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為何不能墮落

作家閻真的長篇小說《滄浪之水》寫的是一個中醫學碩士的「蛻變」史:剛步入社會時,因堅守正直而舉步維艱,碰得頭破血流;後來痛定思痛,決定墮落,逐步扭曲自我,出賣人格,很快一帆風順,最終諸事亨通……。這部小說因關注知識分子的命運而備受關注,最近滬上的一批博士邀請作家本人和外地的一些博士舉辦了一個座談會,我有幸列席其中,聆聽了諸位的高論。其中一位女博士的發言最振聾發聵:

「……中國知識分子一向以精英自許,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自律,我不知道這"憂在先,樂在後』憑的是什麼,就憑你是個知識分子嗎?而且只有屈原、李白、蘇軾這樣的人才算真正的知識分子,那站在他們對立面的就不算知識分子?……」

這質疑在慢條斯理中提出,卻尖銳得讓在場的所有人馬上陷入沉重。我佩服這位博士的勇氣,她說出了當今許多人敢想敢做但不敢說的話。但又覺得她的話似是而非,不得不加以辯駁。

按「眾生平等」的原則,知識分子確實不是、也不應該是社會的例外。眾人皆醉,你不能要求唯我獨醒;眾人皆濁,你不能要求唯我獨清。現在商人在追求最大的利潤,政客在追求最大的權力,藝人在追求最大的名氣,一般的民眾也都在追求力所能及的物慾享受,知識分子也是人,也有作為人的種種慾望、種種需求,為什麼別人能追求,我就不能追求?如果說追求這些是墮落,那麼全社會都在墮落,為什麼只有知識分子不能墮落,為什麼僅僅要求我堅守清白、獨善其身?如此看來,知識分子即使墮落,也是順理成章、合乎邏輯的事情。

但是,換一個角度,事情又另當別論。按「眾生有別」的原則,知識分子之所以是知識分子,是因其有獨特的素質和個性。你可以不以精英自許,但因為你所掌握的知識,人們不得不把你視為精英;即便你不想承擔歷史的使命、社會的責任,你也永遠被推到社會歷史的波峰浪尖上。不為別的,只因為你是知識分子。所以無論在哪一個時代,哪一個社會,你很難混同於一般人,更難享有和一般人一同墮落的權利。「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就是你的職責,註定你只能「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士不能為國所用者,死!」,你沒聽說過朱元璋這句話嗎?更何況「以天下為己任」亦頗有益處:可以為帝王師,可以為百姓父,可以出將入相,可以封妻蔭子——贏得生前死後名,這是多大的誘惑和榮幸!就沖著這些充滿誘惑的東西,你能全心全意地墮落下去?

當然,選擇墮落與否,完全是你個人的權利和自由。可是你想想看吧,如果知識分子墮落了,這世界將會怎樣?

知識分子如果墮落,首先導致的是知識、科學的墮落。人類自稱為「萬物之靈長」,令其驕傲自豪的無非是擁有豐富的知識和可貴的科學精神,而知識分子是這些東西的主要載體。一旦知識分子走向墮落,他首先失去的是對知識的渴求和尊敬,隨之拋棄的是客觀求實的科學精神。一旦失去了崇尚科學、追求科學的「真」,隨之而來必是失去「善」和「美」。真、善、美傾覆了,假、惡、丑崛起了,道德淪喪了,隨之而來的必是以遊戲甚至褻瀆的態度對待教育與科技,於是假知識、偽科學之花便次第開放了。

看看我們的教育界、科技界吧!這應該是知識分子最集中的地方,也是以往人們心目中最神聖、最純潔的地方,現在充斥的都是什麼?學生抄襲論文,教授剽竊成果,專家偽造專利,託人可以搞到課題,花錢能夠買到職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知識分子很多都面不改色、心安理得地做著這一切,這不是整體墮落嗎?這下我們終於如願了,而教育發展、科技進步也基本無望了。

人類歷史上,真正的知識分子一向被視為社會良知的代表,依靠他們的理性和人性的光輝,才一次次擊退強權和暴力,戰勝謬誤和愚昧,捍衛了我們作為人的尊嚴。我們不能想像,沒有屈原的憂國憂民,沒有李白的傲視權貴,沒有蘇軾的瀟洒明月,中國文化還能稱其為輝煌的文化;也不能想像,沒有布魯諾的捍衛真理,沒有牛頓的追求科學,沒有愛因斯坦的堅持個性,世界文明還是一部燦爛的文明。

這應該都是些不言而自明的道理,可我們的博士卻對此提出了質疑。表面上,這是在進行虔誠和認真的學術探索,讓知識分子走出虛妄的神聖,回歸真實的自我,實質上,也是在尋找理論依據,為自我的放縱和墮落開脫。

我不由得再次懷疑起高等教育、精英教育的意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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