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美文7
在西域讀李白 夏立君
公元762年秋,病骨支離的李白什麼都不需要了,惟要酒,酒。他一生醉得太多了,但這是最後一次。他舉杯邀月,卻發現月在水裡,他悠悠忽忽撲進水中,抱月而眠。誰像他這樣認真又天真一生?連死都是一首詩。他那天籟似的詩文,他那橫空出世的才華,萌芽於何方?他與我們為何如此不同?他為何如此的獨特與純粹?
李白的生命是由西域移植到大唐版圖的。
只有大唐的江山才能安措天才李白那放達的腳步。
唐詩中嚮往異域的氣息是強烈的。詩人們紛紛奔赴邊疆,寫下許多境界雄放的詩篇,那些邊塞詩實在是唐詩中的金子。在書房中低聲吟哦的詩人,一踏上西北大野,就放開了喉嚨。但所有的人都沒法與李白相比,因為與他們的方向相反,李白來自西域,他本是西域人。「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李白《前有樽酒行》)胡人第一次以這麼自然深情的形貌出現在中國文學作品中。讀著這樣的詩句,彷彿感到詩人就是一個胡人。
歷史的偉大契機在此生成。沒有那個開放的時代,這個飽含異質的天才會被扼殺;沒有這個天才的加入,那個時代也會減卻許多光輝。
異域情調、漂泊情懷其實充滿李白所有詩文。李白是沒有故鄉的,或者說無處不是故鄉,醉酒的地方就是故鄉。他由碎葉入蜀,由蜀入荊楚入山東,由山東又輻射到大唐各地,沸騰的血液使他不能在任何一個地方安住,他永遠行走在漂泊的長路上,飲他的酒,灑他的淚,唱他的歌。詩人拒絕根的存在。這是徹底的漂泊情懷:把生命看做一場純粹的漂泊,並這樣實踐著,在中國文化史上是沒有第二人的。
李白實在是中國詩人中的遊俠。「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所有讀書人心目中的偶像卻不是他的偶像。他有時也說孔丘幾句好話,那是他嚮往功名富貴了。在他眼裡,遊俠比皓首窮經的儒生光彩多了。「齊有倜儻生,魯連特高妙……意輕千金裘,顧向平原笑。吾亦淡盪人,拂衣可同調。」(李白《古風其十》)只有魯仲連這樣的俠客才是可與之同調的朋友。李白自稱「十五好劍術」,他二十幾歲便「仗劍去國,辭親遠遊」,在維揚(今揚州)不到一年,「散金三十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這都是些遊俠行徑。他與朋友吳指南遊楚,吳不幸病死於洞庭,李白撫屍大哭。大約那時洞庭一帶還是很荒涼的,老虎來了,李白堅守不動。老虎走了,他將朋友權且葬下,後又返回舊地,起出朋友骨殖,就著湖水洗凈,背著這骨殖走了很遠的路,為朋友重新選擇了葬地。有這份超乎功利的痴情,就是一位真正的遊俠了。即使闖進了朝廷,他那強橫的乃至有些無賴的遊俠脾氣也是不改的。力士脫靴,貴妃捧墨,御手調羹,他要求權貴尊重他,皇帝也應把他當朋友才好。他不習慣仰視。他之信任自己遠勝過別人對他的信任。這一切足以令權貴齒冷,令謙謙君子瞠目結舌。
在喀什、若羌、阿勒泰、伊犁這些西域城市之間跋涉,每個地方的人文地理都給我有力的震撼。幾十個世紀以來,這片廣袤的大地為游牧民族提供了表演的舞台,今日,我們仍能感受到游牧者後裔的單純與猛烈。昆崙山、天山、阿勒泰山,像橫亘中亞細亞的三架豎琴,將咚咚的馬蹄聲傳遞到最遙遠的地方。騎士們賁張的血脈不理會任何荒涼。成吉思汗的馬隊從塔爾巴哈台從伊犁河從阿勒泰山掠向中原,將浩瀚的裏海變成內陸湖。多麼凶蠻單純而強烈的節奏啊。這個「只識彎弓射大雕」的大汗可真是大手筆啊。李白從另一個方向來了,大地高山冰川駿馬胡姬,化為他精神的馬隊。他不在意中原已有的溫柔敦厚細膩空靈,大筆橫掃,狂飆突進,給大唐詩壇注入西域騎士的剽悍與純粹,令所有騷人墨客為之一驚。洞庭煙波,赤壁風雲,蜀道猿啼,浩蕩江河,全都一下子飛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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