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湖帆: 書畫貴族 古意潤心田
比黃賓虹晚生三十年的名門公子吳湖帆,是近代海上藝壇另一位巨擘。身為最後一代傳統文人,他在民國「西學東漸」的滾滾洪流中清醒恪守古法。時局雖已深刻裂變,但他的畫依舊靈秀清雅,秀雅之下暗含骨力。如此底蘊與他的顯赫家藏以及鑒定功力密不可分。其鑒藏成就讓吳湖帆遠遠超出一位山水畫家的意義。
▲(吳湖帆 1937年作《媚秋堂尋詩圖》手卷以920萬港元在2013年中國嘉德香港春拍中易主。圖為局部)1得天獨厚 傳承祖輩集珍
「湖帆」二字讓人聯想到山水畫中的常見圖式:飄渺的水面上,孤帆一片日邊來。如此詩情美景,與翩翩君子吳湖帆,甚是相配。從這個雅潔的署名,亦可略微感知到吳湖帆清高的貴氣。這是他與生俱來的。
出生於蘇州的吳湖帆(1894-1968)有一位很了不起的祖父——曾任湖南巡撫的吳大澂。甲午戰爭爆發時,吳大澂主動請纓出關領將,無奈官場腐敗、將領貪生怕死,一戰即潰不成軍。吳大澂由此獲罪革職,回了蘇州老家。也就是這一年,孫兒吳湖帆呱呱墜地了,為心情灰暗的爺爺帶來新光亮。
吳大澂還是一位文字學家、金石考據學家。為官之餘,他精鑒賞、富收藏,撰寫了數部有關古文字和書法的著作。1895年,回到蘇州不久的吳大澂與收藏甲江南的「過雲樓」主人顧鶴逸創辦了「怡園畫集」,邀約當地文人每月在怡園聚會三次,舞筆弄墨、談古論器。一代金石大家吳昌碩就常常來此臨畫,善於書畫的昔日幕僚陸廉夫也是常客。小湖帆在這樣揖迎往來、藝術探討的氛圍中悄然長大,眼界高闊,眼力精準,為日後的收藏與鑒定埋下優良的種子。
湖帆八歲的一天,看到與二姐吳惠菁的合照,書其背面:「二姐十歲我八歲」。當時吳大澂已中風卧床。看到孫兒稚氣未脫卻押韻對稱的語句,嘆道:「此子他日當有所成」。於是將平生所藏字畫彝鼎盡歸湖帆,每日於床前親授家藏文物的名目及來龍去脈。不久便撒手人寰。
祖父遺留下來的藏品相當可觀。其中周代邢鍾和克鼎,湖帆極愛,以此名其室為「邢克山房」。祖父生前尤愛的古印40餘方、官印50餘方、將軍印28方,後來也都為湖帆收藏。還有一件唐代大書法家歐陽詢的《虞恭公碑》,堪稱至寶。
湖帆的外祖父沈樹鏞也是文人士大夫,官至內閣中書,同時收藏書畫、秘籍、金石甚豐,以收藏董其昌書畫為多,曾以「董寶閣」名其齋室並請人治印。雖然他42歲就英年早逝,沒有見過孫兒湖帆,但他收藏的董其昌書畫,後來還是傳到外孫這裡。湖帆的繪畫頗受董其昌影響,也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了。
兩位祖輩畢生所藏之精華,都匯聚於能書善畫的孫兒,旁人不禁艷羨吳湖帆得天獨厚的府內積澱。這些繼承的家藏,讓吳湖帆早早就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為其鑒定和創作提供了豐厚的資源,這也是傳統畫學的一大特色。
▲(吳湖帆 1939年作《春雲煙柳》以2530萬元在朵雲軒2011年秋拍售出。)
2梅景書屋 神仙眷侶情誼深吳湖帆不僅是家族寵兒,更是上天的寵兒。
22歲那年,風華正茂的吳公子迎娶簪纓世族的千金潘靜淑為妻。富足的吳家和顯貴的潘家是世交。靜淑的曾祖父潘世恩是清道光時宰相,伯父潘祖蔭是清光緒時軍機大臣、工部尚書,其「攀古樓」所藏文物,富敵東南。
靜淑姑娘雖然嬌艷不若桃李,但清秀端莊、腹有詩書,且善畫花鳥,與俊朗儒雅的湖帆公子相得益彰。過門時,她的嫁資極為豐厚,其中包括宋拓歐陽詢《化度寺塔銘》、《九成宮醴泉銘》、《皇甫誕碑》三帖。加上吳大澂舊藏《虞恭公碑》,吳湖帆集歐陽詢四本名帖於一室,遂將家中廳堂命名為「四歐堂」。有趣的是,湖帆把接下來出生的兒女們,也取名為「歐」。長子孟歐、次子述歐、長女思歐、次女惠歐,讓「四歐堂」成為歡聚一堂的幸福之家。
在靜淑的陪嫁中,還有兩件特殊的梅花佳作:宋代畫家湯叔雅的《梅花雙鵲圖》以及慈禧太后的臨本。這老佛爺的寶物,怎會出現在靜淑的嫁妝里?原來,慈禧雅好書畫,常在各種節日以自作書畫當作恩物賜予近臣內侍。潘祖蔭作為慈禧在吏治時啟用的得力幹將,可說是老佛爺的心腹。作為元宵節的恩賞,慈禧將宮中所藏宋畫《梅花雙鵲圖》和自己親摹一本一同賜給潘祖蔭。
但權傾一時的潘祖蔭沒有子嗣。他去世後,其遺產由弟弟潘祖年全權處理。25年後靜淑出嫁,父親潘祖年特別將這兩幅梅花交付愛女靜淑襲藏。其中這幅宋代墨梅,《吳湖帆文稿》對之有詳細描述:「圖作老梅一樹,枝桿盈百,花朵數千,翠鳥欲語,粉香玉色,絕似綿綉畫屏」,因而吳將之奉為「宋畫中神品也!」
靜淑而立之年時,父親潘祖年又以《梅花喜神譜》相贈慶生。因為那年歲逢辛酉,與南宋景帝年間刻本《梅花喜神譜》干支相合。於是湖帆額其寓所為「梅景書屋」。而被湖帆封為「梅景書屋鎮寶」的那幅湯叔雅《梅花雙鵲圖》,經過半個多世紀的隱沒,於2007年出現在北京匡時的拍場上,以582萬元成為當年壓軸大作。
可以說,湖帆與靜淑的美滿婚姻,讓梅景書屋的藏品更為燦若繁星。這裡集納和延續了晚清三大家族(吳家、沈家、潘家)的1400餘件寶藏,全部由夫人靜淑逐一校錄。這對才子佳人,心心相映24載,堪稱志同道合的神仙眷侶。只可惜靜淑命薄福薄,1939年死於闌尾炎,那時她才48歲。留下形單影隻的湖帆,傷心欲絕。雖然他後來亦有了夫人顧抱珍,但仍對靜淑追憶不止。
▲(吳湖帆舊藏《剩山水》原跡,竟是元代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的前段。)3人情往來 以藏畫表美意
購買與交換也是吳湖帆收藏的重要渠道。自1924年到上海後,他就非常注意收攬文物,特別是字畫。這一點可在諸多經他收藏的書畫上發現其斥資購入的記載。譬如,他購得隋代《董美人墓志銘》碑帖,多加寶愛,特辟屋珍藏,並取名「寶董室」。他平時將此碑帖隨身攜帶,須臾不離,有時睡覺也挾冊入衾,並曰「與美人同夢」。其風雅幽默,令人莞爾。
他還千方百計搜羅清代的狀元寫扇。有的出高價買下,有的用珍貴藏品交換,歷20年之久,獲得75柄,形成他的收藏特色之一。若干年後,湖帆在蘇州草橋中學的校友范煙橋主持蘇州博物館工作時,求吳轉讓一些狀元寫扇。湖帆二話沒說,傾其所藏,惟一要求則是在此基礎上擴充壯大。高風亮節可見一斑。
交換藏品也是人情往來的一大樂事。1933年5月,張大千與吳湖帆得以見面。張對吳的才學與畫作佩服得不得了,讚歎道:前不久我在北京見到傅心畬,他的畫作俯仰古今,以為是我平生所見最高超的畫家。等到了上海,認識湖帆先生,他學識非常淵博,作畫熔鑄元人筆墨、宋人丘壑、唐人氣韻,讓我打心眼兒里佩服。這才知道天底下的畫家,人外有人啊。
於是,性情爽朗的大千豪氣地把董其昌《潞水舟次所作》山水軸贈送之。湖帆尤為推崇董其昌,受贈此畫,頗為快慰,但一時沒想到適當的回饋。過了不到十日,湖帆選擇石濤的《清湘感舊圖》卷答謝之,而石濤正是張大千百般臨摹的對象。雙方投其所好,以藏畫表美意,真乃恰如其分的君子之交。
談到時人鑒藏古畫的偏頗現象,兩位藝界英雄,所見略同。當時張大千曾放言:藏家只注重古畫作者名聲大不大,後人在畫上題跋多不多。而一幅古畫本身內在的真正藝術價值,卻無人關注及懂得。吳湖帆也有類似感慨:現在藏家不問筆墨好壞,真是奇怪。最近上海各位大藏家津津樂道藏品上的印章多寡,覺得自己很懂鑒賞。若問他好在哪裡,為什麼可貴,都瞪著眼睛說不出來,只會以價格高低做標準,這就像玩鈔票一樣。大腹便便的有錢人玩古畫以示風雅,卻說不出作品好在哪裡,玩古畫變成了「玩鈔票」。此話放在今天,又何嘗不是針砭時弊?
▲(吳湖帆 1954年臨摹 《富春山居圖》全圖,驚現北京翰海2011年秋拍,以9890萬元創下個人作品拍賣紀錄。)4悉心合璧《富春山居圖》
吳湖帆的鑒賞之道,完全體現了傳統書畫鑒定的特色,即收藏、鑒定與繪畫的互聯互通。這一點與北宋米芾、元代趙孟頫 、明末董其昌以及近代黃賓虹、張大千和謝稚柳是同樣的。他們讓古人傑作在自己的繪畫道路上助其一臂之力,正如大千所言「挹彼精華,助我丹青」。而長期的筆墨實踐,也讓他們在鑒定時更為火眼金睛。
上世紀四十年代,吳湖帆已有鑒定「一隻眼」的美稱。1934年,北京故宮邀請40歲的他北上鑒定書畫。這讓他得以盡閱宮中深藏曆代名跡,其繪畫也由此脫盡明清遺韻,進入到更為深妙高遠的古人意境。吳湖帆將鑒藏與繪畫珠聯璧合的美談,莫過於他對《富春山居圖》的發現、收藏、到臨寫、捐贈。
話說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上海汲古閣主人曹友卿攜剛購買的一張破舊的《剩山圖》請他鑒定。他一望便知此畫非同尋常,以商周古銅器換下了這個殘卷。後與故宮所藏《無用師卷》影印本(《富春山居圖》的後段)一對照,《剩山圖》竟然是它的前段! 1939年,吳湖帆將《剩山圖》原跡與《無用師卷》影印本合裱為一卷。這竟然是三百年來《富春山居圖》被焚為兩段後,第一個將其合璧的舉動。1954年,他在《富春山居圖》分隔兩岸五年後,全本臨摹,做到了《富春山居圖》的全圖合璧。隨後1956年,經謝稚柳介紹,62歲的吳湖帆將畢生所藏第一名跡《剩山圖》捐給浙江省博物館。而他在花甲之年悉心臨摹的那一卷,2011年驚現北京翰海,創下9890萬元的個人作品成交紀錄。
由於吳湖帆在鑒定界的權威地位,諸多後輩都曾拜師門下。耳熟能詳的鑒定名家張珩、徐邦達、楊仁凱、王己千都是他的弟子,其中王已千也是集繪畫、收藏、鑒定、經營於一身的全能人物。
如今,這樣的「全能人物」已是鳳毛麟角。往昔講求融會貫通的藝術界,被一刀一刀割裂為若干專業。畫家只管揮毫潑墨,鑒定家伏案研究,收藏家一擲千金,各司其職的同時也只盯著各自的這一畝三分地,相互之間頗有點隔行如隔山的意思。假若回望民國,會發現傳承古代文脈的大畫家,其畫外功夫個個了得。收藏是他們品賞與感悟的實物來源,鑒賞治學是他們深入傳統真髓的必經之路,創作則是他們承古融今、表達自我的抒發途徑。或許今人也沒必要將他們的身份界定那麼分明。有時,「模糊」未嘗不是一種精確。
▲(吳湖帆《萬峰積雪圖》以476萬元在中國嘉德2010年春拍中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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