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有趣的那個男人，死了。

引子

「我想要過他的人生，那是每一個男人的夢想。他去過那些你我一生無法去到的地方，吃那些我們一生也吃不到的東西，見那些活在傳奇中的人。他是世界上最有趣的男人，現在他死了。」

—— 美版《GQ》雜誌

一壺咖啡，一杯冰塊，一罐煉乳，把過濾好的咖啡倒在玻璃杯中的冰塊兒上。咖啡和杯底的牛奶緩慢混合著，像是在催眠，看著高興，喝著感覺會更好，當黑色的咖啡從冰塊的縫隙中滴落，繞著冰塊兒輕柔的打著旋兒，幾股上黑下白的細流融入牛奶中時，我感到越南人正做著我夢寐以求的事，我墜入了愛河，我永遠不想離開了。

—— Anthony Bourdain《廚師之旅》

▼

神人波登

2004年我還在新東方教書的時候，有時候早上要很早去坐校車，那真是一個非人的起床時間。唯一能讓我高興起來的事兒，就是一邊聽著David Bowie的歌一邊用安東尼波登的方法做一杯越南冰咖啡。咖啡的香融合煉乳的甜，在那個完全不顧及什麼營養和體重問題的年紀，像注入靈魂的強心針，灌下去，管一天。

十四年後的某個深夜，電腦一角的breaking news忽然顯示：安東尼波登在法國某旅館自殺身亡。 感覺像在做夢。為了確認這個消息，我起身到廚房，在凌晨三點的北京，按照大廚的方法，給自己做了一杯同樣的越南冰咖啡，那個甜度那個卡路里，對四十歲的我而言，過了。但是，wtf，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男人居然走了。

當然，大廚時時在死去：路易十四的廚師Vatel因為海鮮沒有及時運達就用利劍刺穿了自己的胸口，最終當遲到的海鮮送到門口時，他還在汩汩地冒血呢；1991年，法國勃艮第名廚Bernard Loiseau因為謠言說他的餐廳La Cote dOr要被摘掉米其林三星，憤然吞槍自盡，結果死後四天，才發現摘星是謠言一場。

可波登不一樣。波登是自家兄弟，是離經叛道的花花公子叔叔，是半夜爬窗帶你出去釣魚，然後回家陪你一起挨老媽罵，和你一起偷偷吐舌頭做鬼臉的老爸。是作家，是大廚，是記者，是這邊廂和奧巴馬一起吃粉，下一秒就和緬甸老農相對抽煙的神人。

神人不會死，不該死，不應以這樣的方式死。但是，那是我們凡人的想法，神人之所以神，就是他們總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包括選擇自己的死亡方式。走遍世界，無路可走，為何不去看看天堂是什麼樣子？在對一切饜足的時候，果斷下手，我也喜歡。

It seems that the more places I see and experience. The bigger I realize the world to be.

牡蠣之緣

1966年，波登夫婦帶著兩個兒子到法國旅行，吃光了所有的食物，喝光了所有的水，大兒子安東尼波登還是覺得餓，漁夫聖熱先生問道：誰要 挑戰牡蠣？弟弟嚇得退縮了，哥哥則瀟洒站起身，臉上帶著微笑，主動提出第一個吃牡蠣。波登後來在書中寫道：

那是我生活中最難忘的甜蜜時刻，儘管後來還經歷了很多個第一，比如第一個女友，第一份工作，上高中的第一天，出版的第一本書，但是那一刻比我一生當中後來許多第一都更加讓人難忘。

聖熱先生招呼小安東尼來到船邊，遞給他一個剛從海里撈上來的大牡蠣，並且用一把扁平的刀子把牡蠣撬開，那牡蠣還活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小安東尼把它拿在手裡咬了一口，然後吸溜一下就吞了進去，如海水般咸，帶著特殊的肉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波登嘗到了未來的滋味，從那以後一切都不一樣了，所有的一切。

波登起先在瓦薩文理學院念過兩年，要知道，那可是培養出過梅麗爾斯特里普、簡方達和傑奎琳肯尼迪的地方，不過和許多浪子一樣，他和那個地方格格不入，做了許多招人討厭的事情，比如有天晚上，用一把劍砍倒了將近一英畝的紫丁香花，為得就是討當時女友的歡心。

為了報復瞧不起他的瓦薩同學們，也為了證明自己，波登入讀了美國廚藝學院（Culinary Institute of America），瓦薩同學們都覺得他腦子被驢踢了，波登說：反正我做什麼決定，他們都會覺得我不正常的，那就讓他們說好了。畢業之後輾轉在不同的餐廳當廚師，最終在1998年成為紐約Brasserie Les Halles的主廚。

I dont have to agree with you to like you or respect you. You neither.

▼

為廚一日

每天,主廚波登在六點差五分自然醒來，邊抽煙邊想著當天的特餐和備料單：25箱沙拉菜，18箱土豆，兩箱牛裡脊肉，成千上萬磅的肉骨頭，蔬菜，海鮮，乾貨和奶製品，如調遣千軍萬馬的羅馬將軍，張愛玲說過的大考前的心情。

邊刷著牙，邊順手打開淋浴，吃下一天當中的頭兩片阿司匹林，腦子裡回想著儲藏室裡頭一天還剩下什麼，需要處理掉什麼用什麼做特價菜之類的。妻子南希起床做咖啡，兩人一起喝完咖啡，若有若無聊起體育賽事和交通狀況。

走到百老匯街，鑽進一輛的士，心中想著烤金槍魚，蛋黃，橄欖紅醬，加烤土豆和烤蘆筍。像往常一樣，波登第一個到達餐廳。送貨的不斷來找他簽字，他根本沒有時間檢查所有東西。當然，如果東西不好，波登就會打電話過去破口大罵：你這個狗娘養的。

剛到中午12點，客人就已成群結隊而來：一份小豬肉卷，兩份血腸，一份煎炒肝和一份野雞，於是大家開動起來。在濃縮鴨肉糖醋沙司的時候，錄音機里死亡男孩正唱著超速濃縮，波登側身給甜點師傅騰個地方，好讓她在煮麵鍋的蒸汽上融化巧克力。大廚大概要這樣一直轟隆隆忙到午夜。

結束之後，波登沒有馬上回家，他去了50街和百老匯交界處。下了車，走進地鐵站商場里的西伯利亞酒吧，那是一間簡陋的小屋子，酒是用塑料杯子裝的，音樂則震耳欲聾。也許你現在去，還能幻想出當年波登高大但是略顯落寞的背影。

1985年，波登娶了南希為妻，這段婚姻維持了二十年；2007年，波登再婚，新娘是Ottavia，同年兩人生下一個女兒，為了女兒，波登戒了煙。2016年，兩人結束了九年的婚姻，而波登的新任女友是義大利著名演員Asia Argento.

You learn a lot about someone when you share meal together.

周一不要點魚，因為那個時候的魚一般都擱了四五天了，不怎麼新鮮。

荷蘭酸辣醬簡直是細菌培養皿。

所謂早午餐其實就是過期的零碎食物，以及12美元兩個雞蛋，外加一杯免費的bloody marry酒。

如果一家餐館的洗手間很臟，我不會在那家餐館用餐的。

牛肉，土豆肉餡，馬鈴薯餅，智利特價菜，對我而言，聽上去都像是剩菜。

廢物利用是烹飪業由來已久的傳統，魚和肉都要花錢的，為了能夠完成主廚的食物成本百分比，每一片切好的食物和組合食品都必須要能夠賣到其成本價的三倍甚至四倍的價錢。

把大量食物塞進一隻足夠長的鵝，使它的肝臟膨脹起來，超出正常體重，這就是你們所吃的鵝肝了。

以上這些辛辣點評，來自波登1999年發表在《紐約客》上的文章，名為Dont Eat Before Reading This。而後，波登把這篇文章變成了2000年的一本書《廚室機密：烹飪深處的探險》，翻譯版的封面上他瘦得像個猴子，留著毛克利（森林王子）式的中分長發。

這本書很快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賣出超過一百萬冊，波登真正意義上一夕成名了。隨後又寫了三本書：2001年的《廚師之旅》以及2006年的《胡亂吃一通》，以及2010年的《安東尼波登半生不熟：關於廚藝與人生的真實告白》Medium Raw: A Bloody Valentine to the World of Food and the People Who Cook.

Skills can be taught. Character you either have or you don』t have.

雲遊四方

作為美食節目主持人的波登，吃下過很多奇怪的東西：北非的羊睾丸，墨西哥螞蟻蛋，越南眼鏡蛇，比貝爺吃得還猛。這些東西往往佐以烈酒，和當地人一起，在談笑風生間咽下去的。猛烈如他看向鏡頭的眼神，辛辣如他在節目中說出的金句。

2006年7月，波登在貝魯特拍攝最新一集的《波登不設限》，剛好當時以色列和黎巴嫩發生衝突，波登和他的團隊之好由美國海軍陸戰隊掩護撤離。這段遭遇後來被他放進了紀錄片里，並且因此獲得了2007年艾美獎提名。

這樣的搏命經歷在波登的職業生涯中不算少數，在他的《廚師之旅》中，有這樣一段關於越南公路的描述：

一輛租來的小型貨車正沿著一號公路全速賓士，趕往越南港口城市。我和菲利普一起坐在後排，車子一路響著，喇叭飛馳在道路中心線上，朝不斷接近的車子直奔過去。

前方約一百碼處，一輛水車正從反方向快速開過來，也瘋狂地響著喇叭，根本沒有讓路的跡象，林翻譯坐在副駕駛上，兩個攝像師坐在我們後面，我確信我們隨時都會沒命的。

這樣的瘋狂經歷對於波登來講恐怕是家常便飯，觀眾和讀者所看到的，往往是他以極大熱情（起碼看起來是這樣）投入到世界各地的美食之旅中：在湄公河三角洲深處，從一個可樂瓶子里喝越南產的「月光牌」飲料；在葡萄牙北部的一座農場看屠宰一頭豬的整個過程；把油炸小鳥的整個身子全部吞下去，像食人魚那樣。

波登和奧巴馬一起吃粉的那個位置已經被餐廳老闆供了起來，便於每年像拜佛一樣膜拜。兩個中年男人，對坐，一人一瓶啤酒，對瓶吹，把河粉換成炸醬麵再加兩瓣大蒜，地點移到北京任何一個小館子，也是合拍的。你也需要這樣的夜和這樣的朋友，還有不介意你的蒜味兒和你熱吻的女友。

If you』re twenty-two, physically fit, hungry to learn and be better, I urge you to travel – as far and as widely as possible. Sleep on floors if you have to. Find out how other people live and eat and cook. Learn from them – wherever you go.

凌晨三點鐘

波登喜歡這樣的生活嗎？我們無從得知。《阿飛正傳》里無腳鳥的故事，我們聽過很多。人們羨慕無腳鳥能去很多地方，但恐怕不明白無法停下來的恐懼。波登本人的真實想法，也許在《廚師之旅》的最後，我們大概可以略知一二。

在那一章中，波登正坐在法國西印度群島某處的一把沙灘椅上，他蘸著濕濕的黑墨水，在一本黃色的拍紙簿上潦草書寫著。在這裡，他可以不受世俗紛擾，沒有旅途顛簸，一直呆在某處靜靜吃東西，寫下對妻子的思念。他這樣寫道：

第一次來這裡還是80年代，那時候我一直在戒毒。我和妻子在這裡度過了蜜月，用完了所有為結婚籌備的錢財，海灘留給我們的是曬得黝黑的皮膚和一種快樂的感覺。我們已經完全愛上了這座小島。儘管我們已經身無分文了，但還是甜蜜地手牽手沿著海灘漫步。

我在想，我不是那位粗野固執，愛吹牛，喜歡控制人的廚師托尼，也不是那位窮困潦倒，神經兮兮，嘩眾取寵，談資頗深的作家托尼，而是一位比較安靜的，充滿喜悅的，被日晒中了暑的，親切和藹的丈夫托尼,這是40年里南希見過的最棒的我。

2018年6月7日的晚上，波登沒有像往常那樣和團隊一起吃晚餐。第二天早上，也沒有出現在酒店餐廳和大家一起吃早餐。同事打開房門，發現他用浴袍的腰帶，把自己懸掛在酒店的卧室里。沒有遺書，什麼都沒有。那種在黑夜裡懸掛自己的方式，很像咖啡一點點融入冰塊下的煉乳。

寫完這些，我站起來，點燃了一根煙。對，我第三次戒煙又失敗了，但是相比於這個男人的離去，這些又算什麼呢？我想對每個說他自殺很自私的人豎中指，想拉黑每一個借寫他而宣傳如何預防抑鬱症的公眾號，那種特別亮的地方的陰影，很少有人真的懂。

Travel isn』t always pretty. It isn』t always comfortable. Sometimes it hurts, it even breaks your heart. But that』s okay. The journey changes you; it should change you... You take something with you. Hopefully, you leave something good behind.

尾聲

安東尼波登在他的美食節目《Parts Unknown》的最新一集也是最後一集中，一語成讖地說了如下這段話：

To fall in love with Asia is one thing, to fall in love in Asia is another. Both have happened to me. The star ferry to Kowloon midnight. The lights of Hong Kong behind me. Its a gift, a dream, a curse. The best thing ,the happiest thing, yet also the loneliest thing in the world.

再見，大廚，再見。

更多內容，歡迎關注 微信公眾號：剛好讀書會（ID：ganghaoreads） ，我們在這裡等你，一起品味經典，慢下來，讀世界，感受美。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