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神祝福的夜晚
來自專欄龍偉平
1.計劃
盛夏的午後,天空靜默而疏遠,陽光穿過橘色的鋼化玻璃,在地上圈出大塊透明陰影,我躺在遮雨棚的影子下,凝視著前方空曠的社區廣場,熏風陣陣,撩人慾睡,我覺得這股風可能是母的。
「看到那妞沒?」我努努嘴對大餓說。
我口中的「妞」指的是前方五十米,那隻躺在雌二腳獸懷裡舔食冰淇淋的藍眼母貓。對,你沒聽錯,我是貓,那些二腳獸喜聞樂見的圓圓臉、毛茸茸的哺乳生物,不過你可別把我跟那些被二腳獸豢養的小貓混為一談,雖然我們基因相似,好吧,長得也有那麼一點相似,但我們絕不是一個物種!
我舔了舔睡亂的毛髮,迎著風從扶欄上下來,該死的,外面氣溫高得像是當著老公面前扇小三巴掌的原配,已完全失控。不遠處,那隻裹著白底藍花長裙的雌二腳獸已經喂完冰激凌,直覺告訴我,她要走了,就這兩分鐘的事。
不能錯失機會了,我飛也似的越過那排儀仗隊一樣的紅葉石楠,穩穩落在旁邊大理石椅上,弓起後背,給大餓使了個暗號,這是我們早計劃好的。
「喵。」大餓走過去沖她著意味深長地叫了一聲。
如我所料,雌二腳獸很快被大餓吸引,放下藍眼走過去張開雙臂,說:「小可愛,抱一個好嗎?」
瞧,二腳獸就是這樣一種愚蠢的生物,他們不僅對小貓毫無抵抗力,而且從不嫌多,我甚至覺得,他們中有相當一部分離開小貓活不過兩天。
「你的主人呢?」雌二腳獸開啟自言自語模式,抱著大餓一頓狂吸,表情迷醉地說,「是流浪貓啊。」
我繞過石凳,悄咪咪走到藍眼身邊。
藍眼全身戒備,呲著兩顆被冰淇淋腐蝕的犬齒。
我不怒反喜,猛撲過去,將藍眼從石凳上撲倒在草叢裡,趁機在它臉上舔了一口,一股眩暈感如電流一樣傳到尾巴尖。
藍眼揮爪在我臉上狠狠撓了一下。
「該死。」我呲牙唬了它一下,順勢壓住它頸部的項圈,正準備下嘴,這時身後的冬青叢傳來一陣騷動,一隻高跟鞋從遠處飛來斜斜插在枝叢中。
是雌二腳獸的聲音。
我鬆開藍眼,狠狠剜了她一眼,轉身躥進一株紫穗槐中。
雌二腳獸放下大餓,光著腳大步往草地走來。
「沒事吧,寶貝。」我聽到她在安慰藍眼。
被擊中的冬青叢恢復平靜,我放鬆面部,移動前肢,看著雌二腳獸抱著藍眼往樟陰下走去。
俄頃,大餓走過來問:「怎麼樣?」
「差點成了。」我從樹上下來,恨恨地說。
「差點?那就還是沒成。」
「沒事。」我看著那道消失的背影,笑笑說,「我覺得我和它還會再見的。」
2.獵食者
風不見了蹤影,又是一天中熱到炸裂的時候,蟬躲在樹蔭里敷衍地鳴了一陣,又被行人的腳步聲打斷,索性噤了聲。
我躥上屋頂,跟著大餓往新的覓食地走去,看著兩條黑影蛇行般從彩條瓦上游過,在此期間,我們遇到一群鴿子和兩隻舌吻中的二腳獸,後者姿勢有些嚇人,看上去像是要把對方吃進肚子里,這讓我想到某種以食夫著稱的蜘蛛。
正胡思亂想,層層疊疊的瓦片從腳下消失,大餓停下腳步,從蓄水池上一躍而下,穩穩落在幾米外的空調外機上,斜刺里,一道高聳的磚牆擋住了去路,兩排鋒利的鏃頭毒蘑菇似的從牆體里長出頭。
翻過磚牆,大餓鑽入欒樹下那棵低矮的冬青叢中,我攀附著樹桿,順著樹枝望去,這時,一片完全陌生的「二腳獸群落」掩映在樹蔭下。
視線中間是一座巨大的遊樂場,幾十根楠竹一樣粗的鋼架上覆蓋著若干樹脂瓦,經過簡易拼裝後,形成一個寬敞的屋棚,裡頭擺滿了塑膠玩具,大象滑梯、河馬蹦床、海洋球、飛機坦克、蹺蹺板等,旁邊還有一個能容納幾人的小型游泳池,水不深,在盛夏的暖風中閃著光斑,彷彿一群魚兒在水面嬉戲。
就在這時,一陣恐怖的叫聲從身後傳來,我身子一縮,退到樹桿後,那是——小二腳獸的聲音,比雌二腳獸哭聲更可怕的存在。
我扭過頭,沿著樹桿向前幾步,跳到雲梯上,正對著雲梯的是一個巨大的蛙形垃圾桶,咧著一張大嘴,傻淘傻淘的。
我一頭扎進冬青叢,細細打量著那群上躥下跳的小二腳獸,不得不說,他們有著和小貓極為相似的特徵,大大的眼睛、圓圓的臉......不同的是,他們太頑皮了,簡直就是一群小惡魔,我曾親眼見到一隻小二腳獸把小貓的頭塞進嘴裡,而且全程帶著笑容——毛骨悚然的笑容。
是實話,我一點也不喜歡他們,我準備離開了,這時,大餓揪著我的尾巴說:「等等。」
「怎麼了?」
「你看。」大餓指著遊樂場說。
我順著它指的方向望去,原來,那些小傢伙打起來了。
雲聚在樹梢,傍晚的暖風裡儘是著煙火氣息,那些哭鬧的小二腳獸被幾隻老獸領走後,偌大的遊樂場再次恢復平靜。
我抓緊時間從灌木下出來,在四周翻找起來,風聲響了一遍又一遍,從遊樂場出來時,樹影已經彎成了弓形,太陽像塊剖開的鹹鴨蛋,藏在屋舍後面,滿園的葉子閃著微弱的光。
我抖了抖頸部皮毛,繞過海桐樹,沿著一條布滿鵝卵石的小徑前行了數十米,此刻,我才徹底看清這座二腳獸群落的全貌。
目之所及處,房舍森然,綠樹遮蔽,無數盞蓮形街燈沿著彎曲的行道鋪展開來,瑩瑩敷敷,美若幻境,很顯然,這是一座擁有更高級別的群落。
我一邊讚歎,一邊圍著那座潔白的石雕噴泉打轉,享受水霧帶來的片刻清涼。
天暗下去了,窗帘後亮起燈火,在我放鬆身體的時間裡,幾隻黑影悄無聲息地從附近灌木中躥出,我嚇了一跳,退到石像邊,定睛一看,是同類,目測有七八隻。
3.疤臉黑貓
燈光下,幾隻小貓心懷鬼胎圍過來,打頭的是一隻健碩的黑貓,那傢伙瞪著銅鈴一樣的眼睛看著我,面頰上那道疤彷彿長了嘴在說:你們惹不起!
「你們好像來錯地方了。」疤臉陰惻惻地說。
「慘了。」大餓小聲嘀咕,「怎麼碰到這伙流氓了。」
我推了大餓一下,示意它往回走,那幾隻花狸似乎看出我的意圖,從兩側包抄過來。
疤臉舔了舔爪子,明知故問:「也不看看是誰的地兒?」
「想打架嗎?」
大餓拽我一把:「要吃虧的。」
話音未落,疤臉一招惡狗撲食將我摜倒在地,幾乎是同時,頸部傳來一陣刺痛,那是利爪劃破了皮膚。
完了,要死翹翹了,我心念電轉,打算拚死一搏,就在這時,徑道上傳來腳步聲,又聽二腳獸叫道,「哥,你快看,野貓在打架!」聲音落下去,一個黑黢黢物事呼嘯過來,墜地後骨碌碌地往草地奔去——這是,他們用來裝飲料的塑料瓶子。
這聲巨響,將所有小貓的注意力吸引過去,風馳電掣間,我拼盡全力往疤臉臉上招呼,須臾,那傢伙捂著眼睛盤旋幾步,口中嗷嗷直叫。
擊中了!
我來不及多想,疾呼一聲,拽著大餓三步並作兩,往左側花壇里逃去。
風呼呼刮過,帶來硫磺和燃氣的味道,在霓虹燈的映襯下,月亮就像一塊起霉的饢,這座包容無數生命的城市,正悄然展現自己截然不同一面。
那幾隻窮追不捨的花狸已不見蹤影,死裡逃生的經歷讓我激動不止。
「你用什麼東西劃傷那傢伙?」大餓說。
我從水塔上下來,笑了笑,鬆開爪子,裡頭是一枚戒指,指環上纏著一條銀色小蛇,伸展的頭部被磨得異常鋒利,彷彿隨時會活過來。
這是幾天前在廣場覓食時,偶然在一隻二腳獸身邊撿到的,當時就喜歡上了,便一直帶在身上,誰料竟會派上用場?
回去的路上,大餓一喵不喵走在前面,我以為它嚇到了,於是走過去問:「怎麼了?」
它低著頭,一聲不吭,在好奇心驅使下,我又問了一遍,回答我的卻是一輛路過的汽車。
「好吧。」我泄氣了,「你想通了再說。」
我轉過身向旁邊的街區走去,沒走多遠,大餓追過來,問我:「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小時候的事么?」
我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你是說,你母親的事?」
一年前的某個晚上,剛離開「小貓之家」的我中了一群流浪狗的埋伏,無奈之下流竄到了一個陌生的二腳獸群落覓食,或許是命運使然,那晚我遇到了同樣形單影隻的大餓,那時它剛從二腳獸家裡逃出來,還沒學會城市生存技能,常被同類和其他動物欺負,餓得皮包骨頭,不成貓形。
那晚月亮真大啊,風也大得嚇人,我翻遍了整條街的垃圾桶也只找到一塊雞腿,我一天沒吃東西了,肚子餓得快要造反。
我轉過頭瞄了大餓一眼,它一動不動望著我,眼神里有一種我許久不曾見過的東西,我一下就心軟了,對著那塊雞腿默默咽了下口水,然後把它推到大餓面前,說:「你吃吧。以後你就是我兄弟,我罩著你。」
因為飢餓,我的話說得有氣無力,也不知道它有沒有聽清。
填飽了肚子,大餓抬起滿是油污的臉,斷斷續續跟我說起了它的母親——一隻風姿綽約的奶牛貓。
「知道我為什麼離開二腳獸嗎?」
我搖搖頭。
「因為我母親就是被二腳獸抓走的。」它低下頭,沉聲說,「那時我不到三周,什麼也不懂,可那天傍晚的事卻死死釘在我腦海里。因為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母親......」
「我一直忘了。」大餓懊惱地說,「我母親被二腳獸抓走的時候,我在附近也見過一隻疤臉黑貓......」
我有些吃驚:「你是說,那個獵食者頭目?」
大餓點了點頭。
「這兩者有什麼關聯嗎?」
「也許有。只是我現在想不起來了。」
4.虐貓惡魔
天再次暗下來,斜陽殘照下,幾隻蝙蝠鬼鬼祟祟划過頭頂,很快消失在房屋巨大的陰影中。
被飢餓驅使的我,再次朝著那個熟悉的街區走去。
前行三百米左拐,穿過兩條並不熱鬧的街區,你會看到一棵巨大的欒樹和一尊被欄杆環抱的二腳獸雕像,最近幾個月,有一隻短髮雌二腳獸每天都會過去投喂小貓,她出現的時間說不準,有時五點,有時六點,或者八九十點,總之不管幾點,但凡不下雨的夜晚,她就會帶著食物出現在哪裡。
她常獨自提著一個碩大的布袋過來,裡頭裝的是罐頭和貓餅乾,運氣好的話,也會看到小魚乾和雞脯肉。
我們抵達時,石像周圍已經聚集了許多小貓,它們有的趴在台階上睡覺,有的在垃圾箱里翻來翻去,有的焦慮得一刻不停地走動,更可笑的是,還有幾隻蠢鴿子聞訊趕來,它們落在石像的頭和手臂上,一動不動,像塊木頭。
我敢打賭,這群除了咕咕叫啥也不會的傻鳥,肯定會在免費晚餐到來前先成為小貓的晚餐,雖然我對這種長著翅膀的生物沒什麼興趣,但難保其它小貓不會對它們產生興趣,畢竟世界上沒有比欺負弱小更令人感到愉快的事了,不是嗎?
我走到石像附近,目光在周圍搜尋起來,準備找老花狸聊會天,卻意外發現,它到現在都沒有出現,我開始擔心起來,因為我無法確定它在路上,還是去了其它地方?或者更壞,它已經被野狗和二腳獸抓住了?
想到這,心情一下變得糟糕起來,我回到台階上,移開樹枝,放走了那隻被我玩得半死的地豬,我忽然覺得,我就是它,它就是我,沒有什麼區別。
我抬頭凝視著星羅棋布的夜空,這時,遠處塔樓里傳來綿長的撞擊聲,大鐘被人敲響了,趕來打算分一杯羹的小貓也越來越多,場面變得格外熱鬧,然而令人失望的是,這場「盛宴」的主角卻遲遲沒有出現。
飢餓使我的情緒更加低落,一絲不安從心底湧上來,往常這個時候,她早就來了,畢竟今夜疏星朗月,無風無雨,我想不出她有什麼理由不來?
樹葉沙沙地響,幾朵薄雲圍繞在月亮周圍,塔樓的鐘聲響了整整三遍,連霓虹燈也快要被夜色吞沒,那隻短髮雌獸依然沒有出現。
好吧。
該回去了。
這個一無所獲的夜晚。
我抖抖塵土,對大餓說:「回去吧,她不會來了。」
牆體上的塗鴉在夜裡看著有些嚇人,幾棵衛道樹守著一肚子秘密,站在乾結發硬的臟土裡。一輛摩的忽然從旁邊馳過,捲起一片塵埃,我推了大餓一把,示意它去旁邊街區,沒走多遠,迎面而來的穿堂風帶來了一聲凄厲的叫聲,那聲音像針扎進我耳朵,心臟跟著一縮,再一仔細聽,那聲音卻又捉迷藏似的消失不見了。
我脫口而出:「什麼聲音?」
大餓後退幾步,看了我一眼。
我不再管它,顧自往前走了十幾米,這時,一聲凄慘的慘叫清晰而確定的傳進我耳朵,我的身體跟著一抖,當下便循聲前去。
不多時,我找到了「怪聲」的源頭。
我竄上屋頂,從磚垛後探出頭,底下巷弄里,幾隻雄二腳獸聚成一團,不知圍著什麼發出怪笑,與此同時,一股噁心的腥味伴隨笑聲飄了過來,我用力吸了吸鼻子,這氣味讓我想起了那晚被疤臉抓傷的脖子。
我胡思亂想著,迫不及待想看看令這些二腳獸大笑的東西是什麼,為獲得更好的視野,我沿著屋脊匍匐向前了幾米,很快,那個位置就讓我看清了為他們帶來快樂的東西——一堆黏糊糊,泛著零星白點的皮肉,污水一樣的血液順著地縫向四周任意流淌,我差點叫了出來——那,那是幾隻被剝了皮的小貓。
一瞬間,滔天的怒火從心底竄起,不斷飄來的笑聲像是潑在火上的汽油,快要把我烤昏過去。
大餓察覺到異常,說:「怎麼了?」
我怔了怔,渾身發抖地說:「這些二腳獸......在,在虐殺小貓!」
大餓獃獃看著我,咬牙切齒地說:「怎麼辦?」
我想了想,說:「把他們趕走,說不定還有活著的小貓。」
我穩住撥亂的心緒,展目四顧,正束手無計之際,一隻夜行的雄二腳獸提著公文包大步走來。
我頓了頓,說:「有辦法了。」
我看了大餓一眼,後退幾步,一個縱身跳到對面遮雨板上,與此同時,那隻雄二腳獸也已經走到拐角處,皮鞋叩擊聲在深夜裡清晰可聞。
我抬頭對大餓打了個呼哨,示意它原地別動,接著移動前肢,弓起後背,看準時機猛地朝路過的雄獸撲了過去,張開爪子在他臉上狠狠撓了一下。
「啊。」
雄二腳獸嚇了一跳,抽拉著嘴怒罵:「該死的!」
「來吧——」
我回到地面,扭頭看了成年雄獸一眼,撒開腿,引著他往巷弄深處奔去。
跟預料的一樣,那些虐貓惡魔聽到腳步聲,不等弄清狀況,便作鳥獸散消失在夜巷裡。
我藏身暗處,像影子旁觀著這一切,直到腳步聲幾不可聞,方才回到光源下。
5.小餓
隔著不過一米的距離,我仔細打量著眼前血肉模糊的同類,原來,沒有皮毛覆蓋的肉身是如此醜陋,就好像一堆被人遺棄在街邊的垃圾。
我挪開視線,忍著作嘔的腥臭輕喚了兩聲,然而除了蟲鳴,沒有半點回應。
我有些難過,看來我們來晚了,這裡已經不可能有活著的小貓。
二腳獸喜歡為死去的同類舉行盛大的葬禮,但我們從不這麼做,只有活著的生命才有意義,死去的小貓與泥土無異,不值得冒生命危險去處理。
「走吧。」我嘆了口氣,轉過身往巷口走去,剛邁開腳,忽地聽到一絲動靜。
「有聲音。」我瞳孔收縮,朝黑燈瞎火的地方喵了一聲。
「出來吧......」
我一遍遍重複,相信只要對方聽到,就能感受到我們並沒有惡意。
「走吧。」大餓說,「萬一那些二腳獸回來就死定了。」
難道真的聽錯了?我不甘心的環視周遭,不願放過任何一點生機,幸運的是,在我耐心快要耗盡時,後方那堆破爛里響起一聲喵嗚,聲音微弱,輕浮,猶如風中搖曳的蠟燭,彷彿隨時會熄滅。但也是那一瞬間,讓我感覺之前的冒險都是值得的。
我心裡一喜,循聲上前,暗黑中,一對發著綠光的眼睛撞上了我的目光。
「嘿,出來吧。」
那雙眼睛的主人很小,全身布滿斑點,從體形看不足半歲,可憐的小東西,大概還沒有從厄運中回過神來。
「別怕。」我輕聲說,「我不會傷害你的。」
「就是,出來吧。」大餓說。
我慢慢靠近那對寶石般的眼睛,細細打量它一眼,目光交接的剎那,我感到某種信任在悄悄建成。停頓間,它朝我輕輕喵了一聲,慢慢移動前肢,我上前一看,原來受傷了,還好,只是掉了塊皮,不算嚴重。
我說:「它腳傷了,帶它回去吧。」
出巷口往西兩公里,有一棟六層高的爛尾樓,說是爛尾樓似乎不完全正確,因為那兒住著十幾隻二腳獸,而真正意義上的爛尾樓是沒有二腳獸居住的,說他們「住」在那裡似乎也不正確,因為那些二腳獸通常只在這裡過夜,天亮後他們會帶上草席床單,去附近廣場和地下通道,坐下,啃一塊麵包,或者乾脆躺上一整天,什麼也不幹,就在那兒呆著,等路過的二腳獸將一張花花綠綠的紙和鋼鏰扔到碗里,只有在鋼鏰擊打碗壁,發出「鐺啷」一聲時,他們眼睛才會動一下。
從窗戶進入時,樓下那幾隻二腳獸還沒睡,天熱得不像話,到處是趕來湊熱鬧的蚊子跳蚤,他們索性裹著一件髒得看不出顏色的襯衣坐在席子上聊天,看上去挺開心的。我偷聽了幾句,內容無非是雌二腳獸和食物,這種奇怪的情緒甚至感染了我,忽然覺得那些事兒似乎也沒那麼糟。
樓道里一片晦暗,月光從豁口照進來,在地上打下幾塊光斑。我們沿著牆根往裡走,盡量跟那些二腳獸保持距離,雖然這麼長時間他們並沒有做過任何侵犯我們的行為,可無數次教訓告訴我,二腳獸是一種善變的動物,誰也不知道他們虛偽外表下包裹著一顆怎樣的心,就像那隻短髮雌獸,她今晚不也「爽約」沒來嗎?
甫一進屋,我便覺察到一絲異常,這種感受十分微妙,無法言喻,卻常常能在緊要關頭救我一命。巡視一番後,果然讓我在窗台上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那是幾枚腳印,橢圓形,小小的,像朵將開未開的梅花,裡面包含的信息,令我感到不適。
我端詳著這幾枚腳印,雖然無法判定侵入者的目的,但我肯定,絕不會是領地爭奪那麼簡單,因為我並沒有在附近嗅到小貓的尿液,任何試圖爭奪領地的同類都不會犯這種錯誤。
我嘆了口氣,把這個壞消息告訴大餓:「得搬家了,有入侵者來過!」
「現在?」
「嗯。」
「我要累死了。」
「不搬真的會死!」我走過去叼起小餓。
「靠,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
「不會到頭的,因為我們在江湖裡。」
「我要退出江湖。」
「不可能。」我說,「有小貓的地方,就有江湖!」
6.老朋友花狸
「上次在廣場沒看到你,還以為你被狗吃了。」
說這句話時,我們在附近一個大型遊樂場里覓食。
那是一個晴朗的午後,太陽慵懶的掛在頭頂,像煮熟的溏心蛋,許多久不出來的二腳獸都出來了,他們穿著短衣短褲,露出兩根細長的胳膊在附近走來走去,像成精的香腸。
我趴在欄杆上,望著海盜船里兩隻親嘴的二腳獸發獃,這時,大餓走過來用尾巴蹭了我一下:「你看,它像不像那個誰?」
我抬頭往大餓指的方向望去,異口同聲道:「老花狸!」
「是它。」大餓驚訝的說,「原來它還活著。」
旁邊一群二腳獸正在玩過山車,隨著車體的起伏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叫聲,我抖擻精神,走過去跟它打了聲招呼:「嘿,老朋友。」
老花狸把頭從粘滿醬汁的盒子里抬起,看了我一眼,說:「是你們啊。」
「上次在廣場沒看到你,還以為你被狗吃了。」我笑笑,用爪子推了它一下。
老花狸嘿嘿一笑:「我一把老骨頭,狗不會吃的。」
我看著它,說:「找到好地方了?」
「猜對了。」
大餓兩眼放光地說:「在哪?」
老花狸瞟了大餓一眼,賊賊地說:「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別人。」
「放心吧。」大餓一口答應。
老花狸朝附近看了看,壓低聲音嘀咕了幾句。
大餓狐疑道:「真的假的?」
老花狸說:「不信今晚帶你去瞧瞧。」
夜幕下沉,薄霧從草木間升起,凝成了一張稠密的網,我心不在焉地跟著老花狸往馬路對面走去,大餓對老花狸描述的覓食地十分嚮往,掩飾不住興奮,不停地問這問哪。
約摸走了小半刻鐘,老花狸突然扭過頭說:「快到了。」
「哪兒?」
「吶。」老花狸指著霧蒙蒙的街區,說,「看到那棵樟樹沒?就是哪兒。」
說完,老花狸從牆上一躍而下,跳進一篷茂盛的紅葉石楠里,接著直奔那棵大香樟而去,因為遠離城區,這一塊甚是僻靜,連發光的廣告牌都很少,只有幾隻二腳獸間或從牆下路過,又很快消失在拐角處。
樟樹外是一堵高聳的牆,鐵門深鎖,看起來像座監獄,我稍一遲疑,老花狸已經領著大餓縮著脖子從冬青下的狗洞鑽了進去。
「差點來晚了。」老花狸興奮地說,「他要來了。」
我跟過去,抬起頭一看,眼前的景象嚇了我一跳,竟然已經有幾十隻小貓在裡頭等著了。
大餓亦步亦趨第跟著老花狸,好奇地左看右看,一副躍躍欲試的表情,大概過了十來分鐘,牆外傳來一陣轟隆的摩的聲,鐵門被人推開了,一隻穿著膠鞋的雄二腳獸從車上下來,提著一包東西放在院里,接著關上門,去到最裡面那間屋裡。
不多時,雄獸換了雙鞋手捧鐵盆從屋裡出來,隨著他的步伐,一陣香味溢了出來,瀰漫在空氣中。
老花狸跳上石桌,引頸以盼,只見雄獸拿起勺子插進鐵盆,舀起一勺食物,仙女撒花似的朝地上潑,口裡發出咯咯笑聲。
老花狸經驗豐富,搶了個好位置,吃得不亦樂乎,大餓也準備擠進去,我拽著它,壓低聲音說:「小心點,看看情況再說。」
說話間,雄二腳獸突然放下勺子,轉身朝屋裡走去,我抬頭看了一下貓群,心裡七上八下,總覺得他的舉動有些異乎尋常,但老花狸拍著胸脯保證的樣子,又讓我有點恍惚,難道真的是我多疑了嗎?
過了一會,屋裡再次傳來腳步聲,貓群復又躁動起來,一隻臉長得像苦瓜的雌獸緊跟雄獸走了過來,在雄獸的指示下,苦瓜臉有樣學樣,舀起食物朝地上潑,飢腸轆轆的小貓像是引爆的炸藥,轟然朝食物撲去。
「走吧。」大餓急道,「再不去就沒了。」
我正準備開口,這時,雄獸轉過身默默拿起擱在窗台上的漁網,雙臂一張,用力一撒,密密匝匝的漁網展開臂膀,給貓群一個大大的擁抱......
電光火石間,我高呼一聲,推著大餓往後面避去,即便如此,鋼絲一樣的網線仍在我脖子上勒出一條肉眼可見的血痕。
我抓著樹桿,驚魂甫定:「老花狸呢?」
「在那!」大餓指著漁網叫道。
我往下瞧去,深陷羅網的小貓四處逃竄,像極了撈上岸的魚。就在這時,苦瓜臉拿出一個賊大的蛇皮袋,協助雄獸將收攏的漁網慢慢放進去。
「完了完了。」大餓獃獃地說,「老花狸這次真的完了!」
月亮縮在雲里,像被誰咬了一口,隱隱滲著血色。我們穿過路障往對面花壇走去,隔著牆,我仍然能聽到那些小貓的叫聲,那麼絕望、刺耳,我的腳在顫抖,我束手無策,我不知該如何幫助老花狸,我自私地只想逃離這個噩夢之地。
「沒想到是個陷阱......」大餓懊喪地說。
我心如亂麻,感覺喉嚨被一雙大手扼得死死的,發不出聲音。
這時,一輛白色麵包車從遠處開來,停在院牆外,車門開啟,一隻年輕雄獸從裡面出來,走到鐵門外敲了敲門,裡頭傳來搗弄聲,門很快開了,是撒網的雄獸。
兩人在門邊聊了一會,中年雄獸轉身進屋拎著一隻鼓鼓的蛇皮袋出來,我的注意力立刻被那隻蛇皮袋吸引過去,心跳得像在空氣中裸奔,我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麼,更不知道他們對那些小貓做了什麼,我的心慢慢沉下去,我只知道,那隻袋子已經不再有任何聲音,像一袋土或者棉絮。
年輕雄獸接過袋子,打開車門,放進改裝過的車廂中,又伸手到外套里掏出幾張花花綠綠的紙遞給中年雄獸。
回去的路上,我們從一個室外籃球場路過,幾隻穿校服的雄獸在月色下奮力投籃,笑聲一浪高過一浪,突然,那隻籃球射偏了方向,胡亂撞了幾下籃板,發瘋似的朝這邊砸來,我條件反射呼喊大餓往樹上躲。
等他們把球撿回去,大餓從樹上下來,憤憤地說:「靠,還以為又是陷阱!」
7.藍眼母貓
那是一個無辜的夜晚,我空著肚子從樓梯口出來向遠處街區走去,頭頂是璀璨的星河,身旁是習習的涼風,幾株月季風情搖晃,裝點著這個暗流涌動的夜晚。
我沿著街角毫無目的的走,心裡想著那些有的沒的,這時,一隻雄獸牽著一條健碩的拉布拉多從巷子里出來,那狗甫一見到我,立刻狐假虎威地釁叫起來,好貓不跟狗斗,再說我也沒閑工夫搭理這條臭狗,於是跳上護欄,頭也不回的往巷弄深處走去。
出了巷口,我茫然的站在街角,看著對面街景發愣,看著看著,只覺得眼前的場景有些熟悉,我想了想,穿過斑馬線來到街對面,拐過兩道彎,一條街,這時,一尊潔白的二腳獸雕塑出現在眼前。
我往前幾步,瞄了眼雕塑後邊的木牌,上面用彩繪筆寫著「小貓之家(流浪貓救助站)」幾個字,一瞬間,往事紛至沓來,我獃獃站立片刻,心嘆,怪不這麼熟悉,原來是呆過的地方。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小車從遠處開了過來,突突兩聲,停在門前那棵高大的法國梧桐下,車門開啟,白色裙擺率先鑽出車門,一隻年輕貌美的雌二腳獸從裡面出來,手裡提著一個好看的帆布袋,經過身旁時,那隻布袋動了一下,跟著,裡面鑽出一顆毛茸茸的腦袋,我有些詫異,定睛一看,嘴張得快合不攏——這不是藍眼和它的主人嗎?
她們怎麼會到小貓救助站來?
我杵在原地,看著雌二腳獸帶著藍眼進到救助站里,我感到一絲異常,連忙跟了過去。我們果然再見面了,只是沒想到是以這樣意外的方式。
藍眼主人進到屋裡,順手把布袋放在椅子上,聽到動靜,一隻穿著白大褂的短髮雌獸從屋裡出來,摘下口罩那刻,我差點叫出聲,天吶,她不就是前陣子常去廣場喂小貓的那隻雌二腳獸嗎?怪不得對小貓這麼好,原來是小貓之家新來的獸醫。
藍眼主人笑著走過去和短髮雌獸坐在沙發上聊了起來,過了小半刻鐘,藍眼主人從沙發上起來,打開手包,從裡面摸出一沓紙遞給短髮雌獸。
「我準備備孕了,婆婆說啥不讓養貓,這小傢伙就放在你們這裡一段時間吧,這些錢你拿著。」
短髮雌獸推搡了一下,不肯接,搞得裡面好像藏著一條毒蛇。
「拿著吧。」藍眼主人說,「你們這個救助站也蠻難的,這麼多流浪貓,啥不要花錢啊。」
短髮雌獸笑了笑,猶豫片刻,接過了那沓紙。
「你不收我都不好意思把它放你這兒啦。」藍眼主人笑笑。
「你放心吧,我們會好好照顧它的,你想它了什麼時候過來領都行。」
「好。那就麻煩你們了。」藍眼主人展顏一笑,彎腰對著帆布袋裡的藍眼說,「寶貝兒,媽媽先回去了,你在這邊要乖,媽媽過段時間再來看你。」
說完拿起手包往門外走去,突然,緘默無聲的藍眼大叫一聲,從布袋裡鑽出來準備去追她,甫一落地,就被短髮雌獸攔截了。
藍眼極不情願的在短髮雌獸手裡扭動,發出一陣厲叫,可它的主人還是頭不回的走了,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她不會回來了,她剛才說的話都是假的,備孕是假的,看望是假的,對藍眼的感情也是假的,她不會再回來了。
我忽然有點難過,不知道是為藍眼,還是為自己。此時此刻,我不得不承認,當時離開小貓之家是正確的,選擇流浪也是正確的,小貓終究是小貓,本就不應該和二腳獸太過親近,更不能因二腳獸的喜歡和討厭改變自己。
8.小餓之死
夜深了,外頭颳起了風。從救助站出來後,我心事重重往對面廣場走去。
一群小二腳獸手持風車從遠處跑過來,天真無邪的笑聲像長了翅膀的鳥兒,在頭頂飛來飛去。
在一個小吃攤附近,我看到幾隻黃狸在巡視,這是它們的領地,而我是入侵者,如果不想找麻煩,還是趁早離開為妙。
踟躕間,一隻黑背白爪小貓發現了我,腳步輕盈從對面走來。
我正準備離開,它已經來到我身旁,莫名其妙地說:「快回去看看吧。」
「你說什麼?」我不解的問。
它表情淡漠看著我,說:「不想後悔的話,就快點回去吧。」
「什麼意思?」我追問。
它看了我一眼,轉身往街上走去。
我看著它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裡疑竇叢生。
到底什麼意思?是恐嚇還是善意提醒?
我不得而知。
風小了許多,大夏的夜裡竟漫起了霧,我裝著滿腹疑問往回走,不知走了多久,行至拐角處時,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傳來。
我斂神一看,是二腳獸,年輕的二腳獸,領頭那隻手裡提著一個編織袋,鼓鼓的,不知道裡頭裝了什麼。
帶著這點好奇,我抬頭掃了眼他們過來的方向,心裡悚然一動,怎麼會這麼巧?
他們怎麼會從倉庫那邊過來?
難道......
想起那傢伙揚起的嘴角,謎題般的話語,我彷彿明白了什麼,在這夏夜裡,我的後背因為那個似是而非的答案一片冰涼,我的腳在發抖,我在心裡祈禱,祈禱這個夜晚不要有事發生,祈禱那傢伙只是跟我開了個玩笑......
然而一進門,那股令人作嘔的腥味就將我心裡所有希望打個粉碎,我不禁打了個冷顫,這是,血的味道......
恐懼的號角吹得震耳欲聾,我小心翼翼往前,沒走幾步,視線里赫然出現一枚帶血的鞋印,我心臟抽緊,越往前腳印越多,幾秒鐘後,順著印記抬頭一看,那張瘸了腿的書桌上,這個夜晚最大的「驚喜」終究還是出現了——是小餓嗎?被人釘住四肢,劃破肚腸的樣子竟然有些認不出來呢。
「快回去看看吧。」
「不想後悔的話,就快點回去吧......」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我訥訥自語,想起那傢伙的勸告,突然覺得心如油烹,歇斯底里的嚎叫聲不受控制從喉嚨里鑽出來。
過了片刻,我痛定思痛,一個更大的問號從心底冒出頭——大餓呢?
難道也......
想到這裡,那幾隻年輕二腳獸手裡的編織布在我眼前晃動起來......一定是,大餓一定是落在他們手裡了。
我想也沒想,瘋魔似地朝樓下奔去,經過樓道時,一篷灰塵濺起,一道黑影從牆上一閃而過,消失在陽台間,我渾身一驚,連忙追了過去,月光讓那團黑影無所遁形——我看清了,是一隻黑貓,被我用戒指劃傷眼睛那隻疤臉黑貓!
它怎麼會在這兒?
疑問,數不清解不開的疑問像冰冷的觸手,纏得我喘不過氣。然而一想到大餓很可能落在那群惡魔手裡,我再也沒心思想這些,跟大餓比起來,這些有什麼重要的呢?
跟著記憶追到巷口,我環視一圈,卻沒有看到半個人影,急得六神無主之際,臨過道的那間屋裡傳來一陣動靜,不多時,兩隻雌獸從裡面出來,甩了甩水,往街上走去,就是他們,我不確定大餓是否在他們手裡,但不管怎樣,只要有這種可能,我就絕不能讓他發生。
我穿過馬路,跟著他們一直走,穿過打烊的商店、雜貨鋪、小吃店,七拐八拐最後鑽進了一條狹長的巷弄里,出了巷口,他們打打鬧鬧橫過馬路往對面走去,我爬上屋頂,安靜凝望著前方夜空,一棵樟樹巨大的身影在蒙蒙夜色中依稀可見,令人倍感熟悉。
從屋頂下來,我踩著濕滑的下水道板,繞到旁邊小道上一看,迅速反應過來,這,這不是令老花狸喪命的大院嗎?
我徹底驚呆了,他們怎麼會來這裡?難道,是一夥的?
發愣的間隙,那些二腳獸走到了院牆外面,一隻雄二腳獸在眾人慫恿下走過去敲門。
「砰砰砰。」
無人回應。
再敲。
終於,院里傳來一陣腳步聲,門很快開了,我定睛一看,是她,那隻長著苦瓜臉的雌二腳獸。
「進來吧。」苦瓜臉說。
「嗯。」
嘭的一下,門被順手帶上,他們跟著苦瓜臉直接去了裡屋。
我掃視一圈,後退一蹬,連忙爬到大樟樹上,沿著一根伸到屋頂的樹枝,鑽進了氣窗中。
裡頭一片晦暗,依稀可辨一堆缺了胳膊腿的桌椅和幾輛銹跡斑斑的自行車,後方是大門,門板不知去向,只剩下一個空洞的門框。
我走過去一看,對面也是一間空屋,相比進來那間顯得尤為空蕩,我迫不及待穿過去,接下來出現的畫面徹底把我震住了,我做夢也想不到——一排狹小的鐵籠壘得像巨塔,更令人驚詫的是,每個籠子里填鴨似的關著四五隻小貓,花色各異,老少健壯都有,沒猜錯的話,它們是附近的流浪貓。
有一個在坊間流傳甚廣的傳聞,有些邪惡的二腳獸會用食物誘捕小貓,然後殺死它們,然後將貓屍售賣給燒烤攤和火鍋店做原料......
原來,傳聞都是真的,正想著,苦瓜臉已經領著那幾隻二腳獸走了過來,尖銳的聲音響起:「我老公出去了還沒回,東西放這兒吧,錢月底一起結,你們看怎麼樣?」
幾隻年輕二腳獸互看了一眼,點了點頭,很快從屋裡離開。
他們一走,苦瓜臉走過去把編織袋打開,有那麼一刻,我心都要跳出來了,一看,裡頭裝的確實是小貓,只是不是大餓。
怎麼會這樣?我暗暗吃驚,大餓究竟去了哪兒?
我慢慢退離橫樑,從原路返回,穿過花壇來到遠處的樹叢下,月光漏在地面,四周樹影幢幢,偶爾有油葫蘆的聲音傳來,快十二點了。
接下來怎麼辦?我感到一頭霧水,在樹影下站立半響,仍然毫無頭緒,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回去看看。
穿過雜草叢生的花圃,我來到對面馬路上,剛走不遠,便見到一個身影從前方走過來,幾乎與我擦肩而過,等它過去了我才回過神,掉頭一看,竟然是藍眼!
我愣了愣,走過去打招呼:「是你。」
它看了我一眼,情緒有些消沉。
「你怎麼出來了?」我說。
它駐足停下,語氣冷淡地說:「不想呆在哪兒,趁他們不注意逃出來了。」
「你不準備回去了嗎?」
「都出來了,還回去幹什麼?」
「就不怕你的二腳獸主人傷心?」
「傷心?」它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笑話,嘴角牽出一段怪異的弧線,「她才不會傷心,她巴不得送我走。」
「怎麼會?」我有些驚訝。
「怎麼不會?」藍眼打斷我,恨意凜然地說,「前段時間她過生日,她老公託人從國外買回一隻白貓,聽說叫什麼純種白短,花了好幾萬,她喜歡得不得了,睡覺都要摟著,哪裡顧得上我。」
原來我的預感是真的,想起藍眼主人離開時冷漠的背影,便知藍眼所言非虛,我嘆了口氣,不無感傷地說:「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去流浪吧。」它想了想,說,「隨便去哪兒都行,只要不回去。」
9.真相中的真相
太陽出來了,草葉上的露水打濕了我的皮毛。
我把小餓埋了,就在剛才,我知道這樣做沒任何意義,可什麼事是有意義的?我問自己,答案是,沒有。
我還是沒找到大餓,我甚至不知道它是生是死,我已經用光了所有祈禱,就在昨夜。
在天明前,我沿著那條被踩禿的小徑往回走,兩側是小樹一樣高的牛筋草,風從遠方來,帶來了街車的聲音,喧囂的一天又開始了,沒人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麼,也不重要。
因為不知道接下來幹嘛,所以我走得很慢,慢得可以聽見呼吸的聲音,快到街樓時,有個聲音忽然從背後叫住了我,我有點愣神,晃了晃腦袋,以為自己幻聽了,不過那個聲音很快又叫了一遍。
好的,我知道是誰了。
我轉過身,癲狂似的跑過去,將它撲倒在地。
「狗東西!你去哪兒了?」我吼道。
「放,放手。」大餓喜極而泣,「再不鬆開,我真的要掛了。」
我鬆開爪子,大口喘氣。
過了片刻,大餓問我:「記得被你劃傷眼睛那傢伙么?」
「那隻黑貓?」我點了點頭,說,「我昨晚還見過它。」
聞聲,大餓臉色變壞了,懊悔地說:「昨晚你出去不久,那傢伙就闖進來了,我擔心它使壞就去追它,結果半路上被一群花狸截胡了,回來就看到小餓被......」它忽然說不下去。
我瞳孔收縮,心在爆裂作響,沉默片刻說:「你的意思是,那些二腳獸,是它引過來的?」
大餓點了點頭,沉聲說:「我想了一晚,不止是小餓......我母親的事也是它搞的鬼。」
「什麼?」我驚訝道。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嗎,我母親被抓那天,我在附近也見到了一隻黑貓......」
「一開始我以為那只是巧合,直到昨晚,同樣的事又發生了一次......我才明白,這不是巧合,是蓄意,抓走我母親那隻二腳獸就是它引過去的......」大餓懊惱地說,「這也就能解釋,為什麼兩次事發後它都剛好在附近......」
不管你接不接受,這都是目前最接近真相的推論。
我沉默半響,吸了口氣說:「接下來怎麼辦?」
「殺了它!」
再見到藍眼,是在立秋後的一天傍晚。那天上午下了場小雨,城市的天空露出了久違的藍色,涼風習習,空氣里洋溢著馥郁的果香,令人感到愉悅。
「沒想到還能見到你。」我說,「我以為你遲早要回去,回到二腳獸身邊。」
「你就這麼看不起我?」藍眼睨了我一眼。
「因為你離開二腳獸根本無法生存。」我實話實說,「你什麼都不會。」
「結果呢?」它笑說。
「我看走眼了,你可能比我想像中更強。」我說。
「不。」藍眼轉過頭,「你沒看走眼。」
我饒有興緻的看著它。
「我過得好並不是靠我自己。我答應了一隻疤臉黑貓,這段時間一直是它在照顧我。」
「那也是本事。」我笑笑。
我們很快聊到了那傢伙,那隻黑貓。
「這麼說,你們是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咯?」藍眼說。
「對,拼個你死我活。」我看著它說,「讓你選的話,你站那邊?」
「我那邊都不站。」
「萬一它死了你怎麼辦?」
藍眼看著我說:「憑我的姿色,還怕找不到肯接手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解釋,「你對它沒感情?」
「沒有。」藍眼肯定的說,「我不會再喜歡任何二腳獸和小貓。」
「這樣最好。」我說,「你回去告訴它,三天後,城郊廢工廠見。」
「它要是不來怎麼辦?」
「你把我說的告訴它,不信它不來。」
「好,你等著。」
10.被神祝福的夜晚
夜,城郊廢工廠。
它來了。
和它一同過來的,還有藍眼。
藍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疤臉,笑笑:「你們慢慢打,我去外面兜兜風。」
「真有意思。」
疤臉目送藍眼出去,指著左眼說:「這隻眼睛還沒找你算賬呢。」
「是啊,你欠的賬太多了,我母親,還有小餓......」大餓嗤笑一聲,吼叫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引二腳獸去殺它們?」
疤臉憐憫地看著大餓,像是在看一個莽撞又吵鬧的小孩,從容說:「你殺過人嗎?殺人需要理由嗎?」原地轉了一圈,說:「你們,誰先來?」
「跟你這種貓渣還講什麼江湖道義?當然是一起上。」說完,大餓作虎撲狀,像滾地炮一樣猛撲過去,一黑一白兩隻影子迅速糾纏在一起,塵埃瀰漫,打得難解難分。
跟預料的一樣,疤臉很快佔了上風,在大餓面前,這傢伙矯健得像一隻黑豹,身如滿弓,前爪一揮,大餓被拍到在地上,勝負像是寫好的劇本毫無懸念,掌風起,利爪順勢剜進皮肉,大餓被掐住死穴,再也無法動彈。
我暗暗吃驚,立刻加入戰局,同疤臉撕扯在一起。很快,耳邊傳來一聲慘叫,我回頭一看,是大餓,它跌在地上,動也不動,鮮血從身下冒出,染紅了皮毛。
正是這半刻分心,被疤臉抓住機會,後退一蹬,將我反撲在地,我正準備爬起,霎時,一張疤臉猛地湊過來,殺怒之氣紛紛落在我身上,嘴角的鬍鬚和疤痕分毫可見,箕張的爪牙伴隨笑聲往我頸部襲來......難道就這樣死去嗎?
「想好了嗎?」來時大餓說,「輸了可就什麼都沒了。」
「我們現在還有什麼?」我說。
恍惚間,一道影子掠過,飛濺的塵土嗆入口鼻,剜進肉里的利爪鬆開了,疤臉的笑聲戛然而止,我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睜開眼。
一片塵霾中,疤臉捂著僅剩的右眼,倒在地上痛苦掙扎,不遠處,一個身影漠然佇立,我仔細一看,竟然是它——廣場上那隻神秘的黑白貓,它救了我。
到底怎麼回事?它怎麼會在這兒?
我沉默片刻,從地上爬起,扶著大餓走過去說:「那天晚上,你早就知道我們會出事,對么?」
它低下頭,舔了舔沾血的爪子,表情已作出回答。
我心底沒來由生出一股怨氣,說:「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幫我?」
它漠然掃了我一眼,放下爪子,頓了幾秒,反問:「還記得老花狸么?」
老花狸?
我渾身一抖,這個被突然提及的名字如隕石襲來,我躲無可躲,只好點了點頭。
它換了種口氣,氣定神閑地說:「那傢伙救過我一命,不是之前它托我照顧你倆,我才懶得操這閑心。」
什麼?我如遭雷殛,身心俱焦,半天回不過神,想到老花狸被二腳獸抓走那晚,我自私得只顧逃命,愧疚就有如海嘯襲來,快要窒息而亡。
怎麼會是它?我問自己,老花狸為什麼要這麼做?
它起身,在我耳邊嘀咕:「說起來,也好久沒見到老花狸了,不知道那傢伙......」
我沒再聽下去,越接近問題答案越使我感到無地自容,我沒有勇氣告訴它,那個或許是唯一真心待我的朋友已經不在了,更沒有勇氣向它坦白那段自私如鬼的經歷......
從工廠出來,夜已深了,一輪圓月高懸天際,蒼白得像一滴淚。我懨懨的,一點大仇得報的快感也沒有,過了一會兒,我忽然想起什麼,問大餓:「藍眼呢?看到藍眼了嗎?」
大餓搖了搖頭:「估計走了吧。」
走了就走了吧,或許這才是它想要的,我想。
十點多了,氣溫仍高居不下。我們沿著雜草叢生的小路往回走,途徑一個陌生街口,遠遠瞧見幾輛車堵在前方,我上前眺望一眼,感到有些熟悉,就在這時,那邊傳來一陣沸反盈天的喊聲,說實話,我很少見到這樣整齊劃一的聲音,因為要馴服一群二腳獸並不是易事。
前面究竟出了什麼事?我十分好奇。
我們循聲前往,來到了一個更寬敞的路口,還未過去,便看到馬路上聚集了許多二腳獸,男女老少都有,場面十分壯觀。
我穿過護欄,來到前面的花壇里,視線一下開闊起來,老遠就能看見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樟樹,我有些詫異,兜兜轉轉一圈,沒想到又回到這裡,舉目一看,院牆外,那群二腳獸簇擁在一起,他們穿著同款白T恤,恤面上印著一個大大的貓頭,下面有一行黑字,寫著「小動物保護協會」。
中間那幾隻雌二腳獸高舉著橫幅,上頭寫著「善待動物就是善待自己」、「堅決與殘害小動物的人抗爭到底」一類字樣,領頭那隻我認識,她就是小貓之家新來的短髮獸醫。
喧囂聲持續了十幾分鐘,引來了更多圍觀群眾,不多時,一輛警車從遠處開了過來,尖銳的鳴笛在擁堵的獸群里生生劈開了一條道,接著,幾隻穿著警服的雄獸從車上下來,在眾獸的注視下,來到鐵門前,低著頭朝裡面喊了幾句,過了一會,門終於開了,那群「白T恤」立即躁動起來,像一堆行走的火焰,要把一切妖魔鬼怪燒個乾淨。
這個過程並未持續多久,很快,苦瓜臉和中年雄獸就被警員從屋裡揪了出來,帶上手銬,在眾獸注視下押上警車。
這個舉動像是一種暗示,於是,更多「白T恤」沖了進去,他們人多勢眾,很快就在屋裡找到許多裝著小貓的鐵籠,那些年輕力壯的二腳獸把鐵籠一個一個挪到外面空地上,接著轉移進救護車裡,歡呼聲一浪蓋過一浪。
「走吧。」大餓說。
這是一個被神祝福了的夜晚,我想,那種沉甸甸的情緒消失了,我感到腳步變得輕盈起來,連傷口也沒那麼疼了。
我轉過身,若有所思地往路口走去,晚風拂面而過,四周有暗香浮動,衛道樹下,有個熟悉身影朝我們走來,我定睛一看,是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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