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之城(2)
來自專欄時空纖維叢
第一章 通天塔(上)
上一章:序章:真實之外
【序章後兩年】
催促人們離開的音樂聲第二次響起,圖書館裡的黃色燈光依然明亮,不過學生們已經開始披上厚重的外套陸續離開,寫滿艱深公式的草稿紙堆滿了角落裡放置的幾個垃圾桶。
只有一個身影還恍若無事的坐在座位上,珍惜著他在這裡的最後幾分鐘。
陳曦最後拿出自己寫在一張紙上的備忘錄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徒勞的試圖發現或補救那些他可能會因為粗心犯下的錯誤。
給家人的郵件早已寫好,將在第二天早上自動發送。他在郵件中儘可能簡短的解釋了自己擁有的「反物理能力」——他一直不大願意在其他人面前自稱巫師或術士,因為他認為這會給出一些帶有神秘主義色彩的暗示——還有他將不得不暫時離開的事實。
隨著力量的增長,他對周邊世界產生的影響已經很難繼續被很好的隱瞞下去了。在精力足夠集中時他可以很好的控制自己的力量,但有時候僅僅是一些簡單的願望就足以造成讓人抓狂的反物理事件。在他踢球時足球經常會在空中突然出現反常的旋轉或者走出完全不合邏輯的移動軌跡;在他因為天氣炎熱而煩躁時四周的溫度常常無理由的突然降低……最嚴重的一次問題出在今年夏天,在一段陳曦的情緒極度低落的日子裡,天氣預報中會持續一周的晴朗天氣變成了連綿不斷的陰天和一晚上幾乎失控的暴風雨。事後氣象專家們無論如何都給不出說得通的解釋。
「除非有大量的蝴蝶同時在精確的位置扇動了翅膀。」他們都這麼描述那段時間的反常氣候。
也正是那次導致了氣候問題的情緒波動堅定了陳曦離開他所熟悉的一切的決心。無論他做了多少實驗嘗試探究魔法的原理,都不能改變他對幾個重要問題一無所知的事實。他不知道人與魔法的相互作用方式,不知道自己的能力上限在哪裡,也不清楚如果失控的話最嚴重的後果會是什麼。如果他的低落情緒就可以導致一次波及上千平方公里的反常氣候的話,鬼知道那些他很可能必將經歷的,更嚴重的情緒波動會導致什麼問題。地震?颱風?海嘯?他不敢在這方面做出任何預期,只能承認自己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枚當量巨大的定時炸彈。
那麼,為了保護他身邊的一切,也為了保護他自己,他必須離開。
放在身後的背包里已經裝滿了所有他需要的物資。陳曦聽從了這兩年多以來一直和他通過一張透明的信紙聯繫的那個神秘人的建議,沒有攜帶任何多餘的重量。背包的大部分空間被一台太陽能充電裝置,一台筆記本電腦,一些備份的元件,兩台電紙書閱讀器和幾塊固態硬碟佔滿,他在這些電子設備里幾乎備份了清華圖書館裡所有他可以接觸到的資源。餘下的空間里裝了一些衣物和一本其貌不揚的小冊子,他的日記。
陳曦習慣性的把日記從包里拿了出來,再一次翻開。他並沒有真的在讀它——他這麼做的次數實在太多以至於他已經能把其中的大部分內容背下來了——只是一次次地翻動著因為過於頻繁的閱讀已經有些卷邊的書頁。不知為什麼,這種做法總是可以給他帶來一些虛幻的安全感。他可以透過那些字跡感受到這麼長時間以來他在這本小冊子上傾注的智慧與心血,它記錄著他做過的所有關於自己的能力的實驗與一次比一次深入的哲學思考,用藍色的墨水寫下的鋒芒畢露的字體忠實的反映出他在面對自己的力量時從不安到接受,再到試著控制這些力量的過程。
日記本里還記錄著他的各種離奇的夢境。在這些情節和主要元素相似的夢境連續不斷的重複了兩年多之後,他不得不承認這些夢境很可能攜帶著某些十分重要的信息。但那些夢境都太過詭異太過超現實,牽扯到的意象不是完全不可理解就是和陳曦知識面內的所有事物都扯不上半點關係:奇異的材料建造的不滿足歐幾里得幾何學的城市,一襲白衣的說著某種不同於他所了解的任何語言的人形生命體,用水晶做劍柄的泛著虛幻的光輝的十字長劍,從地面燃起的逐漸向被綁在柱子上的他蔓延的烈火,散發著某種看起來十分黑暗的力量的倒置的黑色五芒星……
他曾經因為這些夢境而廢寢忘食地思索了幾個月,絕望地試圖找出些線索,也曾把相關的問題拿去問過那張信紙背後的神秘人不止一次(當然,不是夢境本身,他還沒有那麼輕信),卻一直沒有得到任何答案。最終他不得不把關於這些夢境的問題暫時擱置,只能在日記中專門劃定了一片區域用以記錄關於它們的新的信息,等到真正進入所謂的魔法世界,有了更多的背景知識之後再進行更進一步的探索。
總而言之,無論這些實驗和思考有沒有得到有意義的結果,這都是他的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科學研究,是他在作為一個看到了如今的物理學背後的真實世界的科學家的成長路上走出的第一步。
陳曦笑了笑,把日記本也放進了身後的背包里。閉館的鈴聲響起,頭頂溫暖的淡黃色燈光在逐漸熄滅。他站起身,套上了一件深灰色的長風衣,背包被他挎在了左肩上。走出圖書館之前他又回頭看了一眼,眼神中的不舍已經被平靜取代,隨後便快步走進了燈光照不到的夜色之中。
是時候告別了。
陳曦朝著一個方向走了很久,身邊的燈火隨著他的前行越發暗淡,而頭頂的星空則一點點清晰起來。冬夜的銀河沒有夏夜那般明亮璀璨,只是作為一條奶白色的模糊光帶懸掛在閃爍著寶石般紅色和藍色光芒的群星之間。距離雙子座流星雨的輻射峰值只有不到二十四個小時了,他敏銳的雙眼每隔幾分鐘都會捕捉到一道一閃而過的藍綠色的光輝。他一邊前行一邊仰著頭欣賞著在平日的喧囂里極難見到的滿天星斗,彈動的手指讓冬夜平如鏡水的空氣蕩漾起微風,將他的黑色捲髮從額前微微揚起,露出清秀的眉目,平靜的雙眼中倒映著漫天星河。
在他看到第十七顆流星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十一點三刻,他走到了郊外的一處田野中,放眼望去沒有半點燈光。陳曦拿出手機確認了自己的位置,然後找到一處田埂坐了下來,裹緊身上的風衣以抵禦逐漸漫上身體的寒意。這是他和那個通過一張奇特的信紙與他聯繫的神秘人物約定好的見面地點,他現在需要做的只有等待。
手錶上的三根指針終於重合,陳曦從田埂上起身,略微集中精力調高了自己身邊空氣的溫度。他抬起頭,恰好又看見一顆明亮的藍綠色流星自天頂滑落。
所以這就是他成年的日子了,他想到。他忽然想做一些看起來和自己的年齡與性格不太相符的事情,一些他平日里會因為其他人的注意而不敢去做的事情。不過如今他所了解的整個世界都已經成為了歷史,他和他的天賦都自由了。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在心中刻畫那顆流星在空中高速飛行的情形。然後張開雙手,把身體交給那種在他心中逐漸明晰的感受。他感到衣襟在身下擺動,似乎連現實本身都在他的意志之下扭曲。他聽到狂風在高空中呼嘯,那顆流星突然在空中停了下來,並幾乎在同時朝著一個不同的方向再次加速。藍綠色的光點畫出一道道完全不合常理的弧線,連接成『happy birthday』的字樣,像是上帝手中握著的沾了墨水的筆尖。
「生日快樂。」他對自己輕聲說,嘴角掛上了一個微笑。直到另一陣並非源於他的意志的微風在他身邊揚起,他才意識到一個人影借著夜色的掩護來到了他的身邊。
「你遲到了。」陳曦說,他甚至都沒有轉身:「兩分鐘。」
來者沒有說話,他走到了陳曦身前幾米的地方,黑色的斗篷幾乎要拖到地面上,長發在星光下閃爍著一種迷離的光芒。他低著頭,在黑暗下只顯出他的面目的模糊的輪廓。
陳曦遲疑了幾秒鐘,感覺對方在聽到一些特定的信息之前是不會主動開口的。於是他補充道:「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你在我們的社會裡隨處就能碰見的不願意思考的傢伙,我沒有向你索要身份證明只是因為這沒有必要。我信任自己對物理學前沿的了解,而在我的認知中並不存在一種體積小到可以藏進斗篷內部的單兵飛行裝置。所以我面前的人一定是一個魔法師,巫師或是術士——隨你怎麼說吧——如果這種人對我有惡意的話,早在注意到有人前來之前我就已經被放倒了,所以我還不如假定你就是我要等的那個人。」
面前的人抬起了頭,嘴角勾勒出一個不自然的弧度。「不夠聰明,不過還可以原諒。」他向前走了幾步,讓陳曦可以看清他的臉。
這個男人很高,比陳曦還要高上接近十厘米,頭髮呈現出一種少見的暗金色。他的年齡看起來像——不,陳曦認為對他的年齡的任何猜測都是不負責任的,他第一眼看上去像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卻又有著一種這個年齡段的人絕不會有的神色。這種神色陳曦只在鏡子里看到過兩次,面前的男人那灰色的雙眼背後像是一片虛無,卻又似乎包含了整個宇宙。
陳曦下意識地把左腳向後撤了半步,擺出一個更適合發力的姿勢,他能感到狂風在他的身邊蓄勢待發。
「呵,」來者發出一聲乾笑:「你現在明白我剛才說的是什麼了吧。」
陳曦苦笑一聲,放鬆了有些緊繃的神經,空氣中那股蓄勢待發的力量也隨之消散了。
「沒關係的,我不會指望你最初就具有那些極為稀有的必要素質。現在也沒有必要在這些事情上浪費時間,」他輕輕咳嗽了一聲:「在你們的世界裡我所用的名字是Daniel Jackson(丹尼爾 傑克遜),出於某種我現在不太好解釋的原因,我擁有一個教授的頭銜,並且暫時還不能告訴你我的真名。今天我來的目的只有一個,把你帶回那個你真正屬於的世界。」
陳曦沒有答話,部分是出於這個自稱丹尼爾的人所說的話並沒有提供什麼他還不知道的重要信息(除了那個名字,不過他也承認了這甚至都不是他的真名)。另一部分原因是,他不清楚面前這個人有沒有在準備一個傳送門法術之類的東西,以及如果他打斷了準備進程的話會發生什麼。
而且……為什麼這個人會給他帶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呢……
他不清楚這種感覺應該如何描述,那似乎只是一種強烈的暗示,讓他認為這個人和自己之間存在著極強的關聯。陳曦以一種複雜的目光看著面前的人,就像是見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不,這不準確,就像是見到了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失散多年的一部分。這個人就像是他的同構,像是他在一面有著不那麼平凡的映射規則的鏡子之中的倒影。
為什麼呢……
「陳曦先生,我可以假設你已經掌握了飛行這一基本技能嗎?」自稱傑克遜教授的人說。
好吧,一個顯而易見的可能解釋是由於魔法原理的某種特性,任意兩個巫師見面時都會產生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這個想法也很容易驗證,只要等幾個小時——或許是幾分鐘,萬一巫師們真的有傳送能力呢——就可以了。
等等——
「呃……」陳曦把剛剛亂成一團的思維完全拋到了一邊,然後再一次告誡自己不要在那些奇怪的主觀感受上浪費太多時間和精力。他感覺自己用了整整兩秒鐘才理解了傑克遜教授提出的問題,然後——
「飛行,你在開玩笑嗎?這裡可是北京!防空導彈的反應時間——抱歉,當我沒說。」
他還沒有把這句話說完就後悔了,巫師們一定是有一些防止自己在飛行時被防空雷達注意到的方法的,畢竟現在他面前就站著一個剛剛從天而降的巫師——而且顯然並沒有被地面防空火力找麻煩。
傑克遜教授的嘴角抽動了一下,看起來有點被逗樂了。「那麼看起來我們只能在這裡額外花費一點時間了。」
飛行術,傑克遜教授解釋說,可能是現存的最簡單,門檻最低,實用性最高的法術之一。飛行在巫師看來和走路一樣尋常,成功施展這個法術甚至都不需要咒語(「為什麼施展法術需要——」陳曦在自己的好奇心造成更多的麻煩之前停了下來),只要有足夠的想要脫離重力控制的願望就足夠了。很多巫師甚至在能夠在地面上正常跑動之前就已經掌握了初步的飛行技術,也就是說,對陳曦來講,掌握這個法術只需要幾分鐘。
在聽完關於飛行術的解釋之後,陳曦非常非常慶幸自己從十二歲之後就再也沒有認真的嘗試過單純依靠冥想擺脫地心引力,不然他根本不敢想像自己會引起多大的騷亂。
然後他開始試著飛行。像傑克遜教授解釋的一樣,只要你肯付出一點點實際的努力,戰勝地心引力就異乎尋常的簡單。他只用了不到一分鐘就從地面上漂浮起來,又用了差不多長的時間去掌握基礎的動作模式,隨後便開始嘗試那些更為「激烈」的技術動作。
大概五分鐘之後,他從空中落回了地面上。一種出於習慣的思維模式在腦海里揮之不去的盤旋。
好吧,看起來最簡單的法術並沒有什麼簡單的原理。在我飛行的時候四周並沒有什麼比平時更強的氣流,所以飛行的動力不會是來自空氣的升力;我並沒有失重時頭部充血帶來的不適感,而在空中倒立時同樣很難受,所以也不太可能是反重力;在各種急停動作中我依然可以感知到加速度,所以那種神奇的慣性阻尼設定應該也是假的(或者有一個額外的法術有這種功能)……那麼我到底是怎麼飛起來的?
還有,這東西到底算是哪門子飛行法術?這和其他所有的「飛行」的動力來源都扯不上半點關係,反倒像是地面從腳下升了起來載著我運動。幾乎可以斷定這就是某個從未聽說過牛頓定律的人嘗試直接把在地面上的活動方式複製到空中而得到的產物。當然,認為巫師們的法術不遵循力學定律是一個不算太離譜(雖然感情上很難接受)的想法,但是就這麼簡單粗暴地把整個牛頓力學扔掉?
陳曦想像出了一面虛擬的牆,他的某一個自我正在一次次的把頭往這面想像中的牆上撞,發出沉悶的響聲。
沉思被迎面拋來的一件東西打斷,陳曦在被砸中胸口之前急忙伸手接住了它。他定睛一看,發現手中正握著一個黑色的厚度約一厘米的薄板,薄板的中心是一個略微突出的,正在發出淡黃色熒光的圓環。
「這是件一次性的隱形衣,可以防止你被其他人注意到。把帶圓環的那一面朝外貼在胸前,按一下那個圓環就可以啟動它。」他聽見傑克遜教授的聲音解釋道。「還有,戴上這個,」他又拋過來一件東西,陳曦用另一隻手把它抓住,「這是和隱形衣配套的特製的眼鏡,可以保證你在隱形狀態下依然擁有正常的視力。」
所以這就要離開了。這一次他並沒有提問,他心中隱隱感覺對方不會喜歡任何不夠聰明或者不夠重要的問題(就像他自己非常討厭互聯網上那群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問什麼還非要期待一個滿意的回答的人們一樣,他十分理解這一點)。相反,他只是默默的戴上了那副眼鏡,然後把黑色的薄板放在胸前,按下了中心的圓環。
黃色的熒光閃了閃,然後熄滅了。黑色變得更深了一些,比無月無星的夜晚還要更黑,比——雖然這在物理上不可能,但是他依然有這種感覺——理論上存在的能吸收所有光線的黑體還要黑。然後不那麼黑暗的陰影從他的胸前開始擴張,遮蓋住所有的細節,轉換成身後的地面因為缺乏光線而模糊的輪廓。
教授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似有似無地點了下頭,然後從自己的長袍里抽出一根纖細的,看起來像是金屬材質的短棒。他把那根短棒指向胸前畫出某種幾何圖形,低聲念了些陳曦無法理解的字句,隨後就像是穿上了一層光學迷彩,變成了空氣中一個模糊的人形。
「該走了。」他低聲說,聲音里沒有任何陳曦能辨認出的感情。二人四周升起一圈閃爍著微弱的藍色光輝的屏障。「跟緊我,別出保護層。」
二人騰空而起,已經幾乎不再可見的身影筆直的插進無雲的夜空之中。
風在他們身邊呼嘯著划過,地面上的燈火迅速縮小,很快就不能再被用作參照物。陳曦感覺自己在朝著太空前進,幾分鐘之後頭頂的群星便不再閃爍,只是在遙遠的天空深處明亮而安靜的燃燒。保護層發出的藍色熒光隱約可見,將他們密封在了電離層內懸浮著的一個氣泡之中。他可以看到腳下被夜色籠罩的大地,城市的燈火在其上織就金黃色的網。
陳曦出神地看著頭頂的星空,這是他與星星之間第一次沒有大氣層的阻隔,來自後者的冷峻的光芒給他帶來一種幾乎從未體驗過的歸屬感。他依然沒有說話,與其問一些愚蠢的在閱讀一些基本資料以後就會自動被解答的問題,還不如保持安靜。
然而傑克遜教授先打破了沉默。「我們30分鐘後才會開始下降,這一段飛行是平穩的。」他說:「我沒有時間做一些基礎的常識性科普,不過你可以問一個問題然後繼續追問,能直接得到我的解答是一個寶貴的機會,你不會希望浪費這種機會的。」
沉默再度降臨,陳曦的大腦飛速運轉。
又是一個和教授面對面交流的機會,他想。在他兩年多的大學生活里這種機會並不少,他早就明白了這種情況下應該問什麼。不是知識,而是圖像,是對那些知識的理解。
他無言的思考了五分鐘,然後問出了他最想聽到回答的問題。
「魔法本身有道德取向嗎?」他最終問道:「是否存在某些強大的法術,只有具有某種特定道德情懷的人才能施展?魔法本身是否會因為施法者的道德取向而變得更強?」
比剛剛短暫的多的沉默。陳曦暗自下定決心,如果收到了一個肯定的回答,如果這個世界真的無厘頭到存在人格神與一種真正特殊的道德標準,那麼他就要把和創世神決鬥加進自己的正式計劃清單里。
「說實話這不是我在期待的那種問題,不過它也同樣有趣。」教授說,聲音低沉而柔和:「我會這麼回答——你問到了至今還沒有定論的前沿領域。魔法與精神上的特質——品性、心理狀態、人格、思維方式、價值取向——的關係一直是奧術學者們研究的主要方向之一,但是直到現在我們在這個領域內的知識依舊十分稀少。純就事實而言,的確存在一部分法術需要特定的心理狀態才能施展。但是我們至今還沒有發現任何自然意志有價值偏好的直接證據,對那些需要特定情緒才能施展的法術來說,重要的一直都是心理狀態本身而非引起這些心理狀態的原因。」
「什麼是自然意志?」
「在這個語境下,把它當作魔力作用於現實的介質就好。」
又一陣停頓,陳曦在仔細斟酌著描述,他可不想提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
「所以你的意思是,法術的施展與情緒相關,但是與個人對情緒的偏好無直接關聯。這麼說,被人關心而產生的滿足感與任意殺戮時的掌控感應當可以激發同類型的法術。」陳曦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對方臉上的一個肯定的表情,然後才想起兩個人此時都是隱形的。他用右手的兩根手指托住自己一邊的臉頰思考了一會。「那麼就此而言,我可以認為我們的世界中並不存在黑魔法與白魔法的分界線嗎?」
傑克遜教授發出一聲不帶任何情感的乾笑。「對這個問題,陳曦先生,你會收到至少三種標準的回答。有人會說你不需要證據也應該相信某些魔法是邪惡的黑魔法,這就和太陽在空中發光發熱一樣顯然;有人會說黑巫師這個辭彙本身就是一個政治陰謀,是當權者們壟斷強大的魔法力量的舉措;也有人會說力量即正義,不論人們對一個法術的評價如何,施法者需要考慮的都僅僅是它的危險程度。這完全不是什麼可以當真的學術問題,只是一個政治陣營測試。」
陳曦也冷笑了一聲。「有趣。」
備忘錄:這個自稱傑克遜教授的傢伙要麼是個和我一樣討厭政治謊言的人,要麼就是在通過某種方式知道了我對政治的態度,然後嘗試這樣偽裝來獲取我的信任。
沉默又一次擴散開來,這次兩個人都沒有嘗試打破它。思維向各個方向快速發散。陳曦知道自己預期的是一個不會明顯區分黑魔法與白魔法的世界,道德相對主義的勝利已經深入每個人的心中,客觀的價值判斷標準即便在最瘋狂的想像中也很難存在。
但是這樣的世界是他想要的嗎?他的心中響起一個代表自我批判的聲音。他皺了皺眉,那個聲音稍稍停了一下,隨後繼續說道:或許他心裡依然有一個幼稚的難以置信的部分一直在期待一個哈利波特的世界觀一樣的童話世界……
很機靈。另一個聲音在他心裡說,這個聲音更冷酷也更精確,沒有半點疑問的語氣,反而充滿了諷刺。但是不對,你我都很清楚你最初期待的是什麼。你在為失去了成為強大的黑巫師的機會而惋惜。
你想表達什麼?他無聲的回應道,這不是什麼遊戲,我也不會單純按照自己的審美偏好選擇陣營——如果真的有什麼陣營的話。任何一個神經正常的人都不會主動選擇去當什麼悲劇英雄的。
陳曦聽到了一聲虛幻的冷笑。說的就好像你真的相信自己是個正常人一樣。如果不是因為你那奇特的人格取向,誰會有這種嚴重離群的審美偏好?
這麼講不公平。那個代表自我批判的聲音說,作為一個所謂的巫師,先前心理學體系中的界定很可能不適用於我們。
啊……你就用這種想法去自我安慰去吧,天真的人類。我給你提一個建議好了,既然成為黑魔王這個選擇是不存在的,不如找一些其它的選擇滿足你那幼稚的人類慾望。我們努力成為一個邪惡的魔法科學家怎麼樣?
陳曦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閉嘴。他給自己的大腦的某一部分下達了這個指令,然後在自己的想像中關閉了一個正在運行的虛擬人格的程序。
誒,別管那些奇怪的自我審查式分析了,在幾秒鐘的沉默之後,他心中扮演樂觀者的人格面說,你完全可以開心一點,至少我們不用去準備和創世神決鬥了。
然後他的大腦迅速勾勒出了一幅黑魔王和上帝決鬥的畫面,空氣中瀰漫著強大的、毀滅性的魔力和不知道來自何方的瘋狂而尖銳的笑聲。
他用力搖了搖頭,把這幅畫面甩出腦海。停下!他對這個聲音說,我怎麼會造出來你這麼個幼稚到不可理喻的人格?
那個充滿諷刺的聲音又出現了。別裝了,你還在為不能作為黑魔王和上帝決鬥而惋惜。
陳曦已經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種完全的無理取鬧了。閉嘴,你們這群虛擬人格,我理解真正見到真正的巫師這件事情可能會讓你們比平常更活躍一些,但是如果你們還不想讓我在明白魔法到底是什麼之前瘋掉的話……閉嘴!
「我們已經接近目標了。」他聽到傑克遜教授的聲音說,這把他從剛剛的思考中解脫了出來。「準備下降。」
陳曦花了一點時間確定自己正處於大西洋上空。二人迅速下降,大氣層散射的藍色光線讓星空在頭頂逐漸黯淡,西方的地平線上,落日的餘暉把一線天空染成血紅。
他們懸停在海面上幾十米的空中,教授卸下了自己身上的光學迷彩,隨後讓陳曦也解除了自己的隱形。
教授又從懷裡拿出了淡金色的短棒,在空中隨意地揮動,畫出一個白色的圓環。圓環之中,隱藏著世界上最大的秘密的幻象一點點褪去,像冰塊在陽光下消融,顯露出對世界上其它七十億人都不可見的真實。
一座島嶼在他們面前的海面上顯現,在當前的高度上可以勉強看到一圈陸地與海洋的分界。海陸交界線內部,白色的沙灘包圍著墨綠色的山巒,群山環抱之中一座高塔林立的城市在夕陽的餘暉下被鍍上了一層金邊。從島嶼中心的一點向上輻射出一道藍白色的光柱,連接著覆蓋著整個島嶼的淡藍色的穹頂,有些像是他們剛剛在高層大氣中使用的護盾法術的放大版本,將這個世界與外部完全隔離開來。
就像是漫畫里的瓦坎達。
二人從護盾的圓形缺口中進入,這個魔法世界的細節在他們眼前一點點展開。島上的建築的結構與外部世界中不同,在更近的距離上看它們不像是高塔,倒像是許多巨樹,在空中分出一根根交錯的枝椏,讓整個城市看起來像是一片在夕陽下閃爍著金色和銀色的原始森林。飛行中的人裝載著貨物的交通工具在建築之間川流不息,如果仔細一點還可以看出空中被熒游標記的通道,這意味著魔法師們一定有一個高效的空中管制系統。
「這裡是永恆之島,」教授用柔和的聲音輕輕說道:「亞特蘭蒂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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