意這個孩子的表現和反應。
他再次確信,眼前這個孩子沒什麼心機,就是一個淳樸厚道的老實人。
而且他見羅凌浩確實喜歡這把玉劍,也對自己送出去的禮物頗感滿意。
要知道,送禮也是門學問。
禮品太輕,沒人在乎,還不如不送。
禮品太重,又顯得好像有求於人,有低三下四諂媚之嫌。
要送,就得把禮品送到對方的心裡。
讓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禮物上,不去想這禮物是輕是重,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只剩下感激了。
重九見羅凌浩這麼喜歡這把玉劍,師徒第一次見面,該說的話也說完了,於是一招手,道:「逍遙!」
身後一名弟子近前,道:「弟子在。」。
重九道:「去看看春草庭還剩了幾間房,給你這個小師弟騰出一間來,帶他去洗漱收拾一番……順便再帶他四處轉轉。」
那個叫「逍遙」的弟子道:「回師尊,春草庭早已全部排滿,現在沒有多餘空房可住。」
重九道:「這樣啊,那柳梢坊和踏雪園呢?」
逍遙道:「兩處均已排滿——年初的時候,就已經往山下放話,今年不招收新弟子了。」
重九聽罷,轉向諾極道:「八皇子你看,當初老夫說什麼來著?不是老夫不肯收,今年的生源確實大好,比往年高出數倍,考核了四輪才勉強入招。」
諾極馬上拱手施禮道:「重九爺爺費心了!」
重九趕緊扶住諾極道:「哎?八皇子不必多禮。」
轉身又對逍遙道,「這樣吧,你那間凌雲齋我記得還有一個位子。」
重九此話一出,眾下立時嘩然。
逍遙不動聲色道:「正是。」
重九一擺手道:「就讓——」他一指羅凌浩,才發現說了半天,還不知道新收這個徒弟什麼名字。
諾極一見羅凌浩還在把玩玉劍,氣得狠狠踩他一腳,同時告知重九:「羅凌浩,他叫羅凌浩。」
羅凌浩這才從對玉劍的沉浸中回過神來。
重九點了點頭「哦」了一聲說道:「進了落神宮,咱們都有一個法名,法名的事先不急,改日再取——逍遙——」
逍遙上前:「弟子在。」
「先帶他去你那裡看看。」
「是。」
逍遙走到羅凌浩近前:「你這衣服很別緻啊,胸口還掛個狐狸頭,怎麼現在京城裡流行這種穿法么?」
「不不,」羅凌浩小心地將狐狸從懷中抱了出來,解釋道,「這是真狐狸……它受了傷,你看……能治么?」
逍遙接過狐狸,快速地查看了一下傷口,微微皺了皺眉。
「怎麼?不能治了么?」羅凌浩擔憂地問道。
「哦,不不,小傷,容易醫好……只是這傷口……」逍遙說到這裡猶豫了一下,好似遇到了什麼非常奇怪的事情,但又馬上說道,「我房中便有傷葯,跟我一塊來吧。」
「好。」
大堂中逍遙把羅凌浩帶了下去。
重九看著諾極道:「皇上身體可安康?」
諾極一拱手:「托重九爺爺洪福,父皇身體硬朗得很,」
「哦……」重九長長地「哦」了一聲之後,若有所思的樣子,彷彿他並不是真的要知道伽羅皇帝的身體狀況;又彷彿這一切他早就知道一樣。
「那……其他人……如何了?」重九含混不清地詢問道。
「其他人?」諾極疑惑,他不知道重九所指。
「嗯……比如說……伽老……嗯,伽老如何了?」
諾極驚訝道:「重九爺爺認識伽老?他……他自然很好……只不過……」
重九神秘一笑道:「只不過,他好得太過自然,反而不自然了是不是?」
諾極一愣:「啊?」旋即趕忙解釋道「嗐,重九爺爺!諾極不是那個意思……」。
諾極感覺自己稍顯尷尬與局促,於是有意岔開話題:「重九爺爺怎識得我家伽老?」
重九則笑得更為神秘:「早已識得,我二十歲闖蕩江湖之時就見過伽老,那個時候,他就是伽老,到現在……他還是……」
諾極又是一愣「啊?」
重九欲言又止,突然問道:「八皇子今年二十又四?」
諾極道:「回重九爺爺,二十掛三,到今年的八月,才滿二十四。」
重九慢慢點頭道:「二十三……哦……還差三個多月……」
諾極還是一愣,他完全不明白重九在說什麼。
重九笑著搖了搖頭,道:「八皇子幾時離去——老夫可沒有逐客的意思,老夫想著八皇子的行程,也好提前安排好八皇子的膳宿。」
諾極連連擺手道:「重九爺爺不必忙活了,我私自送小耗子來這裡,已是有違規制,我這就得下山回去……動身前須得再見小耗子一面……」
諾極說到這裡,神色間頗有些傷感。
重九哈哈大笑道:「八皇子不急動身,老夫早知八皇子大駕光臨,已命人書信一封,送與皇宮,此時皇帝陛下已然知道皇子行蹤。」
諾極奇道:「已然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又一想,搖頭道:「不對,若按父皇的脾氣,必要派人一路沿途隨行。」
重九點頭道:「不錯,正是皇子動身來之前。」
諾極更奇:「那我父皇怎的沒有派人前來護送?」
重九又笑道:「有我落神宮座下第一弟子親自護送,就是千軍萬馬妖魔鬼怪來襲,也給他擋了回去。」
諾極得聞此言,心裡一驚:重九爺爺的弟子一路尾隨跟蹤至此,我跟耗子竟然一點都沒有察覺?
他若是騎馬追隨,我二人決不會覺察不到。
可見此人是一路徒步而至,有這份耐力,此人輕功與內功修為實在是登峰造極。
想到這裡,他立刻拱手拜謝道:「多得重九爺爺一路費心照顧,但不知座下弟子姓甚名誰,諾極這裡想要親自拜謝。」
重九大手一揮,笑道:「區區小事,八皇子又何必在意,老夫那徒兒八皇子剛才是見過的。」
諾極心中更是驚訝:難道是他?他可不像趕了一路的樣子,身上沒有一絲塵染,臉上更沒有一絲疲憊。
此人功力究竟達到何種地步?
重九繼續言道:「他是老夫大弟子,名叫彭逍遙。」
……
「彭逍遙?」羅凌浩重複道,「師兄,你這名字就是師傅他老人家說的法名嘍,真好聽!」
凌雲齋中,沒有裝放多少實質性的物事,只是隨便三兩件便足顯奢侈。
牆上掛有名人的字畫真跡,房屋正中擺放一張花梨大理石案,案上配有文房四寶,案正中與窗欞相對,是一具人物雕像,雕刻的老人長發飄逸氣定神閑,雕像栩栩如生,一看就出自名匠手筆。
床位邊的爐子上,正燒著一壺熱水,那個叫逍遙的弟子正在幫羅凌浩整理他的床位,回道:「嗯……也不算是法名,我是被師尊從山溝里撿來的。據師尊他老人家說,他本打算把我送至一戶農莊寄養,可無意中把絡到我的筋骨,發現我體內精魄較一般孩子多出許多,就留我在身邊,至今一直伴隨左右。」
羅凌浩手裡拿著那把玉劍,正在找尋一個擱置地方,邊找邊聽,突然「哇」的大叫道:「啊!這個人!這個人!」
彭逍遙順著他手指方向看到案台上的雕像,點頭道:「嗯,正是師尊,……請的名匠安慶石專門給造的,當時花了不少銀子……」
「師父他老人家手裡怎的不執劍?」羅凌浩問道。
彭逍遙收拾好羅的被鋪,從外面打來一小盆涼水,又熟練地從爐子上取下熱水兌了一點到盆中,用手試了試水溫,隨即取下房間掛繩上的一條毛巾,浸泡入水中,焐濕,又擰至半干,就開始給羅凌浩擦手擦臉,道:「師弟,馬上就到正午用齋時間了,咱們簡單擦洗一下,我還要帶你四處轉轉,待晚上回來,咱們再好好清洗一番。」
羅凌浩連忙奪下毛巾道:「哎呦,師兄,這點小事,我自己來就好。」說完,他拿著毛巾隨意地擦了幾把。
彭逍遙看著案台上的雕像,道:「師尊他……原也是用劍的,嗯,只不過,他老人家六十歲以後再也沒有什麼像樣的對手……劍,就擱下了。」
正在擦臉的羅凌浩,猛一把將毛巾從臉上扯下,驚奇道:「什麼意思?師父的武功,當今世上,已再無敵手?」
「再無敵手……」彭逍遙一字一頓很認真地慢慢重複羅的話,若有所思道:「……嗯……也不能完全這麼講……只是,還沒有遇到對手。
習武之事,是要講求一些機緣的……本來我們習武,是為了將自身的潛能發揮至極限……可是,生平若是能有一個對手……那終究是件幸運的事情……唉……可能我修為尚淺,還沒有辦法完全領會獨自晉陞的樂趣。」
說罷,他搖了搖頭,似乎是對什麼事情感到極為惋惜一般。
可在羅看來,眼前這個師兄倒是有些獃頭獃腦的,但這副呆面之下,似乎隱藏著某種深邃的智慧。
不過他已經認定,眼前這個師兄,倒是一個極易相處之人。
他的脾氣秉性與大哥沒有半點相似之處,卻極易讓自己想到大哥。
剛想到大哥,就見一個道童前來稟報,說道:「師尊,太師尊讓您和新來小師叔到宴賓閣中用膳。」
彭逍遙點點頭,又問道:「剛才給你的小狐狸,可能治么?」
道童道:「回師尊,那小狐狸四肢均已斷裂,弟子已給它重新接骨,敷了傷葯,只是百日之內,怕是難以痊癒。」
彭逍遙忽然想起什麼,又問道:「耀川,你本出自醫學世家,驗傷用藥比我在行——我且問你,依你之見,這小傢伙,是被什麼動物咬傷的?」
道童忙道:「回師尊,弟子也正奇怪,這狐狸四肢的傷口其實極細,只因縱深處傷得極深,這才割斷了筋骨。這樣的傷勢,不似被牲畜咬傷,倒像是——呃,像是——」
「劍傷?」彭逍遙問道。
「回師尊,弟子也十分不明白,何人竟以如此凌厲絕倫的劍招對付一隻小狐。」
「當真是劍傷,唔……」彭逍遙沉吟了一下,便道,「那倒也說得通,想必是『電字門』或者『清羽薄刃門』一類的小門派高手拿牲畜來練劍……好了,沒事了。」
說罷示意弟子退下。
繼而對著羅凌浩道:「師弟,本來還要四處轉轉的,但吃完再轉也是好的。吃完飯後,你若有什麼話想要對八皇子說的,可一定要說清楚……山中清苦,這一別,可不知多久才能重聚。」
聽彭逍遙這麼說,羅的心中竟然略有一絲不安,道:「我大哥今日就要走?不會吧,他第一次到你們……咱們這裡來,怎麼著也得住上個把月吧。」
彭搖了搖頭道:「不知道,適才觀察八皇子顏色,他似有什麼心事,想必不會久待……若要是能多留些日子,那也是好的。」
羅凌浩在彭的引導下,二人並排向迎賓閣走去。
彭突然嘆口氣,道:「師弟,你那個大哥,真是好大哥,真羨慕你,有這麼好的大哥。」
似乎知道羅凌浩與諾極就要分別,他比羅還不捨得。
他這話,勾起了羅與諾極的朝夕相處,羅喃喃道:「是啊……大哥他……——?哎?不對啊?師兄你怎麼知道我大哥對我好?」
羅凌浩突然倍感詫異,他感覺彭逍遙對自己和諾極的熟悉遠勝初識。
彭卻答非所問道:「師弟,你放心,我希望自己能有一個像你大哥一樣的大哥,可是如果沒有,我就做這樣一個大哥,以後我會像你大哥一樣照顧你,照顧得比他還要好。」
羅凌浩看著彭真誠地望著自己,一下子被他的這種誠意深深打動了,一時之間也不再去想剛才的問題。
說話間,兩人進了迎賓閣。
本來羅凌浩還要說話,彭卻示意他禁聲。
閣內排場很大。
桌子拉得很長。
席間約莫近五十人。
長桌一端坐著重九和諾極,二人面南背北。
身旁各留出兩個空位。
彭逍遙與羅凌浩二人一聲不吭,分別落座。
重九沒有說話,整個閣內鴉雀無聲。
只有送菜師傅來回送菜及盆碗相碰的雜音。
桌上菜肴的器皿也很別緻。
沒有盤子。
每個人桌前都是擺放各式各樣的小碗。
碗中盛放各式菜肴。
每種菜色人前各一碗。
幾大盆相同的熱湯擺在長條桌的正中。
湯的顏色濃厚醇正,香氣四溢。
聞起來像魚湯、又像雞湯,又像是湯中加入不少藥材和說不出的調味小料。
惹得羅凌浩飢腸轆轆,直咽口水。
心中默念:還不吃飯?還不吃飯?
等人全部到齊,重九對諾極笑道:「八皇子,我座下一共四十八名弟子,有十餘名弟子下山試煉,至今尚未歸來,所以請他們的大弟子暫代其位,其餘弟子現已均在席中。
我觀中膳食的一大特色,就是不令本門弟子做膳。
我們長年請用江湖中南北名廚,親自料理觀中弟子們的餐飲。——八皇子放心,雖然是江湖朋友介紹,但全部都是靠得住的朋友。——他們雖然曾是各名店酒樓的大廚,可給我們做的都是各自家鄉的小菜。我們吃的不是口味,而是風味。」
他說完這番話,突然斂起笑容,說了聲「盛湯」。
眾弟子忙起身從盆中盛了碗湯。
重九給諾極盛了一碗,又給自己盛上一碗。
羅凌浩也是手忙腳亂地胡亂裝了一碗,正要喝呢,發現所有人盛完了湯以後,並沒有再動,全都在目不轉睛地看著重九。
他趕緊把盛湯的碗又重新放下,窘迫至極。
他從進入這迎賓閣中,就感覺氣氛非常。
從落座到現在,渾身不自在。
眼前沒飯菜的時候,倒也不怎麼覺得餓。
可這麼多珍饈美味擺在眼前,就是不能動。
簡直是一種折磨。
在羅看來,他非常不願意經歷這種大場面。
在衛隊的時候也是一樣。
他喜歡那種,訓練以後,大家哄搶飯食的氛圍。
沒有領導在旁,無拘無束。
其實皇家的膳食是管夠的。
吃多少都無所謂
但是他們衛隊長期以來形成一個傳統。
每次飯前固定幾桶飯菜,決不會再去御膳房多要。
誰搶著是誰的,誰搶的多,就吃得多。
你要嫌吃得不夠,還可以搶沒吃完的。
所以搞得衛隊人每次吃飯都跟打劫一樣。
但打劫又沒有這番其樂融融。
大家在搶奪笑鬧中吃完了飯,也盡了玩耍之興。
一日三餐,一天三鬧。
隊友間的情誼全繫於此。
正想著,只見重九對諾極言道:「觀中不興飲酒,這也是觀中特色,八皇子別見怪,今日老夫以湯代酒,為八皇子接風洗塵。」
話音剛落,除羅凌浩以外,席間所有弟子同時站起,舉起了湯碗。
重九和諾極也是相對緩緩站起。
羅凌浩這才反應過來,尷尬地起身,又發現忘記拿碗。
等端起碗來的時候,重九諾極已經客套完畢,眾人又開始重新落座。
整個場面中,羅凌浩的節奏顯得極其不協調。
羅心中暗罵:他么的事先排練過的么?唯獨就瞞著老子一個。
好在席間的規矩也不算多。
這一碗湯敬完,大家就開始各自用起齋飯來。
重九的飯量明顯不大,只吃了幾口,就在席間說話。
每次他一說話,眾人就停止用膳,目不轉睛地看他。
每次眾人一停止用膳,羅凌浩就不得不被迫也停下來,心裡一肚子草泥馬。
但是他也在悶著頭用心聽著重九所說的話。
講話內容大概是這樣:
落神宮是武林中第一大門派,門中傳承的劍法其實各有不同,好多弟子是慕名而來帶藝投師。
但是在武林中,落神宮的劍法有一個普遍的尊稱「劍聖訣」。
創始人正是天化老人本人。
天化老人成名以前,家傳武學淵源博大。
他集成各大名門正統武學於一身,自創了一套適合自己風格的劍法套路,為的是行走江湖保命防身,當然也為行俠仗義揚名立萬。
總之是出於實用目的考慮,所以並沒有對自創的劍法進行命名。
等自立門戶之後,才將自己這套行雲流水的劍法逐一拆解開來,用以配合統一教學。
「劍聖訣」的入門劍法是四平劍法,初級,四百招,包括兩百招基本劍法,和兩百招基本劍法的混合劍法,要把一招混合劍法使得像一招基本劍法,方為大成。
因為後面兩百招全部依賴前面兩百招作為基礎。
所以重九在這裡強調,基礎很重要。
其後是八穩劍法,中級,八十招,以防禦為主,前五十招為基本防禦劍招,後三十招,為前五十招的組合劍招,要把後三十招中的每一招使得像前五十招的每一招一樣,方為大成。
所以重九在這裡又強調,基礎很重要。
其後是十方劍法,高級,十招,一般弟子止步於此,劍法以殺人為終極目標,招招斃命,
且最後一招是同歸於盡的招數。
前面所講的三種劍法以體力為主。
但是只要是入門三年以上的弟子都懂得,這三套劍法雖然是以體力出招,可每一招的威力均源自體內的精力,精力不足,出招沒有韌勁;精力不濟,出招沒有後勁。
所以如果精力不足者學習此劍術,雖然有劍招,卻得不到劍招的精髓。
也正是因此,他們才深深懂得,成立短短几十年的落神宮何以成為武林中最強門派——每一個弟子的選拔都為嚴格的考核制度所限制。
而考核的核心就是對體內精魄的測試。
強者會留下,弱者則被大浪淘沙。
一個強大的團體之所以恆強,不是靠什麼神兵法寶坐陣,而是它善於發現和挑選強大的人入團,讓其他的團體直接輸在了起跑線上。
大家從正午開始吃飯,吃到傍晚,這頓飯還沒有吃完。
主要重九實在太能說了。
而且只要他一說,大家就得停下來看他。
大家一停下來看他,他立馬來了精神,愈發能說。
由此就形成了一個也不知道是惡性還是良性的循環。
整個飯桌上,大家都在吃飯,就他一個人在說。
整個飯桌上,大家都想吃飯,就他一個人想說。
結果大家就只能吃一會停一會,就都沒吃飽——習武之人那飯量肯定不能小了。
加之觀中個個都是精壯男子,按照這種吃吃停停的節奏,誰也不可能吃飽,反而愈發想吃。
所以吃飯的時間就被拉長。
所以重九說話的時間也被拉長。
所以吃飯的時間愈發被拉長。
由此就形成了一個也不知道是惡性還是良性的循環。
當然席間還有一個人吃的也不多,一直在靜靜聆聽。
那就是八皇子諾極。
他倒不怎麼想吃飯。
他想走。
因為天色已晚。
因為他發現,重九的話,其實說得已經差不多了,再說下去,還是原來那些。
如果再聽下去,重九大有要把剛才說過的話再來一遍的趨勢。
這麼個說法,說到天荒地老也說不完啊。
他甚至懷疑,重九爺爺是不是因為年邁,記性不大好了,明明剛才已經說過的話,居然又原模原樣地重複了一遍。
然而他並不知道,他只是多聽了一遍而已,席間的弟子,年紀最小的,也聽了至少十年以上了。
然而羅凌浩並不知道,他也要這麼聽上三年……
如果羅凌浩知道這個未來既定的事實,估計他現在會從飯桌前跳起來。
但是比他先忍不住的是諾極,他緩緩站了起來。
同時觀察著重九的顏色。
他想,若是重九面露不悅,他就立刻解釋要如廁。
諾極並不怕重九,但是他已經把自己的發小交到了重九手上,決不能得罪重九。
然而重九比他想像得要自覺——畢竟他只是喝了口湯,沒有真的喝酒。
他一見諾極起身,自己也趕忙站起,道:「今日八皇子大駕光臨,老夫興緻一高,話有點密了,八皇子勿怪啊。」
諾極趕緊客套:「重九爺爺您這說的是什麼話,您是不是拿諾極當外人了。諾極只是適才湯水喝得有點飽,需要方便一下。」
重九忙吩咐彭逍遙:「逍遙啊,趕緊帶八皇子去清雅間。」
羅凌浩聽到這話,剛喝進去的一口湯差點沒噴出來。
我去,清雅間!
打從入大堂開始,什麼春草庭、柳梢坊、踏雪園、凌雲齋,再加上現在這個迎賓閣,這都還可以接受。
可是你管一個糞坑叫清雅間,這是不是有點過了?人世間還有臭的地方嗎?
諾極倒沒覺得這名稱有什麼古怪。
跟隨彭逍遙離開。
二人一路無話。
諾極對這個逍遙很感興趣,他非常想要知道,這個逍遙的武功究竟高到了何等地步。
可是彭逍遙對諾極十分恭謹,倒是讓諾極不好自降身份與之親近。
加上這一路,從迎賓閣到清雅間,距離並不長。
還沒找到聊天的機會,就已經走完了一個來回。
不過由此倒也看出落神宮這座道觀在設計上的合理性:
用後來羅凌浩的話說「吃完了就能拉,方便吃方便拉,啦啦啦,很人性。」
諾極一想,算了,反正他跟小耗子朝夕相對,將來肯定是小耗子死黨。
小耗子的死黨,當然也能為我所用。
諾極回到座位上,並沒有落座,索性藉機拱手道:「重九爺爺,天色已晚,不敢再行打擾,諾極這就告辭,將來有機會,諾極再來看望爺爺。」
重九拱手回禮道:「八皇子,天色已晚,不宜出行,八皇子乾脆暫且住下,明日吃了晨齋再趕路如何?再說你現在離去,你這小兄弟、我的新徒弟,肯定也不捨得。」
諾極心說話:還吃?照這個吃法,明天早晨也能吃到天黑!
諾極道:「重九爺爺,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今日離去,明早離去,都是一樣的;我兄弟捨不得我,我也捨不得我兄弟,今日捨不得,明日捨不得,都是一樣的,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重九聽他這麼說,也就不做挽留,只重複道:「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好,果然有大丈夫的氣魄!」
他繼而對四下里一喝:「眾弟子聽令!」
席間弟子全部站起,這次連羅凌浩也沒落下。
「隨八皇子出觀!」
諾極、重九、彭逍遙、羅凌浩,及一眾弟子,出觀後走了很長一段路。
之後,眾人停了下來。
諾極看了看羅凌浩,將腰間的玉佩解了下來,問道:「重九爺爺給你的那柄寶劍呢?」
羅凌浩從後腰間拿出。
諾極用玉佩的繫繩拴住羅的寶劍,邊拴邊喃喃道:「這個玉佩也是辟邪之物,和你的寶劍有緣,正好湊一對兒……其實我主要覺得這個玉佩的掛穗兒很好看,給你當劍穗用吧。」
「以後不在皇宮,不要睡懶覺哦。」
「盡量不要錯過用早膳哦。」
「空腹進食,要先喝粥哦。」
他沒話找話地說著,這話顯是說給羅凌浩聽的,但聲音輕得如同在自言自語。
羅凌浩突然忍不住,一把抱住諾極,「哇」地失聲痛哭起來。
諾極沒有動,只是任淚水從眼眶中滑出,平靜地看著羅凌浩哭。
等他哭夠了,諾極語氣決絕地說道:「從今天開始,靠自己吧!」
說完,推開了羅,轉身欲離去。
重九卻上前叫住了諾極。
諾極不明所以,欲問緣故,就覺眼前一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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