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生空間的私密、展覽與衝突(下)

衛生空間的私密、展覽與衝突(下)(2005-11-09 16:14:50)

分類:建築-地理隨筆

衛生空間的私密、展覽與衝突(下)

而對於那些擁有公用衛生間的住宅(工人新村、石庫門、新里等等)來說,抽水馬桶和浴缸具有了截然不同的語言學意義:它不僅是被身體書寫的地點,而且是需要加以爭奪的權力。由於人口的高密度居住,住宅里的衛生間是公用的,並遭到了過度的徵用。即便是諸如「上鋼新村」這樣的社會主義模範住宅,也須由三戶人家合用一個衛生間。這種50年代初期的「極簡主義」設計,以儉省的理由取消了廁所的隱私性,將其轉換為敞開的公共空間。對私人空間的強制性壓縮和徵用,正是日後展開思想隱私自我曝光運動的一次建築學預演。

這種私人空間的壓縮和重組在文革期間達到了高潮。更多的居民湧入工人新村和城市老宅,整個城市趨於貧民窟化。每天早晨,亟待上班的出恭者便在衛生間門口排隊,為不能排泄的焦慮和排泄的快感而鬥爭,有時甚至引發咒罵與鬥毆。建築政治學的秘密使命,就是利用空間分配來重組階級關係,保持人民之間的高度緊張性,以便為鬥爭哲學奠定日常經驗的基礎。

而在另一些時刻,一個鄰居女孩的如廁也會點燃四周男孩們的遐想。她穿著拖鞋和很少的衣服,懶洋洋地走向衛生間,正在發育的乳房在薄衫底下顫動。她小解時的尿聲和洗澡聲在整幢房子里被大了,變成了一種清晰的信號。幾乎所有的男孩都在那個時刻摒住了呼吸,他們的心跳聲也遭到了無限的放大,成為性壓抑的紅色年代的激烈心聲。作家們曾經不厭其煩地向我們描述過這樣的場景,以便為那個毫無隱私的時代提供話語見證。這些互相矛盾的場景是毛時代的特產。隱私空間成了最堂皇的公共空間。在許多情況下,它甚至成為一種小型舞台,上演著市民階層的日常喜劇。

上述情形一直到90年代才被逐步終結。傳統的衛生政治學遭到了全球化文明浪潮的消解。新住宅運動的最大變化在於,衛生間在私人住宅的地位發生了奇蹟般的提高。一個中產階級住宅除了一個通用衛生間外,還帶有主人套房衛生間,這加強了衛生間的私密性。它甚至拒絕與訪客和家庭的其它成員共享。這種空間分解和擴張的模式,正在成為中國人處理衛生事務的樣板。資本邏輯有力地支持著隱私空間的修復,它在出恭者和沐浴者的身後嚴密地掩上了門扇。這是後集權時代的一個優雅特徵,也這是中產階級的巨大勝利,由於隱私空間的庇護,他們的身體和面容都變得異常衛生起來。

「小便池」是舊制的弄堂廁所,一種為男性提供方便的簡陋水泥裝置,通常座落在弄堂的一側,緊鄰臭氣熏天的垃圾箱。它是都市貧民窟化的外在記號,標定著70年代社會的無隱私特徵。家用布簾從來就沒有在街道上出現過,無辜的男人們只能用後背來掩飾他們的下半身動作,而女人則在解手者背後行走,視若無睹地踏過溢上路面的混濁尿液。她們的存在改變了男性小便池的屬性,令弄堂風景充滿了古怪的張力。

這種男性小便池設計的道德前提基於一個荒謬的假定,即男人比女人更能容忍自我身體曝光的恥辱。它在形式上起源於農民的田野出恭模式,卻與之截然不同。農民的田野出恭是對自然的一種施予,排泄物迅速轉化為肥料和有機生命,並且其身後沒有大批往來的觀眾。而市民的小便除了加劇臭氣,只能培育人的無恥感。這種無恥性最終將成為流氓政治學的精神武器。

只有雨天能夠有限地洗滌瀰漫在空間里的臭氣。花崗石路面(彈旮路)反射著清新的光澤,鞋履撞擊路石,發出脆生生的悅耳聲音。解手者打著雨傘來了,那些黑色的傘面提供了有限的私密性,令他們舉止顯得優雅而性感起來。雨間歇地洗刷了解手者的羞恥感,並且在他們和行人之間拉上了一道半明半昧的水簾。

越過小便池的層級,骯髒的公共廁所成了城市景觀的焦點,那種簡陋的蹲位設計提供了一種最粗鄙的意象,它和小便池一樣醜陋,充滿了生物學的下賤意味。排泄物一頭連接著器官,而另一頭則連接著水溝。它是從私人身體到公共空間的柔軟的道路。許多廁所甚至沒有屏蔽視線的板門,以致正面的直接觀看變得輕易起來。它同時也提供了性窺視的空間:從板壁和牆頂,到處布滿了這種窺視的可能性。

由於歷史的意外,在人和廁所的曖昧關係中閃現過一種古怪的身影,那就是性情溫和的蛔蟲。虹影的《飢餓的女兒》描述過蛔蟲或蟯蟲時代的令人驚愕的圖景。它在大多數中國人的肚子里茁壯成長,並成為早晨出恭時的不速之客。有時候它們甚至會從口鼻中爬出,掉在地上,看起來彷彿是一些被人拋棄的無辜天使,不安地扭動著柔軟的身軀。消化道里的寄生蟲改造了毛時代民眾的出恭語義,令其增加了一種富於生氣的元素。孩子們競相比賽,看誰肚裡的蟲蟲更大更多。遍及全國的性感的粉紅色蟲子,積极參与了民眾的日常生活,成為大饑荒時代的榮耀標籤。

隨著中國經濟改革的成功,九十年代掀起了廁所改造運動,其結果是反面神話遭到了顛覆。被現代性驅趕的公廁文化,從一個骯髒極端奔赴了另一個過度潔凈的極端。公共廁所變得衛生、潔凈,芳香撲鼻,鏡子般的大理石牆面反射出了如廁者的面容,而廁所卻退化成變成了毫無想像力的中產階級現實。一座乾淨和無臭的廁所就是對廁所文化的解構。它的虛假性不言而喻。它不再是廁所,而是廁所的仿製品,以便供遊人參觀。在廁所的客廳化和出恭的隱私性之間發生了尖銳的衝突。建造者甚至強行把辦公元素插入廁所意象,要求廁所提供包括上網在內的各種非盥洗服務、令它演變成它所不是的東西。這是文化強權過度侵犯廁所的後果。廁所哲學至此終結在了它自我進化的高貴盡頭。

公共廁所的變性,完全來自於資本邏輯的力量。在改造了私人居住空間之後,晚期資本主義正在按自己的舒適性尺度,不倦地改造著第三世界的公共空間,以便與第一世界的出恭法則接軌。私人與公共、廁所與寫字間、下半身上半身與上半身,所有這些傳統差異性正在消失。我們甚至可以在所謂「五星級」廁所里看到「出恭烏托邦」的降臨,它是如此光潔、明亮、芳香和完美,猶如一座被縮微的天堂,慰藉著我們的孤單的無依無靠的身體。(作者:朱大可,原載《經濟觀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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